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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天净沙的姑娘
作者:刘水清

《天涯》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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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花和野禾、麦子、二*9,从小长在天净沙这么一个像诗一样美的村子。她们四个,菊花最大,长其余三个一岁。在菊花看来,天净沙就是整个世界,村里的居民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类。从前,在她还觉得事事神奇的孩童时期,她就已经从天净沙的大栅栏门和篱边台阶上,把那一大片山谷一眼望到尽头了,她那时看来觉得是神秘的,现在看来也不觉得神秘性减少了多少。她从她家的后窗里,天天看见那些村庄、风车和依稀模糊的白色宅第;在所有这些景物之上,那个叫作乌龙屯的市镇,巍然高踞山巅之上;屯里的窗户,都在西下的太阳光里,亮得像灯一样。但是那个地方,她却还没到过;就是天净沙本地和邻近,经过她仔细观察而熟悉的,也只有一小部分。远在村外的地方,她到过的就更少了。四周环绕那些山的峦光岭影,她一个个都很熟悉,仿佛亲友的面目一样,至于山外的情景,就全得依附村里小学的说法了。她离开学校刚刚一两年,离开学校前,是一个名列前茅的学生。
       刚一下学,菊花就和野禾、麦子、二*9一道被分派到村里的蚕场里。村里人老看见她和另外三个女孩子在一块儿,一块采桑,一块喂蚕,一起下河洗澡,唱同一首歌,看同一本书,膀从膀地从蚕场——一所老营房里出来。菊花老是走在前面,穿着一件毛布褂子,褂子原来的颜色都褪了,变成了无法形容的三级颜色;褂子上面罩着一件有小方格儿的粉红印花布围襟,喂蚕用的,走起路来长腿大步的,小腿肚子绷得紧紧的,圆滚滚的。那时侯,她的头发是土黄色的,像挂小锅的钩子似的,撅撅着。麦子和二*9有时搂着她的腰,菊花的手就搭在她们肩上。
       菊花长大一点,懂得当时的情况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看到她母亲糊里糊涂地给她生了那么些小弟弟小妹妹时,她都不以为然,养活抚育他们,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但她母亲却像一个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快乐着呢。
       有一天,场长很早就给这四位姑娘放了假,说是要到乌龙屯看电影。乌龙屯,多远呀?八里地。八里地,多长呀?四个姑娘全没走过。
       菊花大步流星,天还未晌,就跑回了家。
       进门就说:“妈,我要去乌龙屯看电影儿!”
       “看电影儿,还不赶快拾掇拾掇!”
       菊花朦朦胧胧地听大人讲看电影时好像还有相亲的。
       那女孩子因为要讨她妈欢喜,一切都由她妈摆布,唯恐她妈不让她去乌龙屯,于是安安静静地说:“妈,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
       菊花妈见她这样听话,大喜。她先舀了一大盆水,把菊花的头发洗了一遍,洗得非常彻底,等到擦干梳光,头发好像比平常多出一倍来,也不黄了,就像锚缆一样粗壮,从脑后一直垂到腰下。她挑了一根比往常宽的粉红色带子,把头发给她扎起来,又把菊花穿着演白毛女的那件白色衣服给她穿上。头发既然梳得蓬松,白衫又因轻飘而显得肥大,因此使她正在发育的身躯,看着好像成熟的样子,叫人辨不出她的真正年龄来,而把她错认为成年的妇人。
       “哟,我的袜子后跟上有个窟窿!”菊花说。她就这么一双袜子,还是远在城里的舅舅给的。
       “袜子跟口有个窟窿怕什么?难道袜子还会说话吗?俺年轻的时候,只要有个好看的帽子往头上一扣,管它脚底下怎么样?”
