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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他们彼此从未听说过
作者:沈东子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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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爷爷和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已不在人世,他们分别居住在华东和华南,彼此从来没有听说过对方,更不知道后代会把他们合在一起想。我的奶奶和外婆,在波澜壮阔的革命年代,活得要更长一些,吃的苦也更多一些,她们也许彼此听说过,但没见过面,因为她们也分别居住在华东和华南。在过往的岁月,女人的生活圈子是很小的,她们甚至没走出过所在的省份。男人不一样,总会卷入一些历史活动,也会因为那些历史,或腾达,或遭殃,爷爷和外公都属于后一种情况,爷爷在与北伐军作战时坠马受伤,后来郁郁早逝。外公就读于黄埔军校,在国共纷争中站在国民党一边,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被处决。
       我的外公本来也可能是另一个人,父亲先前有过另一段婚姻,而且有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如果没有革命的暴风骤雨,哥哥的外公应该就是我的外公,不过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因为那个我,自然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我了,是福是祸,孰能料定。现在的我固然一事无成,但那个假如的我,谁又敢肯定比现在的我过得好?人生没有如果,我注定不会有那个外公。哥哥的外公没有因为不是我的外公,就逃脱厄运,他跟我的外公一样,为当时的政府做事,五十年代初回到家乡四川,也跟我的外公一样,被获胜的一方捉住,处决。
       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我想象中的四位先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见过她们,正因为没见过,在想象他们和她们时,我的心平静如水。我没有见证过他们离世时的哀伤,也没有经历过她们受难时的悲情,甚至因为没有具象的回忆,我想象不出先人的面容。我看到的只是党同伐异的残酷。
       通常来说,在这样的家境中长大,能活过来,没得精神病,就万幸了,还想有什么作为?作为是官宦子弟的事,我们的梦想,只是有一口饭吃。父母每天都有告诫,告诫我不要乱出门,不要乱说话,尤其不要乱说话,祸从口出,总之都是不要,至于想要什么,不敢想,更不敢说,好像这世界是别人的,我们不幸降临,就得看别人喝汤,自己只能吮手指。当时最神往的,是毛泽东在莫斯科对一群孩子的讲话,他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等等。
       不过我后来想了想,还是有缝隙可钻的,只要能钻出生天,就是一马平川。人在恐怖中成长,有两种可能,要么比常人胆怯,要么比常人胆大,反正不会是常人的胆子。看看那些巴勒斯坦孩子,在人体炸弹的轰鸣声中,脸上慢慢长出了从容。我选择了后者,或者说后者选择了我。因为家里没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做指点,我只好自我指点,又因为自我指点经常出错,于是我养成了一种冷冷的脾气,平日独往独来,见人爱理不理,麻烦自己担当,尽量不求他人,不喜欢的说我是冷血动物,喜欢的说这叫冷峻、孤绝,又名酷。居然也有人喜欢。
       那些居然也喜欢的人当中,有一个成了我的太太。
       太太在云南的锡都长大,她的家族是另一种情形,举凡汉字里有称呼的亲戚,她都有,上下左右就不用说了,其他如叔叔、姑姑,堂哥、堂姐,舅舅、姨妈,表妹、表姐,不但一个都不缺,光姑姑就有大姑、二姑、三姑乃至八姑、九姑,姨妈也有四五个,整个家族就像一棵枝条齐全的参天大树,一片叶子都不少,而且没人死于非命,没人离婚,更没人坐牢什么的,所有世人眼中不光彩的事,她家都不曾发生,活生生一个传统美德滋养下的家庭标本。谁想研究中国人的家族结构,找她家准成。
       那次回云南,我一下就领教了什么叫作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那么多双眼睛望着你,虽说都是亲人,却不相识,要我一个一个按辈分叫一遍,恐怕叫 完,我也记不得谁是谁,只怕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加上那些亲人都习惯说本地话,我大概能听懂六七成,跟听法国人说英文也差不多,可有时关键的一两个字听不明白,就不敢吭声,生怕理解反了,丢太太的脸,我倒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可太太一家的脸面是很要紧的,他们日日朝夕相处,若传出领回一个痴呆女婿,脸往哪儿搁?于是我就面带笑容,装作很安分的样子。只要不出错,就没人说你傻。
       太太有一个伟大的外婆,外婆是过来人,抗战时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步一步从华东走过来,走到西南,知道什么叫困窘。刚跟她外孙女认识,有次打电话回家,我被催着:跟外婆说几句话啊?我说说什么啊?外婆就在那头笑,一种温良和善意,覆盖了遥远的距离。整个家族聚餐那晚,她见我不抽烟,也不好酒,就用浙江口音对大家说,今天只管吃菜,不敬酒!那气势,三军不敢。我对她的外孙女说,我喜欢你外婆,超过喜欢你。
       她的外婆跟我的父亲一样,都是浙江人,年龄也相当,同样感受过流亡学生的艰辛。只是他们并不相识,彼此也没有见过面,不会想到会因为后代,重新唤起对故乡的遥念。外婆后来去世了,跟我的父亲一样,客死他乡,不知道飘零一生的魂,有没有回到江南?
