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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立场]蜃楼(外一篇)
作者:张悦然

《天涯》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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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一次旅行,在2005年春天,是终生难忘的。我和女伴Y去了泰国的普吉岛、皮皮岛,几乎毫无准备。时值东南亚海啸过去整整三个月。此前有几个夜晚,脑海中都是在满目疮痍的小岛上,人们重建家园的景象,一想到,身体就热了起来。好像有一种召唤,让我必须去那里。
       来到那里。岛上到处是崩塌的房屋,破碎的瓦砾,荒闲中的人们继续着悲伤和凭吊,唯一忙碌着的是海边的轮船。每天都在附近的海域巡回若干次,收敛不断漂浮上来的尸体。那些肿胀的身躯,破破烂烂,像一封封来自彼岸的回执信。观光客早已敬而远之,只有少量到访者,焦急地在海边奔走,打听失踪亲人的下落。那一次我随身带着照相机,并且不能免俗地拍下了眼见的所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里的伤痛不是我的,始终与我无关,也不会因为拍摄下来,就与我产生联系。终归还是有一种猎奇的心理。照片甚或作为炫耀。
       可是一切都因为那个夜晚变得不同。坐在网吧写邮件,忽然店主喊道,海啸来了。旋即就跑得不见踪影。我们来到大街上,人很少,只有几个惊慌失措的金发女孩,和我们一样不知该往哪里逃。我们跟上两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们面色沉着,不懂英语,似乎是当地人。一路来到海边。他们跳上一只简陋木船,发动马达,放掉缰绳。我和Y冲到水里,朝他们呼喊。这时的大海,已经鼎沸,滚滚黑水向岸上涌来。一个浪扑过去,我们已经是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挽在手里的挎包,被水泡着,越来越沉,简直就要提不动了。两个男孩起初并不打算救我们上船,继续向前开了一段,其中一个动了怜悯之心,二人起了争执,船又停下来,远远地向着我们抛下绳索。
       我们被拉上船。他们丢过来救生衣,又拿一块结实的厚毡布给我们披上,就这样开始在茫茫大海中前行。整整一夜,我得以看清这片叫作安达曼的海。海水打在头发上,细沙蒙住了脸,那样贴近,使我不再害怕。上岸的时候,内心有些怅惘,短短几个小时,竟然下定了决心要浪迹天涯。对平静的生活,我们始终存有背叛之心。
       岸上等着我们的,是一片新天新地。在小岛上,我看到穿裙子男人从庙堂里缓缓走出来,看到女人们坐在房前的吊床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两个男孩用摩托车载着我们,一前一后,在螺旋状的盘山公路上疾驰。四周都是浓密的植物,婉转的鸟鸣在暗处,雾霭从土壤中升起来,有一种蒙昧的香甜。我们很轻易地忘掉了海啸的事。这里太闭塞了,连灾难也无法抵达。
       忽然转头发现,身后那辆载着Y的摩托车不见了。我被男孩带到山顶的某处荒弃了的房子里。几根残存的柱梁上,也挂着白色的吊床,地上有碎散的烟头,也许是年轻人聚会的场所。男孩意欲对我不轨,我激烈地反抗。他害怕我大声喊叫,只是一次次靠近,试探我的反应。我愤怒地挣脱他伸过来的手,嘴上还在徒劳地劝教,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神明、父母、善良……我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唤醒良知的词语。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吃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彼时的心情。恐惧、痛苦、悲伤、愤怒……不是,不是这些。我似乎在思考一个更遥远的问题:如果失身了,那么它意味着什么?我是否要隐瞒这一事实——也包括对Y吗?我甚至想起了美国女歌手ToriAmos,她曾被一个黑人强奸,这件事成为她音乐道路上的转折,影响了她此后的作品的风格。早先对她那种没有道理的喜欢,也许在今天之后,有了解释。