       母亲看着女儿,非常得意,所以特意倒退了几步,像一个画家离开画架子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这番调理的结果打量。
       “你自己来瞅瞅吧!”她嚷着说,“比先时可好看多啦。”
       因为镜子太小,一次只能把菊花的身躯照出一小部分来,所以母亲就在玻璃外面,挂了一件黑外套,这样一来,窗上的玻璃就变成了一面大镜子了;这本是乡下人梳妆打扮的时候常用的办法。
       她们一行四人兴高采烈上路了。
       头一天倾盆的大雨,把个天净沙洗得天高地迥。太阳更辉煌,空气也更加温馨、澄澈。
       从她们自己的村庄到乌龙屯去,得走一条曲里拐弯的山路,路上有一段是从地势最低的地方通过的;头天的大雨,把那段最低的部分淹没了大约五十码远,都是没到脚面的水。这是那些女孩子们走到那儿,才知道的。在平常日子,这种不便,本来算不了什么,她们可以赤着脚咯吱咯吱地过去。可今天可不行呢,她们是全副武装的,是要去看电影,看乌龙屯的电影。听说乌龙屯的街道镜子一般亮,大姑娘小媳妇从没赤脚走路的,要是把身上弄得泥一块水一块的,那可不把人家笑死呀,所以可千万别弄脏鞋子和裤脚。她们口头上说的是去看电影,其实心里早想着去看看乌龙屯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这样一天,她们穿的都是雪白的褂子,轻盈俏丽的鞋,粉红、水绿、藕合色的裤子,就是最埋汰的大脚二*9,今天也借了邻家狗儿姐的一条裤子穿在身上,狗儿姐的裤子又肥又长,她一连挽了三道。所以,溅一丁点泥儿,都能看得出来;所以,遇到这片泥塘,真叫人进退两难。她们那时离乌龙屯差不多三里多呢,可是老远就已经听见那里当当的钟声了,学校也早早放学了,得去早早占个地方!
       “谁想得到,夏天河里会涨那么大的水哪?”野禾说。那时她们四个,已经攀到路旁土坡的顶上了,正在那儿立足不稳地勉强站立,想从那斜坡上慢慢地走过去,好躲开那一片泥塘。
       “依俺说,咱们想要到乌龙屯,不干脆从水里过去,就不行;再不就得绕弯儿,上大道,那可非去晚了不可了!”二*9好无办法,站住了脚说。
       “去晚了,叫满场的人都回头拿眼盯,俺脸上非发红发热不可。”野禾说。她偷着穿了大姐的袜子跑出来的,她家姊妹四个,就大姐有袜子。
       她们都正紧挤在土坡上站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路上拐弯的地方,泥塘哗啦哗啦地响,跟着就看见小强水顺着山路,向她们走来。小强是村里的技术员,经常到她们蚕场给蚕宝宝们检查身体,消毒喂药。小强人长得精精神神,气宇轩昂,蛮漂亮的。
       四颗心一齐扑通跳了一大下。
       小强依旧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褂子,颀长的腿上套着一双黑亮黑亮的长统水靴。
       “他不是去乌龙屯的。”麦子说。
       “我看也不是——我倒愿意他是!”菊花嘟哝着说。
       实在说来,在夏季天气晴爽的日子里,与其老早到乌龙屯看电影,不如在家里翻翻那本《欧阳海之歌》,或者与山川草木促膝而谈。小强早就想着当英雄,他真想着有一匹惊马也让他揽一揽,死了也愿意。于是,在蚕场里,他把那本翻烂的《欧阳海之歌》偷偷给了菊花,就是她们四个传阅的那本书。有天晚上,菊花越看越迷,真的把小强想象成欧阳海了。这天午后,他到野外考察的是墒情,玉米地是否该排涝,花生是不是又要打药了。其实,他在路上,老远就看见那四个女孩子了,可是她们叫泥塘问题难住了,顾不得别的事儿,所以谁都没看见他。他知道那块地方积存雨水,一定会阻挡她们前进的路。所以他就急忙赶上前来,想要帮她们一下,尤其帮她们里面的一位;至于究竟怎么个帮法,他并不清楚。
