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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一个人的江湖
作者:李松璋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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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省三每次走到二十八栋那两个垃圾筒跟前,都要先停下来,盯住路边的那辆奥迪看上一会儿。
       那是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为啥放在那里,半年多了没有人动过它。车顶上落着一层超过一块钱硬币厚的尘土,尘土上面有几片干枯的树叶。从车窗玻璃基本上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后边的车门上,不知谁家的孩子用手指划出了一个卡通人的头像,两只夸张的大眼睛,搞怪似的瞪着路上走过的每一个人。
       一只鸟从槐树枝叶间飞落下来,在车顶上东张西望,踩出一溜小脚印儿。之后,黑色的长尾耸动几下,就又迅速地飞上了树枝,翅膀碰落几片黄色花瓣。赵省三认出来,那是一只鹊钨,老家的田野里很多。没准儿,它就是老家田野上的,跟着我一路飞来了。两条腿的人都往城里跑,何况长着翅膀的鸟。赵省三心里这样想,就仿佛看见了老家湿漉漉的田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吸进肺里的,却不是那种芳香,而是浓重的汽车尾气夹杂着附近那条排污河里飘来的臭味。鼻子一阵刺痒,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赵省三搞不清这辆车是不是城里人当垃圾扔在这里的。他想,要真是当垃圾扔的,我就把它拆分了,一天搬走一件。妈的城里人,真能糟蹋东西!赵省三心里骂了一句,然后打开垃圾筒的盖子,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几只苍蝇嗡地一声飞去了,好像赵省三打扰了它们。
       翻了半天,只找到三个饮料瓶,两只易拉罐。他将饮料瓶装进随手的编织袋子里,将铝制易拉罐扔在地上。他要用脚将它们踩扁后才装进袋子里,就不占地方了。他非常熟练地一脚一个。第三只踩完,他弯腰拾起来,刚要往袋子里扔,突然发现了情况。前边隔一栋楼是第三十栋,只见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肩上背着一个麻袋,正伏身在那楼前的垃圾筒里翻捡着。赵省三心里一沉。这个人不认识,而且,当这个人直起身往这边走来时,身子一跛一跛,显然,他是个瘸子。
       这可是我的地盘!赵省三在心里喊了一声。定定地站在那里,甚至忘了将刚刚踩扁的易拉罐扔进袋子里。妈的,这是我的地盘!他又在心里喊了一句。好像自己的钱被人抢了一样难过,又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人睡了一样愤怒。
       那个人不急不慌地又走到二十九栋楼前,伏身在垃圾筒里翻捡着。好像收获不少,当他重新将麻袋抡上肩膀时,显然麻袋比先前大了许多。赵省三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抡麻袋的动作很轻松,走路也十分有力。一个有力气的瘸子。赵省三迅速地给这个越走越近的敌人作出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那人一跛一跛地,将平展的水泥路走得坑坑洼洼。他走过那辆脏兮兮的奥迪,看也没看一眼。走过眼睛冒着凶光的赵省三,也没看上一眼。好像凡是拿不走的东西,比如楼房、汽车、树,还有人,他都是不看的,这些跟他,或者说跟他的生计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没看汽车,也没看赵省三,他眼睛里只有垃圾筒。他一跛一跛地走过去,掀开盖子。当然这次一无所获。那是赵省三翻过了的。经过赵省三翻捡过的垃圾,才算是真正的垃圾,一钱不值的垃圾。
       这个如入无人之境的跛子,失望地将垃圾筒盖子合上。在他还没起身时,心思已经到了下一个垃圾筒跟前,所以,垃圾筒的盖子还没落下时,他已经走出去两步远了,盖子合上的声音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
       赵省三非常敌意地咳嗽一声。跛子大概过于专注,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目标是二十七栋楼前的垃圾筒,背上的麻袋里发出易拉罐之类的金属相碰撞的声响。
       “站住。”赵省三的声调并没有流露出霸道、愤怒或不满,倒像是要提醒对方落下了什么东西。赵省三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很奇怪,很不满意,好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跛子站住。他回头望着赵省三,一脸困惑,好像刚刚发现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似的。
       跛子站在那里,倒看不出腿上的毛病了。他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满脸胡楂和他乱糟糟的头发一样又粗又硬。人很瘦,但骨架却很大,所以看上去还是有些规模,还是有点威胁性。这也许就是赵省三声音走样没到位的原因。
       赵省三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目光和表情走没走样,他自己看不到,肯定没达到威严或震慑的程度,要不然跛子不会那么坦然地站在那里。
       跛子也看着赵省三,茫然和困惑地看,心思很不集中,可能还在想着要赶紧去二十七栋楼前的垃圾筒里找东西。背上的麻袋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晃也不晃一下,抓着麻袋口的手,骨节粗大,又糙又黑,还很脏。
       又有一只鹊鸰落到满是尘土的奥迪上,不知是不是先前那只。它跳动几下,长尾好像一只手一样,有意似的翘摆着,冲两个面对面站着不说话的男人清脆地叫唤,有点煽风点火的意思。
       我早晚要把这车给搬走。赵省三想了一下,低身将地上已经踩扁的那只易拉罐捡起来,抓在手上,一下一下地捏出挑战似的响声。
       “你是谁?”这次赵省三的声音还行,只是因为愤怒而有些沙哑。
       跛子没回答赵省三的问话。很明显,赵省三的愤怒并没引起他的注意或重视。
       顿了一会儿,跛子终于将目光移到了赵省三手中已经不成形状却正在发出声响的易拉罐上。他眉毛跳了一下,平静地回了一句:“你翻过了。”
       赵省三觉得,易拉罐作为道具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动作夸张地将它扔进袋子里,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地盘?什么地盘?”
