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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中国册页
作者:黑 陶

《天涯》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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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间
       我坐着。身旁是倒卧的、被削去了半个头颅的硕大石狮。因为早晨露水的缘故,白花花的粗糙石狮,浑身湿漉漉的。太阳升起来了。一枚草叶的微小阴影,打在石狮身上,阴影中间,是一只濡湿的、一动不动的青色蚱蜢。
       前面就是喧杂的集市。提篮,挑着的箩筐,鼓胀的印有红字的化学编织袋。深蓝和藏青的人群挤动。到处是竹笋,粗圆的、未剥去箨衣的沾泥竹笋,滚落在地上或筐中。沿街的豆腐作坊,它所不断蒸腾的团团热气,就像神话《西游记》中的无穷祥云;整板耀眼的豆腐,被吆喝着端出来,黄豆的发热香气,一直弥漫至街的拐角。肉墩头是露天的,截断并被剖开的巨木(甚至没有去掉苍黑的树皮),做了案台。黑壮的屠夫,挥舞阔大弧形的斩肉刀,鲜红、细碎的骨碴由此像礼花一样四处飞溅。从肉墩头前走过的细瘦老太,一边走,一边总是留神她的竹篮——左臂挎着的竹篮里,是一只被草绳缚住了双脚的锦绣公鸡。“咕咕咕”脖间滚动声音的公鸡很不老实,每次欲将红冠的鸡头伸向篮外,但每次,都被老太嶙峋的右手执拗地按回了篮中。我留意很久的那个站在街中的男孩,终于响亮地哭了。拖鼻涕,一手拿着咬了半根的油条,穿皱皱的暗红毛衣,也许是发现大人不见了,他尽情地放开嗓子。集市人群中男孩的哭声,和突然晃射的阳光同样灿烂。
       越过丛林的山峰,君临的太阳,使此时所有的阴影变得强烈、浓郁:石狮的阴影,叶片的阴影,竹篮的阴影,肉墩头的阴影,男孩的阴影,雕花门楣的阴影,残破高墙的阴影,一条街的阴影,整座山中乡镇的阴影……
       隶属于南方崇山峻岭中的一个省份。
       隶属于中国,缓缓转动中的地球上的中国。
       然后,“2万或2.5万英尺高的天空总是蓝的。然后蓝色停止,深一点的蓝色接手,越来越浓。130英里以上的天空是黑色的。星星、银河、星云、星团、无线电波银河系,亿万光年之远,几乎完全布满气体和星辰”(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事象地平线》)。
       暮色文章
       暮色里似乎到处翻卷着曾巩(字子固,1019—1083)的浓墨文章,雕版印刷、力透纸背的浓墨文章:《墨池记》、《南轩记》、《上欧阳舍人书》、《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李白诗集后叙》。这里是曾巩故乡。我正行走其间的解放路老街,通往南丰县城的南郊。
       老街像习见的中国县城或乡镇的街巷,充满俗世生活的嘈杂、陋旧与温暖。行色匆匆的妇女手推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在啃小半块面包的小女儿;塑料味强烈的鞋子店,将货摊摆上了半个街面;纷乱的人群中,一辆小货车和人力拉客三轮车对峙着互不相让;一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子,扛着硕大花圈,在人群中疾走;街角饮食店陈年累月的油烟,已经将整幢木楼熏得发黑,店前临街的人行道上,他们撑起大片的白色塑料纸作为天棚,天棚下,是刚摆出的几副桌椅;摩托车的轰响不时掠过耳际;配钥匙店内的人,将半盆不知什么水泼向了当街;日夜诊所;“洗澡堂”;第二代身份证拍摄点;路旁黄鱼车上的水果摊前,有老人在买香蕉,一旁跟着的孩子,正吃力地抱住扎好的一床棉絮,但盯住秤盘里金黄香蕉的眼神,是热切的、欣喜的;一块画有“十”字、写着“耶稣堂”的路牌,将醒目的箭头指向幽深的青砖巷子。暮色,感觉中是由曾巩浓墨文字不断逸出的暮色,越来越浓地弥漫身边的江西天地。