       那段对抗的时间,非常漫长。长到我几乎已经接受了失身这件事。挣扎只是一种本能,如果Y没有及时出现,我也许就要抵御不住了。这种妥协,不知应说是内心太脆弱,还是过于坚强。
       不早不晚,男孩载着Y从远处驶来。Y喊着我的名字,跳下摩托车,奔过来抱住我。她抚着我蓬乱的头发,无限怜惜。“我没事。”我对她说,眼圈一下红了。“我也是。”她说。我们相视一笑。两个男孩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纠缠我的男孩就从吊床上站起来,走出去很远,独自抽烟。
       后来Y说,那个男孩也想对她做什么,但显然是太羞怯了,Y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拼命摇头,他便放弃了。Y心里惦记着我,又与他说不清,只好用树枝在沙滩上画,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看懂了,带着她来找我们。
       这时已是天光大亮,所有属于夜晚的邪念渐渐被驱散。但他们似乎心有不甘,只好这样僵持下去。我们掏出湿透的钱包,给他们钱。所有的都拿出来,任他们取。他们商量了一下,载我的那个男孩抽去一张,一千泰铢。他看看我们,又看看那叠尚未被收回的钱,终于又试探着伸出手,多拿了一张,然后示意我们,够了。旋即腼腆地笑了。他其实对于索求,始终是羞涩的。
       他们又恢复了和气。我们便问从这里如何去普吉岛。“普吉岛”这个词,是我们语言的唯一交集,他们听懂了,让我们上摩托车,虽然心有余悸,但这似乎是下山的唯一办法。我们害怕再分开,坐在摩托车上,一定要牵着手。那其实非常危险,车速如果不一致,就会跌下来,或是连人带车翻进山谷。男孩似乎有意戏弄,他们调整摩托车之间的距离,时而靠近,时而远离,让我们刚刚碰到的手,再一次分开。
       整个下山的路途中,我和Y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我们无视男孩们的存在,大声说话。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一句,忘了是她对我说的,还是我对她说的。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努力忘记这次旅行,也许更重要的是,忘记这句越来越飘渺的话。直到Y已嫁作人妻,我将为伴娘的前夕,才又惶惶然地想起。
       两个男孩把我们带到码头。早上有船去往普吉岛,我们买了票。时间还早,四人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他们用手势问我们饿不饿,要不要下船吃点东西。我们本应拒绝,哪也不去是最安全的。可是他们如此热情,我们只好又跟着他们下船,坐上了摩托车。
       吃饭的地方就在山脚下,似乎是部落里的食堂。简陋的木屋里,有许多戴方形白帽的男人,缠裹头巾的女人,坐在长条桌旁,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却始终很安静,没有议论。食物并不丰富,包在竹叶里的碎肉和米饭,几乎是冷的,粘硬的糕饼不知是用什么米做的,颜色黄得吓人。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播放着早间新闻。马来语,我们听不懂,只是看到一组画面,大海扑向岸边,人们四处奔逃,房屋倒塌。
       后来我们知道,前夜海啸没有来。但印尼发生了严重的地震,苏门答腊岛沉没。海啸通过地震来预报,所以当晚谁都以为海啸来了。
       吃完饭,他们忽然又提出在四处转转。我们被带到他们住的地方。房屋悬空,用四根结实的木梁支撑,与湿润的土壤隔绝开来。四周都是疯长的植物,水汽从中升起,环托着木屋。在房前的树林里,我又一次看到她们。那些坐在吊床上的女人。距离上一次看到,只隔三两小时,却仿佛是前生的事。
       由于生育年龄早,经历相似,母女两代人,看起来倒像姐妹一般亲昵。她们都很美,目光欢喜,嗓音澄亮。那种美是望不到尽头的,没有人会忧愁它的凋敝。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一些女子,美人有许多,但美丽中总潜藏着不安,焦虑,那些美,很容易就用完了。
       在《誓鸟》中,我写到了吊床上的女人,却没有尽兴。未免是太心急,只过了一年,她们的形影还很清晰,没有走远。也许要过很长时间,她们才能走远,并再次走到我的面前。
