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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杀狗
作者:曹军庆

《天涯》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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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灯村一共有三条狗。过去是四条,后来死了一条。它是老死的。老死的意思是既没有生病,也没有被人弄死或卖掉。它老得浑身掉光了毛,最后就死了。村里的狗一大半是这么死的,没有人会去管它们。剩下的三条狗一条黑色,一条白色,另一条是杂色。黑狗、白狗和花狗,分别养在三个人家里。一人家里一条。
       这天,吴西有照例蜷在墙角晒太阳。冬天的太阳很容易晒得人打瞌睡,但吴西有晒了一整天,却更有精神了。看见吴松山从这儿回去,他说,狗子老在叫。
       吴松山站住了,这有什么?他不以为然地说。
       哼!吴西有冷笑了一下,这有什么?知道它们为什么叫吗?
       这谁知道?
       那好,我跟你说,我看到两个陌生人进到村子里来了。
       陌生人?
       是啊,两个陌生人。一个横披着外套,上面的衣扣敞开着,外套看上去像是一件制服,他叼着一枝粗大的烟卷。还有一个赤着膊,只搭一条汗巾。我看见他们带走了我。我就在他们中间走着,也没怎么捆我绑我,还有说有笑的。就像他们是我的熟人,这一去不过是要到某一处吃酒。这时村里的三条狗子叫着追了上来。这一叫我才发现,我还在原地晒太阳呢,一动也没动。可是,看前面,那人分明就是我。狗子叫了一阵,我看见两个陌生人放了我,我像个影子似的往回飘。再看两人,竟不见了。
       你是说,他们是鬼,拿你的魂来了?
       吴西有阴沉着脸。
       或者说,你就要死了?
       这有什么办法?吴西有叹了一口气,后来狗子又开始叫,我又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奇怪的是,我还在他们中间,随着一起往村外走。我跟他们嬉皮笑脸的。当时,我就想,我怎么是这么一副模样呢?我真的就不知道他们是来要我的命吗?
       真是的。
       吴松山的胳膊、胸脯,甚至背上,都文着虎、蛇和老鹰。他整天都在镇子上混,很少回烟灯村。他老婆跟人跑了,跟一个打工的人跑到东莞去了。镇子上这几年也在搞开发,新建了好些酒店、度假村和桑拿城,还有一些地下赌场,吴松山因此就有地方好混。他黑着脸,早出晚归。有时候也会一连在镇子上呆上好多天。偶尔才回家来一趟。
       他是不想回家的。但不回家不行,家里还有吴西有。吴西有可是够老啦。吴松山的妈都已经死了好些年头了,可是吴西有还活着。
       对吴西有的话,吴松山将信将疑。在睡过了一个夜晚之后,他就彻底不信了。哪有鬼?勾什么魂拿什么魄?不过是一通子鬼话。可能是他晒太阳晒得迷糊了,人一迷糊就会编出鬼话来。狗子叫上一叫再正常不过了,你让它一天到晚耷拉着脸一声不吭,倒还真有问题呢。你说是不是?让狗子跟人一样皱着眉头沉思默想,那才是出了鬼呢。
       但是,在吴松山就要出屋时,吴西有又说话了,他还是在说狗子的事。
       吴西有穿戴整齐,袖着手,站在屋子中央说,我都听到了,你睡得直打呼噜呢,我算是看穿了,你一点也不担心。
       我是打呼噜,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我就睡不着。狗子老在折腾,一会儿叫,一会儿又叫。它们呼啦啦地窜到我的门口,叫一阵,向着村外叫去。要不了多久,它们又一次呼啦啦扑到我的门口来。我睁着眼睛就能看到那两个人,还是他们!一个披着制服,另一个光着上身,搭汗巾。他们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也看见了我,我在他们中间,往外走。门上着闩,不知道我是怎么出去的?我老想不明白。
       你出去了?
       出去啦。
       门还闩着?
       闩着呢。
       怎么就出去了呢?
       还不是他们。
       那俩人?
