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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地震志愿者手记(2008)
作者:杨 锦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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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
       6月3日接到北川的志愿者消息,说是那里缺少感冒药品,个别地方缺少消毒药品。就备了几百块钱的,还加了一些跌打药品,药在中联买的,听说是救灾给打了八五折。然后6月4日又接到绵阳的志愿者消息说是戒毒所缺少防潮垫子,但是万佳只看到一个,其他超市也未见,慌忙中买了6捆少儿拼图,大约40×40CM的8个一捆,每捆12块。最后是收集来的一些不要的但是完好干净的塑料袋子(1.8平米左右/每块)装了一大箱子,大约33斤,绵阳的志愿者看了视频说大约可以用。接下来买了奶粉3袋和矿泉水5瓶,牛奶5瓶。然后是帐篷,跑了6家超市未见,后来万佳的售货员说,国家已经下令不允许大商场在近期出售帐篷,以免占了灾区的指标。最后想到海边游乐场或许有,赶到后,只找到一家,旧的卖180元新的要220元,商家说近期帐篷少,所以不会便宜卖。看了一下,大约平时商场里买也就80元左右的沙滩帐篷,就要了一个。6月5日上车前北川的人说需要一些娱乐书籍放松,又去商场里买了十几本小说。
       出发
       6月5日17点多的飞机去绵阳。托运行李时发现多出了20斤,一算要将近200元的托运费。而随身只能带一件行李,卖水果的小姐出主意将两个包和(合)在一个大编织袋中(花了25买了一个),结果管理人员说是包太大,不合标准,于是找了个座位,我就开始整理,棉质长裤外套上牛仔裤,牛仔裤外套上雨裤,两层长袖衫外套了一件短袖衫。帽子里面放上手巾,再扣到头上,想了想,又把塑料袋拿出来6个缠到了腰上,边儿塞到裤子里,两个裤袋满满地塞上棉布手套,手上各套了三层,雨伞挂在腰上算是附件……一番整理后,终于达了标,过了第一关的体积测量。然后安检的人员奇怪地看着我,见我身上不停地往下掉部件,就彻底搜了一遍,一个小伙子看到了帐篷,问我去干嘛的,我说是志愿者,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带的东西这么奇怪,于是很快放了行,还说了加油。我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地进入了候机区域。
       到达绵阳
       由于飞机延误,到了绵阳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一路上遇到很多气流,飞机比较颠簸。绵阳的机场地勤人员很少,下来后问警卫和工作人员都说不知道最近的灾民安置点在哪里,只是说附近地势低点的人都搬到了山上防止洪水突袭,但是天晚了,也没有人知道具体在哪里。另外机场附近也没有听说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后来他们建议我去市区看看(的哥最支持这个建议)。花了半小时左右到了绵阳市公安局。一路上很冷清,没有见多少人。于是把大半的塑料袋和拼图交给了值班人员,叫他转交给戒毒所的人,但是忘了给他预备好的湿疹膏。市区四周的建筑夜色里看来都是好的,值班人员说很多房屋有裂缝,所有的居民都撤到了较高的地带,为了防止洪水和余震。所以市区不存在旅店一类的住宿处。大街上基本没有行人,只是几家简易平房里的小铺还开着,卖些食品和烟等杂货。又叫了的士去最近的一个地势较高的公园,听说附近的居民多撤到了那里。的士说这几天生意开始好些,来来往往很多叫车的,只是太累了,因为前些天大力救人的时候大家都是免费运送伤员和物资,几乎没有怎么休息。到了公园发现路两边、草坪上、大树下到处是帐篷。昏暗的路灯下,隐隐约约可见公园的正中是个什么纪念馆,门口拦着条带说是危险,暂时停止开放。直觉四周的卫生都不错。就找了一块草坪铺上塑料袋准备休息。忽然一个老人家走过来,说了好一会才弄明白她说草地很湿,建议我到水泥路上去,因为我没有木板垫着,又看到我有许多东西,就说要小心保管。