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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记忆与叙述
作者:王 成

《读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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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绳”这个经常出现在新闻媒体上的符号对中国读者而言并不陌生,它给人的联想是日本列岛最南端的一串岛屿,自然景观绮丽,民风朴实,洋溢着令人陶醉的南岛风情;它靠近中国的台湾,拥有美军在亚洲最大的军事基地,经常和战争联系在一起。这里残留着“二战”时美军与日军交战的遗迹,可以感受到日本政府只顾本土利益牺牲冲绳的统治政策留给冲绳人的精神创伤。冲绳作为日本的一部分,拥有与日本不同的文化习俗,孕育着强大的文化生命力。冲绳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文化风土中开出的奇葩。
       冲绳文学一直处于日本近现代文学史叙述的边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岩波讲座》的专家学者在重写文学史的实践中,突破传统的以日本本土文学为框架的旧格局,把琉球文学、冲绳文学、阿伊努文学纳入文学史的叙述,冲绳文学这一定义才明确出现在《岩波讲座/日本文学史》第十五卷《琉球文学/冲绳文学》(岩波书店,一九九六年五月)当中。讲座派学者与那霸惠子把那些以冲绳为主题的作品,以及那些拥有冲绳生活经历的作家创作的作品定义为冲绳文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二十卷本的冲绳文学全集出版发行,为读者展现了多姿多彩的现代冲绳文学的成果。尤其是冲绳作家又吉荣喜(《猪的报复》获第一百一十五届芥川奖,一九九六年)和目取真俊(《水滴》获得一百一十七届芥川奖,一九九七年)接连获得日本纯文学的最高奖,在文坛内外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
       目取真俊一九六○年出生在冲绳,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新一代作家,因以独特的视角创作出了一系列表现战争记忆的作品而受到文坛的关注。从琉球大学法学文学部毕业后,目取真俊做过保安和补习学校的教师,后来成为县立学校的高中教师。目取真俊是通过文学奖登上文坛的。一九八三年他以一篇描写台湾女工在冲绳的菠萝加工厂受歧视和欺压的《鱼群记》获得《琉球新报》短篇小说奖。一九八六年他又以揭露战争、批判天皇制的小说《行走在和平大街上》获得第十二届新冲绳文学奖,在冲绳文坛崭露头角。一九九七年他凭借描写战争记忆的《水滴》一举获得芥川奖。他从冲绳走上日本的中心文坛,成为冲绳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二○○○年他继续探讨冲绳人的战争记忆,继《水滴》的主题之后,他又凭借描写灵魂的丢失来表现战争记忆的《叫魂》获得第二十六届川端康成奖。评论家们认为他是二十一世纪最具潜力的作家,他的出现代表着冲绳文学的转折点。
       身体的记忆——《水滴》
       冲绳文学评论家新城郁夫指出:“《水滴》开拓出了难以叙述的冲绳(战役)的记忆命脉,同时也是对作为‘集体记忆’(莫里斯·阿尔布瓦克斯)被不断叙述的冲绳(战役)的质疑。重要的是这种质疑并非放在‘中心与边缘’这一结构中以重塑冲绳的形式展开的。《水滴》试图通过开拓既不能叙述也不能继承的冲绳(战役)的记忆空间,以区别于那些围绕日本与冲绳的国民国家式的小说秩序,实现非中心化。”(新城郁夫:《作为设问的冲绳文学》,《冲绳文学选》,勉诚出版二○○三年五月)