       解放路老街的尽头一段,已经相当冷清没有市面了。眼前是旷寂、缓流的齉江(《辞海》上是“日”字旁的“齉江”,而此地都写作“目”字旁的“盱江”,不知究竟何字为确),是齉江之上造型特别、又高又窄的索桥。“H”形索塔的上部,“盱江索桥”四字是沈鹏的手迹。索桥由于窄,只供行人和自行车、摩托车通行。过桥进出县城的人车也是极其的少。我和同行的一位师长步行而过,我们特地要去看的,是对岸江畔曾巩少年时曾经刻苦攻读过的“读书岩”。
       我相当敬重南丰的曾巩,我心目中的这位北宋前辈,是一位刚毅直方、磊落重情的男人和君子,他的为人行事,正像他的诗文,如刀法质朴耿直的木刻,棱角分明。对待家庭,曾巩是这样:“父亡,奉继母益至,抚四弟、九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婚嫁,一出其力”;进入官场,对上他拒绝奴颜谄媚,他的天性是远迹权贵,挺立不愿趋附——如此性格的人当然不会见容于俗流,然而曾巩终究还是幸运和幸福的,因为他寻找到了一生中信赖和尊重的一位老师:欧阳修(1007—1072)。作为北宋“学者宗师”的欧阳修,也是如此欣赏小他十二岁的这位江西小同乡:“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所以,在曾巩挺立不附的孤傲中,他的内心深处尚不至于绝望和孤独。在帮助朋友方面,曾巩更是倾情而注,不遗余力,尤以他与王安石(1021—1086)的关系为典型。
       曾巩和王安石早年在京师相识,两位江西青年一见如故,英雄相惜。“忆昨走京尘,衡门始相识。疏帘挂秋日,客庖留共食。……始得读君文,大匠谢刀尺。”曾巩这样记叙与王安石的最初见面。王安石对长其两岁的曾巩同样真情流露:“吾少莫与合,爱我君为最。”为了王安石,曾巩曾上书老师欧阳修,力荐他的这位朋友:“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傥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一编,进左右,幸观之,庶知巩之非妄也。”这封信的结果是:“欧公悉见足下之文,爱叹诵写,不胜其勤……”(曾致王信)。王安石日后能位至宰相,除了自己的真才实学,应该说与曾巩当年的引荐以及后来欧阳修的推举深有关系。曾巩与王安石的友谊之深,其实只需一件事就可充分说明:王安石曾应邀为曾巩的祖母黄氏、父亲曾易占撰写墓志铭;曾巩亦应邀为王安石的父亲王益撰写墓志铭。王安石二十二岁就考中进士;而曾巩虽然成名很早,由于种种原因,直到三十九岁才获得进士身份。曾巩为王安石父亲撰写墓志铭时是三十岁,尚未中进士,由此可见王对曾的敬重。非常遗憾的是,有着坚实友谊的曾、王二人,后来因为政治见解的分歧,关系也是渐行渐远,所谓“始合终暌”。《宋史》曾巩本传这样记载:“少与王安石游,安石声誉未振,巩导之于欧阳修,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从这句话中,我读到了曾巩身上值得我私人敬佩的一种男人品性。
       站在齉江索桥上,能够看到对岸江畔半山腰间“读书岩”旁的建筑。下桥,再沿江边小道步行里许,就到了。暮色已经浓深四合。“读书岩”旁树木丛中的建筑是曾巩纪念馆。首先触目的是一面间杂着雨黑和内里白石灰面目的斑驳红墙。墙上开有门,门侧挂着一块木牌,在浓暮仍可辨清其上字迹:南丰县收藏家协会。我们并没有进去,而是朝着纪念馆的方向,继续拾级向上走。经过被树掩映的幽黑的传达室小屋时,朝洞开的门内喊了半天,终于像幽灵一样踱出一位严肃少语的瘦小老者,默默地听了我们的解释后,点头表示允许入内。山林中的曾巩纪念馆,浓暮近夜,只两个来自异乡的拜谒者,各个展馆皆昏暗无灯,视线和印象里是残破的卷轴,是蒙尘的展板,是驳蚀的汉字,是纸上人物肖像渺远古怪的神情。突然起风了,耳畔乃至整个纪念馆的局促朦胧空间,顿时充满山林中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浪,树叶的声浪中,还夹杂着展室内抱柱联的木板被风吹动后撞击圆柱的“哐哐”声。突然的风,奇异、醒耳的声响,让人的身体有微微的电流之感。这难道是曾巩——齉江边的这位南丰先生对浓暮中拜谒者的一种回应?友好,抑或是拒绝?