       赵省三觉得跛子是在装糊涂。刚才那一句“你翻过了”,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而且他十分宽厚地原谅了赵省三。旺燃的炭火上被浇了一口水,呲啦一声爆开了,还冒起一股蓝烟。赵省三都懒得讲话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麻袋放下,赶紧走。听着没有?”
       跛子感到问题严重了。但他没放下麻袋,而是将抓着麻袋口的手抓得更紧了。 “放……放下麻袋?你说啥?” “我是说,”赵省三拿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原谅你啦。明天,不,是从今往后,不许你来卧龙苑捡垃圾了!”
       卧龙苑是这个居民小区的名字,有三十二栋十二层高的楼房,还有六栋七层高的多层小楼。一共有八十四个垃圾筒,分布在各栋楼门前、广场、幼儿园、晨练区及综合服务区大楼周围。赵省三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熟悉它们。
       跛子的脸上青光一闪,立刻冷了下来。可能觉得要费点时间,所以一闪肩膀,将麻袋放下,让它立在脚边,一只手还是牢牢地抓着麻袋口,浑身筋骨因为警惕而绷得比麻袋还紧。
       “凭啥?”
       “就凭规矩。还要我给你上课吗?”
       “……我不懂,”跛子摇摇头,“你也是捡垃圾的。”
       赵省三听出了跛子话里的意思:你既不是门口站岗的保安,也不是在这些高楼里有自己房产、衣着光鲜、挣工资的城里人。跟我一样,你也是一个在垃圾箱里找活路的外乡佬,少跟我耍威风!
       “看来你不明白什么是江湖。”
       跛子笑了笑,摇摇头。这次,赵省三却没看出跛子那笑的含义。他往前走了一步,离跛子也就更近了一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规矩。”赵省三尽力做出江湖前辈的样子,“卧龙苑这地盘是我从盛老板手里买下的,三年期限。你知道
       我一年要向盛老板交多少钱?”
       跛子不语。赵省三又像刚才那样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我也没必要告诉你。放下麻袋,你赶紧走,不知者无罪。”
       “你是说,这里的垃圾都是你家的?”
       “我没那样说,不过也差不多。少废话,再不走,我就叫保安来赶你。”
       “保安也是你家的?”
       赵省三差点被这句话气个倒仰,他噎住了。
       “……我没那样说!”赵省三提高了声音,“但这院里的保安我都熟,都是我兄弟。你信吗?”
