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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麦芽儿
作者:罗望子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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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黑未黑,麦芽儿就做好了饭菜,满满摆了一桌子,惹得穗子皱着细鼻头,爬上跳下的。麦芽儿对女儿说,穗子,你要是想吃,那就先尝尝吧。穗子红了脸说,我不,我要和爸妈一块吃,不过妈,你做的菜实在是香呵。你吃吧。我不。穗子说,我喊爸去了。还是我去喊吧,你作业做了吗?好了,那你玩会儿,麦芽儿解着围腰说,我去去就回。
       高粱在棋牌室里玩麻将。棋牌室就开在村长家里。村长房子多,就把靠路的一间献出来,做了村委会办公室,办公室一分为二挂了一门帘,买了两台麻将机,放在里口。平日里没事,门帘一拉,这里就成了麻将馆。村长说,叫麻将馆不好听,还是叫棋牌室吧,挂牌时又换了一种说法:小柳村活动中心。顺理成章,办公室的电话也安装了计价器。不就是个麻将馆呗,换汤还能换得了药?村里人嘀咕着,背地里说村长真贪,用了村里的电话不算,还名正言顺开馆收费了。说归说,忍了不到两个星期,大伙儿还是不请自来了,来迟了还赶不上趟。活动中心办了营业执照,照赌不误,要是躲在家里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上门查你,就是不查不罚,也让你心惊肉跳不得安神。
       麦芽儿走到门口时,棋牌室已经灯火通明了。门半开半掩着,里面的门帘却没拉,里外各一桌。谷子眼尖,见了麦芽儿便喊,高粱,你媳妇来了。来你个头。高粱在里间应着,你媳妇才来了呢。桌上的人也不吭声,歪在旁边看牌的人忍了笑,抽着风似的,身板儿都变了形。麦芽儿也笑笑,捂着嘴。麦芽儿,谷子两手一摊,叼着烟,我给你喊了,他不睬,他不睬你我睬你,这一牌完了,咱俩就走。里头便哗啦啦地响,想必是高粱在挪椅子。谷子你痒痒了是不,高粱边说边冲出来,一抬头,和麦芽儿撞了个正着,是你,麦芽儿你来了!
       麦芽儿噏动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线,一条线的眼睛潮得发亮,啥也没言语,就抽身出来了。麦芽儿俊俏,眯眯眼更是媚得人心乱,她这一风摆杨柳,惹得棋牌室的人个个嗅着闻着,呼叫起来。高粱狠狠瞪了众人一眼,紧赶着跟出来。屋里来客人了吗?高粱赶到她身边问。麦芽儿还是啥话也不说,只管往家里跑。这就是麦芽儿的聪明处,她晓得,这当口跟他说不清,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要是说喊他回家吃饭,高粱心不甘,让旁人听了,他脸上也挂不住。为了留住牌客,只要开馆,村长老婆总是要给大家伙儿做晚茶的。所谓晚茶,也就是两只油饼,外加一只茶叶蛋。村长这一招,又解决了他那跛脚侄子的生计。
       穗子已经摆好碗筷,给高粱倒上了酒,还自作主张围上妈妈的围腰,伏在桌上打瞌睡呢。高粱在穗子身后“哞”的一叫,吓得穗子跳下凳子,围腰上的卡通狗也拉长了舌。穗子不依了,小拳头擂向爸爸,高粱抱起女儿,坐到腿上,哄着她吃。难得麦芽儿也倒了一杯酒,和高粱碰起来。做丈夫的有些受宠若惊,酒喝多了,舌头也大了,菜倒没怎么动。穗子早又睡着了,这孩子好像永远睡不够。高粱摇摇头,把穗子抱进她的小房间。再回头,饭桌上杯盘狼藉,没了人影。
       掀开卧房的帘子布,麦芽儿正坐在床边等着他呢。麦芽儿的脸酡红酡红,眯眯眼水汪汪的。麦芽儿这是怎么了?麦芽儿是个规矩本分的女人,做事一向有条理,不收拾好,不洗漱好,高粱是上不了铺的。为此高粱经常提意见,说乡下人,要那么多穷讲究做啥。麦芽儿一笑说,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讲卫生,就不要命吗?高粱说,就你事儿多,人家豆花可不像你。麦芽儿依旧笑着,柔柔的,那好吧,你跟豆花过去,或者我走,你把豆花从谷子手里抢过来。高粱再不敢言语了。过去,麦芽儿总是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的。有时候,麦芽儿会平躺着身子,起伏着胸脯,睁大眼睛望着石膏吊顶,就是不让高粱碰。可是这一夜,麦芽儿整个的变了样。麦芽儿替高粱宽衣,为自己解带。一切都是麦芽儿主动的。间或,麦芽儿还会做出奇怪的姿势,发出唱歌般的呻吟。这些都是高粱从没有过的体验,也免不了越战越勇,竟然睡过了头,误了送穗子上学的大事。
       还好,穗子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泡了饭,自己上学去了。村里的小学拆并了,靠她的小腿跑到乡中心学校,那得啥时候。高粱赶紧推车,麦芽儿叫住了他:你累了,还是我去吧。高粱觉得,古代的那些帝王将相,还有现在报上天天登载的那些大贪官,他们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他暗暗寻思,竟恍如梦中。好像是为了证明昨夜不是梦,这个晚上,麦芽儿依然陪他喝了酒,陪他上了铺,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到了第三天晚上,麦芽儿还是如此,麦芽儿似乎准备天天让高粱做帝王。麦芽儿沉浸在与丈夫的恩爱之中,乐此不疲,率先投降的倒是高粱,高粱受不了了,整个的垮了,心里却活动开了。可麦芽儿没有一点歇手的意思,对高粱的疲态视而不见。高粱先是躲,拖延上床的时间,后来依在床上看电视。麦芽儿嫌电视吵,要他关掉。高粱一关机,还没来得及背过身去,麦芽儿的手又伸了过来。她轻轻揉捏着高粱的脖子、颈、脊椎直到尾巴骨,好像在给高粱通电。高粱感觉又起来了。正当麦芽儿要继续深入,高粱推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背脊,嗡嗡的说,睡吧。
       在黑暗中,麦芽儿愣了愣神,也背过身去,不久就泣泣的哭起来。麦芽儿一哭,高粱慌了:你哭了!你不理我。谁不理你了?高粱撑起身子,麦芽儿,你变了。我变了吗,麦芽儿咬着被子说,人家不就是要让你快活点么。你真的变了麦芽儿。高粱涎着笑说,你都是打哪学来的呀。学,打哪儿学,你学过吗。行了吧麦芽儿。高粱说,麦芽儿,你一定有啥心事,有心事你就说,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呀。哼,说了你也不答应,麦芽儿紧了紧被头。麦芽儿你这话就冤枉我了,咱们家啥事不是你做主呀。我做得了主吗?你说。你答应了我就说。高粱摸着麦芽儿的胳臂说,你说吧,我答应你,我高粱别的没本事,听老婆的话是头一号。那我就说了,麦芽儿掀开被子坐起身,眼睛贼亮贼亮的,高粱,我想进城去。进城?你不是天天进城吗,这也要我批呵。
       不错,麦芽儿他们这个村就在城郊,现在又规划进了城东镇。本来还可以种种菜的,开发商又动了心思,眼看房子也保不住了呢。镇政府已经答应,凡是拆迁户都搬进新房,家里的劳力至少安排一个进园区的工厂,实在不行,将来也可以在新建的小区做物业管理。麦芽儿不用担心,高粱已经盘算好了,家里还有一块桑田暂时动不到,可以养蚕。麦芽儿手巧,会缝纫,将来可以开个干洗店。实在不行高粱水电管道样样都通,总能找到活路的。
       我进城了吗?麦芽儿抖着光身子,发出荧荧的光,这样一个破县城也能叫城吗?哼,到处都改市了,全地区就剩咱这个县了。那你要去哪。我要去就去省城,省城去不了,去上海苏州也行。好呵,也该出去转转了,我陪你去。我没长脚呀,麦芽儿说,我又不是去玩的,我要去打工。高粱也坐起来,我说麦芽儿呀,家里头是没得吃还是没得穿呵你要去打工。小富即安了吧你,何况你也没富。你去了,家里怎么办?家里不是有你吗。穗子想你了怎么办?可以通电话呀。那,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你去找我呵。我才不去
       呢。那我就回来找你,嘻嘻。见高粱挠着头皮,麦芽儿问,哎,你还有什么难处吗?难处倒没有,高粱说,不过要进城打工,那也该是我去呀。你哪能走呵,你数学好,你得辅导穗子,都说女儿跟爸亲呢。高粱以往做过代课教师,后来给清退了。我反对。高粱小声嘀咕道,哪有男将呆在家里,让女将出去挣钱的呀。反对无效。麦芽儿说,你已经答应我了,再说你去了,我还不放心呢。那你去了,我更不放心了。嘁,麦芽儿笑道,女人你还不懂吗,她要是真的心野了,看也看不住的。