       《水滴》描写德正老人在冲绳战役纪念日到来之前,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昏睡不起,腿肿得像冬瓜一样,脚趾不断地往下流淌含有石灰质的水滴。村里人听说德正得了怪病,排起长龙前来观看。夜晚,一群当年冲绳战役时的伤兵列队从德正房间的墙壁里走出来,抱着德正的大腿喝脚趾滴下的水止渴。伤病员的出现使德正回忆起冲绳战役的经历。他感到恐惧和不安,因为冲绳战役当中,作为“铁血勤皇队”员,德正只顾自己逃命,不仅抛弃了应该照顾的受伤同学,还喝光了同学水壶里的救命水。由于知情者全部战死,德正的行为在战后成为永远的秘密。五十多年过去了,每年的冲绳战役纪念日前后,德正作为冲绳战役的幸存者经常接受记者的采访,或者被邀请给学生讲述冲绳战役的痛苦经历。老伴提醒他不要为了挣钱昧着良心讲述编造出来的悲伤故事。他意识到自己是受到战死者魂灵的惩罚才得了怪病。德正的表弟清裕是一个冲绳的混混儿。他无意中发现德正脚趾滴下的水有“回春壮阳”的功效,便利用照顾病人之机私下把水收集起来,命名为“奇迹之水”拿去出售。当地群众听说此水可治百病,争相抢购。后来,德正潜意识中的忏悔得到战死者的灵魂饶恕,“奇迹之水”失去功效,清裕遭到群众痛打,在冲绳上演了一场闹剧。
       作者以丰富的想像力,叙述了一个寓言式的故事。小说使读者意识到记忆是抹不掉的,它可以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存在于人们的身体里。
       作为小说叙述背景的冲绳战役是太平洋战争末期发生在冲绳的地面战役。这次战役历经三个月,由于美军攻势猛烈,日军和冲绳居民死伤惨重。冲绳军民总计牺牲约十二万人,其中包括由冲绳中学生和师范学校生组成的“铁血勤皇队”,由当地女子学校学生组成的“山丹女子部队”。冲绳战役中,不但是美军,作为友军的日军也屠杀了大量当地居民,造成了一个个的惨剧。“二战”结束后,关于冲绳战役的叙述层出不穷,战争幸存者的回忆录、史学家编辑的战争史料、各种地方志收录的战争资料汗牛充栋。根据冲绳县档案馆吉滨忍的统计,有关冲绳战役的出版物达八百多册(吉滨忍:《冲绳战后史所见冲绳战役相关出版物的倾向》)。这些资料从各个角度记录和叙述了战争的惨烈。但是,这些叙述几乎趋于一种类型,那就是对战争受害记忆的叙述。目取真俊没有经历过战争,但他对战争叙述的可信度表示怀疑,对于战争记忆的叙述中没有加害者的声音提出质疑。
       新城郁夫充分肯定了目取真俊对于冲绳文学做出的开拓性成就。他认为对于战争记忆的叙述不能局限于客观事实的实证,那些大量描写冲绳战役的文学作品应该得到重视。战争中冲绳人受到的心理创伤,是无法用实证的方法去叙述的,必须超越所谓客观叙述的樊篱,重新认识包括文学在内的多元化的冲绳战役叙述(新城郁夫:《冲绳文学的企图》,Impact出版会二○○三年十月出版)。对于那些难以叙述、很难写入历史的战争的痛苦记忆,则需要发挥文学的想像力。目取真俊的小说展现了战争记忆成为身体记忆的文学方法。记忆身体化为文学开辟了新的途径,拓宽了文学的空间。
       目取真俊通过小说对流传在冲绳的战争叙述提出质疑。他揭示出战后的冲绳乃至日本本土的社会结构和政治气氛使许多经历过战争的人把自己的真实记忆封存在内心深处,编造谎言欺骗世人。冲绳战役中,德正抛弃了受伤的战友,甚至残酷地抢走了战友的救命之水。战后他曾经为自己战争中的丑陋行为感到自责,但是,他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行为。当他作为战争叙述者面对下一代的时候,讲述的却是编造出来的受害故事。德正的确见证了冲绳所受到美军攻击的惨状,也看到了日本军队如何屠杀冲绳人的事实。但是,他的叙述却只是渲染甚至编造受害的记忆。战后的冲绳有关战争记忆的叙述大多停留在这种模式。这种模式成为冲绳共同体中的“集体记忆”。目取真俊的《水滴》突破了这种叙述形式,他的笔触伸到了作为加害者的冲绳人(日本人)的意识深处,对不能正确面对历史的日本社会提出批判。德正就是一个没有勇气正视历史事实的典型,他总是在模糊记忆,甚至试图忘却过去。战争结束后五十年,他在幻觉中得到战争亡灵的饶恕,但却没有付诸行动去清算自己的战争罪责。
       物化的记忆——《风音》
       二○○四年四月出版的《风音》是目取真俊的第一部长篇,它全面表现了二十年来目取真俊所关注的文学主题——冲绳战役的记忆。《风音》最早是一篇刊登在《冲绳时报》上的中篇连载小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九八六年二月)。目取真俊获得芥川奖后出版第一个作品集时,对这篇小说作了大幅修改,收录在作品集《水滴》(《文艺春秋》一九九七年九月)当中。二○○三年目取真俊把这篇小说改编成由著名导演东阳一执导的同名电影剧本。改编成电影剧本以后,他又在原作的基础上写成了一部长篇小说。