       跛子粗糙的眉宇间现出一丝嘲讽的神情,说:“我不信。”
       “好。你等着。”赵省三说完这句话,其实心里也不大气壮。他突然想起,这几天卧龙苑原来的物业管理公司签约到期了,要退出,新物业管理公司正和他们办理交接,两不管的时候,有点乱套。新来的保安他还不大认识,正在联络感情阶段。只不过他天天在小区里晃,脸熟而已。
       他曾经和盛老板要求过,让他给新来的保安队长打个招呼。盛老板说,“不忙不忙,啊,等交接完了再说,有啥情况你给我电话就行,我正忙着,啊。”当时盛老板正要开他那辆白色本田出去。其实,盛老板就是个垃圾大王,也是捡垃圾出身。他来得早,心眼儿活,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和手段,把这个城市几个重要小区的垃圾给垄断了。谁想进这些小区捡垃圾,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根据不同情况,交不同等级的承包年金。没几年,他真就富了,像模像样地开了一家公司,还在老家盖了楼,让老婆在家守着,自己在城里花里胡哨、土洋结合地过上了类似城里人的生活。当盛老板说“我正忙着,啊”的时候,他旁边就坐着他包养的一个女大学生,叫兰兰。兰兰怀里抱着她为垃圾大王生的白白胖胖的儿子,刚六个月。
       “作孽!”赵省三望着本田冒烟的屁股,心里骂了一句。
       保安也惹不起。别小看那些半生不熟的小伙子,有时像吃了枪药似的,还真拿那身不灰不黄的衣服当军装了。赵省三想,瘸子肯定是趁乱混进来的。这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居住的小区,听说还有一个副市长、两个区长住在这里,处长科长就更多了。所以,平时,大门管理是很严的,找谁家,要七拐八拐的接通对讲机,确认了才许进。城里人谁都不信,活得累。每次赵省三在门口遇见这种情况都这样感叹。还是老家好,门是不锁的,院子像田野一样是敞开的,就是母鸡把蛋下在了别人家的窝里,也不用担心会丢了。
       赵省三用手指着跛子,尽量做出凶恶的样子,说:“你等着,一会儿让你躺着出去!”
       我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江湖规矩。赵省三心里念叨着,往远处的大门口走去。
       半年前,赵省三因为拖欠了七天的当月承包金,盛老板带上一个人找上门去。他嘴上叼着一根烟,站在赵省三的住处门口,呲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就是这样说的:“这是江湖规矩,啊,谁不守规矩,我就让他躺着出去!啊。”
       那个月,赵省三七十二岁的老娘去世,他听到消息赶回老家奔丧。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亲姨亲舅,谁都不肯掏钱,大家都把眼光指向他,因为他是在城里工作的,他有钱。大家认为他有钱。那时屋里的气氛就像几十年前队上选先进一样,谁都不肯吱声,因为谁先说话,就意味着自己将要落选,只要有一个人说:“我看就选某某吧,他这一年干得好。”别人也就齐声应和了。
       正当屋里的空气紧张得差点让躺在门板上的老娘重新活过来的时候,蹲在屋角的亲舅咳了一声,像是代表大家似的,眼睛也不看赵省三,说:“外甥你先花着,办完事咱再商量,大家均摊就是了。”这次,赵省三的心可没像当了先进那样舒服地跳跃,而是像掉进黑洞洞的井里,咯噔一下。
       没办法,赵省三想,不能看着老娘穿着一身又旧又脏的破衣服躺在冰凉的门板上。全村的人都看着。先花自己的吧,办完事再说。
       就这样,办完老娘的丧事,花光了赵省三在城里捡垃圾挣下的钱。亲戚加上乡里乡亲好几十口,喝完最后一顿酒,赵省三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亲姨亲舅、哥哥姐姐们都各自回家了,没人提起均摊丧葬费用的事,好像都忘记了。老娘的阴魂好像还在屋里游荡,说:“儿啊,别跟他们计较。我死了,他们还都是你的亲人,他们穷,没出息。你有,就先花你的,娘知道我儿孝心。钱是人挣的,明年,你就又有了,将来娶个好媳妇,娘在阴间护着你。”
       赵省三没起炕,用潮乎乎的被子将头蒙上,长嚎了几声。
       那是九月份,光秃秃的田野都上霜了。赵省三临走时望着那间老屋,想,我这一辈子也不回来了!两天半的路程,赵省三又回到城里。正是十月初,那个月的承包金交不上了。第七天头上,也就是国庆长假后上班的第一天,盛老板带着人到他的住处说了那些话,像钉子钻进墙里,那些话也深深钉进了赵省三心里。
       往小区北门去的路上,赵省三越走劲头越小。新来的保安不熟悉,能帮我把瘸子赶走吗?盛老板还没打过招呼,弄不好,正赶上那个保安情绪不好,把我和瘸子一起赶出去。赵省三打怵了。离北门岗亭还有二三十米远,他站下不走了。赵省三犹豫片刻,想,还是自己解决吧。要不然就打电话给盛老板,这里他说了算,是他包给我的,他应该管这件事儿。想通了,好像堵住的气血又流动起来,赵省三的心气儿也上来了。他转身调头往回走,路上还拿眼睛四处找寻,想碰到半块砖头,或一截铁棍木棒之类的物件,防备着,要是真动起手来,说不定能用上,至少能吓唬吓唬那个不懂江湖规矩的瘸子。可是,他失望得很,小区各处收拾得相当干净,除了草坪就是水泥地,连尘土都见不着。妈的,这是啥鬼地方!赵省三心里骂着,一抬头,已经走到了二十八栋楼跟前。