       一连几天,高粱都阴着脸,不和麦芽儿说话,麦芽儿怎么撩拨,他都不搭理。麦芽儿不管不顾,做着行前的准备工作,也和穗子交待过了。没想到穗子站在她这边,还说放假了,就去看妈妈,一起去吃城里的麦当劳呢。临走,麦芽儿问高粱,还有什么话要说的。高粱想了想说,我没别的要求,我只是替你担心。你担心个啥?麦芽儿说,我又不是未成年少女。那你要答应我,不要去做什么小保姆。为啥?麦芽儿奇怪。我听说城里的男人都想贪小保姆的便宜。城里头现在处处都是美容店,美女多的是,他们还顾得了乡下女人!那你就错了,高粱经验老到地说,城里头现在不是时兴吃农家菜农家饭吗,城里的男人最喜欢玩村姑民女乡下妹子了,玩了就扔,尝个鲜呗。那好吧,我答应你,见高粱说得活像真的,麦芽儿忍住笑说,还有啥。高粱掏出一张纸片交给她,你要是一时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旺财吧,旺财已经是个很大的包工头了,唉,当初你要是放我走,没准我比他还发呢。你就这么放心他呀?麦芽儿眯着眼问。不放心又能咋的,你不是都说了么。高粱挎着麦芽儿的行李包,走到前面去了。
       拦下一辆中巴,放好行李包,把麦芽儿安置到窗口,高粱跳下车,呆立在路边。他望着麦芽儿,麦芽儿也笑眯眯的望着他。高粱心痛极了,他想叫她别去,回家吧,咱们还是回家吧,可他说不出口。中巴启动的那一刻,高粱突然招着手,麦芽儿赶紧拉开窗,探出头,只听高粱低低地问:麦芽儿,你去城里,是不是还在想着躲起来写诗呀。麦芽儿呆住了,只有他还晓得她的心事。他晓得她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念头。麦芽儿有些感动,甚至不想去了。可在家是写不成的,要是让村里的人晓得了,不说她有毛病,也会取笑高粱旗蚜汀婆娘的。她还想给高粱说句话,可中巴呼的开起来,高粱的脸也呼的看不着了。
       麦芽儿一直喜欢诗,什么唐诗呵宋词呵元曲呵,麦芽儿能背好多首。麦芽儿还喜欢儿歌民谣,喜欢冰心泰戈尔的诗。麦芽儿的秘密,都在诗里面。她的笔记本分为两类,一类自己写的诗,一类是她摘抄来的诗。她一直偷偷地给报纸杂志投稿,投了无数的稿,可惜总是石沉大海。对于她的这种爱好,高粱不支持,也不反对。高粱啥都依着她,就是对她的诗欣赏不来,也没有耐心。这次进城,麦芽儿目的很简单,一边打工,一边写诗,最好找个人评价评价点拨点拨。要是能发表一首,哪怕短短的两三行,就可以了结她的心愿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当务之急是找工作。工作当然不好找,小保姆她不打算做,工厂她也不准备进,听说工厂里动不动就加班加点,下了班人就散了架,哪还有精力拿起笔来呀。进城打工的人本来就多,选择的工种也有限,能挑着你就不错了,麦芽儿还堵了自己的路,那就只好晒太阳了。麦芽儿天天跑劳务市场,天天晒太阳。工作没找中,却碰上了初中同学水芹。正愁带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水芹让她搬出小旅店,干脆挤挤算了。
       水芹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间小屋住了五个姐妹,房租平分,也就不显贵了。水芹进城已经好些年,工作换了十来个,做烦了就换。这下好了,又能和你做伴了,见到麦芽儿,水芹比找了工作还开心。你呀,上学时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麦芽儿责怪道,你还没改改呀。你不晓得呀。水芹叫苦道,我何尝不想改呀,就说这回吧,我做得好好的,主人家给的工资也高,我是不想挪窝了的,可不挪行吗。
       你是在人家做保姆吗?是呀,水芹说,城里人就喜欢我们这样的妹子做保姆了,我做的这家,男的还是个大学副教授呢,女的是个医生,都奔四十了,才想着要个孩子。我也是赶巧,孩子一生下来,就让我摊上了。他们一家子对我还是蛮好的,不过女人对男人蛮凶的。听那个教授说,以前可不这样,可能是生了孩子吧,医生的心全放在孩子身上了。有时候,喊教授帮她,教授稍稍慢了点,她就发脾气。教授也不敢顶嘴,一顶嘴,那麻烦就大了。教授挨训的那个样子,连我也看不下去。所以我想想,女人还是生在城里好呵,城里的女人比乡下的女人强,乡下女人总是挨打受骂的份儿。你挨打过吗?麦芽儿插嘴道。他敢!水芹咬咬牙道,那你挨打过吗?就他!麦芽儿道,我不打他就是好事了。就是就是,两个乡下小女人嘻嘻哈哈地闹着,惹得同住的姐妹也挤过来听。水芹赶走她们,干脆和麦芽儿躲到被窝里,继续说道。不知咋的,我可能是瞅着他可怜吧,对他比较关心,医生上班了,我把孩子摇睡了,就陪他说说话,翻翻他的书,听他讲讲书里的故事,要不就给他煮杯咖啡,劝他想开点。
       水芹说着说着,忽而慢下来了,手指划拉着麦芽儿的胳膊和胸,划得麦芽儿身子发热,想推开又没力气。倒是水芹自己住了手,嘿,就那么回事儿吧。有一天午后,医生匆匆出了门,我就进他们的卧室打扫卫生,教授还躺在床上,只穿着条短裤。该发生的就发生了。见麦芽儿身子一抖,瞪着她,水芹说,你想想呵,你我都是女人,又摊上个教授,哼,也值。尤其是教授手忙脚乱的样子,让我想笑。事后,教授有些害怕,我虽说不满意他的表现,还是劝了他,反正是我愿意的,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心想,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他那个了。教授并不比我男人强嘛。
       说完,水芹趴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麦芽儿想起出发时高粱的叮嘱,暗自道,高粱呵高粱,你只说对了一半,你总以为城里的男人会勾引,哪晓得乡下的妹子也会勾引呢?再想想自己为了进城,和高粱的那些缠绵,不禁有些害羞。都是高粱害的,他硬要她和他一起看租来的碟子,还说很有情调,麦芽儿看了个头就躲了。可是高粱不在家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偷偷地看了。这就是城市人的私生活吗?当时她真的就像发了疯,现在要是和高粱重新来过,打死她也不会那么做了。
       麦芽儿见水芹还不动弹,就扒拉她,后来呢,后来你们真的没有吗?你呆呀,水芹依然躲着,用手抵挡她,这种事开了头哪收得了尾呢。教授毕竟是教授,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要我,表现也越来越好,还经常送我些小礼物。我不要,他照送。他说,他的工资上交老婆,但他在外面有兼课金,有啥子课题费,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碎钱,他老婆是不管的。可既然这样,他干嘛光送些不值钱的玩意呢。这些话,我当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后来呢,就有一次,你们俩让医生撞见了。麦芽儿替水芹说道。
       水芹一抖,还是没有转过来。是呀,纸包不住火,我晓得早晚有这一天。可我收不住手,我舍不得他,我也想看看到时候,他到底会咋样。
       可你想得到吗?水芹抱紧了麦芽儿,狠狠咬着麦芽儿的肩,疼得麦芽儿叫起来,掴了她一掌,水芹,你疯了吧。对不起,水芹给麦芽儿揉着,你是没瞅到那男人的样子呵,整个一熊样,气都要气死你。他跪在做医生的老婆跟前,看也不看我,痛哭流涕地。医生大腿压二腿,像个皇太后。见医生不吭声,教授就抽自己的脸,请求医生再给他一次机会。原来这个教授偷腥不是头一次了。医生倒是没有为难我,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待见我,好像啥都没发生一样。可我那个气呵。我想,你个鸟医生,老公都让我摆平了,还在我面前摆架子,不就是想显示你的优越,显示你的胜利吗?你要是打我一下,骂我一顿还好,你这个样子,那我可不答应。
       你还能怎样?麦芽儿急了。
       你让我说呀。水芹说,医生用脚尖指指茶几。茶几上有一杯茶,那是医生倒给我的,我没喝。茶几上还有一只信封。信封里是一笔钱,医生说,够我一年挣的。医生让我拿上这些钱,拿上我的衣物,还有就是教授给我买的东西,统统拿走,赶紧消失,立即消失。麦芽儿,你说,换了你,你该怎么做?