我不觉有些害怕,就搬到了纪念馆前的水泥台上,夜色里没有办法看清帐篷,再说我也没有扎过,所以决定今夜露宿。我选了一块石凳,铺上最后一捆拼图,头脚套了塑料袋,以免夜里有雨。把伞打开,遮住头部,防止别人看出我是女性。又点了蚊香,开始放在脚下,后来转移到头边,还是没有躲过蚊子的袭击,绵阳的蚊子好像很饥饿,早上清点出来是6个大包。因为害怕坏人,我迟迟没有入睡,后来决定起来四处走走。到处都能听见呼噜声,很多人睡得很香,路上有三三两两晚归的人,都轻轻地走着,没看到什么行为诡秘的家伙,偶尔还有几声婴孩的啼哭,甚至可以听到母亲的轻哄声,公园里四处散落着私家车和摩托车,不论贫富,今夜都躺在一个公园里。我的警惕开始放松,但是寒意就袭来,才发现四川的昼夜温差还是挺大的。天空一直阴着,远处有隆隆的雷声,还有一些直升机从上空飞过。直到天明,都未见到一滴雨。
       绵阳的早展
       天开始放光时我睡着半小时,睁开眼睛时清晨已经完全到来了。很多人从帐篷里出来运动,有打太极的,有陪小朋友打羽毛球的,有个阿姨绕着纪念馆一圈圈地竞走。一个大爷来到了垃圾箱旁,把我昨夜扔进去的打包带扯了出来,开始把一根撕成几根,然后连接起来,用力拉了拉试试强度。在他撕第二根时我走了过去,问老人家干什么,老人指指那些绑着帐篷的绳子说现在缺这个,接着又把带子上“深圳宝安机场”几个字读给我听一我当然知道是哪几个字,然后他高高兴兴地继续撕。一个环卫工人过来清理垃圾桶,我这才注意到,公园比我昨夜想象的要干净,路面都看不到一张纸片,每一家都收好自己的垃圾,统一丢弃。有很多条幅标语提示人们注意卫生,防止疾病。厕所的指示牌也很明显,只是门口排了好多人,我把行李放在路边,也去排队。之后的几天我经常把行李丢在路边,但从未丢失。排队的时候我买了一份《绵阳日报》,看完交给旁边的一户帐篷主妇,她看完后把报纸拿去垫东西,这里好像每样东西都有利用的价值。厕所简陋清洁,还有专供残疾人的坐便。公园的大道上很多人提着早餐回来,豆浆、包子、饼、蛋,看起来很丰盛。还有很多人提着水回来洗漱。后来发现前面有专门的供水车,另外公园门口还有开水处。出了公园50米竟是一个早市场,菜类丰富,也很便宜,我很想买黄瓜和西红柿,可是拿不动。路的两边都是小吃店,包子、粉、面什么都有。我买了8个小包子花了三元钱。之后车厢挤得满满的,不过后来陆陆续续都下去了,到安县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人。车一进入安县,重灾区几个大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条幅上。官兵也越来越多,后来大约60米一个兵,背手开腿站立,都穿着大头皮鞋,身着迷彩服。因为地震后灾区最流行的就是迷彩服,军人穿,民兵穿,志愿者穿,灾民也穿,以至人们心中觉得只有穿了迷彩才有救灾的样子,搞得一眼看过去不知哪个是兵。因为打听不到灾民安置点,我就直奔绵阳汽车站,打算去什
       邡和其他志愿者汇合。灾区附近的各个城市间的票很便宜,车次也很多,很多半小时内都有一班。买了票后才发现原来有车去北川各个镇的,便又改票去北川。
       去北
       车子离开绵阳后,路还算平整,没有太多颠簸。刚出发时,但是到了这里我发现,凭鞋判断是百分百的不出错,穿大头皮鞋的肯定是军人,而且军队到底是军队,一举一动,透着挺拔刚正,每个动作看着都干脆利落。进入县城,街上的人骤增,熙熙攘攘,不停有人拦车,赶集一般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我发现上车的人手里拎的多半是被子和盆子一类的物品,很少见人买食品。车也越行越慢,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些警戒士兵的脸,他们屹立在人群街道上,一动不动,一张张的娃娃脸,跟高中生差不多,很脏也很严肃!我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觉得他们既满身疲惫,又精神抖擞,我知道我比他们大很多,但是我不敢在他们面前自称长辈,我想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这一路过来我都没有看到倒塌的房屋,事实上我就没有看到什么房屋,放眼望去,都是帐篷。