       跛子和他的麻袋已经不在了。自己的那个编织袋还在,颓丧地趴在地上,好像做了错事的看家狗。当然,那辆奥迪也在,而且,车玻璃上卡通人的表情似乎也变了,正嘲弄、挖苦地看着他。
       我早晚要把你搬走。赵省三又想了一下。
       愣了一会儿,赵省三抓起地上的编织袋,七上八下的心空得像倒干净的垃圾筒。走出卧龙苑时,他想:这样解决也好,真要是打起来,自己未必是跛子的对手。他一定是怕了,怕自己叫来保安收拾他,就溜了。如果是这样,那他明天肯定不会再来了。
       妈的,便宜了你!赵省三骂了一句,狠狠地向路边一棵树下吐了口唾沫,好像跛子是被他打跑的,眼前还出现了跛子仓皇逃去的幻影。
       折腾得口渴。赵省三破例掏出零钱,在十字路口的报刊亭买了一罐可口可乐。“要冰镇的。”他有点豪迈地说。他要嘉奖自己的胜利。还没等红灯变绿灯,几口便喝下去了。之后,打了两个响嗝,觉着心情不错,这才随着人流向对面走去。
       在这个城市,所有靠捡垃圾为生的人都知道,卧龙苑是一块肥肉。好比大家都在一座山上采金子,也只有几个点位是出金子最多的,其他地方只能刨出几粒含量不高的金沙而已。那个出金子最多的点位叫矿带。卧龙苑就是矿带,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那里居住的人层次高,是政府公务人员。生活水平高,垃圾的质量也高。吃猪肉和吃白菜拉出来的屎肯定是不一样的。
       据说,连收废旧报纸的都发了财。
       说到报纸,三年前,本城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曾经发表过一篇报道,说是一个在卧龙苑小区里捡垃圾的老人,在中秋节过后的某天,从垃圾筒里捡到两盒没开封的月饼。老人乐坏了,剩下的垃圾筒也顾不上去翻了,做了贼一样,匆匆跑回家里,把老婆孩子叫到一起,叫他们时,连声音都变了。那两盒月饼是他们从没吃过的、连想也不敢想的高档月饼!他要和全家人一起分享。这些年,月饼质量提没提高不知道,外表包装可是提高得飞快。相应的,价格也就高得离谱。反正百姓是越来越吃不起了,尤其是像捡垃圾的这位老人。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激动甚至狂喜。
       在一家人八只眼睛的注视下,老人双手有点发颤地打开了第一个盒子。里边有四块月饼,镶嵌在紫红色丝绒的凹槽里,旁边的一个塑料袋里还装着精致的金属刀叉。
       一人分一块,也没用上刀和叉,抓在手里,很快就吃掉了。爸爸问孩子:“啥滋味?”孩子们互相看看,说:“没吃出啥滋味。”
       他又问老婆:“你说啥滋味?他们白吃了。”
       老婆还有最后一口在嘴里,眼睛望着丈夫,咂摸几下,说:“我也说不上啥滋味,反正,好吃。”
       老人摇摇头,像是说梦,“好是好,就是不像小时候吃的那个,又硬又香,一咬一个牙印儿。”
       两个孩子提议:把那一盒也打开。妈妈首先反对,“好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完,吃完就没了。”爸爸也说:“看你们,把馋虫都勾出来了,没出息。”
       两个孩子说:“打开不一定就吃,先看看嘛。”
       爸爸一想,也对,就先看看。于是,把第二盒也打开了。可这一次,那八只眼睛却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直勾勾地,傻了。他们没看到跟先前一样或不一样的月饼。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五捆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
       那篇报道当然没有这些细节,但也搞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有的说,那一家人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最后悄悄回了老家;有的说,那一家人将钱送到报社,说,不清不楚的钱不要,要了就睡不着觉。他们不为出名,只是在五万元钱和睡安稳觉之间,一家人选择了后者。他们认为,睡觉安稳比五万元钱更重要。
       就是这件事闹的,卧龙苑一时成了新闻热点,报纸上的话题还上升到反腐败的高度。当然,也成了捡垃圾行业的人们跃跃欲试和无限神往的所在。有那么几天,卧龙苑就像出事了,闹鬼了,捡垃圾的人蜂拥而至,赶都赶不走,凡盒子状的垃圾,都是抢手货,还出现过两三个人为争抢一个旧鞋盒子打到流鼻血的闹剧,惊动了派出所。
       消息在捡垃圾界越传越神,没几天工夫,五万元已经变成了一百万元!