       哪跟哪呀,麦芽儿说,怎么扯得上我呀,打死我也不做小保姆的。
       哼,我会这么便宜他们吗?我就这么容易打发吗?她也太不把乡下妹子当人了吧。见我不动身又不动手,医生盯着我眨了眨眼睛,问我是不是嫌少,嫌少还可以商量的。我摇摇头。医生又问我,是不是怕找不着工作,这她可以帮我想办法的。我还是摇摇头。那你还想怎么样?那个狗教授拉下脸,呲开了牙。天啦,我和这个狗男人睡过觉,还不止一次,咋就没想到他这么丑这么恶的呀。你强奸了我?我说,你强奸了我,我要告你。男人腾地立起,就要扑过来,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面前和我彻底划清界限吧。你干嘛?医生一声喝,教授就退了回去,呜呜呜的。医生对我说,你告他,你有啥好处呢?我说,我不要钱,工作我也找得到,我就是要告他,他强奸了我。
       你不是说,是你愿意的吗?麦芽儿问,你这是何苦呵水芹。是呀,我是何苦呢,我也不晓得,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再说我愿意,是的,我是愿意的,不过后来都是他要的。我一点都不想他了,我只是有点同情他,有时候我还在忙着擦地板,双膝着地,边擦边爬,他就上来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他就不会对我说句好话吗?
       那医生又怎么说呢?
       医生皱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狗教授就冷笑一声,掏出了手机,说行,你告吧,瞧咱们谁能告得了谁,我现在就可以报警,告你拿了我的东西,你住的地方我也晓得,我还可以派人去抄。不过我先让你,你现在就可以告,电话费我来付,如果你有我强奸你的证据的话,你现在就告吧。
       你告了吗?
       我告个屁呀我。水芹一扭身子又趴下了,我哪有啥证据呀我,我不过是说的气话,没想到他还较真了。我输了,彻底地输了,斗不过他们,你说我还能咋的,除了走人!我收拾自己的衣服,告诉自己不能哭,我得直挺挺地走出去。开门的时候,医生拦住我,硬是要把信封塞给我,让我打落了。不顾她的追喊,我冲了下去。然后,就遇上了你。
       这女人说完了也就睡着了,呼呼呼的,害得麦芽儿睁着眼睛,翻腾了一宿。她想象着水芹的保姆生活,想得头疼。她用脚趾拨弄着水芹,可水芹睡得像死猪。这个水芹,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没心没肺的。眯上眼才眯了一会儿,又让水芹推醒,说得赶紧去市场,早晨是要人的高峰。麦芽儿只得跟着她起身,上街,一人买了一杯豆浆,一根油条,边跑边咬。
       要不,咱们还是分头去找吧!麦芽儿提议。行呵。水芹道,我是怕你认生,不过你可不能瞎撞,劳务市场很多,也乱,尤其是你这么漂亮的妹子,生过孩子的小媳妇,可别让人贩子盯上。麦芽儿打了她一下,你当我傻呀,我咋会瞎撞。说正经的。水芹哈哈笑道,有些市场你是不能进的,有些只要大学生,有些要的是高科技,像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就只能进民工市场了,要不就找找小中介。他们不是要收手续费吗?麦芽儿试探道,不收费的有吗?你还蛮精的哩!水芹道,有是有,路边的,往往在场门口,你别进场就是了,不收费;不过那不保险。那我就找不收费的问问。麦芽儿打定了主意。
       其实,不收费的地方不用她问,走近那儿,就有人上来搭讪她,鬼头鬼脑的,让她不敢答复。再说,不是要保姆,就是要女工,而这些活儿又是麦芽儿回绝了的。你这又不做,那又不想。有个一口黑牙的男人对她说,那你还是跟我回去做老婆吧,包你享福。麦芽儿说,行呵,你先回去离了吧。男人一拍掌说,现在就走,我本来就没老婆呵。没老婆,麦芽儿装作天真的样子说,半截子快入土的人没娶过老婆,还谈享福不享福!旁边的人都围着那男人起哄,说今儿个大狼狗真的是遇上了敌手了。大狼狗对那人说,你也敢取笑我,你不是很能么,那我让给你。那人赶紧往人堆里扎,那我可不敢,我倒不是怕你,我是消受不起,再说我家里有老婆。
       麦芽儿转了两个地方,早早地便回了。小屋里就她一个人,她得补一觉。工作没着落,但她心里头美美的。她觉得城里的人也不过如此,没啥可怕的,她不是还顶了他们吗。你要是怕,他们倒可能粘上你了。不过那些家伙还不能算是标准的城里人,他们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她想给高粱写封信,还想找张纸写两个句子,没多久水芹也回来了。水芹比她还开心,说是找到工作了,问她找到没有。麦芽儿摇摇头,谁要我呀,我啥也不会。我也不会呀!水芹推推她说,不会你也得说会,关键是要胆子大。这倒是句实话,麦芽儿点点头。水芹又说,她觉得这个工作不错,又来钱又安全,要是麦芽儿愿意,也可以去。人家要我么?怎么会不要,我还担心你一去会抢了我的饭碗呢。那是啥活儿呀?麦芽儿警惕道,咱可不能乱来呀。你想到哪儿去了呀,水芹嘟着嘴,是不是因为我把秘密告诉了你,你就把我想成那种人了?其实我跟你说了也就说了,说了也就轻松了。
       既然水芹这么说,她也就放心了,甚至还有些佩服。看来城市真的能改变人呀,要在过去,或者放在乡下,水芹做出这样的事不闹出人命,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水芹就看得开,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
       麦芽儿答应,先跟着去看看,看看再说。水芹找的工作是两班倒,十二点开始,十二点结束。她问麦芽儿喜欢上哪一班,麦芽儿说,你上哪一班我上哪一班。水芹说那就夜头十二点开始的那一班吧,你晓得为啥子吗?为啥子?你鬼呀,水芹做了个生动的表情,那是女人最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倒不如干脆上班扯扯呢。再说了,下了班倒头便睡,晚上还能逛街呢。
       捱到夜头十一点多些,她们出发了。起先问水芹,到底做什么,水芹就是不说。到了那里才晓得,是个洗脚城。洗脚不叫洗脚,叫作足疗。整个一幢楼,都给足疗老板包下来了。听说这里的足疗很有名,在全国好几个城市都开了连锁店。水芹看了会儿,就上手做生意了,麦芽儿负责给她打下手,端脚盆呀,加热水呀,给客人泡茶送果盘递毛巾呀,她什么都干,就是不肯独自作业。那天晚上的客人特别多,有个客人等急了,