不似绵阳街头的各式各样,塑料、帆布、彩条布什么都有,这里的帐篷颜色样式都比较统一、规整,并且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街上的人和上车的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错,大声地交谈,时而还有笑声。我开始给跟我说缺药的志愿者打电话,想确认缺药的具体位置,但是不通,事实上到了绵阳后我就一直在试着联系。车驶离安县后,道路开始有点颠簸,军车越来越多,接近北川擂鼓镇时,基本是大路,只是路旁不时可见货柜车大小的巨石。我窗口一侧的山远远看去,可见黄色的断带,一条条像黄色的瀑布,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越往前越密集。车上的人说那就是山体滑坡。到了擂鼓镇的路口,车就停下准备往回开了,前面的指示牌写明,北川仅授权车辆方可进入,到北川其他乡镇的需要绕行。我拖着一堆行李下了车,靠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休息。一个警察走过来示意我走开,我以为挡路了,慌忙挪到对面去,并问警察石头哪里来的,“上面!”他头都没有抬地向上一指。我这才注意到,石头那一侧的路旁都是拔地而起的山体,而我一路上看到的石头居然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我冷汗直窜,不待他说,又拖着东西挪出去几十米!两个男女拖着帐篷走过来,男的说这回可不用跟别人挤了,女的说好像看到有黄头的,男的说他看了,大小其实是一样的,女的又说现在发的好像比开始的那些要大,要结实。其他经过身边的灾民也是满手东西,我只好任(认)命地拖着那些东西往前挪。不时有车辆开来开去,多是生化军车、泥头车、交通维修车和建筑工地车辆,一律挂着抗震救灾的红条幅。路边还散落着一些警车,三三两两的警察站在车旁,还有一些救护车、野战医院车,后来一询问,野战医院一应俱全,什么药品也不缺。再后来问了一户帐篷人家,女主人说吃喝每天有发有领,不用操心,每天都几遍消毒,我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陋的,她丈夫拎着两个盆过来说干活的都是军人,看病的都是专家,你是做什么的呢?我回答不出来,便把那堆东西很郁闷地往回拖。好像夜行人适应了黑暗,离开北川的路上。我慢慢在乡野和路边分辨出越来越多的帐篷。
       派发物品
       联系不到要药品的那个志愿者,我决定先去什邡市和其他志愿者汇合。我在安县下了车,因为有几个四川单词没有听懂,我在那里坐上了去秀水的车,在秀水车站换车时上了长途车站的厕所,站台工作人员告诉我候车厅的厕所震坏了,不过候车厅的另一端有活动厕所,我便穿过那个椅子东倒西斜、到处尘土的候车厅来到了活动厕所,身后有人喊,我没有听清是什么。那个是我在灾区上过的最脏的厕所,门也坏掉了,在里面得用手拉着。出来后我又从那个候像有扶他林,但在包里翻了翻也没有找到。她说要不你就去我们那里捐药品,我们那里什么药品都缺,我同意了。中途我随她下了车,很遗憾我没有记住那个站名,因为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想再来一次。一路上我注意到有的房子塌成了一堆泥,有的房子外形完好无损。但是她告诉我现在哪一栋都没有住人。她说要不你先到我家歇歇,然后停了一下,喃喃地说应该是我的“棚”,眼圈跟着就车厅穿过,这才注意到,所有的天花板都是半悬在那里,还有几盏摇摇欲坠的吊灯,我忽然明白那个人喊的什么了!我发现除了厕所,其实站台附近还是很干净的,没有乱扔的垃圾。同车有个妇女很热心地告诉我往下怎么走,我说带了很多药品,要先捐了,才好走路,她问有没有跌打膏药,并给我看手指,地震后就一直不能弯曲,她每天有很多事要做,手不好就没有办法干活。我说好红了。我不想麻烦灾民,就拒绝了。她又说你跟我去把药品分给大家,我说不行,因为很多都是配方药,吃不好会出人命。必须捐给医护人员,她就带着我去镇上的医疗站。一路上坚持用那只伤到的手帮我拎东西。到了医务站,她找了好一会儿才叫到一个大夫,把我领到了药房。药房里有几个病人等在那里,听说我是送药的,很高兴,我刚把药品摊出来,他们就往外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连忙一个个地阻止,告诉他们想要什么药必须问过医生。但是他们始终不肯放开手里的云南白药,最后我只好让他们拿着药去问医生。