       “读书岩”就在纪念馆近侧。分开枝叶,从小径爬上去,丹霞赤岩中,这是宽丈余、深丈许的一处天然石室,石室前恰有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台。暗黑的山间天色中,除此再也无法看清其他。向室而立片刻。石室有灵,九百多年前曾子固晨昏的诵读之声,应该仍留在眼前石壁的肌理缝隙之间。
       返走齉江索桥,重新回到县城之中。老街上的每一家店铺,此时都点起了昏红的灯火。那幢被油烟熏黑了的木楼前,白色塑料纸的矮矮天棚底下,也吊了一只孤零零的发光灯泡,只不过,棚下的几副桌椅仍然是空空荡荡,尚无人坐。和同行的师长随便找了家吃饭的店,钻进去,在它油腻腻的、暗的、迷宫般的店堂深处坐停,让店家首先打来两碗他们自做的杨梅烧酒。碗中酒液浑红,这种色泽,就像刚才在夜色中老街沿途所见的、一家家已经或就要关门的店铺内灯泡所散发的疲惫之光。
       县城:雨、声
       深冬,中国东部丘陵之间,盛产深绿茶园和不规则湖水的这个县的县城,此刻,正被热烈纯白的雨线缠绕、胡乱捆绑。
       县城雨水盛大,好像县境之内所有溪、湖的水,都被一条地方上的神龙抽汲,然后它携水腾跃过来,停在云头,持续地喷洒下来。长途汽车进站了。从车上下来,即使是以最快速度撑伞,人的颈间、头发、前额、鼻尖,也肯定会被冰凉的雨滴光顾。这里的雨滴完全异于钢筋城市的酸雨,这里的雨滴是童年的、陌生的,清新而冰凉,非常明显地含了生长着的茶树、茶叶的青和甘。击中于额前的一滴,便立即洗去数小时车厢时光带给人的疲乏和沉闷。在县城的雨中,你欣喜地彻底醒来。
       雨水的县城,充满如煮如沸震耳欲聋的商业电声。因为是新年第一天,虽然雨密,街上仍是挡不住的热闹。所有的店铺,都使劲扩张着嘴巴——店门都是洞开的,竭力热情招徕着每一个顾客。但门毕竟无声,真正的声源来自几乎每个店门口都摆置着的硕大喇叭,黑的或者红的,长的或者扁的,吊挂着的或者放在地面的,都在竭尽全力地比赛谁的嗓门刺耳——似乎哪只喇叭的音量分贝最高,谁在今天的生意就会最为兴隆一样。
       百货商店门口的喇叭。旧楼的百货商店门口(悬系有数十条广告彩带),用铁的支架和木板搭起了类似过去乡村演剧用的舞台,上方覆了雨布。空旷的“舞台”中间,层层叠叠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每台电视机上,都贴有一张已经湿湿的红纸——优惠价格标签。
       羽绒服装店门口的喇叭。狭长的店堂地面上,全是杂沓的泥泞。不锈钢管的长长衣架,挂满了臃肿的彩色羽绒服。一个脚穿黑胶雨靴,没有脱下绿衣披的爷爷辈老人,在一张大红羽绒服明星的招贴画旁,正为一个羞涩的小女孩试衣服。
       鞋店门口的喇叭。纯黑色的喇叭。低音部位动力强劲。
       巷口自行车商店门口的喇叭。三只。它们被满屋散发铁腥的发亮自行车挤到了店外。它们的身上盖有已经积有雨水的白色塑料薄膜。
       幽暗烟酒店的喇叭。小的,灰尘的,摆在玻璃柜台上面棒棒糖一侧。
       保暖内衣裤专营店的喇叭。
       音像制品店的喇叭。
       蛋糕作坊的喇叭。
       戒指项链店的喇叭。
       网吧的喇叭。
       小吃店的喇叭。
       邮政储蓄所隔壁书刊经营部的喇叭。
       ……
       盈溢的声波,在新年的窄街和比街更窄的巷中汹涌。所有喇叭的音量都开至最大。最新流行歌曲的男声和女音。尖厉钻耳或低沉震胸。
       雨仍在持续。来自深绿茶园和不规则湖水的雨,浸透县城。
       因为这雨,我所置身的这座县城,虽然喧杂沸腾,但仍然,有着原始的、农业的,一种清新。
       惊叹
       武夷山脉西麓。深秋。一座又一座的古老县城,妥藏于大山的褶皱间。从某一座县城的客运站乘中巴车出来,放眼,便是起伏丘陵上的如海桔林。丘陵,是赤红的山壤;桔林,是翠绿的枝叶,是点缀其间的金色桔果。难抑心中涌起的惊叹:大自然是多么的神奇!赤红的山壤(红!)孕育并喷吐了翠绿枝叶(绿!);而貌似干瘠的土地,则竟能诞生如此汁甜液美的累累果实。
       红丘陵,翠绿树,以及其间无法数清的、如婴儿拳头状的金色蜜桔——我热爱旅程中的这种画面。我明白,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国南方的浓郁,一种最为简洁、最富有人性力量的,浓郁。
       位置
       我总是默记这样一个事实:我居住的地方,亚欧大陆的东缘,太平洋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张湛蓝书桌。
       在此张虚幻却又现实的书桌之上,我,凭借汉字,最终能够叙写出的将是什么?