       便指着麦芽儿喊,麦芽儿有些慌,赶紧说她才来,还没接受培训呢。客人是个胖子,是胖子都大度,胖子说,那没关系,你陪我说说话聊聊天,我一样给你钱就是了。那怎么可以?麦芽儿说,不会还充能,砸了生意老板要骂我的。他敢!胖子说,你是我点的,他要是骂你,我就骂他。胖子越说越来劲,水芹把另一个客人的头放在胸前,正在做头部按摩,甩着头发朝麦芽儿诡笑。麦芽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女领班过来接手了胖子,叫麦芽儿赶紧续水,算是替她解了围。
       那一晚,水芹接了五个客人,一百二到了手。麦芽儿一分没得。结账时领班给了麦芽儿二十,麦芽儿说什么也不要,这让水芹很生气。水芹说,麦芽儿呀,你要晓得,你可不是来旅游的呀。麦芽儿说,可我啥也没干呀。那你干呀。我再看两天吧。水芹说,你得看开点麦芽儿,咱可是正当所得,足疗可不是色情生意,连市长都带头提倡呢。你是才来,没看到电视,前些天,市长在电视里头讲话了,号召公务员们都来洗脚,还说要把足疗发展为这个城市的什么阳光产业什么支柱行业呢。
       去了几天,麦芽儿还真的没看到啥不妥处,可她就是不愿动手。除了高粱,麦芽儿没有摸过别的男人,而且还是全身上下摸,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得把客人靠在胸前,摸他的脸,摩他的头。虽说头与胸之间隔着衣服,麦芽儿还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怦怦的心跳。要是真的干活了,她怦怦的心跳,会让她手忙脚乱的,客人还以为她在暗示他个啥呢。可是这些话,她不能和水芹说,不能和任何人说。她只是告诉水芹,她不打算去了。水芹问她咋的了。她说,我还是找份白天干的活儿吧,这几天下来,我都快困死了。
       水芹一走,她又睡不着了。明明晓得水芹不过在给人家洗脚,她还是担心。明明晓得自己是瞎操心,还是睡不着。屋里头弥漫着姐妹们呼吸的味道,有一个在磨牙,还有一个说起梦话,翻了个身后,竟然打起呼噜来,比高粱的呼噜还响。想起高粱,麦芽儿更加睡不着了。她索性在被窝里趴下身子,打开小手电,翻看起她的宝贝笔记本。进城这么些天,她一个字词也没写呢。麦芽儿摸索着那些蚂蚁般的字迹,感到诗歌就像天上的星星,离她越来越远了,不觉叹了口气。
       天还没亮,麦芽儿就起了床。在乡下,她总是起得很早的。洗了衣服,把水芹换下的也洗了晾了,麦芽儿就上了街。麦芽儿想买本诗歌杂志,可是报亭还没有开门。那就先去找找旺财吧,看看旺财那儿有没有合适的做。她跑了没几步,就有一辆机动三轮,一辆摩的靠上来,问她是不是要坐车。麦芽儿想了想,觉得还是坐摩的快,谈好价钱就上了车。开摩的的小伙子对开三轮的独眼老头笑了笑,递给麦芽儿一只头盔。小伙子喊一声“坐稳了”,摩的就起飞了,麦芽儿不由得往前一冲,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这时候,她的心又怦怦的跳起来。她倒不是怕坐摩托,在乡下她也经常坐姐夫的车,她喜欢这种感觉。她怕的是小伙子有歹心,他要是把她带到荒郊野外咋办,他要是真的把她卖了咋办。不过她没敢叫,她更怕小伙子察觉她的恐惧。她只是提醒小伙子开慢些,她有些头晕。好咧。小伙子应着,又大声笑道,我只听说有晕车晕船的,晕摩的的还是头回见哩。
       摩的很快驶出了城市,水泥路也变为沙子路,最后的路一片泥泞。小伙子提醒麦芽儿把脚提起些,免得溅到泥水。终于,车子停在一片工地上。到了,小伙子摘下头盔,朝她一笑,她这才发现年轻人的脸很黑,但牙很白,自得耀眼。你幸亏找的是我,小伙子说,那个糟老头子抢生意是好手,可车慢不算,他根本不晓得这地儿,怕是转到晚也转不到呢。麦芽儿眯着眼,掏出钱,朝他一笑,笑得小伙子一个趔趄。
       工地上突然来了个女人,工匠们都朝这里张望,搅拌机的声音似乎也小了些。一个高个子,戴着红色安全帽的男人舞着手,喝骂了一句,大家伙儿赶紧又忙活起来。是旺财,旺财果然是工地的头头。麦芽儿怯怯地说,高粱让我来找你的。这么说你是高粱的媳妇了!旺财搓着手表示欢迎,高粱不来,让你来,这小子,他要是来搞水电,我给他开最高的价钱。是我要来的。麦芽儿说。你来也行。旺财搓着手,他一个劲地搓着手,一时想不出来安排麦芽儿做什么。给你添麻烦了。麦芽儿说,你们还缺人手么?也缺也不缺。旺财老老实实说,这要看你想做什么了,烧饭咋样?工地上的饭菜,很简单的。
       在工地上,烧饭可是个好活儿,一般人根本就不要往这上面想。但麦芽儿不想烧饭,只是烧烧饭,她还进城做个啥?可她又不好直接拒绝,就问,还有别的活儿吗?见她仰着脸,望着高大的塔吊在犹豫,旺财取笑说,那你就上去开塔吊咋样?行呵!麦芽儿说,没人吗?有是有,就一个,那小子还挺拿瞧的呢,旺财说,你还当真想开呀?嗯!麦芽儿死劲点点头,生怕旺财反悔。那可要说好了。旺财说,别让高粱晓得了骂我不是人。旺财安排麦芽儿饭后上班,让有庆带带她。麦芽儿说,她得回去一趟,跟同住的水芹说一下。那用我的烂吉普送你一下吧。
       虽是一辆烂吉普,颠得人上蹿下跳,可麦芽儿还是头一次坐小车。不过进了城区,麦芽儿便下车了,她告诉他,她得买些日用品。旺财没有勉强,只是建议她早些搬到工地上去住。这么远的路,不方便,也不安全。麦芽儿狠狠心,花了二十三元,在旧货市场买了辆破烂的脚踏车。那是她最后的一点盘缠,但她花得很开心,她骑在车上逛着街,逢到邮局报亭就下车,扶着车把,打听有没有诗歌杂志卖。‘邮局和报亭的营业员一律是女的,她们一律穿着绿色的制服,一律坐得高高的,听到她的问话,她们一律地摇摇头,然后一律疑三惑四地盯着麦芽儿。只有一个女人有些例外,在麦芽儿失望和惊惶离开的瞬间,女营业员忽然叫住她,站起身,递给她一份报纸。我不买报!麦芽儿歉意地摇摇头。女人笑道,这里没有诗歌杂志,但我记得这份报纸上经常刊登一些小诗的。你也喜欢诗!麦芽儿喜出望外,同时拼命掏着口袋,就是掏不出来。哪里呀,谈不上喜欢。女人说,喏,送给你的,反正是前天的报纸,有没有诗,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今天的运气还不好吗:她终于找到了工作,终于坐过小车了,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车,终于和城里人打上了交道,如果算上那个骑摩的的小伙儿,她和城里的男人女人都打过了交道。哪里都一样,城里头也是好人多。不错,她是给水芹的事吓住了。不过现在,她宁愿相信水芹是编了个故事,想看她吓坏了的样子的。更让她惊奇不已的是,这份过期报纸的副刊版面上,不仅发了两首小诗:一首初中女生的,一首是打工仔的——右下角还刊登了《诗歌杂志》的目录。真的有《诗歌杂志》!这倒是麦芽儿没想到的,而且就在本市。不过今天是没有时间去的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折叠好放进挎包,想着得早点见到水芹,早点把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告诉水芹。身上还有五块钱,这就是她刚才左掏右掏掏不出手的原因,她想留着和水芹庆祝一下的呢。