送我来的妇女说这类药物镇上已经没有了。我把中联的电脑单一并交给了医生,证明我所带的并非假药。一个抱着六七岁大的孩子的妇女问我有没有治皮肤炎症的药物,我说有,不过你要问医生,因为都是西药可能引起过敏。我把一本彩图故事书递给了她的孩子,这下子后面的医生也围了过来,惊奇地说你们连书都有带,我说你也有孩子吗?他热切地说有,我就给了他一本《汤姆历险记》,另外一个病人和领路的妇女也说有,我就一人发了一本。交完药品后,带小孩的妇女坚持要用她的电动自行车帮我运行李,而领路的坚持要把我送到车站,于是我们两个就跟在电动车后面走。领路的妇女手里拿着两瓶我带来的云南白药、感冒药和书,问我到灾区都想做什么,我说最大的愿望是领养一个孤儿,她说只要孤儿吗?她那个十几岁的大儿子可不可以?我很惊讶,她忙说不是想把孩子送人,可是孩子跟着她只会吃苦,以后可能也考不上大学,跟着我会有出息。我说孩子一定要跟着母亲,没有母亲的孩子心理容易出现问题,就算读了大学也未必幸福。她说地震后,她打电话给那个经常在外鬼混的丈夫,他都居然不肯回来,现在拖着两个孩子,房子也没有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想一咬牙把孩子送出去算了。我告诉她再苦也要和孩子在一起,没有什么人可以代替母亲,真送了你以后一定会后悔。再说大学就那么重要吗?要成为一个好人靠的不仅仅是学问。她听完我简要的生活介
       绍,叹了口气,说原来读书人的命也不一定就好。我说女人一定要靠自己,一定要自己坚强起来,谁也靠不住,老天爷都靠不住,说地震就地震。她想想也是,就说考虑过几天是不是带着孩子去打工,又讲不管怎么样孩子们都没有出事,老天也算照顾了。我们就这样聊到了车站,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前告诉我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说我们都会幸福的。抱小孩的妇女一直把我的行李送到了车门口,我问你领到药了吗?她说大夫没有给她,就说没有,可她明明看见了。我说可能是配方药,不能随便给,她说连我捐的创可贴,大夫也不给,我就觉得奇怪了。上车前我把自己应急的创可贴拿了几片给她。她说你是好人,我说好人很多啊,她说这里死的人少,好人不来。车启动后我忽然后悔没有要那两个妇女的联系方式,我忽然想也许我不必前行,这里大概也需要我,这时什邡的志愿者发了短信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到,他们那里缺人,于是我甩掉了这个想法,继续赶路。
       中途我又停留一个小镇,发了剩下的药品还有手套。因为在电视上看到很多解放军的手套都漏了手指,所以我准备了几大捆。我把一捆手套递到了一个穿迷彩服,带迷彩帽的人手中,他很吃惊,喃喃地说他们确实缺少这个,可是我怎么会想到要捐给他们?他的表现让我很纳闷,后来才想明白,那个人只是个穿迷彩的民兵。然后我想了一下,决定不一定要捐给部队,就把剩下的捐给了一个缺手套的施工队。
       在什邡
       下午六点左右我终于到达了什邡市。城市看起来还好,只是布满了帐篷,据说有灾民安置点。我最终的目的地是什邡的湔底镇,上车前,一个志愿者要我捎一张移动卡给她,可惜我问了很多人都说卖的地方比较远。车就要开动时,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问是不是有个志愿者想买手机卡,说他刚买了一个可以转卖。司机等我们办好了才徐徐开动。去湔底多半是走土路,颠簸得厉害,一个中年妇女坚持给我让座,我很奇怪,她说你是志愿者,很辛苦。我最后坐下了,但一直感到不安。
       到了湔底时,天还没有黑,街上还有几个店铺在开,卖些生活日用品和熟食。一个水果摊上卖着很新鲜的桃子,我要了2斤,付款时才发现自己听错了,不是六元是两元,正想多买些,来接我的志愿者小杨到了,个子比想象的要小些,刚刚20出头。我很惊讶他居然是骑着摩托来的。路上他跟我说他们跟这里的灾民相处得很好,车就是他们帮助的那家灾民的,还讲他们先到这几天收获很多。湔底镇属于轻灾区,我后来发现所谓的轻灾区就是人死得比较少的地方,破坏程度却是一点都不轻。而我这些伙伴们帮助的这家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地震时在学校遇难了,所以被列为该地的重灾户。