       狗子追着他们叫。
       这狗子,晚上也叫?
       嗨,你能怪狗子吗?吴西有说,后来狗子再叫的时候,我就不睁开眼睛,我把眼睛闭着。可是闭着眼睛我也能看到他们,他们带着我往村子外面走。
       这么说,你一宿没睡?
       还睡呢,看着自个儿一回一回地被带走,能睡吗?
       吴松山沉思着,说好吧,我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吴西有冷笑着,他们早晚要带走我的。只不过我要把这事跟你说一下,我不跟你说跟谁说呢?
       出了门,吴松山显得很烦躁。今天就不去镇上了。得留在家里解决这件事情。要说办法呢,其实他早就想好了。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把村里所有的狗子都杀掉。所有的狗子也就是三条,不用费多大劲。没有狗子了,当然就不会有狗叫。没有狗叫,想必他也就不会再看到那两个陌生人了。那两个人,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如果真有那两个人,一个披着制服,一个赤着膊。若是突然没了狗叫,他们就会偷偷来到村里,再偷偷带走吴西有,这不是更凶险吗?吴松山有过片刻的迟疑,但很快就否定了。这当然是鬼话。哪有这种事?吴西有肯定是老糊涂了,才会这么想。一旦村里没了狗,没了狗叫,吴西有就安静了,也就什么都看不见啦。
       何小池的家在村子顶东头。那儿有一片竹林、一块坟地和一口水井。水井紧贴着竹林,靠在村子边上。穿过竹林,往上面的坡上走个十来步,就是坟地。村里的人,共吃着这口井里的水。死去的人呢,又都埋在上面的坟地里。
       所以,何小池的家门口,是村里人的必经之地。那只黑毛狗,就蹲在这儿。
       吴松山来到何小池家时,他们还在吃早饭。何小池和卫冬芬各自捧着一只大海碗,里面堆着颗粒毕现的油盐饭和咸菜。一人坐在屋里的板凳上,另一人则坐在门槛上。吴松山横着膀子走进来。他庞大的身躯呼啦啦带进了一大块阴影。
       看见他,何小池赶紧站了起来。他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和他不同,卫冬芬却是村里的大烂货。她和好多男人都鬼混过。这时她仍然坐在门槛上,对着吴松山笑嘻嘻的。
       来了啊,有事吗?何小池说。
       没事,没事就不能来吗?
       好像,我们不欠你的钱。何小池紧张地思索着。上次是借过你一回,可是后来我们都还了。何小池张着嘴巴,像是终于想明白了。
       吴松山不仅在镇上混,他还在放高利贷。村里人赌个博呀,买个大件东西呀,或是要买一两注六合彩,缺钱了,都可以找他。他有钱。也不是他有钱,是镇上的那些人有钱。吴松山帮着他们在放。这也是近几年的事情。以前他没干过。若是以前他就这么能,他老婆也不会跟人跑啦。
       我说过你欠我的钱了?吴松山的大手划拉了一下。
       卫冬芬白了何小池一眼。你别理他,她对吴松山说,他怕你呢。他怕你会杀了他。你没见着吗?你一进来,他就浑身抖得慌。他就是这么个东西,一看见狠人,就害怕。老想着在自己身上找毛病,看是不是得罪了人家?这不,一见你,就想着是不是欠你的钱?
       这话吴松山听着舒服。谁不想让人害怕呢?
       你现在是能了。你能着呢。卫冬芬对着吴松山挤眉弄眼。你随便搞一下,比种田强多了,比打工也强。我那弟妹子可真是睁眼瞎,放着你这么能干的男人不守着,却要跑到外边去。
       眼下,敢这么说的,也只有卫冬芬。不过呢,她也是在变着法儿讨好吴松山。
       你别跟我提她。吴松山说。
       我要是她,卫冬芬一跳老高,我就死死守着你。
       哼!你等着吧,我早晚会扭断她的脖子。
       那又何必呢?何小池说。好像吴松山真的要去扭谁的脖子。他嘿嘿地笑着,那样子讪讪的,很有些鬼鬼祟祟。
       卫冬芬撇着嘴,说你以为和你一样。
       吴松山不想和他们嗦。他四下张望着。他看到了狗子。狗子已从门外进到屋里来了。它夹着尾巴,不吭不响地贴着何小池的裤腿。
       吴松山说,我得把你的狗子宰掉。
       狗子?宰掉?