       她们四个人,脸上红扑扑,眼睛水汪汪,夏服轻飘飘,挤在路旁的土坡上面,好像一群鸽子,并排蹲伏在屋脊上一般,看着非常迷人,非常可爱,所以他先站住了,把她们端详了一番,然后才走近前来。她们那些肥大的裤子和褂子,把草上的青蝇和蝴蝶扫起无数。小强的眼光最后落到菊花身上,因为在这四个人里面,她站在最后。她看到她们进退维谷的样子,正憋着一肚子的气,现在看见了小强看她,不由得喜气洋洋,举目相迎。
       那片泥塘还未把小强的长统水靴淹没。他走到她们眼前,站在水里。
       “你们都是去乌龙屯吧?”他朝站在最前面的野禾说,同时也把站在她后面两个女孩包括在内,不过却把菊花除外。
       “可不是嘛,强哥,现在闹得这么晚,俺的脸非红的像什么似的——”
       “我把你们抱过这一片泥塘去吧——把你们一个个都抱过去好啦。”
       四个人的脸一齐红了起来,仿佛只有一颗心在四个人的身子里跳似的。
       “俺恐怕你抱不动呢,强哥。”野禾说。
       “你们想要过去,还有别的办法吗?你们站稳了好啦。瞎说——你们都不很重!就是让我把你们四个一齐都抱起来,我都办得到。好了,你先来吧,野禾!”他接着说:“你把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这么搂着;好,搂住了!就是这样。”野禾照着小强的吩咐,伏在他的膀子和肩头上,他就抱着她大踏步向前走去。从后面看来,他身躯又细又长,和野禾一比,好像是一支纤长的花梗,托着一大团累累的花球。
       他们走过了路上拐弯的地方就不见了,老远只听见小强在水里稀里哗啦往前走的声音,只看见野禾帽子顶上颤动的丝带了。过了几分钟,小强又出现了。土坡上的人轮班儿该是二*9了。
       “他回来了。”二*9跳起来跺脚说;说的时候,她们能听出来,她的嘴唇儿都叫那一阵风的情感烧干了,“俺也得像刚才那样,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脸对着他的脸儿。”
       “这算得了什么?”菊花急忙说。
       小强走到二*9跟前了;在他那一方面,这番殷勤的四分之三,只是普通帮忙的性质罢了。她悠悠忽忽、伏伏帖帖地靠在他的肩头上,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抱着她向前走去。他第二次又回来了,能看出来,麦子那颗心跳得差不多都使她全身抖动起来。他来到这位短头发的女孩子跟前,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正抱麦子的时候,却瞟了菊花一眼。这就等于说:“等一会儿,就你和我咱们两个了。”就是他张开嘴说出这句话来,也不能比瞟她这一眼管用。她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意思,是情不自禁的。他们两个已经心心相印了。
       可怜的麦子,就像一把麦穗,虽然身子最轻,抱起来却顶麻烦。刚才野禾好像一袋白面,一堆肥肉,沉甸甸、死板板的,小强叫她压得简直要倒。二*9伏在他身上,安安静静、哼哼唧唧,舒服得就像死了一般。麦子却是一团歇斯底里。
       不过他也照样把这个难以安静的女孩子抱过泥塘,把她放在干地上,又转身回来了。菊花从树篱顶上老远看见她们三个人一簇儿,站在前面把她们放下的那个高地上。现在轮到她自己了。她和小强的眼光鼻息一接近,都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刚才她看着她的伙伴们那么兴奋,她还笑她们呢,却没想到轮到自己还更厉害,因此她就不知所措。她好像害怕小强看出她的真情,所以到了最后一分钟,她倒和小强推让起来了。
       “我比她们都轻巧,我想我也许能顺着这个土坡走过去。我自己走好啦,我恐怕你一定累得慌啦!”