我到时看到男主人陈大哥抱了一卷防潮胶垫回来,我惊讶地问怎么还有这个发,我以为灾区很缺这东西,结果志愿者小豆踢了我一脚,男主人点下头没有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们死了孩子才照顾发了这个,其他人家都没有的。他家的帐篷还有塑料布等物品都是因为这个而优先发的,我来后他还陆陆续续领了些救灾物品,但是每次领新东西,他脸上都没有多少笑容,因为那相当于孩子的命换来的。晚饭的时候很热闹,不停地冒出新面孔跟我打招呼,我才发现队伍居然有七个人,而负责做饭的小豆是怀孕两个月的孕妇!晚饭很丰盛,志愿者们买了很多熟食,席间陈大哥不停地给各个志愿者敬酒,表示自己一定不辜负希望,要重新振作起来,几年内成为木耳大王,多次重复说你们没来时是真的不想活了,因为有了你们才重新鼓起了勇气。“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我是真的被你们感动了……我是真的感谢你们……”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强调一下“真的”。那一晚大家喝了一箱的啤酒,怕伤了主人的情谊,我也灌了一大碗。主人的全家都很感激我的伙伴们,但是好像总是找不到足够充分的语言,而席间这些伙伴一直互相打趣,不时出现搞笑镜头。大家看起来很欢乐,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直到后来我问饭桌后面那些大袋子里装的是不是木耳,陈大哥说是的,用手抚了抚袋子说地震弄毁了木耳,也带走了我们的孩子,话才说了一半他就被志愿者小霞拽过去询问一个东西怎么用。晚些时候放行李时我发现男生们住在一个单间大小的帐篷里,一问才知道是主人把救灾帐篷让给了伙伴们住,他们自己住用竹竿、塑料、彩条布还有黑篷布支起的木耳储存棚,也就是我们刚才做饭吃饭的地方。
       我们是在深圳一个绵阳人开的救灾QQ群里认识的,当时我在许多志愿者征集点报名均未被录用,因为不是军人、医护人员,和有力气有野外登山等能力的男人。在这个群里我大叫大嚷,说没组织就自己去,不想等了。有一个小霞和小杨,还有一个小豆同意我的提议。随后小杨和小霞辞了工去了成都,到那里后按照群主的意见找了市团委,登了记就去郊外的科伦药厂搬运药品,有统一的住宿和饮食,饭伙好得像住宾馆。后来来了一些农民工跟他们一起干,并且说每干一天可以给他们八十元。他俩感觉收了钱就不像志愿者于是决定离开。在市团委门口遇到了另外一些志愿者。一个叫小贵的说前几天被安排去过什邡,那里缺人。于是八九个人就一起去了什邡,小贵把大家带到了上次去的湔底。那里的房屋九成以上倒塌,没倒的也都是危房。农民原来都是靠种木耳生活,地震中,木耳棚子全部倒塌,生长中的木耳严重受损。农民因为倒塌房屋心情沮丧,加之没有劳力,很多人家就放弃了。他们到后。帮助3家支起了木耳棚,架起了木耳架,那几家因为有他们的帮忙,进展很快,于是心情跟着也好了不少,后来他们就来到了这个死了孩子的陈大哥家。小贵第一次就是跟着几个志愿者在他家做过,当时陈大哥对他们帮不帮忙不抱信心,只是沉在悲哀中难受,四十多岁,孩子没有了,房子倒了,木耳棚全塌了。二十多万的投资(十几万是贷款),都没有了。他天天想着自杀。而小贵那一拨的志愿者对农活兴趣不大,干了一天就走了。陈大哥说走时小贵不停地回头看坐在地里的自己。小贵始终放不下陈大哥绝望的表情,就蹲在市团委门口寻找可以一起去的志愿者,等了几天。再次见到陈大哥时,他几乎决定要自杀了。这回七个人(走了两个)迅速扎营,不在乎陈大哥招呼不招呼,就开始下地干活,搭起了棚子,就开始搭架子,干得很卖力气。晚上还去镇上买了菜,做饭给陈大哥一家吃。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陈大哥就已经可以跟大家一起喝酒,诉苦了。大家想尽办法开慰他们一家,逗他们开心。最后到我来时,陈大哥已经基本恢复了信心。后来我们去洛水镇帮助一家人搭架子,那家也死了孩子,主人说他五天五夜就坐在家门口
       发呆,不想睡觉也不想吃饭,直到救灾的官兵下了前线,来到他家,问庄稼怎么样,他说都倒了,战士们说没事,我们给你撑起来,就十几个人一天就支起了架子和棚子,还有一些老师也带学生过来帮忙。他说看这么多人帮他,自己再不振作就对不起大家。我们去时他的状态还不错,虽然提起孩子伤心,但是已经恢复了生活的勇气。我们救助过的灾民都有一个想法,都说将来如果哪里有灾情需要他们,他们将义无反顾地去帮助别人,就像现在别人帮助自己。
