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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立场]解构的白蚁
作者:梦亦非

《天涯》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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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祖先从非洲大陆上迈出了文明的脚步,向地球每个角落进发,但宽阔而草木稀疏的非洲大地上,那些留守下来的以及正在走出非洲的人们,他们最初的肉类食物又是什么呢?
       答案是:白蚁。
       白蚁成为人类最初的肉食,这听起来颇有神话意味:庞大的人类与微小的白蚁。但人类历史就在神话色彩中一步步地从远古跋涉而来。而这“一步步”不是审美,也不是风水,更不是“旅游”,它是食物。食物决定着人类的命运与选择、去向。人类直立行走之后离动物性越来越远,但在食物的获得上,却又回归到动物性,食物的缺乏与获得一再提醒人类:人类不但是会思想的苇草,更是被食物决定着的卑微嘴巴。
       食物的分布与获得难易度,决定着人类的迁徙方向。
       而肉食不仅意味着人类对蛋白质与脂肪的需要,更意味着味蕾的狂欢与享受,能选择肉食的时候人类绝不会放弃,这种“嗜肉性”正是根植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动物性。所以软弱无力、不可与人类抗争的微小白蚁,就成了原初的非洲祖先们最早的肉食。
       这种对白蚁的口味嗜好今天还保留在非洲人的记忆与生存技能中——
       对居住在东非大裂谷南端的马拉维人,白蚁仍然是他们的美味。马拉维处于热带山地草原,其温度与湿度都适合白蚁。许多蚁巢城堡般耸立在草原上,庞大的蠕动的白蚁就成了马拉维人的肉食,因为他们的饮食并不丰富,贫穷让他们只能食用玉米饭、玉米糊,肉是奢侈的东西。但幸好有了白蚁,可以弥补他们对蛋白质的需求。在马拉维人的禁忌里是不能食用昆虫的,但他们拥有食用白蚁和蝗虫的“特权”。
       马拉维人除了去蚁巢获得“肉”之外,还会在每年七八月雨季之时,在桌上点一盏盏油灯。我们知道虫蚁具有趋光性,那些在潮湿的地底被闷坏了的白蚁们,如同看到天堂神光般扑向油灯,它们在油灯的光焰中被烧掉翅膀,如雨般洒落在桌上……那些失去翅膀的白蚁就成了马拉维人的美食。
       而肯尼亚北部的波科特部族人,则会到蚁巢中去获得白蚁,一个大的蚁巢中大约有200升之多的白蚁。每个家族还会把蚁巢作为财产遗传下去。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生吃白蚁,抓起来往嘴里扔,嘎巴嘎巴嚼几下就可以咽下去。在刚刚走出非洲的祖先那里,火并不是轻易就可以获得的东西,所以生吃白蚁的机会更多。当然,你也可以放在热锅里炒熟或者放在油中炸一下,这可是节日大餐、待客的美味以及不错的零食。也可以先将这些可怜的小生灵晒干,用盐炒了当“咸菜”;甚至把白蚁干与玉米面掺在一起蒸了吃。人类有多少烹饪手段,就会有多少食用白蚁的方法。
       多么渺小而又伟大的白蚁,它们提供了人类走出非洲的热量!也为别的动物提供了繁衍的力量,自从有白蚁这种上帝的“吗哪”上亿多年来,被动物和人类前前后后吃掉的白蚁,加起来有一座阿尔卑斯山那样庞大。白蚁们就那么暂短而数量庞大地生存着,无法明白自己对人类历史的贡献,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美食,但是,当人类回身而望的时候,那远古的脚印就从蚁巢中间深深浅浅地延伸过来……
       白蚁的巢穴被称为“土堡”,在非洲的原野上它们是最壮观的建筑,也是最让人叹息的建筑,因为它们是不可思议的:白蚁只有火柴头般大小,但它们可以建筑起高达7米以上的泥土建筑,需要的土方量多达几十吨,相当于人类堆砌了一个个高达6000米的高山。而事实上,人类不曾建造过如此高大的建筑,所以金字塔才会被视为人类的奇迹,但金字塔与人的比例怎么能和土堡与白蚁的比例相提并论?