       《风音》倾注了目取真俊对冲绳现代史的思考。小说平行叙述了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故事,人物的经历尽管不同,但是他们都和冲绳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个炎热的夏日,生活在日本本土的和江不堪丈夫的家庭暴力带着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雅志回到自己的故乡冲绳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跟随小伙伴们钓鱼的雅志被一种奇异的风声吸引。小伙伴告诉他那是风葬场悬崖上的头颅发出的声音,那个头颅是战争中死亡的“神风敢死队员”的尸骨,当地人把头颅叫做“哭泣的头颅”。与此同时,东京的老妇人藤野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渔村。“哭泣的头颅”发出的“风音”时常勾起清吉老人对战争的回忆,冲绳战役当中,他的父亲冒着美军的炮火把海边的一具“神风敢死队员”的尸体背到风葬场,为此受伤而付出了生命。藤野来找清吉了解遗骨的线索,可是清吉却有意回避,因为他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在帮助父亲搬运尸体时,偷拿了死者的一支钢笔。
       曾几何时,村民们把“哭泣的头颅”当成了本地的守护神。由于孩子们的游戏,“风音”神奇地消失了。村民们不了解真相,却把责任归咎到藤野的头上。藤野怀着愧疚的心情离开村子的时候,“风音”恢复了往日那哀怨的哭泣声。
       这篇小说像叙事诗一般,在充满神奇魅力的自然背景下,叙述着冲绳(日本)人对于战争和暴力的记忆。《风音》的叙事并未局限于冲绳的内部,通过藤野夫人的登场以及冲绳妇女和江的回乡,目取真俊在小说中导入了日本本土的视角,把文学空间从冲绳扩展到整个日本,在挖掘冲绳(日本)人的战争记忆深层的同时剖析了近代日本与冲绳的矛盾纠葛。
       战争结束后直到今天,许多死者的家属仍未找到亲人的尸骨,而冲绳岛上到处可以看到战死者的遗骨,这些遗骨逐渐风化消失到泥土里。战争的记忆也会随着白骨的风化而消失吗?从山野、海滨发出的“风音”时刻震撼着冲绳人的心灵,有人把它当成冲绳的守护神,有人却害怕听到它,“说每当听到风音都会感到痛苦”。连孩子们都会本能地感到“哭泣的头颅”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记忆已经渗透到冲绳这块土地的自然景物之中,生活在这里的人触景生情,随时都会唤起对于战争的记忆。
       《风音》对于战争记忆的叙述都是通过心理描写展开的,清吉对于“哭泣的头颅”的真相犹豫再三还是把记忆封存起来,他似乎在等待吐露真相的机会。一般认为记忆属于过去,是对过去的保存。其实并非如此,记忆作为一种存在,是一种被现实化的形式,不仅包括过去、现在,而且包括未来。目取真俊的小说的创新在于利用记忆的物化原理,表现出小说人物的战争记忆。有人说借助生命或者文字记忆是长存的,但是,帮助打开记忆之门的往往是一件物品,一个契机。小说中清吉老人深藏的从“特攻队员”尸体上偷来的那支钢笔成为封存和打开记忆的契机。当他知道自己深藏的那支钢笔的主人就是藤野夫人寻找的加纳真一时,他的内心产生了动摇。他了解真相也觉得应该把真相讲出来,让遗留在冲绳的遗骨回到自己的故乡。可是,面对来自日本本土的藤野夫人;六十年来饱尝战争记忆之苦的清吉却没有勇气讲出真相。清吉老人为什么犹豫不决呢?对于他的顾虑小说中是这样叙述的:
       哭泣的头颅对自己来说已经成为连接父亲和战争记忆的难以忘却的存在,同样,她也是由于深厚的因缘被吸引到村子里来的。如果这支钢笔交给她的话,她就能实现期望已久的重逢。能够帮助她实现这个愿望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吗?然而,这意味着风音会永远从村子里消失……
       他知道经过六十年的岁月这些遗骨已经成为村子里不可缺少的存在,人们尽管被战争的记忆所折磨,但是已经离不开记忆的陪伴,它甚至已经成了冲绳人赖以生存的精神财富。
       我们可以看出目取真俊赋予了“风音”深刻的象征意义。
       叙述与失语