       事情闹到后来,最大的受益者是盛老板。以往,卧龙苑的垃圾被承包一年,费用是八千元,后来被炒到了三万元。赵省三就是在这个时候冲上去的。只不过,和盛老板交涉几个来回之后,他答应赵省三,三万元可以分月付,半年后还是亏本的话,可以再商量。看见赵省三还是有点犹豫,盛老板呲着那口黄牙,满怀豪情地说:“要想在这个城里出人头地,啊,就得拿出胆量,啊。像我,啊,宁可在富人区里……啊,当乞丐,也不在穷人堆里做首领……啊,老家让我回去当乡长,啊,我就是不答应。啊,啊。”
       灌了半斤红星二锅头进肚子里,赵省三咬咬牙,跺跺脚,就把合同签了。
       两年过去了。虽然没碰上那个捡到五万元的传奇,赵省三也没亏。卧龙苑的垃圾确实值钱。每个月,光是各种酒瓶、饮料瓶,变卖后就能交上给盛老板的钱,其余都是赵省三赚的。
       城市就是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很多人在这里挣扎、沉沦,就是要饭吃也不肯离开。也有的人,就像一个猛子扎进深不见底的河里,多少年都不见上来。当然,他可能一头扎进了水下埋伏的泥里。有泥埋伏的水面上,阳光下荡开的波纹,就像好看的女人夜里不怀好意的笑,你扑上去,就要付出代价。
       还有三个月,赵省三和盛老板今年的合同就到期了。赵省三正盘算着,明年要续签,还要招一个帮手。一个人有时做不过来,尤其是那几个重大节日,比如五一节、国庆、中秋、春节,卧龙苑的垃圾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值钱了。
       跛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卧龙苑的。
       第二天,赵省三走进卧龙苑北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编织袋里藏着的武器。那是一截生锈的自来水管,一米来长,是在他住的出租屋附近找到的。今天要是再和跛子遭遇,赵省三想,不如先下手为强。
       但跛子并没在卧龙苑出现。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赵省三怀着既不想看见跛子但又想当面做个了断的复杂心情,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
       这一天,赵省三过得不是很安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隐隐约约地不时在脑海里出现。就像光听见远处沉闷的雷声,但并没见着乌云翻滚,也没有雨点落下来,不知道那雨将有多大,也不知它下还是不下,让人焦虑不安。
       那辆奥迪还停在原地。赵省三想,这辆车可能真是城里人扔的垃圾,大垃圾。既然五万元都能当垃圾扔出去,也完全有可能扔一辆轿车。他娘的,不能拆了它一件一件地往外拿,那就来不及了,哪天,我干脆租个拖车,把它拖出去。
       下午他还看见了那只鹡鸰。他喜欢鸟,在老家时就喜欢。他也不知不觉地喜欢卧龙苑了,因为卧龙苑有鹡鸰和其他好几种鸟。小区里的树很多,槐树、榕树、香樟、霸王椰,品种比老家还多。路也干净,下多大雨都不会有泥沾在鞋上。这些他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卧龙苑里住的人,还有巨大的会飞的蟑螂。卧龙苑里住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大干部,眼睛是朝上的,面孔是冷冰冰的。赵省三总觉着他们的眼睛里少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尤其是看他的时候。两年多,没人跟他说过话,或者点点头。无所谓,反正他谁都不认识,也不想和任何人有啥瓜葛。至于蟑螂,只要他看见,尤其是当他工作的时候突然在垃圾当中出现,吓了他一跳,他一定会将其踩成肉饼。
       第二天跛子也没有出现。
       第三天,他刚要出门时,小卖部老板娘的小女儿跑过来,让他去接盛老板的电话。盛老板说,有空让他过去一趟,有事情安排。说了不到一分钟的话,盛老板“啊”了七八声。
       放下电话,赵省三想:盛老板说话“啊”的越来越多了,像有啥亏心事似的。就晚上去吧,白天还要干活。
       走出不远,赵省三想起,忘记带那根当作武器的半截铁管了。犹豫一下,觉得跛子可能不会来了,就没回去取。这时,他听到西边高楼后面传来几下不很响亮的雷声,像马车轱辘在乡路上辗过。赵省三看看天,跟往常一样,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布,毫无生气地挂在楼群后面。下吧,赵省三想,下一场透雨,天空还能干净些,心情也能透亮些。
       赵省三的习惯是每天从北门进卧龙苑,穿过超市广场,再绕过幼儿园,从第一栋楼开始做起。可今天他觉得情况有些反常。他在第一栋和第二栋楼的垃圾筒里都没有任何收获,筒里装垃圾的塑料袋都是打开的,有些还扔在垃圾筒外的草坪上。这是被翻找过的迹象,而且,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至少是一个极不专业的人翻找过的。赵省三绝不会将垃圾乱扔在草坪上。起