       载我的那个男孩又从木屋里抱出一个婴儿,应当是他的儿子。那个孩子大概刚刚出生不久,没有襁褓和衣服,皱巴巴的褐红色皮肤裸露着,像一块红彤彤的焦炭。他抱着孩子朝我走过来,把他丢给我。然而似乎不是抱一抱这样简单,我想要把他再交还给男孩,男孩却闪身躲开了。对面坐的那些女人,也只是微笑,没有人走过来把他抱走。我只能继续抱着,直到他在我的怀里睡着。
       我始终不明白男孩的意图,很久之后和朋友谈起,朋友说,他或许希望你把孩子带走。这种部落里,孩子养得太多,一点也不珍惜,觉得你是有钱的人,所以想把孩子送给你。
       即便当时明了,我当然也不会把他带走。只是想起那个曾睡在腿上,坚硬如小石头的婴孩,他的命运竟与我有关牵系,不禁感到悲凉。没有勇气设想,倘若彼时把他带走了,之后又会怎么样。
       末了,婴孩被我不安宁的内心吵醒,大哭起来。温热的尿液从他的身下流出来,弄湿了我的裙子。我轻拍着他的背,他倔强地翻了一个身。我抱着他站起来,交给对面坐着的一个女人。她有些失望地看着我。孩子从几双手中传递,终于停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少女或者是孩子的母亲,十四五岁,解开上衣,露出硕大的乳房。孩子吮着乳头,又睡了过去。
       我们起身告辞,又坐上男孩的摩托车。山风吹着湿的裙角,蒸腾的臊气里,是无处不在的人间欢愉。我也许不该否认,那一刻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就此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坐在男孩身后,扶着他的腰。与他相识一场,我看到他生活的地方,见过他的妻儿,甚至对他隐密的欲望略知一二,而他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他经年在海上摆渡,不知见过多少过客——大概很快就会忘记我。我却是不会忘记他的了。
       他们送我们上船,船上已经坐满了人,多数是包着头巾的妇女,每个早晨去普吉岛做工。两个男孩从甲板上站着,直到船要开了,才走下去。我们起身,看到他们靠在摩托车上,用力地挥手。我攥着那张写着这个小岛名字的船票,很想在若干年后重访这里。但最珍贵的东西,被放了又放,小心地放好,却仍是在搬家中弄丢了。在地图中寻找,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岛。找不到是对的,世界上没有多少重访有意义,不过是发一些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
       两架照相机,浸水之后,都坏了。有一架后来修好,但照片尽失。现在看来,它们也毫无用处,不过是在掠夺别人的故事,和之后我们的经历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有关这次旅行,没留下丝毫凭证,除了记忆。但遗憾的是,由于它太波澜壮阔,我忍不住讲给别人听。一次次复述,把属于我的故事不断向外推,许多次过后,再说起的时候,心中忽然一凛,热情已经用尽,我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拍照、叙述、书写,这些都是对记忆的损害。所以我怀疑,一个写作的人,是没有真正的记忆的。
       在多次叙述、书写之后,我已经不确信,吊床上的女人,骑摩托车的少年,炽热的婴孩,他们是否能够再次回到我的记忆里来,那么贴近,让我可以闻到他们的气息,像那个夜晚和次日的清晨一样。
       
       殊途
       
       那个女孩,在越南的顺化遇到。她是导游,坐在旅店楼下的厅堂里等候。害怕晒黑,从头到脚都蒙得很严实,戴草帽,捂着口罩,长衣长裤,凉鞋里面还穿着袜子。见到我,就站起来,揭开口罩,黑黄皮肤里浮出一行白牙,念了三遍我的名字,却还是念不准,她抱歉地笑了。
       她带我去看古城的宫殿、寺庙、博物馆,一路上用英语做很多讲解,哪个朝代的皇帝在这里住过,骄奢淫逸,有过多少个妻子,多少个子女,后来发生什么战争,哪一年侵略者拆了这里的城墙,而后过去多少年,人们又将它补上……所有数字,她都背诵流利,偶有几处,稍显迟疑,就飞快略过,生怕我打断了问她。走出博物馆,已是傍晚,说好吃完饭去逛夜市,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最怕遇到好学的游客,不停地提问,她一慌乱,就会露出马脚——“其实我做导游,才只有一个月。”她吐吐舌头,“但你未免太安静了,不拍照,不提问,就只是闷头跟着我走。”