       在非洲的荒野上,不同地方的土堡有着不同的外形、颜色与大小。在多雨的地区,土堡要有防雨与排水功能;在炎热的戈壁滩上,土堡则要有高大的散热用的“烟囱”。而天气、土质、蚁种的不同,所造就的土堡也就千姿百态,别以为只有人类才有建筑师,其实在人类的建筑师出现之前,喂养了人类的白蚁就是伟大的建筑师。
       土堡的内部又是什么模样呢?中央有一间地下室,离地半米左右,室内的墙壁坚固而厚实,再下面则有柱子支撑着,周围呢,一圈小而密的洞口通向四面八方,这就是土堡的中枢大厅——白蚁王宫,居住在此的是蚁王与王后。
       在多雨或炎热的非洲,白蚁们又是如何制造自己的“空调”?空调是一个工业时代的名词,但这不意味着它一定非要与电力相关,自然界有自然界的空调,而且这第一自然的空调远比第二自然——城市中的空调更环保更科学。所以当我们想起一个现代名词的时候,往往可以从自然界中找到它的原型。《圣经》上说了,“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类想得到的事物,别的物种数千万年之前就早已想到。只不过人类做得比别的物种更好那么一点点。土堡内的空调是这样的:它们是一组烟囱,让热气从烟囱里被抽出去,冷气从土堡的底部进入。但如果外面温度也很高,没有气压,热气抽不出去,怎么办呢?工蚁们会潜入地下,最深可以达到45米之下,找到水源,含了水回到土堡中喷到墙壁上,让室内凉爽下来。事实上,在最热的季节里,工蚁们不会让土堡内的温度高于摄氏29度。
       在最严酷的环境中,也有天堂如此存在着。这让人想起美国哲学家理查·罗蒂在《哲学与自然之境》中所持的观点,那个观点简直就是为了白蚁而言。他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两类文化人格:体系式文化人格和教化式文化人格。后者凭借着一种情怀并主要表现为一种姿态,一种默语,它往往把出人意料的境界、精神与思想带到日常生活之中,让人因此而惊讶。就让我们把这种称赞献给白蚁吧。
       而在拥有庞大体系的哲学家黑格尔那里,不管是大象、人,还是蚂蚁,都是上帝所造就的,这一切事物被精神所占有,被它作为实现目的的手段。依此看来,白蚁身上也体现了上帝的爱与意图,也是上帝的手段。上帝在细节之间,也在白蚁们的身上,所以白蚁蒙了神恩而制造自己的一座座地上天堂。
       但是,有了“天堂”自然就会有撒旦。在白蚁的世界里,撒旦又是什么呢?除了吃白蚁的人类,就是非洲荒野中的各种动物。
       猫鼬会把土堡当作自已的宫殿,一窝窝地搬进土堡中去安营扎寨,而巨蜥、豺、眼镜蛇……它们也不客气地寻找到一座座土堡,将之当作自己的行宫、山寨、别墅。动物乐园吗?正是动物乐园,蚁后不会让兵蚁们赶走这些不速之客,而这些野蛮的客人却也不干涉白蚁们的生活。如果不幸有意外发生,比如巨蜥盘踞于通风管道让空气没法再流通,后果不是一场大战,而是工蚁们再另行开掘管道。土堡之内并不完全平静,也会有战争发生:比如巨蜥与眼镜蛇之间会进行生死大拼搏。白蚁们也不会去干涉这样的世界大战,它们保持中立,然后在战争结束后收拾残局,重振河山。
       身体细小而心胸博大的白蚁!宽容到不在乎家园受损的白蚁!