       灾区的饮用水全部是国家发的瓶装水。各个重灾区还设有简易水处理设施,可供当地灾民洗漱和做饭用。像洛水镇还有车辆接大家去镇上统一洗澡,女生一次10分钟,男生好像是5分钟。另外镇上有统一的衣物清洗处,排队清洗,消毒甩干,很多地方还有烘干,乡间地头帐篷聚集的地方我也看到很多免费洗衣机。
       重灾区是集中上厕所,每隔一个时间段就冲洗一次,厕所很干净。洛水的厕所每10分钟就冲洗一次,停水时,民兵会组织人工抬水去冲,那里的厕所干净得不像话。重灾区都设有免费食堂,饭菜比深圳一般工厂要好,此外每天还额外发放方便面、米等。轻灾区不主动发食品,但是如有需要,可去物资处免费领取,量要符合正常需求,一般也有免费食堂,数量较少,湔底镇街道上有一堆瓶装水供志愿者免费取用,人们很自觉,喝多少,拿多少。灾区有基层干部下来宣传,也有宣传车喊话,帐篷学校也会每天提醒,到处都有横幅,提示大家要注意卫生,教大家怎么放垃圾,并统一收集。所以,我在整个灾区,七天内就几乎没在街道上看到什么垃圾,卫生绝对好过佳木斯。重灾区每天几次消毒,轻灾区最少一次,未见什么疫情,食物中毒都没有听说过。
       不法分子散布谣言
       1 我们的队友5月底到镇上时,一下车,就听到很多人喊“地球撞月球了!”街上的人都在跑,他们抓住一个人问怎么了,那个人说已经撞上了,快跑吧,就挣脱赶紧逃命去了,伙伴们一看人们都在跑,当时也懵了,就商量了一下要不要跑,再一想要是真撞上也没地方跑啊,后来来了一堆警察。地球就安全了。
       关于这个谣言,陈大哥告诉我,那之前的两天就有人到处说那天会撞上,说赶紧有什么好吃的就都拿出来吃吧,很多人都把吃的拿出来拼命吃,陈大哥觉得没所谓,能上天堂看孩子也不坏。我在洛水跟一个灾民聊天时问他当时跑了没有,他当下脸一红,扭过头去笑着说那还不跑。
       2 有人半夜造谣四处喊发大水了,大家赶紧往山上跑,于是大家抓个薄被就往山上跑,有个小女孩跟我讲她当时手里还抓着两本书,结果夜里在山上弄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人们在山上猫了一晚上,什么事没有,有人从所谓的“洪区”过来,一问说没听到也没看到洪水。大家就下了山,回来后发现棚子里值点钱的都被拿走了。我想起在路上曾看过一个警察抓了一个人,斗胆问是怎么回事,当时警察面无表情地说是从“洪水”里捞出来的,我那时还很奇怪。
       3 有人说要来成车的土匪抢木耳,并说到时要听到一处喊,大家就要跟着喊,好把贼人吓走。那晚可热闹了,这里喊,就跟着喊,那里喊也跟着喊,叫了一夜,人和狗都累得不行了。
       6月初大批特警到达灾区,配合当地警察整治。我走时已经没有人造谣了。一个湔底灾民讲,特警,头回见到,身高都在180以上,往那里一站,就觉得安全。
       我们刚到时去什邡市团委要个志愿者帽子都不给。当时湔底镇只有十几个志愿者。那天大家在农田里干活,忽然看到来了两辆卡车,说是市里组织的,满满地装着统一着装的志愿者,车身挂着条幅,打着旗,每家分了一些。后来又看到中央电视台某频道的采访人员,但是该采访人员没有采访那些正规军,而是来到我们这处比较偏僻的地方,问我们一个农民出身的伙伴小华,这里有没有志愿者,我们那位农活好把式说我就是啊,于是采访人员给了他很长的镜头,当时还有志愿者小王老师和另外两个。小豆的在深圳的家人从中央电台新闻中看到了他们。小华很兴奋,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平静下来,并且开始写博客记录此事,他写了六行字,有六个字不会写。临走时一个农民问我还有没有志愿者给他联系,我说没有来吗,他说有一天突然来了很多,就半天干了一点点的活,还让他签字说帮了他什么什么,他就说也没有帮我那么多干吗要我签,但最后还是签了,问时间,他说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说这一次。我告诉他去跟镇或市里的政府部门联系,看可不可以派几个志愿者来,他都问过了,还按照他们的建议去成都拉了几个志愿者回来,但是看是农活干了一天就都跑了。
       灾区现状