       他们一下没听明白。
       是的,这只黑毛狗。
       为什么?
       因为它老叫。它一叫,我爹就疑神疑鬼,以为是拿他魂的来了。白天吧,晒太阳也不安生,夜里又睡不着觉。
       哪能呢?何小池陪着笑脸,你爹也真是的。哪有什么拿魂的?现在还信这。狗嘛,还不就是图个响动,时不时地叫一叫。
       我不管这个。
       说着,吴松山一伸手,捉住了狗子的一条后腿。他倒拎着它。狗子在他手上很温顺,不挣扎,也不叫唤。说也奇怪。它像知道这是个狠人。吴松山拎着它,就像拎着一只猫,或是一条鱼。你得宰了它,吴松山说,现在就得宰。
       何小池咽了口唾沫。又咽一口。我宰,他说。
       卫冬芬气歪了脸。何小池太没出息了,让她瞧不起。她往吴松山面前凑了凑,说,多少你是不是得给点钱呢?这大条狗子。
       吴松山二话没说,就抽出张五十块钱的票子,给了卫冬芬。卫冬芬接了钱,在何小池的脸上剐了又剐。这事儿,她已经是很有面子了。
       刘春旺养的是只白毛狗。这是烟灯村最凶悍的一条狗。他的家在村子中间。一排好几间瓦房。刘春旺是木匠。他还有两个兄弟,住在他的隔壁。一个叫刘夏旺,一个叫刘秋旺。本来还有个叫刘冬旺的,小时候在水塘里淹死了。
       要去他家,吴松山还有些犹豫。他不太想去。他打算直接绕到村子西头宋大武家,去弄他的杂毛狗。但一想,去了村西头,他还得回来。这块硬骨头,早啃晚啃总得啃。
       刘家三兄弟对吴松山看不顺眼,这他知道。他也一直想找机会和他们碰上一碰。三兄弟在村里很有势力,村长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们。如果不是吴松山,他们早就可以在村子里呼风唤雨了。老三刘秋旺还很年轻,不到二十岁。他不出去打工就是这个原因。
       不管怎么样,一定得杀了刘家的狗子。
       刘春旺正在做木工活,地上满是刨木花。他坐着,在自个胯间一下一下刨着一块木板,对吴松山的到来,他压根就不搭理。
       吴松山看着他干活。他抱着膀子,站在屋子中央。刘春旺的上半身随着刨木板的动作,抽搐似的,一弓一弓地往前耸动着。
       赶活呢,吴松山说。
       刘春旺直起腰来,咣啷一声扔掉刨子。赶活。
       跟你商量个事。
       说。刘春旺点起一枝烟。
       想把你们家的狗子宰掉。
       宰我们家的狗子?
       打个商量。
       你在说笑话吧。刘春旺冷笑着。
       这时,刘夏旺和刘秋旺都来了。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不动声色,站在不同的位置,呈三角形把吴松山包在中间。吴松山用眼角瞟着他们。他心中有数,这几个兄弟,他们处在三个可以相互呼应的方位上。
       打个商量嘛,吴松山再次重申道。
       你们听听,刘春旺把头转向他的两个兄弟。他要来宰我们家的狗子。我们家的狗子碍着他什么了?
       那两人也不说话,脸冷得像冰。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是来商量吗?