       她是在旺池巷碰上水芹的。那时候,她下了车,正后悔着刚才乐坏了,竟然忘了和那个女营业员说句感谢的话。水芹和同屋的一个姐妹喊
       住了她。这个水芹也真是不要命了,下了班也不睡睡觉,还有精气神逛街。隔着小马路,水芹说,她们去网吧玩,问她去不去。网吧,那是个啥玩意儿?麦芽儿摇摇头,表示不去,又拼命地对着水芹招手。只有五块零钱,三个人可吃不成,但她又不能把想说的事憋在肚子里。可是水芹没有理会她,水芹说,那好吧,我们去了,你回吧。眼见她们朝那边走了,麦芽儿急得大声喊起来,我找到工作了,我找到工作了。好呵,回头再说吧。回头再说,还回头再说,她们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网吧就那么好玩吗?看来,她麦芽儿要赶上水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过清静也好,至少今天她有事可记了。
       有了帮手,还是个漂亮的乡下妹子,有庆比麦芽儿还乐。以往都是他一人,白天黑夜不停脚,上趟厕所都难,更不用说上街逛了。媳妇进城看过他一回,再也不敢来了,因为工地随时可能开工。请假?那是想也不用想的了。他朝旺财抱怨过。旺财问他要咋的,是不是不想干了,请假可以,你要想再回来,门儿都没有。吓得他再也不敢提要人的事儿了。有庆开着吊车,向麦芽儿介绍着按钮、方向盘,眼睛望着下面,嘴却说个不停。车厢窄如鸽笼,刚够两个人坐,转身却难,还有一股尿臊味,想必有庆只能在天上尿尿了。有庆每说一句话,就喷出一股蒜臭和烟臭。麦芽儿尽量屏住呼吸,实在憋不住了就扭头对着窗玻璃的缝隙吸一口,好像鱼儿露出水面吐泡泡儿。有庆说,开车其实没啥难的,主要是注意力得集中。你瞅瞅,瞅到下面的小红旗吗?我就听运来的哨子,听运来的旗号,可千万不能弄错呀。还有就是,握把不要太紧太硬,动作起来得稳准狠。
       你就一点不累么?人家毕竟是师傅,麦芽儿关切道。昨不累?有庆说,累得眼皮子直打架。那你咋办?还能咋办?有庆探过身子看看下面说,我就掐自个儿呗,再说也有闲的时候的,只是不能下去罢,现在好了,有了你麦芽儿,方便多了,我就不明白了麦芽儿,你和旺财到底啥关系呀?麦芽儿说,你啥意思?我没啥意思。那你以为啥关系?有庆见麦芽儿认真了,有些尴尬,说道,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就纳闷了,旺财咋会突然松口给我添了个人呢。顿了顿,有庆又说,你不晓得呵,那个吹雪可狠着呢,我不说,到时可别怪我这做师傅的没提醒你呀。吹雪是哪个?麦芽儿不晓得,但她心里有数了。
       吃午饭的时候,麦芽儿在灶棚里见到了吹雪。吹雪是个黑妹子。身材高大,前翘后凸,黑亮得连麦芽儿都有些心动。吹雪见到麦芽儿,也是眼睛一亮,一抖手,就多给了麦芽儿一勺子菜。工人们排着歪歪的队,拿着饭盆咬着烟,边等边和吹雪打着趣儿,吹雪一会儿绷着脸,一会儿咧着嘴,喝骂得红红绿绿花团锦簇,喂猪样的亲切。打了饭菜,工人们便走出棚子,三三两两地散到工地上,群羊似的吃起来。麦芽儿早就打到了,可她端着两只碗,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见吹雪喊她,朝她招手,她只得折回来。灶台上放着几只盘碟,满满的菜。吹雪朝她呶呶嘴。麦芽儿学着吹雪,把菜和饭摆到木托盘里,一人捧了一张,钻过脚手架,进了一间工棚。
       工棚都是临时搭建的,旺财的工棚特殊些,就设在他们新建的房子里,墙上还刷了白。吹雪和他紧隔壁。工地上就吹雪一个女人,理所当然享受和旺财同样的特权,现在来了麦芽儿有了个伴,吹雪很高兴。
       见了麦芽儿,旺财一愣,麦芽儿也是心知肚明的不自然。倒是吹雪像个家庭主妇,不是让旺财加凳子,就是叫麦芽儿不要拘束,弄得旺财和麦芽儿更加尴尬了。不过,大家一坐下,吃起饭来,也就平静了,只是旺财一想摆出工头的派头,吹雪就取笑,几次下来,旺财的脸皮也厚了,不时的挪屁股,跟吹雪越坐越靠。麦芽儿晓得,吹雪这是在告诉她,自个儿在旺财心上的地位哩。这吹雪还真是够爽的。瞅着他们的亲热相,麦芽儿没有酸,反而宽心了许多。她想,这下子给高粱写信,好玩的事也有得写了,可这样的事,到底告不告诉高粱呢?正想着,吹雪抹着嘴,对她说,麦芽儿呀,你要是愿意呢,就和我住一屋,要是不习惯,那就让旺财也给你弄一间。麦芽儿瞅瞅她,有些感激,再瞅瞅旺财,又有些为难。旺财说,还是住一屋的好,免得别人说闲话。说啥闲话,有啥闲话可说的?吹雪不乐意了,咱们的事,还有哪个不晓得的呀。旺财有些挂不住,赶紧解释,我是怕工人们说我偏心呀。吹雪说,就该偏,偏女人咋的了。麦芽儿说,过一段再说吧,我现在和同学住在一起,我要是搬过来呢,当然是和你住一屋的好。
       不到一星期,麦芽儿就独自开车了。她学得快,也不愿意老是和有庆挤在一起。有庆更是巴不得,要不是旺财警告他不能走远,麦芽儿刚上车,随时得照应,他早就溜出去了。现在,麦芽儿天天坐在高高的塔吊里,坐在半空中,坐在天上。地上的人像蚂蚁,脚手架上,点缀着橘红色的小蘑菇,那是工人们的安全帽。房子已经砌了十几层,听说还要往上砌。也就是说,一时半会,她是不会下来的。麦芽儿喜欢坐在上面,就像是坐在云朵里,操控着地上的一切。地上的一切都变得渺小了,模糊了。那个旺财,也像顶了一只小红蘑菇,在房子里钻进钻出,上上下下,指手画脚的,如同森林里的小矮人。那个挥着小旗指令着她的运来,戴的是一顶鸭舌帽,抿着嘴,衔着哨子,一动不动站着,像街上的交通警,滑稽得很。她当然看不见他嘴上的哨子了,但只要运来令旗一挥,哨子一叫,她就得立马起落吊车。运来一天到晚地站着,她不晓得他怎么站得住的。听说,还是吹雪在旺财面前说情,才给了运来这个好工种的呢。至少运来不用出力。不过有时候,她看他都有些眼花,觉得他不在了,消失了。后来,她给自己买了一副太阳镜,才好受了些。等到收了工,从吊车里出来,她首先想到的是找一下运来,和他交换一下情况。她还是头一次上车前,和他打了个照面呢。可哪里还有运来的影子呢!她又不好问别人。麦芽儿就奇怪了,这个运来跑了也就罢了,跑了还就找不着了。