       面对这样异类和谐共处的土堡,那些种族主义者应该感到惭愧。白蚁们没有“民族主义”,甚至没有家园主义,或者说它们首先从观念上解构了“国家主义”。这种解构不是站到国家主义的对立面去,它们没有观念,没有主义,没有口号。但是它们毫不在乎的态度,正是最好的解构方式,哪怕是听起来伟大的让人热血沸腾的爱国主义,那也是人类发明的狭隘观念,一种被以国家的名义放大的自私自利。
       在结构性后现代主义的观念里,爱国主义是值得反对与抛弃的东西,不知道那些强调“过程神学”的哲学家们,大卫·雷·格里芬们,是不是看见过白蚁们的土堡。那样也许我们就可以大胆地推测说,后现代主义中对爱国主义的反对,正是“来源于”白蚁们。
       但这种“非民族主义”的立场并不意味着软弱与受人欺负,白蚁们仍然在试图毁灭自己家园的敌人面前英勇奋战。它们最强大的敌人是土狼,土狼就像人类一样地狡猾,它们可以从白蚁收存食物时折断的草根发现白蚁并进而捕食。在土狼的食物中,百分之五十五都是白蚁,它会闯进土堡中去贪婪地吞食。但它立刻就会陷入兵蚁的汪洋大海,兵蚁们有一根较长的鼻状物,像枪管一样喷出味道如同松香般的粘液,粘液越多味道越浓,土狼最后往往敌不过这种味道,不得不放弃而去。
       这时,我们会想起一个什么样的词?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但是,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土狼等凶残的动物,而是蚂蚁。因为在白蚁与土狼等大型敌人血战过之后,土堡的防御系统会遭受到损坏,工蚁们正在加紧抢修时,灾难来临了:蚂蚁大军趁机卑鄙地乘虚而入,偷袭正在抢修的堡垒。如果缺口较小,兵蚁们还可以殊死一战,如果缺口太大,“马其诺防线”被撕开太长,一场以蚂蚁生力军对白蚁残兵剩将的血拼之后,横尸遍野、哀歌四起:土堡不幸陷落,蚂蚁占领了宫殿,蚁王与王后命丧深宫。2006年法国导演菲利普·卡德隆拍摄的纪录片《围困城堡》,讲的就是白蚁与食肉蚁之间的战争,在非洲热带草原深处,Burkina Faso的东北边,在一个好几米高的掩护体下,白蚁们正在辛勤地劳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刚刚弄乱了它们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
       一场热带暴雨将要把白蚁巢穴的过道和房间冲毁……
       而不远处,一队可怕的食肉蚁正准备进攻,它们将利用白蚁归来的疲劳当口发起一场真正的突袭……一场毫无怜悯的恶战即将展开……永远警惕你的同类!
       就像白蚁警惕蚂蚁一样。
       白蚁太能吞食了,它们可以吞下人类的历史。
       人类在不断地建造,建造房间、村庄、城市,建造那些附在有形物质如衣物、书籍、建筑上面的文化与历史,人类毕竟是一种结构性的动物,他们总是在建造一些看上去永恒的东西,以希望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不朽的痕迹与历史。“历史是人创造的”,这近乎真理的说法听起来让人无比振奋,也让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去可笑地建造:房屋、城市、名声、棺木、木乃伊……
       但是,“历史也是白蚁所解构掉的。”
       白蚁吃掉了非洲大地上一切有机的历史遗迹,虽然人类的祖先们从非洲走出,但如今却无法在非洲找到可以说明人类发迹于此的证据:建筑或遗迹。考古学家与旅游者们会对之非常惊讶,但非洲人会说:“你去问白蚁吧。”
       白蚁无言,夜以继日地吞食着一切与人类历史有关的证据,所以“非洲历史上一切由树木架构的象征着历史和文化的建筑,都让白蚁吃下去,非洲的历史在白蚁的肚子里”。人类不是爱吃白蚁么?报复就是:白蚁直接吃掉人类的历史!