       在旅途中,我是一个没有求知欲的人,遇到美好的景致,就只是多看两眼,记在心里,却并不想知道它的过往,各种牵系。我情愿它们是无名的,不曾归属于谁。
       晚饭她找了一个漂亮的餐厅,价格也很公道。为我选了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角竹林,又帮忙点菜,询问我的口味,等到都安排妥当,她便要告辞,说一个小时后回来找我。我留她一起吃,她摆手拒绝,起身向外走,又不忘回头对我说:
       “用餐愉快。”
       晚饭后,我们去了集市。沿河的大棚下面,挤满了花花绿绿的摊位,新鲜水果,晾干的小鱼,还有廉价的凉麻衣服。她对我说,“你要买一顶帽子,喏,就是我这样的,不然会被晒成焦炭。”她示意我站远一点,自己走过去和小贩还价。声音很大,咄咄逼人,又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最终成交。她把摊上摆的几顶帽子一一拿起来挑,都不满意,又让卖主从里面拿出一叠,才算选到满意的。她付了钱,托着草帽走过来,小声对我说:
       “她还是看见你了,知道你是游客,就怪我帮你还价。许多导游都愿意帮他们骗外地人,再从他们手里抽点儿钱。她就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一边拉着我走,一边生气地说。走出很远,才想起手里的帽子,连忙递给我。刚要戴上,她又按住我的手,一直带着我走到路灯下,把帽子举起来:
       “看到没有?”
       圆锥形的草帽被灯光照得通亮。隔着竹梗,我看到内层的衬纸上,画着一丛浓黑的山水。虽然笔法稚嫩,但笼在光影里半隐半现,那样子还是很美。
       “等明天放在太阳底下,还要好看。”她笑着说,把帽子给我戴上。这番话,这些事,每次接待游客,大概都会重复一次,而她的热情竟是如此真诚,令我感到疑惑。
       “我是真的喜欢你,觉得你和其他游客不一样。”第一日道别时,我给她买帽子的钱,她不要,并这样对我说。
       次日,她一早又在旅店下面等。拎来一包水果,去早集上买的,送给我。山竹和龙眼,带着水滴,她刚去洗过。见我穿着一件黑色海螺袖的黑色低胸上衣,很惊喜,直夸好看,说本地买不到这样的衣服。又让我转过身去,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掏出相机来,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下次我去西贡,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样的衣服,或是比着做一件。”
       我不愿意再去看名胜,只想在城中走走,她便陪着我。我们绕城闲逛一圈,走累了,到一家咖啡店小坐。咖啡店的前面有个小院子,挂满彩色吊钟形纸灯笼。到晚上应会很好看。屋子里面很黑,只点一些梭子形的油灯,光晕微颤,木桌上的花纹像水波一样被逐散。
       我要了一杯越南咖啡,非常醇苦,配上甜腻的炼乳,简直是世上最恩怨分明的味道。她不喝咖啡,并且固执地认为色素沉淀,会让她变得更黑。
       天气炎热,这里没有冷气,甚至电扇也找不到。女侍穿着很厚的越南旗袍,竟是气定神闲。女侍送上两把折扇,用雪青色皱纹纸做的,黑色水笔写着咖啡店的名字,非常好看。她把玩着扇子,说:
       “我也很想开这样一个咖啡店。”
       “嗯,这里是很好。”
       “我会做点心,简单的西餐也会。”她说,“家里住了太多人,不然可以带你去玩,试试我的手艺。”
       “以后肯定有机会的。”我竟这样说,自己也感到很吃惊。对于那些也许无法兑现的承诺,我总是很警觉,哪怕只是客套,也会竭力避免。
       “在这里开一个咖啡店贵吗?”我很快又问,希望她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
       “还好,如果不像这家一样,选在那么好的位置,又有院子的话。我省吃俭用,大概要干一年半导游,可以攒足开店的钱。要是还在从前那家公司工作,也许不用那么久。但我实在干不下去了。他们是卖洗发水的,瓶子是从国外进口的,但里面都是掺假的货,我每天到处推销,不知说了多少昧良心的话!”