       “没有的话,菊花,没有的话。”他急忙说。她自己几乎还没有觉出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身在他的怀中,头在他的肩上了。
       “吃了三个苞米饼子,都为的是一个白面饽饽呀。”他打着喳喳儿说。
       “她们都比我好。”她既试探又谦虚地回答说。
       “在我看来,都不见得。”小强说。
       她听了这话,把脸一红,他见她这样,就悄悄地走了几步,没有再言语。
       “你说我不太重吧?”她羞答答地说。
       “哦,不,不重。你没试试野禾呢,那才真是一堆肥肉呢。你好像是在月光下荡漾的一片波浪,一起一落,非常地轻柔。你这件白衣裳,就是一朵浪花儿。”
       “你要是觉得真是那样,那可得说很漂亮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先前费的那四分之三力气,都是为了现在这四分之一吗?”
       “不知道。”
       “我真没想到今天会遇见这种事。”
       “我也没想到……水来得太突然了。”
       她表面上装作误会了他的真意,把他说的事儿当作了水的暴涨,但是她喘气的情况,却把她的真情泄露了。小强站住了脚,把脸歪到她那一面。
       “哦,菊花!”他喊道。
       那个女孩的两颊,就像西天的火烧云,她感情炽烈,神采飞扬,她不再看小强的眼睛了。因此小强心想,如果自己借此巧遇,因利乘势,循循善诱,得寸进尺,未免显得粗鲁莽撞,有失公道正派,就不配作欧阳海那样的英雄。直到如今,他们二人,还没从嘴里明明白白说过情话呢,但我们的小强今天英雄终过美人关,他适可而止。然而,他走得却是慢慢腾腾的,好把那段没走完的路,能拖到多长就拖到多长;不过后来到底还是走到拐弯的地方了,再往前去,那三个人就完全看见他们了。到了干地方,他只得把她放下。
       她的伙伴,都圆睁两只含有心思的大眼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和他;看她们的神气,她就知道,刚才她们一定谈论她来着。他匆匆忙忙地对她们告了别,又沿着半没水中那段路走回去了。
       她们四个人又像先前一样,往前走,后来野禾打破了沉寂,开口说:
       “不行——怎么也不行;俺们争不过她!”她毫无欢颜,看着菊花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菊花问。
       “俺们看他顶喜欢你,顶顶喜欢你!俺们看他抱你的样子,就知道他顶喜欢你。你只要给他一丁点儿鼓励,不管多么小的一丁点儿鼓励,他就跟你走了,不愁把你背到乌龙屯去。”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说。
       刚出门那时候的嬉笑快活,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是她们之间,却并没有怀恨之心,或者结怨之意。她们都是宽大厚道、年少性直的女孩子,又在偏僻闭塞的陬隅之地,都非常相信,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所以谁都不忌恨她。桃代李僵,本是理所当然。
       就都走,不说话,朦朦胧胧地看见电影幕了,雪白地挂在一个空空的大场子上,人头攒动,人声啾啾,天上有了楚楚的星儿,月光依稀如梦境一般。今晚放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她们全都被剧情陶醉,她们甚怕电影一会演完,一想到又要回到那个闭塞沉默的天净沙,就眼泪滔滔。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电影散了,她们本想着看看这个朝思暮想的古镇,看看镇上漂亮的男人和女人,却被洪水一样的人流身不由己裹挟到一条通往屯外的大道上。乌龙屯远了,卖花姑娘去了,她们就像在夜色中失群的四只孤雁,在急急找着回家的路。小强在就好了,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他,就四个人紧紧地挽着手,甚怕失散。
       到底走错了路,上了一条通往天净沙的大道,都是跟着天净沙那帮浑小子走的,好在不再过烂泥塘了,起码要多走三里路,甭提了,下半夜能走回去也成。
