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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古文人同一梦
作者:梁卫星

《文学教育》 2005年 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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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晚了。
       站在残垣流灰,荒草蔓远,狐鼠横行的街道(这还能叫街道吗?)之上,姜夔知道,自己来晚了。
       一声长叹,和着空气中弥漫的凄清号角,如脚下的荠麦绵延至天之涯,又回笼至九曲肝肠,这是怎样的痛楚啊!
       他还是来晚了。他已不记得是从什么地方起程的了。他策马飞奔,他扬帆涉水,他步履踉跄,他风尘仆仆……为了赶到这个他梦魂萦绕的地方,他几乎舍弃了一切。家人,家在哪里呢?他已忘了家在何方,而合肥的莺莺和燕燕是否还在倚门而望?想起她们,他心痛不已。然而,他还是来晚了,晚了将近四百年。四百年啊,怎一个生不逢时了得!
       扬州?这就是为之一生奔波的扬州吗?没有了春风十里,没有了珠帘玉楼,没有了二十四桥明月夜,也没有了宝马香车、仕女如云,更致命的是啊,没有了那个风流俊雅的杜牧——他一生致命的恶梦。
       从他记事开始,那个叫杜牧的人就时时出现在他眼前,梦里醒时,他都向他招手,他对他说,扬州,来吧,我等你。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白日惊悸,他知道他是不能摆脱这个人了——他必须去赴这个盟约——这是上天注定的吗?他不认识他啊!然而,他知道,他别无选择,否则,他将一生不得安宁。于是,他启程了。不管莺莺燕燕的泪水涨满南浦,挥一挥手,就这样,轻作别离。他怀着希望起程了!
       希望原来多么美好!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扬州的歌吹是那么悠扬喧响又那么令人断肠吗?他是精通音律的,但却不曾聆听过如此奇妙的天籁,他也作不出这样的丝竹。他加快了马速。他是多么迫不及待啊!——马蹄嗒嗒,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他所走着的不是路,而是杜牧的诗行。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世间,真有如此绝代天颜吗?想莺莺燕燕已是难见的美人了,可又如何能如此惊世骇俗,见证一个时代的盛大繁华呢!
       想十里扬州路,因了这旷世美人,是怎样的春光旖旎,大约即使是置身其中,也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吧!而杜牧,那个该死的杜牧,杨柳轻拂之中,长亭流暮之时,为他斟酒之手,为他啼乱红泪的,是这样的绝色佳人吗?而杜牧却策马远行,扬长而去,不再回头,扔下一声悠长的叹息,自历史深处涌来,响彻他姜夔的耳鼓,将他也变成了一声叹息。他又一次举起了马鞭,多年之后,他发现,他不知不觉成为了杜牧诗节中一个幽幽难诉的音符。
       马累了,马已口吐白沫。姜夔呢?他也已双鬓染灰,满面憔悴。看远处烟波浩渺,枯木延天,而酒却已尽。放下这干涸的酒壶,看看这手,这被缰绳磨烂的手,宛如赵宋王朝一样千疮百孔,这样的手,如何可以触抚那纤细不堪一握的楚腰呢?梦里醒时,他做的都是扬州梦,只是他在多年之后才知道,一直做梦的他却是别人的一个隔世的幽梦——他何曾是人啊,他不过是杜牧用平平仄仄曲曲折折绕成的一个梦。他不知道,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想,快点走吧,且穿过现实的屏障,越过历史的尘埃,去学那杜牧享受盛世里的温柔与浪漫,繁华里的痴情与甜蜜。然后,挥一挥衣袖,给十丈软红,十里春光留一个苍凉难言的背影。
       就这样,他走在杜牧精心构织的汉字罗网之中,昼夜不息,他记不清掠过了多少长亭和短亭,不明白来了多少春夏又去了多少秋冬,他只有一个念头:扬州。心中也只有一个人:杜牧。
       杜牧?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肯定有绝世的才华,有令人高山仰止的风范,有山藏海纳般的胸怀,有无与伦比的剑胆琴心吧!他不是和李商隐,那个长年生活在蓝田玉雾中的人一同开辟了继李白杜甫之后的又一个诗歌时代吗?他还是一个精于享受生活的人吧!想绝代红颜在侧,旷世楚腰盈眼,在爱情的海洋之中他一定饱尝了自由的大欢喜大悲哀吧!扬州,何等美丽的扬州!扬州,何等荡心动魄的扬州!扬州,何等幸运的扬州啊!就这样,他在梦想中翻山越水,他满怀希望与企盼,他终于到了扬州。
       然而,这,就是扬州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此时才知道,他已晚了四百年。大唐已不在,他置身的是赵宋王朝,一个任异族凌辱而不思进取的王朝,一个国破家亡、丧君辱祠而不图报复的王朝,一个不知羞耻却醉生梦死的王朝,一个杀了岳飞、废了陆游、残了辛弃疾这样盖世豪杰的王朝,一个山河破碎、哀鸿遍野且与繁华强盛数百年无缘的王朝……扬州城头的断墙残壁可以作证,十里长街上疯长的青青荠麦可以作证,空中弥漫的悲凉戍角可以作证,他一路行来历历在目的妻离子散、尸横遍野、万家同哀可以作证……他站在二十四桥上,清冷的残月在河心苦涩的波动,提醒他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一个梦。
       恍兮惚兮,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来了吗?迷糊之间,他答道,来了。你找不到杜牧了吗?找不到了,我来迟了。是啊,你来迟了,我也来迟了,我们都来迟了。只是你何用找杜牧,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就是杜牧,杜牧就是你吗?杜牧没有爽约啊!——杜牧就是我?我就是杜牧?是啊,四百年前,你是杜牧,四百年后,杜牧就是你。而四百年前的以前呢,又安知李白不是杜牧?阮籍不是杜牧?屈原不是杜牧?——我们来迟了,从一开始就来迟了——我们本不该来啊!哪里有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哪里有什么青楼薄幸名,哪里又有什么卷上珠帘总不如,什么都没有啊,不过是一声叹息,一个梦的注脚罢了。生在这样的国度,活在这样的文化与文字之中,说什么盛世,道什么明君,论什么年华,谈什么爱情,更遑论什么自由……这样的土地上,千古以来,就只有梦。残损的梦。你是我的梦,我是他的梦,他呀,也不知又是谁人的梦!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难道一切都是徒劳,你,你是谁?你何以要这么说?是啊,一切都是徒劳。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我是谁呢?我只知道我有过许多名字,我叫过屈原,叫过阮籍,叫过李白,叫过杜牧,如今,我叫做姜夔。将来,我会叫什么呢?我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叫什么不是一样吗?我们都有一个本质的名字,我们都叫文人!唉,文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一个梦,我要走了。走吧,走吧。——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多少年了,大约有几千年了吧,我本以为自己脚踏实地,却不知不觉迷失在汉字的诗行之中,找不到出路。现在,我都感觉自己变成形形色色的汉字笔画了——我能去哪里呢?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戍角的悲吟又荡进了耳鼓,残月也依旧在波心痛苦的呻吟,他呆立在哪里,神智渐渐消失,他看见他自己终于还原成了一个梦,以夜色浓重的形态弥漫了整个天宇。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扬州城依旧固执的荒凉在那里,二十四桥也依旧绵延着久远的寂寞,桥下的河水清冷的流着,像一个久远的梦。波心也在动荡着旷古的哀愁。只有桥边的红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像是在讲述着这河水流淌着的那神秘而伤残的梦。
       梁卫星,青年学者,在《天涯》等刊发表文章多篇,现居湖北仙桃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