       “导游这份工作,虽然很累,我却还是喜欢。每天都能见到从世界各地来的人,与他们交谈,也好像去他们的国家旅游了一次。”
       她说了很多,才想起是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没有固定职业,在家中写作。她听后啧啧羡慕:
       “很好奇你都写了些什么,真想读一读。”
       我们就这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后来我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喝了那么浓的咖啡,似乎一点都不奏效。并不是疲倦,只是觉得周围都很安静,让你想要停歇一下。在陌生的公共场所睡过去,这样的经历,只有一次。
       晚饭的时候,我再三挽留,她终于同意和我一起吃。吃完闲谈,她盯着我看,说喜欢我脸上的胭脂,觉得我的妆容很好看。可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怎么画,只在早上出门前,匆忙地扫了一点散粉和两下腮红,到傍晚也早已脱去大半。热带的天气,很容易让人失去耐心,似乎反倒可以真实一些。
       我随身带了化妆包,她很感兴趣,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研究,说自己只是买过唇膏和防晒霜,而本地的防晒霜,多数都是假的,一点都不管用。
       在临水的窗户旁边,借着墙上壁灯的黯光,我为她化妆。她第一次化妆,那张脸很洁净,只有阳光留下的一层茶色,雀斑颗颗分明。我忽然不知从哪里画起,甚至觉得这是有些残忍的。但这种感觉,在第一次给自己化妆时并没有过。十八岁拿起妈妈的眉笔对镜勾勒,脸庞很自然地向前探去,仿佛天生与它有亲缘。
       她显得很兴奋,不停地提问,眼线笔的品牌,睫毛膏的寿命,我几次提醒她,不要乱动。
       女孩的眉眼原本就很浓,几乎不用画。我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修眉刀,为她刮去多余的眉毛。她从未修剪过眉毛,非常害怕,刀片刚触到皮肤,她就惊叫着向后退缩,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我只好放弃:
       “好吧,不修了,但修过之后,真的很好看。”
       她想了想,乖乖地把脸送过来。
       她算不得美,即便是化了妆。但在黝黑的皮肤涂上一层殷红的胭脂,竟有几分生野的艳丽。她好像很喜欢睫毛膏,按照我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刷了又刷。睫毛本来生得就很好,粗黑浓密,刷过之后,黑得有些不真实。我笑道:
       “不要涂啦,已经很美了。”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张望,吃吃地笑起来。
       “睫毛膏送给你,日后慢慢去用。”我说。
       她很惊喜,迟疑了一下,却因为是真的喜欢,也就不再说那些推拒的话,只是好好地将它握在手里。
       “不要揉眼睛,不要流泪,不然就会长出一双熊猫眼。”
       “知道了,知道了,我才不会。”她连连说。
       我们离开吃饭的地方,在嬉闹的河边散步。她很欢快,只怪自己穿了难看的灰色长裤——花裙子和脸上的妆容才般配。她极力掩饰激动的形色,生怕怠慢了我,小心询问,是否觉得累,要不要回旅店。我说不累,天气很好,也喜欢多走走。她才放心:
       “我是盼着你能多陪我一会儿。真希望这一天能过得慢一点。因为回家便要洗脸卸妆了,可我是多么舍不得呀。”
       “明天我再给你画。”我唯有这样宽慰她。
       第二天,我们到会安。这里已经变得太热闹,临街都是商铺,出售各种手工艺品,裁缝店的雇员站在街上招揽生意。我无心购物,买了两只铝制咖啡滴壶,几袋中原牌咖啡,就折回旅店。
       间歇性的忧郁又找来,整个下午,我独自坐在旅店的露台上,抽烟,发呆。这次旅行之前,意志非常消沉,心情长时间地陷入低谷。并且渐渐安于这种状态,选择旅行也许是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反抗。一路上,我真的很开心,尤其是在遇到这个导游女孩之后。但是明天我就要和她道别,自己去西贡,旅行也接近了尾声。心里有许多依恋,对回去之后的生活也充满了恐惧。