       出车时,麦芽儿故意拖着,可那个运来好像有意躲着她。待她徐徐上天后,她又瞅见他的鸭舌帽了。
       她想把她在工地上的快乐和感受,还有吹雪的事,运来的事,统统说给水芹听,可每次话到嘴边,她又不想说了。明知水芹不会羡慕她眼红她,她还是怕她不高兴。水芹对麦芽儿的新工作似乎也没多大兴趣。两个人碰上,总是不淡不成的,没多少话说了。她隐约觉得,水芹在有意疏远她。很可能是她离开了足疗城,让水芹不满了吧。麦芽儿有些伤心,在乡下她们俩好好的,进了城她们反而生分了。她说,水芹,今天有空吗,我想跟你去玩。去哪里玩呀,水芹没精打采的说,我都玩腻了。带我去网吧呀,我还没去过呢。去那干嘛,我可不敢把你带坏了。我就要去,看看到底咋个坏法。行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水芹说,网吧可是要熬夜的,你不怕,我还担心着呢。她就觉得水芹很体贴她,又觉得水芹是在找借口。
       水芹,我可能要搬走了。麦芽儿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来,这里离工地太远了,我怕赶不上开工。行呵,你要走,我咋好拦你呀。水芹这么
       说,麦芽儿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是希望水芹拦她的。要是水芹不让她搬,她就不搬。要是水芹不让她去工地,她也可以不去。既然水芹这么说了,她再不搬也不行了。
       那天早上,水芹躺在床上。麦芽儿先和同屋的姐妹道了别,最后来到水芹床边。她指望着水芹会帮她拎东西上车,谁知水芹只是哦了一声,就背过了身子。她只得和姐妹们笑笑,自己挎着拎着包,出了屋。当然,麦芽儿永远不会晓得,她一应上了门,水芹就咬着被单呜呜呜地哭起来。她永远不会晓得,当她蜷在那辆烂吉普里流泪时,水芹也红着眼睛拉开了窗帘,望着吉普车后的滚滚红尘哩。
       还算好,离开水芹,她又有了吹雪。现在,她只能把她和水芹的友谊说给吹雪听了。吹雪听了,倒是不以为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就当没碰上水芹得了。听她这么说,麦芽儿惊得嘴巴一张一张的,吹雪呀,没想到你这么不近人情呀。那就让我来安慰你吧!吹雪笑着扑过来,把她搂在怀里说,不要伤心了麦芽儿,过了这阵子,你们还是好朋友的,没准你那个水芹还会来看你的,可我这么说了,劝了,你就会开心吗?你们不还是分开了呀,长痛还不如短痛呢。这个吹雪呀,就是厉害,麦芽儿让她劝得又好气又好笑,想想她的话又不是没道理,何必老是念叨这些呢?这是城市,我来城里是打工的,也不对,我进城来是要写诗的,我怎么会忘了这号要紧的事呀。
       工地上的机器闹起来,就不晓得啥时歇手了。加班常常加到夜间一两点。只要你打工,到哪里都要加班的。入了夏,起得更早了。下午歇工,也就是喝口水撒泡尿的工夫。所以工人们就盼着下雨。一下雨,工人们不是躲到工棚里吹牛打牌,就是洗衣服,或者上街看西洋景,落下旺财一个人骂老天爷。骂着骂着,旺财就来敲吹雪的窗子,或者就在门外喊一声,吹雪就会救火般的溜去。出门时,吹雪会叮嘱麦芽儿把门关紧实,谁喊也不要开,除了她吹雪本人。吹雪说,这些下流坯子,你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会开染坊的。吹雪说的时候,好像忘了她自己出去的目的。不过麦芽儿还是感到她的关心。
       现在,她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吹雪对她和旺财的关系毫不隐瞒。男人嘛,他能图你个啥,不就那点破事吗!吹雪说,要不然,他凭啥子帮你。你只要给了他,他就会比得了块金子还宝贝,说不准他啥辰光会给你一块真金呢。麦芽儿听着,只是笑笑。她早就领教了吹雪的直爽,但还是没想到她会看得这么透。麦芽儿呀,你就没想过在城里找个男人吗?你以为你真的找了个城里男人吗?麦芽儿回道。吹雪听了,一点也不恼,谁说不是呢,能在城里立脚的男人还不是城里人吗,你要想真的找个城里人,说不准还不如他呢。一时半刻,麦芽儿还真的反驳不了,便说,那也得你眼顺,你愿意呀。唉,愿意不愿意,那还不是眼一闭,心一软,随了他吧,日久天长,也就认了。麦芽儿给她说得一片恍惚。
       屋里剩下她一人,她关紧了窗户。以往,麦芽儿一进屋,总嗅到一股子说不出的腥气,便赶紧开窗。吹雪是个明白人,不知从啥时起,也习惯打开窗户了。麦芽儿开始想她的高粱,间或在纸上涂涂画画。她给高粱写过两封信,说一切顺利。高粱也回过一封,说家里一切都好,穗子的成绩也不错。让她不要惦记他,不要打电话。她想,还是他们家的高粱好。不过末了,高粱问她写了几首诗,下次写信,能否附上一首给他呢。这又让她哑了口。麦芽儿现在已经搞不清,她进城到底是为了写诗,还是来透口气的了。城里和乡下一个样,没有人对诗感兴趣。大家都在奔小康,遍地找钱。要不就是看电视,上网吧,找女人。只不过城里找女人叫找情人,乡下找女人叫相好的,难听些的干脆就说嫖婆娘。到了城里,嫖婆娘的意思又变了,那是进发廊找小姐,最低档的。唉,要不是进城,我哪里晓得这些道道呀,可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晓得不晓得,又有啥意思呢。
       那天晚上,吹雪直到半夜才回来,轻手蹑脚的。屋外,偶尔有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读书人翻着书页。麦芽儿装着睡了,反倒是吹雪自己不停地翻烧饼。麦芽儿问她,她只是唉声叹气。麦芽儿哼了哼,正待转过身去,吹雪又开了口,麦芽儿呀,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呢?吹雪问得突然,麦芽儿也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为啥不为啥我没想过,也懒得想,不过总得活得滋润些吧,吹雪,你不快活吗?见那边床上的吹雪哼哼呀呀的,麦芽儿暗自羞愧,她想起她的诗,想起夜空中吊车上那星星一样闪亮的指示灯,突然她爬起身,跳到吹雪床上,摇摇吹雪丰满的胳膊道,你说那个运来,是不是个怪人呀。吹雪一昕,也翻过来,咋个怪法?整天不见他的影子呀。人家不是天天站在太阳底下吗?可是我一下车,就不见他了,我只能在天上瞅着他。嘿嘿,吹雪一怔,捏着麦芽儿的鼻头说,麦芽儿想男人了吧,还搞得牛郎织女似的。,不跟你说了,麦芽儿一赌气,又逃回自己的床上,那边是吹雪蒙着被子咯咯咯的笑。