       这是种什么样的解构?不是对人类观念的直接解构,也不是嘲讽,它是直接地对人类的历史进行漫长的、细小的、无声无息的解构,这种解构就像水浸入坚硬的土墙中,无声地让土墙瓦解,不,这还不够透彻,这种解构是不留下痕迹的:它直接就吃掉,让人类的历史“没有了”。后现代主义的大师们,福柯、德里达、巴尔特,他们的对人类观念的解构还会留下一堆观念与语言的废墟,而白蚁们的解构,是什么也不曾剩下的。
       所以白蚁才是最彻底的“后现代主义者”,最了不起的“解构大师”。有形的物质被解构掉了,附加于上面的观念、历史、文化、文明,自然也就化为了虚无。所以解构最好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将有形的基础先去掉,而不是只在观念与语言上动手术刀。
       不要以为白蚁们只解构人类在非洲的那些古老的历史,有人类的地方,或者说有结构存在的地方,就会有白蚁的解构工作存在。就像有结构主义大师列维·斯特劳斯的时代里,也会出现德里达这样的解构大师。你前脚结构,我后脚解构,成语怎么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在中国,在古老的东方,白蚁同样对建筑进行着坚持不懈的解构,据2007年九三学社《关于加强我国古建筑白蚁防治工作的建议》中提供的资料:
       杭州是我国七大古都之一,在调查该市的185处历史建筑中,有84处发现白蚁危害,危害率高达45.4%,这84处受害建筑大部分是以砖木结构为主,其中近三成的房屋结构已经被破坏,随时有发生倒塌的可能。
       安徽省皖南西递和宏村古建筑群,均系明清时期的建筑,目前也发现大部分建筑的承重、护围及装饰木构件遭受白蚁危害,并有蔓延扩散的趋势,小部分古居因白蚁蛀空木梁,房屋已经倒塌。
       深圳大鹏所城古建筑群始建于1394年,总面积约11万平方米,房屋约2000余间,发现白蚁和蛀木害虫危害的有1500多处,其中白蚁危害的房屋有1200多处,整个区域内的房屋蚁害率高达78.3%。其中约200余处具有文物保护价值的历史建筑内的承重、护围及装饰木构件遭受白蚁等蛀木害虫的严重危害,部分房屋面临倒塌的危险。
       由于白蚁危害而翻修的历史建筑如:杭州灵隐寺耗资300多万元,中山市中山纪念堂耗资1000多万元,泉州开元寺耗资1200多万元,武汉归元寺耗资500多万元等等,而历史价值方面的损失更无法估计。
       在这些技艺无与伦比的解构大师面前,在这种让人绝望的解构面前,西非一些部落不得不沮丧地相信:世界不过是白蚁的排泄物而已。
       “世界不过是白蚁的排泄物而已。”这是多么直接源自现实经验而又彻底的哲学,如此地抵达虚无主义的高度,而那些排泄出世界的白蚁呢?又是什么的轮回?苏格拉底给出了答案:真正的哲学家的灵魂在生时已经从肉欲的束缚之下解放了出来,在死后就是要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与众神在一起享福。但是不纯洁的灵魂爱恋着肉体,便会变成荒冢里的游魂,或者各按其特性而进到动物的身体里去,或是驴,或是狼,或是鹰。一个虽曾有德但并不是哲学家的人,则死后就将变成蜜蜂,或黄蜂,或蚂蚁……