       我们所到的村镇都是90%以上房屋倒塌,湔底虽然是轻灾区,但是村民们事实上都没有房子居住了。一部分先发了帐篷,还有一部分自己搭了棚子,我在灾区待了七天,没有看到一户住房子的人家。洛水的情况比湔底镇要糟,而洛水的人说再往前去红白等灾区更是惨。所到过的乡镇,都有学校在地震中毁灭,平均每个学校的死亡人数在一百多。除了学生外,轻灾区的死亡人数较重灾区要少很多,当地灾民说什邡市政府开始报给国家说是可以自救,不需要援助,因此外界对该地的关注就很少。事实上绝大多数灾民都是贷款搞的经济作物产业,地震发生后。几乎没有了收成,欠了一堆债,国家的贷款据说可以迟点还。但是房屋也没有了,在这双层打击下事实上很多农民都失去了信心,志愿者和军队的帮助给了他们很大的鼓舞。这些地方很缺志愿者,因为当地人都受灾,很多人就是出钱都无法找到人帮忙来恢复生产,不过在我们将要离开的时候,什邡市的一些学校组织了初高中和中专的学生下来做志愿者。当地政府下通知,轻灾区国家三年内不建房,每人发800元自己建板房。很多农民因为绝收欠了债,现在要自己建房就觉得很难,而且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买料,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钱。像我们去的洛水那家失去孩子的男主人就在我们吃饭时收到了政府关于不给建房给补助的通知。他说现在欠了很多债,亲戚朋友也多半受灾,真要自己建房确实有些难,但是如果国家确实有困难他也能理解。他说地震后,房子没有了,木耳棚也毁了,孩子也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是国家给了帐篷,解决吃喝,解决医疗,还帮他重整了农田,几乎一切都是国家重新给的,以前不知道政府对人民究竟有什么用,地震后他知道了,所以他一切听国家的安排。
       关于帐篷学校
       我们见到了很多帐篷学校,教师们都是志愿者,高校在读的学生素质相对好些,讲课比较受欢迎。课程基本都是以鼓励和开导为主,利用歌曲和诗歌来教同学们知识。不过
       很多志愿者因为种种原因需要回去,每次换人,很多孩子很伤心。也有些帐篷学校的讲课比较乏味,老师也缺乏煽动力,学生在高温下昏昏欲睡。老师多是年轻人,打扮很多很怪异,我在两个帐篷学校各看到一个竖着鸡窝头的男教师。一个因为讲课没劲儿(好像本身文化水平也有限),学生说他看起来都没有教师样,比较排斥,有个小女孩还因此跟家里起了争执,家长不去看学校讲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自己的孩子没有去,就一定会吃亏,学业要有损失,而女孩抱怨说几个年级的课混在一起讲根本没法听,何况老师还没有形象,但是家长觉得孩子去学校就是没错的,去了自己就觉得安心,从这个意义讲,这类学校事实上是给家长开的。另外一个鸡窝头在一个退伍老兵资助的帐篷学校任教。那个学校由一个老兵一手建立。有好几个帐篷,上面分别标着1~2年级,3~4年纪,5年级和初一等,帐篷里贴着好看的图片。还有一个给小孩子玩乐的帐篷,里面有玩具。那个鸡窝头讲课生动,学识还不错,小孩子很喜欢跟在他后面跑,大家觉得他的发型很有特色,很帅。
       关于儿童心理
       小豆和王老师在灾民家走访时看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他一看见学校就哭,会跑开。另外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总是高高兴兴地在我们身边玩,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一本她遗落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地震毁了我们的学校,带走了我们的老师和同学,地震也毁了我们的家园和亲人……
       我本来想发挥自己从前讲评书的本事去开导孩子们,结果发现这几年的生活折磨得自己语言能力下降,然后我的听众小朋友就给我讲起了故事,从安徒生到格林、格列佛、王尔德,讲得生动美妙,细节一个没漏!甚至还讲了很多日本童话!最后我听得如醉如痴,晕头转向地睡美觉去了。这个善于讲故事的小女孩跟我约定,要我回去后给她寄图书,我后来发现几乎没有她没读过的,最后给她选了《童年》和《木偶奇遇记》
       我们所看到的灾区都有移动服务点,灾民可以打免费电话。轻灾区还可以无线上网,帐篷里有电源,可以充电,我们所见的地方都恢复了供电。地震后最大的奢侈消费品