       公路两面,土壤肥得出油,地气暖得发酵,又正是夏季的时光,在草木孕育繁殖的嘶嘶声音之下,汁液都喷涌得几乎听得出声音来,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最飘忽轻渺的恋爱,也都不能不变成缠绵热烈的深情。所以本来一个个有心有意的人,现在更叫周围的景物濡染浸润得如痴如醉的了。卖花姑娘那个悲惨的身世,早抛到脑后了。
       这些过惯露天生活的姑娘们,即使再大的露水,也不会伤害她们。那时候她们都已走上地里的小路了。她们往前走的时候,月光把一片闪烁的露水,映成一圈一圈半透明的亮光,围着每个人头部的影子,跟着她们往前。每一个人只能看见自己的圆光,无论她们的头怎样东倒西歪、鄙陋粗俗,圆光却始终不离头部的影子,反倒老跟着她们,一刻也不放松,把她们弄得非常美丽;到后来,好像这种左右乱晃的光景,成了圆光固有的动作。她们喘的气,也成了夜间雾气的一部分;而景物的精神,月光的精神,大自然的精神,也好像协调和谐地与姑娘们的精神氤氲成一气。
       不觉跟着月光到了老营房,粉白的墙,乌黑的瓦,位置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这是她们另一个共同的家。野禾气喘吁吁地说:“咱们就别回家了,在蚕场宿了吧,天快亮了。”
       “我拿着钥匙呢。”麦子赶紧迎合。
       开门后,各自纷纷钻进老营房,那里有看场的铺,只听隔壁蚕宝宝在沙沙沙地吃着桑叶。还回什么家呢?这里多好!家里多么破烂呀,姐姐妹妹一大堆,还经常看大人们的脸。自从她们今晚结伴第一次出村看了这场电影,仿佛都变野了,胆子也变大了,那个家再也拴不住她们了。
       她们都在自己的小床铺上,翻来覆去老躺不稳。隔壁传来桑叶那种清新鲜嫩的味道。
       “你还没睡吗,菊花?”过了半点钟以后,有一个女孩悄悄地问。
       那是野禾的声音。
       菊花回答说:“没睡,”同时麦子和二*9,也都一骨碌翻了个身,每人叹了一口气说——
       “俺也没睡呀!”
       “俺真纳闷儿,不知道人家说他家里要给找的那位姑娘,长得什么样儿?”
       “俺也纳闷儿。”野禾说。
       “他家里要给他找一位姑娘?”菊花吃了一惊,倒抽了一口气儿,问:“我怎么没听说呀?”
       “哦,是有这样的事儿。人家都喊喊喳喳地说,今晚在路上我还听见有人说,有一位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他家里给他选定了;这位姑娘的父亲是一位村支书呀。不过,他个人好像并不喜欢那位姑娘。”
       “真的?”菊花的芳心好像让针扎了一下。
       她们说的那个人,就是小强,人人心照,人人不宣。
       她们对于这件事,只得到这一丁点儿消息,但是在那夜色昏沉的屋子里,这也足够给种种烦恼苦痛的想象作材料的了。她们揣测一切的详情,他怎么叫家里的人说活了心,答应了亲事?他们怎么预备婚礼,新娘怎么快活?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面纱?家里光景怎么荣耀?他旧日和她们的关系,怎么忘得一干二净?她们这么谈下去,心里疼着,眼里哭着,都觉得比卖花姑娘的身世还糟,一直哭到睡魔把她们的愁绪驱逐得杳无踪影。
       一个月后,小强参军去了。
       又过了一个月,菊花下了场,接到一封信,小强写的,正看着,她那三个伙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菊花忙把信掖到枕头底下,三个一壁站着,异口同声地说:“看电影去吧,放映队来咱村了。”按平时,菊花肯定心花怒放,可此时,她第一次当着伙伴撒谎了,吱吱唔唔地说:“不去了,我肚子有些疼,我来那个了。”
       电影场里传来优美的音乐,菊花躺在炕上读信,心里就像开了蜜罐罐儿,一个欧阳海式的英雄,仿佛就伫立在眼前,那可是一个崇慕英雄的年代哟!
       刘水清,作家,现居山东海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山风海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