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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丑妈妈
作者:郭寂瑶

《文学教育》 2005年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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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就知道,我有一个丑妈妈。我从爸爸的常年不回家、或偶尔回家也没什么笑模样,以及邻居们的议论中渐渐明白了一些事。可说真的,那时候我对美丽的女人认识不清,总以为妈妈挺好看的。你看,她对我温柔而甜美地笑,对我的淘气捣蛋又恨又爱的神情,总让我觉着美好。在我小小的心里,疼爱孩子的妈妈就是最美丽的妈妈。
       然而妈妈的丑是全村出了名的,除了皮肤好些,几乎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长大后,当我学会品咂生活这杯酒时,就有点想明白了。我明白了,却没有办法帮助妈妈。连妈妈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说过,都是家里大人做的主。当时我还在黄河边的一个工地做工呢,家里就捎信说赶快回来,说是找了殷实人家。你爸在县里做临时工,也被你奶奶叫回去。你奶奶说是相中了我老实——每当说到这儿,妈妈总是停下来,表情略带些神秘和羞涩,然后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还有,你奶奶说啦,她找人掐算过,我能生儿子!典礼那天,我和你爸才第一次见面。
       唉,我几乎能想见爸爸当时的不情愿。据我后来对爸爸的分析判断,他宁可要一个不“老实”但漂亮些的,也不愿和妈妈这样丑而老实的女人结合。虽然爸爸也曾感叹过妈妈的好脾气,可我总觉得,他们要是不结婚多好,省了多少事。
       你们也许不知道,村里的女子其实是很大胆的,特别是俊女子、俊媳妇儿,她们几乎是公开向爸爸示意,公开向妈妈示威。于是,那村里出了名的俊后生——我的爸爸,终于没有经得住诱惑(或许,这里多少也有些自愿的成分?)……特别看中妈的老实的奶奶,对她惟一的儿子睁眼闭眼。不过,她对妈妈还是不错,因为妈妈的确如她所愿地生了儿子:我的大哥、我、后来又有了两个妹妹。这也是爸爸的一种孝顺,他不爱妈妈,但他不能不让妈妈给奶奶生孙子。对于这一点我的感情总是很复杂,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总也不吱声的妈妈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癌症。据说得这个病的原因很多,我不愿再想下去……倒是常想起来,我八岁那年,和妈妈的一次合作。那年夏天,该给家里的几亩地浇水了,我们村属于黄土高原边缘的黄土丘陵地带,缺水,是这里的一大特点。没办法,村里人只得从远处的山沟里引来一股泉水。泉水量不够大,要一家一家轮着浇。爸爸照例不在家,爷爷奶奶岁数大了,哥哥在十几里外的沟门上学,回不来。浇水的活只能是我和妈妈的。妈妈老实,和人家争不过,别的人家白天浇地,而我们只能等到夜深人静、别人睡觉了,才能轮到那股泉水。
       夏天夜半的山里,沁凉而静谧,各种野草的清香和庄稼甜丝丝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闭着眼睛我也能闻出来,我们走过的是荞麦地还是胡麻地。当然,还有一种香味,是任何香味都无法替代的,那是妈妈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我家温热的炕头、灶膛里的火、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和焖山药……以及妈妈温暖的怀抱,还有她那别人说丑、但我总也看不出丑在哪里的脸庞……
       到了地边,先挖一个蓄水池,再挖一道浅沟,水蓄满了,就把水引到自家的地里。我负责看池,妈负责引水。有时妈会走得很远,那时候,她就会不住地喊我,二子,在不啦?我就不住地回答,在哩,妈!或者我喊,妈!在哩?妈回答,在哩,二子!知道吗?这可不光是单纯的壮胆,还有实际意义,因为,那时候,山里有狼!让狼叼了咋办?就这样,母子俩几乎是喊了一夜!
       十二岁那年,学校通知我参加县里的作文竞赛。本来那时我已住校,却在放学后跑了十几里的山路,为的是回家告诉妈一声。妈听了只是笑,说不出啥,拿了个升子(一种盛粮食的器具)就出门了。好一阵,端回一升子白面来。妈笑着叹气道,咦,这时节,哪也寻不见个白面,跑到结拜(我们家乡管结拜的兄弟姐妹只叫结拜)家才闹了些!等着,妈给你烙个“背锅子”(即锅盔,一种瓷实耐饿的白面饼,类似羊肉泡馍的那个馍)!
       锅盔烙成了,三个,厚厚的一摞。白白的,香香的,十分好看。妈说,先吃一个,剩下的装起、带走!别让那两个(指两个妹妹)看见!这天,我回学校,妈妈执意要送。她一手挽着包锅盔的包袱,一手挽着我,我们母子踏上了山路……
       是的,妈妈的五官是不漂亮,可我总想,这美与丑的界线,到底是个什么呢?半夜三更给庄稼浇水,需要漂亮吗?怕儿子遇到狼,不停地喊来喊去,需要漂亮吗?为了给儿子烙几个白面锅盔,跑了道梁去借白面,需要漂亮吗?还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比如忍耐、比如勤劳,比如……需要漂亮吗?再说,一个人,怎样才能算作美呢?我的人人都说丑的妈妈,怎么我一想起她来,就觉得有她的日子那么美好呢?可是,这些话我该向谁说?问我的父亲?问那自打母亲去世、就渐渐显出老态、不再往外跑、开始恋家、恋孩子的父亲?是的,我们的丑妈妈、当年那俊后生的丑妻子终于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可那老去的俊后生、我们的父亲却也变了。妈妈去世后,我和哥哥陆续上了大学,妹妹们也长大了,有了工作。给父亲提亲的人多了起来,我们也支持他再婚,可他却一一回绝了。他有时也想妈妈吗?我不敢问。翻翻旧照片,看到年轻时的父母,丑俊分明。有时我想,让妈嫁个丑一点、老实一点的男人就好啦。
       我吃了“写字”这碗饭,是妈去世后的事了。有一天,两个妹妹争着看我在报上发的文章,爸爸忽然说了句,你二哥是随了你妈哩。怎么?妈妈也会写吗?我们都一愣。只见爸爸悠悠地说,咋不会?三盛公水利枢纽大会战那会儿,你妈是宣传员呢,专给工地广播组供稿!听到这话,我起身出了屋,为的是不让家人看到我模糊的双眼。我想,我真的像妈妈吗?妈妈怎么什么都没说过呢?她跟了爸爸后,除了我们知道的,还牺牲过什么呢?一切都无从知晓。只记得当年,妈妈常摸着我和妹妹们的头说,可别长得像妈呀,可别长得像妈呀。我们问,像妈咋咧?妈说,像我不好哇!我们说咋不好?妈脸这白,晒也晒不黑。妈顿一顿说,嗯,除了脸皮皮肉皮皮,别的都不要像妈!果真,我们几个孩子的皮肤都很好,长相和身材呢,不谦虚地说,也不错。这是因为,我们像了爸爸。我们的丑妈妈,她把她身上“惟一”美的部分给了我们,她是那么怕我们长得像她!
       可是,我的丑妈妈,她天生的好皮肤真是她仅有的美吗?不对啊,不公平啊,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我的妈妈,事实上,她是个多么美的一个女人啊。
       (选自《散文》200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