       三月九日:油菜花序
       2007年3月9日,农历正月二十。元宵、惊蛰刚过,感觉天地间已是春意萌动,人也似乎再难久处室内。于是背包出门,一天南下穿州过省,往江西婺源访友、看花。此行所看之花,专指油菜。一天路程,虽为不远的五百公里,但从沿途油菜生长、开花的差异而言,可以看出地理对于物候的奇妙影响力。
       无锡。早上八时三十分,在无锡汽车西站乘上开往安徽宁国的长途班车。经无锡城西的河埒口街区,过江南赏梅胜地、昔为荣氏家族私家园林的梅园,便渐入滨太湖的十八湾地区。此段公路风光甚好,远处青山如带,近处湖水浩淼。只是由于工业和城市的扩张,加上原先是大片农田和鱼塘的湖畔(此处湖畔,曾催生出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著名的学术随笔集《湖上闲思录》),已被改造为起伏的人工草地和园林式池沼,所以已然不见油菜的踪迹。没来由地想起不知是某人的一句语录:何谓文明?文明就是将能够生长万物的土地变成不能生长一物的水泥地。虽是夸张,但细想不无道理。
       宜兴。过十八湾段公路后,很快就进入属于常州市的雪堰桥和潘家桥,然后就到漕桥,这里已经是宜兴地界了。从漕桥到宜兴县城这短短一段的公路两侧,分别存有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两位重量级人物的故宅:过漕桥,到万石桥,然后右转进去的闸口,是吴冠中的故乡;万石桥前面是和桥,过了和桥就是屺亭桥,公路左边这个名叫“屺亭”的小小集镇,又是徐悲鸿的故乡。从上述列举的地名——雪堰桥、潘家桥、漕桥、万石桥、闸口、和桥、屺亭桥,可以明显看出此地域所呈现的江南平原水网的地貌特征。宜兴公路两边土地虽也同样被不断兴起的乡镇企业和道路市场所蚕食,但不时仍能看到整块整片的农田,栽种其中的油菜,现在一律是肃穆却又隐含勃发生机的青绿色。偶有点缀若干淡黄小花的一株,是迫不及待的早发育儿,在青绿色缄默的方阵之中,十分醒目。
       广德。两个小时之后,即上午十时三十分,汽车到达江苏(宜兴)和安徽(广德)两省交界处的太极洞。从这一带开始,正式告别平原水网地貌,进入山区。从太极洞到广德县城外的岔路口,道路笔直,行车四十分钟。安徽广德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所谓“川谷盘纡,襟带吴越”(光绪《广德州志》卷二《建置志》)。以前曾和朋友从吴昌硕老家浙江安吉县的鄣吴镇,徒步半天到广德城外的岔路口。广德境内的油菜,茁壮有力,结满了密密的、尚呈绿色的花蕾。每一株长长的花轴上,着生有数十枝的花梗,每一枝纤细的花梗顶端,便是绿色花蕾,像蘸了绿墨的微型毛笔般的花蕾。
       宁国。由广德城外的岔路口起算,一小时后抵达宁国汽车站。时为中午十二时十分。因此从无锡到宁国总费时三小时四十分,票价为五十八元。为着赶时间,我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十二时二十分由宁国开往绩溪的班车。宁国到过数次,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黑暗。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乘皖赣铁路的火车第一次来到宁国,是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我至今犹记那种浓重的山城黑暗。那次在黑暗中从破败的火车站一路摸索至汽车站,然后在汽车站的木长凳上睡觉,等待早班汽车的营业。宁国地处安徽入浙孔道,历来为军事要地。所以名为宁国,其实在历史上很多时候不得安宁。譬如十四年的太平天国之战,宁国一域就承受了长达八年的战争,造成人口的惊人损失,“难后遗黎,宁邑最稀。宁自清咸丰兵燹后,土民存者不足百分之一”(民国《宁国县志》卷四《政治志·风俗》)。宁国公路沿线的油菜,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花蕾,渐渐地由绿色的微型毛笔变成为鹅黄色的微型毛笔,但是,它们依然还没有绽放。