       初,他以为是夜里找食的野猫或老鼠干的。走到第五栋楼时,他意识到不对,是人干的。他立刻想到是跛子干的。
       他怒火冲天地四处寻找跛子的身影。
       小区里有些人进出。有一辆送家具的车停在七栋楼口。有两个老太太坐在路边长椅上聊天。正当赵省三要往西门方向找去时,跛子却从第五栋楼侧面的小路一歪一歪地走了出来。
       背着麻袋的跛子,铁青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沿着铺好的碎石路走,那要绕一个弯,而是踩着绿油油的草坪,径直来到赵省三面前。
       赵省三后悔,不该忘记带那截铁管子。现在,他手里什么都没有,连编织袋子都是空的。
       不知道跛子是不是有备而来。
       跛子站到赵省三面前。这时赵省三才注意到,跛子左手上夹着一根抽了半截的烟。他一耸肩,放下麻袋。本来是想让它站着,可它倒了。跛子也没管它。
       跛子吸了口烟,说:“我一直坐那边等你。”
       “是你干的?”赵省三指了指旁边的垃圾筒。
       “不知你啥时会来。我习惯起早,天刚亮就来了。”
       “我说过,这是我的地盘,你忘了?”
       “我坐那边等你,都抽了好几根烟了。”
       这时候,如果有那根铁管在手里,赵省三就抡过去了。
       赵省三尽力忍住怒火。“等我干啥?道歉?还是叫声爹?”
       跛子的脸阴了一下,夹着烟卷的手刚举到嘴边就停住了。
       “你这是咋说话?”跛子本想扔掉那小半截烟,没舍得,胳膊甩了一半,又僵硬地收回来。“我好心好意等你半天了。”
       赵省三想,这人真是有毛病。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偷了别人的东西,还非要等着和被偷的人见上一面。
       “说吧,等我干啥?”
       “盛老板没……没跟你说起我?我姓房,房屋的房。”
       “盛老板,你认识盛老板?”
       赵省三糊涂了,不知他搬出盛老板是什么意思,禁不住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跛子。
       赵省三犹疑的片刻,跛子又吸了一口烟,用又脏又黑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还是不肯丢掉。他说:“论起来,盛老板还得叫我………”
       “等等,等等。你说啥?”
       “……论起来,盛老板还得叫我一声表舅。”
       赵省三更糊涂了。这是什么不着三不着两的话。
       “你听着,”赵省三指着跛子的鼻尖,“你就是盛老板的祖宗,跟我也没啥关系,跟卧龙苑的垃圾也没啥关系。”
       “你这人……”
       跛子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好像赵省三是个听不懂话、不可理喻的人。
       “这是江湖规矩!懂不懂?”
       “啥江湖不江湖的,不就是垃圾么?”
       “你说啥?你说江湖是垃圾?”
       “我不懂。我等半天了,就想告诉你,盛老板把卧龙苑又租给我了。”
       跛子终于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一下。
       “啥?”赵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盛老板把卧龙苑又租给我了。我说我是他表舅你还不信。”
       赵省三明白过来的时候,跛子已经不在了。小区里异常安静。只记得跛子扔下一句话:“你不懂人话,不跟你说了,不信你问盛老板去。”
       赵省三在小区北门口电话亭给盛老板打电话,打几次都是关机。一腔的火气快要从嗓子里窜出来了。
       他气急败坏地将电话听筒摔在电话亭的玻璃上。声音很响,外边等着打电话的一个城里女孩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赵省三离开后,她走进去,拾起吊在空中摇摆的听筒,试了试,还能用,才将硬币塞进投币孔里。
       赵省三再一次感到了茫然无措。这一次,比他刚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所感到的更强烈。好像突然被谁抛弃了。是这个城市吗?是盛老板吗?是卧龙苑吗?还是江湖……他也说不清。回到住处,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凉开水,然后一头栽倒在乱糟糟的床上。那股熟悉的自己的汗味渐渐笼罩上来,像是来安慰他的。他环顾屋子里几乎都是从垃圾筒里捡回来的东西:水杯、镜子、电饭锅、菜板、桌子……
       “妈的,我不信!”赵省三心里吼了一句,腾地站起来,冲出屋子。他要去小卖部给盛老板打电话。
       想不到,这次却意外地接通了。
       “啊,谁呀?”盛老板在那边装腔作势地问。
       一听到他的声音,尤其是那句“啊”,赵省三刚刚压下去的火就又燃起来。
       “我是赵省三。”由于情绪激动,赵省三声音有些高。他没说刚才打电话打不通,盛老板关机的事,而是直奔主题,“卧龙苑是咋回事?”