       还没合眼,外面的哨子响了,有庆在喊,开工了,起床了。有庆除了开塔吊,还负责开工放工吹哨子。麦芽儿探出身子,揉揉眼,窗外已经一片光明,工地上所有的灯都开了。隐约还听到工棚那边嘟嘟嚷嚷的骂声。人们不骂旺财,只骂有庆,骂有庆是周扒皮,说要是放在旧社会,甭说剥你有庆的皮,抽你的筋剔你的骨也是罪有应得。有庆也不回嘴,照吹哨子照敲门,人们也不真的恼,照穿衣服照上工。只有吹雪不用起,现在不是做早饭的时候,麦芽儿出去时,给她掖了掖被头。
       有庆早就爬上了车,抽着烟。拌浆机轰隆隆的转起来,他们的塔吊也徐徐上升。雨刚停,还凉飕飕的,要不是有庆,要不是有庆抽着烟,夜头坐在这钢筋铁骨四处漏风的笼子里,还真的受不了呢。见麦芽儿抱紧了身子,有庆道,你还是下去吧,这里有我。麦芽儿说,不是开工吗,哪能劳你师傅呀。我算个鸟呀,奴才命。有庆笑道,你没听见他们的骂么?他们不是骂的你。你夜里没开过,还是下去吧。那我就坐在这陪你。有庆没再说什么,只是叼着烟,眼睛望着下面。麦芽儿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不过她已经分不清这是白天黑夜了,只有远处天际间漆黑的地平线还能给她提个醒。她又看到那个运来了,这回运来戴了顶红帽子,上身穿的也是红衣服,配上他的小红三角旗,整个一个小红人。运来真滑稽。麦芽儿说。你觉得他滑稽吗?有庆把烟头吐到外面。我是说他穿戴的。你晓得他的事么?他有啥事?有庆又不吭气了,好像成心让她急。
       吃过早饭,有庆让旺财叫走了。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运来的令旗一挥,哨子一响,麦芽儿就双手齐下,嵌下了按钮,好像是开着小车来了急转弯,眼见得吊车的钢绳,连同下面系的小推车荡秋千一般,在空中划了个美妙的弧线,就咕咕咕的砸下去,罩住了那个木偶般的小红人。
       运来来不及闪躲,让小推车的轮子和把手挂了挂一条腿。尽管是空车,运来的腿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工友们立即把运来搬到那辆烂吉普上。麦芽儿当耐吓傻了,下了车,工人们正在议论,说这个运来呵,命真苦,当年他爹出门做
       生意,就再没回来,留下他和老娘。没承想他自己娶了个媳妇也跟人跑了,扔下他和丫头。好不容易找了个有孩子的小寡妇,人家又不同他睡,说睡大了肚子养不起,可人家天天同老板睡,怎么睡肚子也不鼓。这不,运来追过来,弄了个轻松活儿干,干了没半年,就伤了腿。
       见麦芽儿来了,大家都闭了嘴散开了。麦芽儿顾不上打听,赶紧骑上车,直奔郊区的小医院。
       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吹雪和旺财。吹雪在哭,旺财在劝。麦芽儿小着胆子走过去,吹雪瞥了她一眼,埋下了头。隔着窗户,可以看到运来的腿绑了绷带,吊得高高的。麦芽儿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就由我来照看他吧。旺财没吱声,只是看看吹雪。吹雪扭了扭身子,嘟着嘴,不情愿的站起来,跟着旺财走了。走了几步,旺财又回头说,已经交了费,要用什么药,照开就是了。
       麦芽儿冲了开水,倒了一杯放在床头柜上,又喊护士来换了吊针,这才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看不到运来的脸,她也不敢看。事已犯了,她觉得这个时候,说啥话都是没用的,只是她想不出来,吊车怎么会下坠得如此之快。走了吗?见运来问她,她说,才走的。走了好。麦芽儿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那个吹雪还哭了。她想,应该哭的是我,我怎么没哭呀。哼,猫哭老鼠。她怔了怔,不知道运来说的是她还是吹雪。都是我不好,这么一说,麦芽儿的眼圈儿真的红了‘。运来说,她要是真的哭,还会走?你要喝水吗?运来摇摇头。腿还疼吗?不疼,不疼我还会躺在这么?麦芽儿对自己说,病人没一个好脾气,何况是我惹的祸。只求他早点复原,早点去上班,他发啥脾气我都忍了。
       她也确实啥都能忍。她喂他饭,给他洗脸,还得扶着他大小便。这些都是她事先没想到的,可她既然留下了,这些事情就得她来做了。夜里,麦芽儿就躺在旁边的空床上。护士来赶她,她掏了十元陪床费,护士就多给了她一条被子。她想,我这是何苦呢?我跑到城里来,难道就是为了侍候一个陌生男人,还是个和她一样的乡下男人!我还不如水芹呢。想想在家里多好呵,高粱待她多爱护呵。高粱要是晓得她在这受罪,不知要咋说呢。明天碰上旺财,得叮嘱他,千万不要告诉高粱。
       工友们派了两个代表,买了些香蕉,还买了一条黑鱼,说给运来补补。他们说,运来呵,你平常想坐不能坐,想歇没得歇,这回你是撞上了狗屎运了。运来说,是呵,这回不歇他个一年半载的绝不回头。然后他们嗬嗬嗬的笑起来,根本不像是来看一个病人,运来呢,也根本不像个病人。只是他们来时,看到麦芽儿,一脸惊奇,临走,还惊奇地朝运来翘翘指头。运来磕磕下巴说,滚蛋吧你们。麦芽儿装作没瞅见,心里就老不痛快。哼,你们把我当成啥人了,真个像吹雪说的,下流坯子呀。
       旺财和吹雪也来,只要得空,每天都来。旺财劝慰运来不用担心,医药费、误工费、补贴费什么的都由他出。麦芽儿觉得,旺财这个人,真的是不错的。运来也算是碰上个好工头了。可是运来没有好声气。运来说,你不出哪个出,难道由我出,由麦芽儿出吗?旺财只管笑笑,跑到走廊上抽烟。吹雪一劝,运来更是火冒三丈。气得吹雪直哆嗦,你死去吧!运来就冷笑,你还嫌不快活吗,还要我死!我要是死了,你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在这呆一辈子,也不想死的。
       送了旺财吹雪,麦芽儿顺便去找医生。值班室只有一个小护士。小护士修着指甲说,运来的腿没大事,皮外伤,可能有点骨裂,住个把星期,回家静养就行了。r麦芽儿心里有了底,好像自己的罪过也减轻了许多。在运来跟前坐定,麦芽儿说,运来,你心里急我晓得,你要发火就冲我发吧。运来说,我干嘛冲你发火?那人家吹雪也是好心呀。吹雪是我老婆,我不冲她冲哪个?吹雪是你老婆吗?是呀!运来埋下头,嗡嗡嗡的说,你瞅着不像吗?