       商量?好,把理由说来听听。
       吴松山就说了狗子的事。他说,村里的狗子叫得我爹不得安生,吃不下睡不着。狗子一叫,他就看见有鬼来拿他的魂。
       哧!这才怪了。刘春旺说,先不管有没有鬼。就算有鬼,那拿不拿魂也不关狗子的事是吧?狗子它又不拿魂。
       吴松山为此很生气,拿不拿魂虽然不关狗子的事,但叫不叫却是它的事。它一看见拿魂的当然就要叫啦,它一叫,我爹肯定就能看见。
       那也不是它的错。拿魂的不来,它能叫吗?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如果宰了这条狗,即使真有拿魂的来了,不是也没了狗叫吗?
       可是,要是拿魂的来了,就算没了狗叫,他们还不是照样来了。
       吴松山瞪直了眼睛,气乎乎地说,问题是,根本就没有拿魂的。你说说看,哪有拿魂的?你见过吗?他们在哪儿?
       嗨!就是,那你还宰狗干什么?
       不是为了哄我爹吗?没了狗叫,他自然就看不见那两个人了。
       哄你爹?嗬嗬!那是你的事。
       我这可是在和你商量。
       商量!你又说商量,你老在说商量。有这么商量的吗?有商量这种事的吗?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怎么着?不认识啊?
       认识。
       认识就好了,宰还是不宰?
       宰?你说呢?
       刘春旺,还有那两人,他们冷冰冰地看着吴松山,满脸都是讥嘲。
       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给点颜色,他们是不会服软的。这些人吴松山太知道了。威胁他们没用,说狠话也没用。但吴松山有办法。要收拾他们以后再说,现在得干点别的。这么想着,他觉得脊骨那里一阵一阵地发凉。
       吴松山抓起一把斧子。满地都是木工用具。这把斧子的刃口看上去很锋利。
       兄弟三人就像没看见一样。他们仍然保持着懒洋洋的姿势,好像对他手上的斧子充满了蔑视。
       吴松山竖起左手的食指,厉声问道,宰不宰?
       没人回答。
       崩的一声,吴松山一斧子下去,就剁掉了那根食指。
       这是突然发生的事情。吴松山把那块刚刨过的木板,当成了砧板。他们看到那根断掉了的食指,在木板上蹦跳几下,然后掉在地上,隐进刨木花里不见啦。他们全都惊呆了。他们这样子吴松山看在眼里。现在轮到他来冷笑了。哧!他咧着嘴巴,哧哧!
       过了一会儿,那截断指才冒出血珠子来。这时,他又竖起了中指。直直地竖着。他又操起斧子,再一次问道,宰吗?
       宰,刘春旺说,我们自己宰。
       吴松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好,他说。
       已经走出好远,吴松山还回过头去看了看。那兄弟三人,全都垂头丧气。就像要宰的不是那只白色的狗子,而是他们自己。
       最后一只杂毛狗,在村子西头,宋大武家。他的房子坐落在一面坡地上。以前这儿是一块麻地,里面种植着苎麻。也是烟灯村的出口。要到镇上去,就得从这里经过。
       何小池和刘春旺家里的狗,都被吴松山给解决了。他现在正往宋大武那儿去。要解决所有的狗子,就必须从东至西,横穿整个村子。此时,吴松山在胸前举着左手。他把四根手指蜷着,仿佛握着一只拳头。而独独只竖着被剁掉了的食指。它只剩下了一截小桩,被血染红了。吴松山竖着它,就像竖着一面小小的旗帜。
       血还在往外涌流,流到他的手上、腕上,再向下滴落。
       只解决了两只狗子,吴松山就惊动了村里所有的人。一大帮子人尾随着他,但却是远远的,并没有几个人靠近他。
       就得让他们瞧瞧,吴松山在心里说。他们哪见过这个?
       时近晌午,吴松山到了宋大武家。
       宋大武来了客人。他们在打麻将。宋大武也在打。另外三个人吴松山不认识。可能是打麻将太过投入的缘故,村里刚刚发生的事情,看来他们并不知晓。所以,吴松山这副模样,让他们都很吃惊。他们看到这个人举着血糊糊的断指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宋大武说。
       没事,没事。吴松山显得很和气。
       伤了啊。
       小事情。
       让翠芬给你包一包吧。翠芬是宋大武的老婆。
       不用,包什么呢?吴松山往后退了一步。
       那,你坐。
       也不坐,你继续打,我看看。
       吴松山微笑着,他笑眯眯地看着牌局。
       宋大武一定是输急了。他呼吸急促,呼哧呼哧的。脸涨得通红。捏着一块麻将,要磨蹭好半天,才会打出去。重重地,像扔石子一样扔到中间。这一扔,却又放炮了。
       手气不好啊,吴松山说。
       不好,没一点手气。
       输了不少吧?