       白蚁是蚂蚁中的一种,按苏格拉底的看法,白蚁也就是那些虽然是好人但是不是哲学家的人的灵魂变成的,这部分变成白蚁者因为没有智慧,因为不爱智慧,所以只好变成了白蚁,既然他们的灵魂不是爱智慧的,所以这个作为白蚁的排泄物而存在的世界也就充满了肮脏与愚蠢。因为在希腊语中哲学的意思就爱智慧。我有时实在是搞不清楚各种思想流派或宗教为何要提到蚂蚁,因为它是最小的肉眼可见的动物?在同样诞生于轴心时代的佛教那里,也认为人会轮回到低级的状态,成为蝼蚁。这种轮回观念在东方与西方同样共通,并且都提到了蚁类,这实在是件可以深思之事。在我看来,也许这种不约而同的关注与蚁类作为“终结者”有关系,蚂蚁是动物尸体的终结者,白蚁是所有有机物的终结者,不管是哪一种轮回,最后都要归于“终结”。
       无论如何,这些人类历史的解构者、终结者也是需要住所的,我们来看一看它们的建筑。微小的白蚁建起了可称伟大的土堡,这些土堡高可达7米以上,占地面积在3平方米以上。这些城堡外侧是一条条成环状的深沟,如果没有水就是环城大道,有水则成了护城河;在土堡的内部呢,不是一个大厅,而是一座迷宫。我敢肯定不是白蚁模仿人类去建造这样的土堡,而是人类从土堡中学会了建筑城堡与城市、迷宫。在环形大道之内,有一条条城市街巷一样交织起来的浅壑,宽约4厘米左右,而沟壑的底部和侧面非常平滑,感觉就像佣人们打了蜡,这些“打蜡”的街巷四通八达地联系起来,一个完整的城市形成了。而在这些环形大道或护城河的中央,有一块30厘米见方的细沙土平台,这不是白蚁们的祭坛,它们不需要宗教,宗教是人类吃饱了饭为了战争和仇恨而发明的玩意儿。这是土堡的中心:王宫。住在王宫正中央的就是蚁后,它卧在一个手掌大小的“床榻”上,床榻四边微微地向上翘起,像一把汤勺,以防止蚁后掉下去,在王宫的旁边,即是白蚁们的粮仓:一些木头、草、树叶、动物粪便等,很简单的东西,除了白蚁,没有哪一种动物会认为这些是美味,当然就算在白蚁眼里这些也不是美味,除非加上它们生产的蘑菇。
       有一个疑问是:白蚁们如何建造那些平滑的沟壑?答案其实很简单:工蚁把沙子和粘土一粒粒地垒起来,再用自己的唾液粘合在一起,这种“混凝土”在干后会变得平滑而坚实。
       白蚁们没有语言,没有施工图纸,没有统筹的指挥官,如何能修造这样庞大的土堡?生物学家刘易斯曾描述过白蚁的生活,在他的笔下,白蚁们可以完成非常复杂的建筑,这些技能在人类中那里需要顶级的建筑理论与技术。但白蚁们不用,它们可以凭空搭出一个拱形通道,分别从两边施工,最后在空中非常准确地对接,在这个工程过程中没有指挥者没有测量与图纸,甚至每一只白蚁都不知道最后的目标,但是,它们完成了。请想象一群干体力活的工人从一条大河的两边往河上空搭一座拱桥吧,没有脚手架,没有理论知识……在人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刘易斯认为,我们可以把蚁群看作一个生命个体,而把一个个白蚁看作这个大的生命个体的细胞。就如人在举起手臂的时候,手臂上的每一个细胞不知道人要做什么,它们没有开会研讨,却使人完成了举手这个动作。刘易斯因此说,蚁群越大,智慧越多。
       在土堡之内,白蚁们的社会组织并不“平等”和“民主”,有人认为除了人类社会,社会性最强的动物就是白蚁。在每一座土堡之内,有这一些身份的白蚁:
       蚁王、蚁后,它们是土堡内身份最高的白蚁,蚁后比蚁王的地位还要更高一筹。蚁后身长约10厘米,体重是工蚁的数千倍,也是蚁王的许多倍,可怜的蚁王,它若想从蚁后的头部走到尾部去,得花上漫长的15秒钟,这种爱情或者说婚姻未免也太不浪漫了。在这个母系社会中,蚁后的职责是产卵,几秒钟产一个,每天至少产3万个卵,卵一产出来就被“接生”的工蚁们抬到孵化室去。在饮食方面,蚁王与蚁后食用的是工蚁咀嚼后再从胃里吐出来的食物,因为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所以蚁后要从工蚁的唾液中获得关于外界的信息。