       麦芽儿的脑子懵了,她跑出病房,跑出了医院。她信马由缰,在小街上溜达。麦芽儿明白了运来为啥让她感觉怪怪的了。可明白了运来,她又不明白吹雪了,她一直认为吹雪是直爽的,热情的。吹雪干嘛这么做呢,还在同一个工地上,明目张胆。怪不得旺财这么好说话呀,还天天来看。看来,工地上所有的人都晓得底细,除了她麦芽儿。她有些可怜运来,又有些敬佩他的忍劲儿。
       快晌午了,麦芽儿才打转,还带了些烧饼、油条和豆浆。运来像是饿急了,吧嗒吧嗒的咬着,说还是小时候吃过烧饼,香呵。一口气喝光了豆浆,运来靠在床头说,麦芽儿,你在笑我吧?我笑你?麦芽儿摇摇头。你在笑我,我晓得。运来说,所有的人都在笑我。麦芽儿不晓得怎么说话才好,只呆呆地坐着,收拾残渣空盒。可我能咋办,运来说,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杀了他们,我没这个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嘴哩。运来,你就别瞎想了。麦芽儿道,再过两天,你就可以出院的。谁说的,谁说我要出院的?运来恶狠狠的坐直。医生说的。我为啥出院?哪个医生说的?运来气得揪头发,我要一辈子坐这里。对,一辈子坐这里,麦芽儿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说,可这也不是办法呀。运来不听,运来指着她说,去,去给我把医生找来。运来拍拍腿,哎哟,我这腿疼得钻心,他还说我能出院!他们是不是收了钱,就想赶我走呵。
       是呵,运来分析得有道理,说不准这家医院真的是见钱眼开哩。值班室一个人也没,麦芽儿就坐到办公桌前等。她过等儿撑着腮帮子,过等儿敲着台板玻璃。突然,她住了手,盯着玻璃底下压着的一张医院信笺纸。纸上是漂亮的钢笔字,潇洒的行楷。麦芽儿的心狂跳起来:
       两个村庄隔河相望
       一只渡船在它们之间的小河上往来划行
       财富的大楼高高升起,又毁成废墟
       这两座村庄却隔着这条潺潺的溪流交谈
       渡船在它们之间往来摆渡
       过了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
       从春耕到秋收
       麦芽儿几乎要叫起来。这是谁写的?写这首诗的人就坐在这张桌子吗?就是这个医生写的吗?现在,麦芽儿更加支持运来住院了。麦芽儿想,她得回工地一趟,把她写的那些稿子拿过来。那天走得匆忙,她连一枝笔一张纸也没有。不过,得先弄清楚,写的人是谁呀?,
       运来在等她,张大嘴巴。麦芽儿说,医生不在,可能是查房去了。这个时候查房?运来反问道,查房咋没来查我,怕是溜到哪里鬼混了吧。你呀,咋把人都想得那么坏,麦芽儿脸一红。那你找个好人给我看看,运来手一张,理直气壮的。麦芽儿没有和他争,这个运来呵,心里的伤比腿上的伤重多了。她只能说,运来,你要住就住吧,你住多久,我就陪你多久。运来还不领她的情,咋是我要住呀,该住就得住,听听医生咋个说!麦芽儿也不揭破他,心里更觉得和他成了同谋。
       这一天,麦芽儿跑值班室跑了不下十来次。医生们谈笑风生,护士们忙忙碌碌,让她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最后一次是傍晚,天将黑未黑,那张桌子边上,坐着个胖医生,脸倒是白白的。胖医生瞄了麦芽儿一眼,站起来,对旁边的护士说,他得提前走,今天丈母娘过生目呢。一个护士说,那你还不赶快去表现表现。还有个护士说,听说你丈
       母娘比你老婆还嫩呢,啥时带来看看呀。瞎掰!医生嘟噜着,却面露喜色,你公公才比你老公壮实哩。
       麦芽儿鼓起勇气,把他堵在门口。对不起了医生。麦芽儿说,十五号病人想请你去一趟。我这不忙着吗。胖医生说着,两手一摊,走回桌子。麦芽儿的心再次跳起来。医生没看台板,却打开病历簿,翻一翻,又合上,对麦芽儿说道,不用去了,明天,明天下午,你告诉病人,我来给他开出院手续。见麦芽儿还不走,也没有一点轻松的样,医生关切地问,还有别的事吗?麦芽儿摇摇头。
       医生走了。他根本不晓得麦芽儿要做啥,他懒得去想。麦芽儿也没敢把医生的话告诉运来。只说医生明天会来看他的。瞅着运来那个虚张声势的狠劲儿,麦芽儿有些心痛,为他,也为自己。
       可是,没有等到下午。早上八点,麦芽儿一出病房,就让人抱住了。紧紧地抱住,从背后。麦芽儿想挣开。熟悉的味道又让她无力挣脱。是高梁,高粱来了。这个旺财,他还是告诉了高粱。怎么了,我来了你不开心?麦芽儿没吭声,他怕运来看见和听见。她把高粱拉到走廊外的小花圃边站定。你来做什么?接你回去呀。我说过我要回去吗?麦芽儿气愤道,我想回去早就回去了。你变了,麦芽儿。是的,我变了。麦芽儿说,你不是早就说过吗?高粱拉着麦芽儿的手说,都怪我,都怪我。怪你什么,是我要来的,你是怪自己没有拦我吗,再说了,这也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儿。我不该让你来找旺财的,我不该不准你做小保姆的。高粱这么一说,麦芽儿倒不好顶了。她觉得她的高粱真是个好男人,可自己咋就待他那么狠哩。
       你是要我回去吧?麦芽儿换了个口气,柔声道。咱们回家吧!高粱又拉拉她的手。那除非你给我做一件事。啥事,啥事都成,高粱说,只要不是摘月亮。麦芽儿靠近高粱的耳朵,指指医生的值班室,说得他的脸阴晴不定的。高粱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一甩手就进去了。晃晃眼,高粱又出来了,把那张写着钢笔字的公文纸递给麦芽儿,屋里没人,我就顺手牵羊了。高粱喜滋滋的,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见麦芽儿还在犹豫,赶忙拉紧她的手,就往大门跑。快走,现在走,还能买到晚班的车票。麦芽儿给他拽着,不时的回回头,不和运来说一声么?还说个什么说呀,反正他下午就出院了。
       出了医院的大门,便看见旺财的那辆烂吉普。吹雪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给他们开门。高粱先把麦芽儿让进了车,自己才进来。看到后座上自己的行李包,麦芽儿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安排好的。他们早就盘算了,要打发她走。见麦芽儿生气的样子,高粱赶紧解释道,旺财给你开了四个月的工钱呢,给你。高粱把工钱塞进麦芽儿的衣袋,继续说道,只是,你不走,那个运来会赖在医院里头的。高粱这一说,旺财便有些尴尬,赶紧发动车子。
       她本以为自己是运来的同谋,没想到他们也合谋了。她这一走,便又成了他们的同谋了。尤其让她气不过的是吹雪,她真的是不懂这个吹雪,到底要做啥。麦芽儿摸摸额前的刘海说,谢谢你了旺财,其实你们不来,我也是要走的,搞来搞去,我还是没有进城,这算什么事儿呀?
       到了车站,旺财拍拍高粱,啥也没说,便和他们告别了,想必是觉得不自然吧。
       打了车票,时间还早,他们便坐在候车室里。麦芽儿说,那个吹雪,到底咋回事儿?我也不太清楚,怕是变着法子逼运来回去照应老人孩子吧!高粱说,嘿,谁让他没用呀。他?就那个耍赖的运来呗!高粱说,你说他除了耍赖,还能做个啥?麦芽儿狠狠的剜了丈夫一眼,站起身。你去哪?高粱惊惶道。厕所。你去吧。高粱放下心来,把她的行李包拉放到腿上。
       上完厕所,麦芽儿沿着候车室里的柜台转了一圈,她想给穗子带些东西,又觉得这些东西带不带也没多大意思。穗子人小鬼大,精得很呢。不知不觉,麦芽儿转到了车站门口。她回头瞅了一眼那一排长椅。高粱抬头挺胸,大概在看墙上的大钟,也兴许是在看大钟下面的美女广告吧。麦芽儿一步跨出门,便跳上一辆待开的中巴。她都不晓得中巴要带着她去哪个城市,但她晓得,现在她肯定是不回村子的。,她不会像吹雪那样靠人,也不会像水芹那样随便,她不混出个城里人的样子,肯定是不回去的。再怎么着,城里的生活都更像首诗呵。她能想象得出高粱找不到她的慌张样可怜相。她也想她的穗子。等她安顿下来,她会告诉他们的。她又想到那颗星星一样的夜灯,现在,它还亮在夜空中吗?
       身子猛地往前冲,又吸回到靠背上,中巴车启动了。麦芽儿酸痛地闭上眯眯的眼,把手插进口袋,暗暗地说,对不起了,高粱!
       罗望子,作家,现居江苏海安。主要著作有小说《暧昧》、《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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