       盛老板在那边停顿了半晌没答腔。
       “一个瘸子想占我的地盘。”
       “啊,”盛大老板好像突然想起了似的,“你见着我表舅了?”
       “你给我说说,这是咋回事?!”
       “啊,啊,是这事。我早起打电话给你,让你来一趟,就想和你说这事。啊,你还是过来,咱们见面说,啊。”
       赵省三瞥了一眼小卖部老板娘,“就现在说。”
       “你看你,啊,别急火嘛,啊。”
       小卖部老板娘在旁边凳子上坐着无事,见赵省三进来,一句话不说就抓起电话,神情和以往不同,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赵省三感觉到了女人的关注。虽然,平时赵省三来小卖部买的最多的也就是方便面、香烟、打火机、二锅头、肥皂之类的东西,跟老板娘一家也没什么来往,但这份关注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几分胆气,刚才的话就好像是说给女人听的。
       盛老板咳嗽一声,说话有些气短。
       “老赵,啊,你看,这个情况有点特殊,啊。这个……这个人确实是兰兰的表舅,啊,是兰兰的表舅,也就是我的表舅,对不对?他打老家来找兰兰,找兰兰就是找我,对不对?啊,他也是拖家带口,不易,啊。那天他说要包卧龙苑,开始我不同意,我说我和老赵有合同,还有三个月才到期,啊,咱们做事就得照规矩,对不对?江湖嘛,一个人是江湖,两个人也是江湖,三个人就更是,对不对?不讲规矩就不叫江湖了,啊。都是出来混饭吃,啊。可是兰兰跟我哭,兰兰一哭,我儿子就哭,啊,兰兰说,这都啥年代啦,啥江湖不江湖,规矩不规矩,要是讲规矩,我就不该跟你,也不该给你生儿子,你要是讲规矩,就不该找我这个大学生做二奶!兰兰这话听着难听,可我不怪她,啊。可不就是嘛,这年头,挣的是钱,啊,谁给钱就租给谁,啊,谁给钱多就租给谁,啊。我这点丑事,啊,你也都知道,不怕你耻笑,啊。我一想,啊。兰兰跟了我也不容易,对不对?她表舅愿出三万五,啊,啊,你说,我也不能因为他是表舅就照顾他是不是,啊……”
       赵省三听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他从没听过这样混乱、这样混账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湖规矩可是你定的。你就不怕断子绝孙?”
       “老赵,可不能胡说,啊。兰兰说了,啥江湖嘛,还不就是垃圾。啊,啊。”
       “好,姓盛的,你就这样定了,是不是?”
       “看在往日情分上,啊,老赵,你晚上来,我请你喝一盅,再把三个月的钱退还你,啊。”
       赵省三冷笑了一声,“我谢谢你,盛老板。”
       “不敢这么说,啊。咱们是朋友,啊。你要是不来,我就派人给你送过去,啊。还有,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跟我表舅动手,啊,别看他腿脚
       有毛病,啊,他可是练过武功的人。兰兰说,他的腿,是跟人家打冤家落下的,断了腿他还撂倒三个人,啊,啊……”
       “咱们走着瞧。”赵省三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叭地一声放下电话。
       临走,赵省三买了一包烟,付了电话费。老板娘本想问问出了啥事情,但赵省三铁青的脸把她的话挡了回去。
       赵省三回到屋里,又一头扎到床上,一下午没动地方。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又整晚没合眼。整晚没合眼的结果是想通了一个问题:他面前的敌人不是跛子一个人,而是三个人——跛子、盛老板和兰兰,甚至还可以加上兰兰为盛老板生的儿子,那就是四个人了。但兰兰和盛老板的儿子才六个月,能不能算上一个人,赵省三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还是要算。跛子来找兰兰,兰兰是盛老板的二奶,兰兰跟盛老板说卧龙苑的事,他们的儿子恰好在这个时候哭了。儿子的哭显然影响了盛老板的决策,这兔崽子的哭,说不准就是在发表意见。会发表意见,也就该算个人了,也就是我赵省三的敌人。
       是敌人就该消灭掉。
       赵省三觉得,一个人要是有了敌人,就不能和他一起活在这世上。敌人就是仇人。仇人就是欺负过你、侮辱过你、侵犯过你、坑害过你的人。敌人要是还活着,而且就在你身边,那心里该有多别扭呵。吃不香,睡不安生,他们会像蚊子一样天天在你眼前嗡嗡,一不留神就被他们咬一口肉,吸一口血,咬完吸完,还躲在墙角落灯火照不着的地方暗笑。赵省三从不容忍这样的事情。晚上睡觉时,如果发现屋子里有蚊子,哪怕是一只,他也是不能躺下的,一定要翻江倒海地把它找出来,亲手拍死在手掌上。没有血,就算了,有血,他要多拍几下,还要骂上几声才解气。