       这些信息对白蚁王国的存在至关重要,例如,当土堡在一次大战之后兵蚁严重缺乏,那就得补充兵源,怎么办呢?蚁后获得此信息后,可以让排出的卵全部孵出兵蚁,也就是说蚁后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后代的属性。
       王太子、太子妃。这是土堡内的王储,如果蚁王与蚁后不幸死于非命,王储立马宣誓登基,为王国而成为生育机器。
       王子、王子妃,它们不是王储,不可能在土堡内成为统治者,但它们却是命定的新殖民地开辟者。到了大殖民的季节,一年一次,工蚁们会在土堡底部打开一些月牙形的小洞,兵蚁们清理场地,将任何可疑的外来者处死并迅速地拖走。入夜之后,大殖民者们从月牙形的出征门列队而出,不多久,土堡的上上下下布满了准备起飞的殖民者。
       连夜空与星月都为这些殖民者送上了祝福。
       终于到了出征的时候,这是只有起程没有返程的出征,没有骊歌,没有金鼓,甚至没有饯行,只有天地万物的静默与注视。
       那些布满土堡的殖民者们飞起,飞向远方去寻找自己的配偶和建立新的王国。不到一刻钟,这些义无返顾的殖民者们全部起飞,只剩下故乡留在越来越远的黑夜里。但是,殖民者们飞得并不是很远,顺风时近的可以飞出50米以外,远的则达到几公里之外,在数十万的殖民者中,往往只有数只有幸成为新王国的建立者:它们落地之后立刻蜕掉翅膀——因为它们的后半生再也不用飞行了,接着是寻找对象交配,然后挖一个几十厘米的洞:蚁后要迫不及待地产卵了——一个新的白蚁王国就这样建立。
       更多的不幸者则成为蚂蚁、羚羊、土狼、人类的美味,或者被多刺的灌木刺死,或者淹死,巨大的牺牲中才有细微的殖民可能性。在这牺牲的背后没有哀歌四起,没有一声叹息,那些牺牲掉的就这样消失在了时空的长河之中,连波浪也不曾泛起。你可曾因此而想起历史上那些被政治与战争牺牲掉的士兵、百姓?
       说完了白蚁的王室成员,我们再来看普通的白蚁。
       工蚁。工蚁之所以成为工蚁,据说不是因为王国的信任,也不是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因生活所迫而“自由”出卖劳动力,而是它们天生长有强壮的腿脚和肩膀。它们工蚁的身份不是后天的选择,而是蚁后体内就被决定了,命定它们是工蚁。它们负责采矿、砍伐、搬运、建筑等工作。
       兵蚁。兵蚁也在成卵的状态时就被蚁后这“上帝”决定做一辈子的兵蚁,所以它们有着一对强壮的螯和能够分泌毒气的腔。
       农蚁。它们负责种植蘑菇等工作。
       在土堡王国中,一切身份是天生就被注定的,而不是后天的造反和战斗换来的。蚁王与王后之所以尊荣华贵,那是因为在别的土堡作为王子、王子妃时有着翅膀,可以有殖民的机会,也因为它们的性功能没有障碍、可以生育后代。而它们出入时要数千只工蚁“抬轿”,那也不是摆架子,而是作为生育机器,它们必然有着庞大的身躯。
       在社会性最强的人类中,分工制度并不是像白蚁一样源于自然秩序和生理特征,帝王与奴隶们在生理上是一样的,可以从奴隶上升到帝王,也可能从帝王下降到囚犯,这些社会地位是后天造就而非天生的。所以两千年前中国著名的起义者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只能适用于人类社会,在白蚁社会一切都是自然法则给规定好的,每一个生命都得听从“上帝”蚁后的安排,再造反也不能坐到蚁王蚁后的位置。也正因为如此,白蚁王国中不会存在反叛、出卖、造反等流血行为,而天生生理平等的人类,却要为“平等”而付出不曾停歇的流血的代价,能说哪一个物种更幸运更幸福?