       太太是典型的好学生,中学上的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大学读的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因此往来的同学都是精英,有时冒出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子,一问底细,也是哪所名牌大学出来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既然都如此优秀,免不了会好奇,于是我的身份就成了一个谜。曾有同学问她:你到广西那地方,老公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啊?这问题貌似随意,其实是很刁钻的,因为哪怕是本省最好的学校,跟京城比也要矮一截,而那些精英同学通常都喜欢找精英同学做配偶,比如北大找清华,人大找南开等等,如果问出的是一个什么三流学校,自然就会得到一点攀比的满足。
       太太说他没读过书。她说的实话。我当然也读过几本书,只是没在校园里读过,按现今的习惯,没在校园里读过书,基本上可以算做没读过书。这个答案经常让同学措手不及,一下子失去了比较的标尺,读过书的人跟读过书的人,是可以比较的,跟没读过书的人比,好为难,好比青蛙跟癞蛤蟆比,自然优越,我的皮肤漂亮呀,我是王子呀,可要跟蜻蜓比呢,就失去了可比性,谁好说青蛙就一定比蜻蜓漂亮?
       太太是学中文的,当然也参透了中国文化的实质,是随和,何况有那么完整的家庭熏陶,自然对人和气,有人缘,不像我那么没人味。这一点我很快就发现了,我本来就没几个朋友,结果我的朋友很快都成了她的朋友,而她的朋友依旧是她的朋友。朋友有什么事,总是愿意先找她,找过后随口问一句,老沈还好吧?不待回答人已走出五米开外,其实也不在乎我好不好,只把老沈二字当作客套,相当于拜拜。
       我在这座城市住了三四十年,如今走在街上,跟她打招呼的人,要远远多过我。朋友也就罢了,重色轻友也不是没见过,问题是连我不多的那些亲戚,也乐意跟她交往,从来不管辈分直呼其名,全然忘记如果没有我,他们怎么认识她?
       至于文化差异,也是很明显的,我的书柜里不是尼采,就是什么什么斯基,不是德国,就是俄国,满脑子西人的哲学,西化的句式——幸好还算通顺。她则满嘴苏轼、李清照,不是杭州,就是济南。看见秋月,她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看见落日,她说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看见山,高兴时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高兴时就说膏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好在人生本来就是一个回旋,终于有一天。她说《达·芬奇密码》很好看,《达·芬奇笔记》也不错,说着还把后者译出了几段。而我承认,二十年后重读辛弃疾,除了豪放,我还读出了背后的苍凉。苏轼和尼采,彼此没有听说过,不会想到世上有人,会把他们合起来想。达·芬奇和辛弃疾,也是一样。世上许多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其实是相及的。
       沈东子,作家,现居广西桂林。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空心人》、《广西作家丛书·沈东子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