       如果你问我看到的四川每天什么东西卖得最多,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烟和酒。人们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见面就互相递烟,不管男女他都会递给你,只要坐下来说话就会点一根烟。灾民抽,志愿者陪着抽,就是解放军不敢抽,八零后的把我们七零后好不容易戒掉的烟全部拾起来,个个会抽。再说酒,只要是吃饭,那就一定要喝酒,男的女的都很能喝,可怜不容易醉的人最难受,一杯接一杯,敬得乱七八糟。有志愿者的家庭,灾民是真心感谢志愿者,一句感谢就要敬一杯酒,从晚上七点开始能敬到夜里一点,志愿者也是真心感谢灾民(感谢灾民给自己一个帮助别人的机会),敬酒也是非常卖力气,最后喝糊涂了,志愿者之间也开始互相感谢。没有志愿者的家庭这方面丝毫不逊色,一家人,或者拉上邻居也是一顿猛喝,啤酒喝完喝白酒,自家喝完了再去别人家灌,夜夜如此!喝酒时多半是一个灾民对几个志愿者,第二天大家还可以继续工作,最值得同情的是一个志愿者撞到几个灾民,那就是一定要倒下了。有个辽宁的志愿者在洛水救灾时,被四个男性灾民灌得出门几十米就躺下了,该村的村长看到后就直接扛到了自己家。而镇上的志愿者领导干等人不回来,打电话问喝酒的村民,他们说人应该在路上。半夜三更一公里的路居然走了两个小时,这下领导急了,一群人出来找,民警也出来找,灾民也出来找,我看到那个志愿者时已经是次日的下午,他刚刚写完了检讨,又跑到灾民这里道歉,说给大家添麻烦了,于是两拔人互相说对不起,说了半天,酒倒是没有喝,干掉了半包烟。我那段日子常常担心,担心这些人地震没怎么样,倒被烟酒夺了性命!
       关于房屋质量
       去过两所倒塌的学校,一所中学,一所小学,都是多层楼,塌成了一堆,学校外面都是挂着隔离彩带,不让进去,但是瓦砾距离大门很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水泥和砖头,砖看起来很碎,怎么说呢,感觉有很多孔,不像我在深圳看到的废墟,一根支出来的钢筋都没有。后来吊唁的家长说他们进去仔细看过,根本就没有钢筋。四川政府已经派人取了样。有人告诉我这叫砖混结构,我是不懂,但后来看了很多倒塌的民房,发现都是不用钢筋的。这一带的房子多数是如此。几个镇都有学生家长聚集起来去吊唁孩子,都打着条幅,说要给孩子一个公道,结果听说追悼会上都发生了小规模的打斗。
       就说湔底镇,陈哥说有人组织,联系大家说是要在赶集那一天到学校开追悼会,说是先举着孩子的照片在镇上走一圈,然后在学校门口设灵堂。有镇里干部下来劝说陈哥不要去。陈哥说也想呼吁一下调查建筑质量,但是政府刚刚取了样,应该没有这么快出结果。他觉得应该等等看。可是如果不去,又怕其他家长会说他,他跟镇上的领导说去了不会闹事,会平和地反映此事。但是领导说如果有人煽动你们说孩子都死了,你们还怕啥,上啊,打啊,你还会平静吗?陈哥也觉得要是那样,可能自己也会跟着脑袋热起来。于是陈哥跟我们商量,大家开始意见不太一致,一个说陈哥你要知道闹事也没有用,想去就去,到时理智地反映问题,不要乱来。另外一个说,那种场合,那么多人,举着自己孩子的照片,能不激动吗?别人随便煽动一句肯定就跟着起来了,哪里还会有理智?陈哥也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定力,还说同村有一个也失去孩子的年岁稍为(微)大一点的,有人劝他出面组织,他死活不干,说枪打最前面的,后来又说好像劝他们游行的不是遇难家长,于是大家决定抽出一个人陪陈哥去,见机行事。陈哥最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叫嫂子去,女人嘛,真情绪激动也不会失常到哪里去,顶多恸哭一下,反正在家也是要哭的。但是第二天陈哥还是忍不住去了,果然有人煽动,果然那些家长就激动了,于是来了警察,平息过程中,陈哥被推搡了一下,回来很沮丧,晚上大家喝酒时才又好起来。我后来去镇上,发现政府还是保留了灵堂和路口的一个标语,白布黑字,上写,孩子,天堂快乐吗?我看着有点难受,但不知怎的觉得这不像是那些家长能说出来的。
       资料写作者:杨锦,公司职员,现居广东深圳。
       资料提供者:桑克,诗人,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