       四个敌人,赵省三想,先解决哪个还真是个问题。跛子不来这个城市,就不会有今天。本来,自己再干上个三年五载,就可以在这个城市买一套房子,找一个女人,成个家。本来,这个梦想已经离他不远了,但跛子一来,梦想就真成了梦想了。连那辆车也来不及处理了。好像已经有人跟他说过:那辆车不要了,是垃圾,归你了。对,跛子是祸因,跛子应该排在第一个。再往下,跛子是兰兰的表舅,谁知道是不是,就算真是兰兰的表舅,兰兰要是通情理,和表舅说,这不行,干啥都得讲究先来后到,盛老板很讲规矩,江湖两个字总是挂在嘴上,卧龙苑包给赵省三了,表舅你可以另找个地方嘛。可是兰兰你他娘的没这么说,你向着你表舅,还哭天抹泪地给盛老板施加压力。等我找媳妇,决不要你这样不通事理的女人。白念了几年大学,父母白给你花了钱。就是贪图享受,也该找一个差不多的人来依靠,他盛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贱!兰兰就是第二个。剩下两个就好安排了。盛老板你他娘的张口江湖,闭口规矩,结果破坏规矩的人却是你自己。你把兰兰的表舅当成自己的表舅,不是自己的亲舅,却叫得比亲舅还亲,真是丢人现眼,真是下三烂!兰兰一哭,你就乱了方寸,孩子一哭,你就忘了江湖。你他妈不是个男人!兰兰后面就是你,让她到另一个世界做不成你的二奶,让你找不到这么年轻的女人!……最后,就是小兔崽子。你他娘的不愧是盛老板和兰兰的种,丁点大就会发表意见了,说不出来就用哭,你知道哭比说还管用是不是?等你没了爹娘,再用哭发表意见也没人听了,即使你爹他听,也跟我没关系了,你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消灭了敌人,赵省三想,卧龙苑这个江湖上就剩我赵省三一个人了。从今往后,江湖规矩由我定,我说了算。一个人的江湖也是江湖,决不能像盛老板那样乱搞。
       赵省三动了动僵直的身子,算是彻夜思考和诅咒的结束。
       之后,他瞌睡了一下。短暂的瞌睡当中,他做了一个梦:他像往常一样走进卧龙苑,却发现,垃圾筒一个都不见了。他想找个人问问,可是小区里不见有一个人走动,像是一座空城,或是死城。终于,他看见那辆尘土满身的黑色奥迪还在,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像是在等他。他松了一口气,急奔过去,可两条腿却像绑了千斤坠一样沉重,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后拉他,怎么也走不到车的跟前。正着急时,见一辆警车和一辆拖车开过来,从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如临大敌的架势。他们快速地拉开车门。好像车门从来就没有锁过。顿时,一股难闻的臭味从车里面冲出来,差点儿把那几个警察给薰倒在地上。赵省三老远看见那股臭气像蛇一样地扭动着,从警察头上飞向高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然后,警察们在车里抬出一具尸体,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觉着非常苍白,像纸一样,白得刺眼。赵省三自言自语着:不像跛子,也不像盛老板,更不像兰兰。之后,只见其中一个警察招了招手,拖车便开过来,轻轻松松地将那辆奥迪拖走了。赵省三想喊,但喉咙里塞着痰,身上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怎么也喊不出来。这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他醒了。
       是那根一米来长的铁管,原来一直在门边的墙角落里靠墙立着,不知为何倒下去了。是它发出了砰的一声响。赵省三在灰色的晨光里望着它,血直往脑袋上涌。
       天已经亮了。屋外有人在说话和走动。
       赵省三想,他娘的跛子,已经在卧龙苑开始干活了。
       这时,肚子咕噜咕噜叫唤几声。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的饿,是一辈子都没吃过东西的那种饿。
       李松璋,作家,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诗集《寓言的核心》、《愤怒的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