       绩溪。“绩溪”,麻线似的、无法数清的溪水在流淌、交织。多么美丽的地域!也许是被美丽的地域所诱惑、所逼迫,在绩溪,草本、总状花序、圆柱形茎、多分枝、叶互生——十字花科的油菜,终于开始部分绽放了。油菜花的开放,在一根花轴上,是自下而上进行的。花轴上端还是支支微型的黄色毛笔(花蕾),下部则已试着开放出朵朵四瓣的可爱黄花。十二时二十分宁国发车,下午两时到达胡适的故乡、徽菜的正源地绩溪,车票十八元。
       歙县。歙县是古代徽州府“一府六邑”(“六邑”即指今属安徽的绩溪、歙县、休宁、黟县、祁门和今属江西的婺源)的府治所在。关于歙县:我记得斗山街的深夜长巷;记得练江滩上的红月亮;记得睡在徽州旅馆的走廊上耳边杂沓的山乡赶考学子的脚步声;记得“许国石坊”旁购得的《徽州茶经》;记得太平桥头挂在水泥电线杆顶的一块富有历史信息的小小公路指示牌:芜湖247KM、杭州212KM——芜湖和杭州,正是当年徽州人出外经商的两个重要目标地;记得这里出产的大画家明末的渐江和现代的黄宾虹;记得渔梁坝上令人惊心动魄的被流水冲刷变形了的巨大石条。但这次我没有在歙县停留,宁国到绩溪之后,在路边招手上了绩溪前往屯溪的中巴。中巴驶过歙县之境,我见识了路边溪涧之内倒映的奔跑群山和淡黄油菜花团的浅金之云。
       屯溪。绩溪到屯溪行程一个半小时,车票十元。屯,聚集、储存之意;屯溪乃众溪汇聚之地,仅从字面理解,即可知屯溪是一处大的码头。稍稍考虑一下各地地名,会觉得颇有意思。中国地名之取得,以下两条取名法则似为常用:一为呈现自然特征,一为表达人文诉求。像“无锡”、“绩溪”、“屯溪”,即是明显地呈现了自然特征;而如“宜兴”、“广德”、“宁国”,这样的好字眼,当是人文诉求的目标。屯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改名为黄山市,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一座热气腾腾的大都市,在此已经难觅油菜花的芳香和姿影。
       休宁。休宁距屯溪非常之近,十八公里,票价四元。到达休宁是下午四时三十分。因为隔省的缘故,这个时间从休宁往婺源已经没有班车。幸好早就估计到这一情况,婺源的朋友已开车赶来休宁接我。在我以前投宿过的、陋旧的休宁宾馆门前碰头、上车。群山之中的道路整洁清静,休宁境内的油菜花已经开了五六成,不断侵入眼帘的整块整块的油菜花地,那种浓重肥硕的菜花颜色,晃耀人眼。快出休宁时经过的名叫“五城”的山间古镇,印象很深。狭窄却极长的弯曲街道,既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的商业中心,又是供往来皖赣的汽车通行的车道,繁杂而热闹,街上到处写满据说是很有名的“五城豆腐干”的出售广告。
       婺源。过五城,沿盘山公路翻过海拔一千一百余米的莲花山,便进入江西省境。山路无人少车,我们下山的汽车腾挪如飞。大畈、江湾、秋口,坡上、谷间、溪畔,触目的油菜花浓厚如膏、如云、如热烈燃烧的金色火海。如果说山北安徽境内的油菜花尚是静态的、内敛的,那么这里的花海则是轰响的、激荡的;如果说山北的油菜花还是略带青涩、正在生长的童子军,那么这里的花海则是冲锋陷阵、不可阻挡的奋勇成人军团。山中黄昏。慢慢暗郁下来的黛青天地间,奇异地转射有一种来自接近成熟顶端的油菜花海的金黄光线。恍惚间,人好像进入了似曾相识的、古老传说中的神话境地。晚六时三十分,汽车到达婺源县城紫阳镇。至此,一天十个小时、五百公里的我的南下之旅,便划上句号。
       黑陶,作家,现居江苏无锡。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泥与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