       前文说过,白蚁中有一种蚁叫农蚁,负责采蘑菇,而那些木头、干草等要加上蘑菇才能称得上美味。那么,这种蘑菇又是什么样的呢?在一个土堡之内,工蚁们会开掘隧道到土堡以外的50米远处,以便存贮粮食,每个土堡一年要吃掉半吨以上的纤维食物,这可不是容易消化的事情。上帝在左手赐给白蚁们难吃的食物时,右手再赐给它们一种可以帮助消化的蘑菇。在土堡中,在孵化小白蚁的育婴室上方,农蚁们会开辟出一个蘑菇园,让它生长出许多蘑菇,这些蘑菇里含有一种酶和别的养分。在进食时,工蚁们会吃几口枯枝败叶然后又吃几口蘑菇,主食与配菜的搭配既保证了营养,也让主食更容易被消化掉。这些独一无二的蘑菇只生长于白蚁王国中,一旦这个王国在敌人的攻打下陷落,或者王国举国搬迁,这个蘑菇园便同时衰落下去,不再长出蘑菇。所以应该感谢上帝,它赐予的蘑菇让白蚁们多了一些幸福感。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幸,造物主总会帮你把你的“食物”或“命运”搭配好。没有白蚁就没有蘑菇,没有蘑菇就不能消化纤维,不能消化残枝败叶就没有白蚁,只要三个元素,在白蚁世界中就可以划上一个圈,而在人类的命运中,这样的圈其实并不少,但很少有人能够发现自己的圈。也许发现这些圈会让人产生绝望感,但绝望之后或者会是看透一切的平静与幸福,谁知道呢?上帝它从来就不曾说话。
       白蚁们至少“看上去很幸福”,在昆虫之中,它们每一个都颇有隐士风范。它们活动很隐蔽,总是害怕阳光,不喜欢暴露在万物昭然的天空下,而是喜欢在阴暗的地下生老死葬,只有某些时候它们才会借着夜晚进行短暂的露天活动。它们对外界的环境条件,如阳光、气温、湿度、敌人等非常敏感,蚁路或土堡被破坏或暴露在阳光下时,兵蚁们会立刻进行守卫,工蚁们马上进行修整。隐士一般很讲究清洁卫生,喝洁净的山泉水,住早晚洒扫的房间,白蚁也不例外,它们对土堡、蚁道和自己的身体都保持清洁,蚁道会一直清洁而光滑,若有杂物会被很快移走,而白蚁之间也互相以舐洗的方式进行“洗澡”,这些洁癖简直与隐士一模一样。
       这样看来,似乎白蚁正是昆虫中的隐士,不过我们也可以倒过来看,隐士正是人类中的白蚁。白蚁是人类历史与观念的解构者,隐士也一样,隐士们居住在白蚁巢穴一般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在自己的心理“土堡”里,隐姓埋名,独善其身,他们解构的是什么呢?当然他们不可能吃掉人类史上具体的文化承载物,他们以自己的品行、观念、言论,解构的是世俗社会中对功业的看法、对名声的看法、对利益的看法。所以我们不妨把儒家文化看作人类的建筑,而把道家的那些隐士看作白蚁,所以才有《论语》与《庄子》中那些总与孔子过不去的隐士:接舆、长沮……所以不妨把禀持解构立场的“后现代主义”看为是“白蚁主义”,虽然这样的称呼有将后现代主义简单化的危险。
       人类从非洲走出,四处洒落在地球各处,作为人类的第一种重要的肉食,白蚁又怎会落后呢,它们也追随着人类在地球各个角落出没,凡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白蚁,凡有人类建筑的地方就会有白蚁,它们藏在建筑材料中,藏在包装箱中,藏在一切与人类迁移有关的物件中,追随着人类,兢兢业业地对人类的“建筑”进行着解构。
       对永恒抱着永恒幻想的人类当然不喜欢白蚁,对白蚁欲除之而后快,于是人类发明了许多种对付白蚁的方式。白蚁对付人类历史只有一种:“吃!”而人类对付白蚁却有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招数,除了吃土堡中的白蚁外,对零散的白蚁有如下对付方式:
       挖巢。人类会找到白蚁栖身的树巢、墙心巢,尤其是泥砖墙的墙心巢。在冬天里,寒冷成为人类的帮凶,因为天气冷,巢被挖后残余的白蚁会被冻僵,从而被彻底地消灭,这种“围魏救赵”、“釜底抽薪”的做法体现了人性中的斩草除根,而在挖巢后人类有时还会施以毒药,一种专门针对白蚁而发明的毒药。
       药杀。这种方式很阴毒,在蚁路、排泄物、空气孔、分类孔等处,用小棒插几个洞将药粉喷进去,算是大功告成。身体上粘了药粉的白蚁在将食物运回蚁巢时,其它的白蚁会发现它沾了不洁净的东西,在洁癖之下,它们会帮助它用口腔清洁,于是药粉就被传染给别的白蚁……如是传递,所有的白蚁都会中毒,但这种中毒是缓慢的,往往要一周或一个月左右才会全部死光。这让人想到“瘟疫”这个词。
       诱杀。这种甜蜜的谋杀分为药物诱杀、灯光诱杀。当人类发现白蚁但却找不到蚁巢的时候,当知道蚁巢不能一窝端的时候,当白蚁的群量太小而不能用药杀法的时候,阴谋就出笼了:用白蚁们喜欢的松木板钉成一个箱子——伊甸园;在箱子放上一些木块、刨花——幸福的食物。然后,这“伊甸园”会放在白蚁出没的地方,让白蚁尽情地去蛀蚀香喷喷的松木箱,十天半月后,白蚁们就会大量地搬迁到松木箱里,将之作为殖民地……这时候,人类就会在这“伊甸园”中喷洒药粉,于是,吃了“苹果”的亚当夏娃们从此被打入地狱……
       但白蚁是不可能被从地球上抹去的,连上帝也做不到,人类想方设法毒杀白蚁,白蚁却加紧解构人类的建筑,甚至财富本身:《天香楼外史》曾记载了一个白蚁吃白银的故事。文中说某妇人私房藏白银一百五十两,一日查看,发现白银不翼而飞,惊恐之余冥思苦想,找不到被盗窃的蛛丝马迹。再细看藏白银的木箱,已被白蚁蛀得破烂不堪,且看见一大堆白蚁尚团团结在一起,正吃残存银两。妇人一气之下,将白蚁一股脑儿扫进簸箕投入炉内以解其恨。不料一阵旺火之后白蚁尽死,白银复出,秤之一百五十两,分毫不少。从解构建筑、文化、历史到解构财富,白蚁就这样瞄准了人类,如果人类是拖着文明的黏液爬行的蜗牛,白蚁,就是专门消除那条黏液的清道夫,虽然人类留下的黏液不可能彻底清除掉,但只要给白蚁足够的时间,它们也能像清除非洲文化遗迹那样,清除得几乎看不见。
       在《动物解放》一书中,作者辛格说,基督教认为动物没有不死的灵魂,而在笛卡尔那里却产生了一个结论:动物连意识也没有。笛卡尔认为:“动物的灵魂与我们的灵魂具有同样的性质,我们对死后所需恐惧的或所可期望的,不比飞蝇和蚂蚁多,这极其重要。”但我想白蚁们不一定同意这样的看法。这些生活在地狱里的生灵,它们肯定认为自己是有灵魂有意识有使命的,它们的使命就是作为上帝的对立面而存在。上帝创造了世界上的生命,他们要吃掉这个世界上死亡后的生命;人类创造了历史,它们要解构掉这些可有可无的历史;上帝永远在光中,它们永远在黑暗里;上帝永远在上面,它们永远在下面……
       所以解构永远是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一种阴性的、向下的,在时空的荒野上吹吹口哨,而那口哨最终也让风给吹散了的、绝对虚无的力量!
       梦亦非,作家,现居贵州独山。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魔书》、《吸血反》、随笔集《珠宝的前世今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