       战争的经历者如何叙述自己的记忆?小说通过来自本土的藤野夫人和冲绳老人的交流做了细致的描写。垂暮残年,身患绝症的藤野决定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寻找初恋情人战死在冲绳战场上的遗骨。在寻找恋人遗骨的过程中,她对于自己在战争中的思想和行为有了新的反思。她曾去参观卢沟桥和南京,也曾与受害妇女交流,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使她的灵魂受到震撼。她深感到自己应该对那场战争负责任,开始反省为什么自己会诚心诚意地把亲人推上战场。她也曾经到军工厂参加劳动,很显然加工出的炮弹被用到了杀人的战场上。她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经在侵略中国的日军中服兵役,却没有勇气追问丈夫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每年六月二十三日的冲绳战役纪念日,参加战争死难者追悼仪式,藤野能够感受到冲绳人对于日本本土人的复杂感情,她感到“内疚”,但是也很无奈。小说对藤野夫人的描写令我们感到疑惑:“二战”结束已经近六十年,战争中死去的人或者活下来的人,他们在沉默中隐藏的真实声音是什么?他们拒绝叙述,宁可失语。我们无法听到他们真正的声音,更无法理解他们的真实想法。
       藤野夫人有一种紧迫感,她担心自己死去的话,有关自己的恋人、丈夫的战争经历就会永远消失。她迫切想找到初恋情人的遗骨,追寻记忆去理解死者的心声。但是,她却不愿意把自己为什么要到冲绳去的真实原因告诉儿女。她觉得即使想把自己的战争记忆讲出来,儿女们也不会理解。更让她厌恶的是自己没有信心能够准确地表达战争的记忆。小说的叙述告诉我们不仅是日本本土经历过战争的人,冲绳的老人也同样不愿意把自己的战争记忆讲述给后代。目取真俊指出了语言叙述的不可靠性,他通过小说人物的困惑指出对于战争记忆的叙述,语言反而成了障碍。同时也揭示出面对战争记忆的叙述问题, 日本人的心理总是犹豫不决,暧昧不清。可以看出日本人一直徘徊不定,找不到叙述战争记忆的有效方法。
       《风音》的叙事中插入了小说人物对日本侵华历史的反思,展示出目取真俊全面把握日本近代历史的功力。藤野夫人悔恨没有让丈夫把侵略中国大陆时从军的经历讲出来。她知道丈夫不愿意触摸那段历史,也就没有追问。但是,把战争记忆完全封存起来,一生保持沉默的丈夫,在看到有关昭和天皇去世的电视报道后,流露出“昭和天皇本不应该这样死的”。这句话涉及到了昭和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尽管作者轻描淡写,但是,小说揭示了那些在战争中参加天皇的军队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人之所以沉默或者失语,就是因为作为大本营最高统帅的昭和天皇竟然被免去了战争责任。他们给受害国造成了战争的创伤,良心上经受着战争的记忆煎熬,却找不到叙述的语言和叙述的机会。通过小说我们可以看出目取真俊对待日本的侵华历史态度是明确的,在他的作品中指出了冲绳人作为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人,也曾受到美军和日军的伤害,具有被害者与加害者的两面性。但是,冲绳人不应该以受害者自居,只叙述受害者的一面,应该面对历史反思自己的战争责任,取得亚洲被害国人民的宽恕,只有这样才能从战争记忆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目取真俊调动文学的想像力有效地表现了个体的战争记忆。他把冲绳的战争记忆通过身体的变形,通过土地的记忆表现得形象而且真实。他的小说解构了战后一直流行的冲绳作为受害者的“集体记忆”,挖掘出冲绳作为加害者的个别记忆。他通过文学作品告诉读者: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冲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但只有人们真正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个体的责任时,像冲绳战役那样的悲剧才会避免,冲绳人才能真正自立。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今天,目取真俊相信文学的力量,他要用文学激励人们对战争记忆的重视。
       二○○五年十二月五日于首都师范大学
       (《水滴》,目取真俊著,林涛译,《外国文学》二○○二年九月;《风音》,目取真俊著,株式会社Little More二○○四年四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