       她去买车票,次日返回顺化,她的路径是短途的,只在这两地之间,其他许多城市,她自己也没有去过。她回到旅店来敲房间的门,我在露台上,没有听到。打上来电话,我也没有接。后来,我看到她从楼下的花园经过,走到角落里的洗手池旁边。拧开水龙头,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山竹来洗。我想喊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念过她的名字。这几日她总是在我左右,我们的谈话好像从未中断,那种亲密,甚至连名字也显得多余。
       但我忽然非常想喊出她的名字。如果现在不喊,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叫出她的名字。一旦离开了这里,日后与朋友说起她的时候,大约会用“那个导游女孩”来代替。她将淹没在这个身份当中,面目渐渐模糊。
       我于是喊她。那是一个接近于中文里发音“慧”的字。她听到了,环视四周,终于看到站在三楼露台上的我,就很高兴地冲我摆手,很快地洗完水果,跑上楼梯。
       我们吃过晚饭,去了河边的酒吧。两个人聊得很开心,绝口不提明天分别的事。喝了酒,话题越涉越深。她说起自己,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也许在那个男子心里,他们根本不可能靠近,但她却独自等候了六年。没有过真正的恋爱,心气很高,看不上本地的男人,觉得他们粗陋,目光短浅。比开咖啡店更远一点的梦想是有一个外国男人到这里,把她带走。那个男人应当高大、幽默、富有,喜欢孩子和小动物。之前为一个美国男人做导游,那人曾答应,会帮她物色一个英俊的美国男人,下次带他一起来。
       “也许他只是开玩笑,但我心里总算有个寄托。”她说着,笑起来,眼睛旁边露出几根轻浅的皱褶。
       有时候,男性游客也会提出非分的要求,她非常生气,不留颜面地将对方斥责一番——中途更换导游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她认为必须保持自己的纯洁,才能等到那个完美的男人出现。虽然心里也知道,这样的因果关系未必成立,但这种过度的严苛,还是为她增加了不少信心。
       二十九岁,仍然是一个处女。更糟糕的是,对爱情还抱有不染尘埃的幻想。她坐在暖烘烘的酒意里,双颊绯红,目光已经穿透对面的我,落进未来的某个场景里。那种执拗的眼神,只是少女才会有,转瞬即逝。我忽然希望不要再见到她,这样的眼神,存在或消失,都让人感到悲伤。
       “也说说你吧。”后半夜,她的精神仍非常好,把椅子拉近一点,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心有惭愧。她能够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我却不能。想过怎样的生活,心目中的爱人,是什么模样,对于这些,我都看不清楚。十八岁之后,视野越来越模糊。
       “我的生活很混乱,没有什么方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说完,就触碰到她无限怜悯的目光。但很快地,她就安慰道:
       “没关系,你还小,年龄大一些,渐渐就会知道。”
       最后那个夜晚,两个女人,坐在河沿上的庭院里,互诉衷肠,直至天亮。一个生活得井然有序,心怀远大梦想;一个生活得杂乱无章,不知道明天的方向。她们都认为对方非常可怜,过着一种无法想象的生活。令二人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话要讲,况且是用一种不是双方母语的语言。分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对彼此的生活也不甚理解。可也许正是这样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吸引,才最动人。
       第二天早晨,退掉旅店房间,一早就要去机场。她来送我,抿着嘴,捏着那张返回顺化的长途汽车票。
       张悦然,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誓鸟》、《张悦然文集》(四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