       输了。
       你看看,又炮了。
       有什么办法?宋大武愤怒地推倒了牌,使劲地搅和着。哗啦啦,哗啦啦。它就是不来牌。你要的牌它一块也不来。放炮的牌它倒是来一块,又来一块。
       宋大武的脸红得像猪血。他唠叨着,简直要哭出来。
       要不,我给你打一牌吧。吴松山说。
       你来?
       不是我来,是我给你打一牌。
       吴松山还是笑眯眯的,奇怪,他今天怎么就这么和气呢?
       宋大武就让他打。他用右手和左手的四根手指码牌。歉疚地笑着说,我码得慢些。
       他一块一块地码着。血滴到了几块麻将上,他拿到自己身上来擦净了。然后,他把左手收了回来。有血呢,他说,把麻将搞脏啦。
       趁吴松山在这打着,宋大武出去上了一趟茅厕。打麻将都信这个。手气不好的时候,不妨去上一上茅厕。上茅厕说不定就把手气变了。
       在外面,宋大武碰到了好多村里的人。他们都聚在宋大武的门外,在那里探头探脑。宋大武和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气话。
       等宋大武进来,他已是脸色发白。
       收钱吧,吴松山说,我给你搞了牌“自摸”。
       那三个人都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怎么啦?怎么不给钱呢?
       坐在对面的那位,他说,你不是“自摸”,你从中间捡了块“三万”。
       捡了块“三万”?你不如就说我是偷的吧。吴松山刚才还笑着,这时一下子就变了色。
       那块“三万”,本来就是我打的嘛。
       这麻将里就一块“三万”吗?你打了就再没有了,是不是?妈的。吴松山一把掀翻了麻将桌子。麻将子在地上翻滚着。
       给钱。
       那,就给吧。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说。
       你收。吴松山指着宋大武说。
       吴松山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了。他说,哦,有件事,我忘了说。你把你们家的狗子宰了吧。都宰了,就剩你这一只,你也宰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宋大武说,我宰。
       按吴松山的意思,村里的狗子都杀了。他还是到镇子上去混。在那里,他一混就是几天。这天傍晚,他又回来了。还是在墙角处,他又看见了吴西有。但是吴西有的模样,却让他大吃一惊。晒了一天太阳,吴西有的脸竟变得浮肿。先前的那一份忧心忡忡、警醒和愤怒不见了,代之以困顿、懒散,看上去老态龙钟。
       他可能一直在打瞌睡,眼袋下垂,目光散乱。这个一直在担忧自己生命的人,老得不成样子。他好像还没有睡醒,或者并不曾睡着,显得昏昏沉沉。
       吴松山问道,再没见到那两个人吧?
       哪两个人?
       那两个人啦,一个横披着制服外套,另一个赤着膊,搭汗巾。
       披制服外套?是收税的?还是派出所的?
       不是。就是披制服外套。还有一个赤着膊。
       没有人,谁也没来过。好多天都没见来人了。吴西有咕咕哝哝着说,没有一个外人进到村子里来。谁也不来了。
       还有,狗也不叫了吧?
       狗?没听见。村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奇怪。吴西有抱怨道。
       安静就好,你可以好好地晒太阳啊。
       是啊,晒太阳,打瞌睡。
       吴松山相信,他已经忘记了那些事。什么拿魂的,什么两个人,他全都不记得了。随着村里的狗子被宰杀,没了狗叫,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走吧,回去。
       吴松山搀扶着吴西有。实际上,吴松山很少搀扶吴西有。这一次,他搀扶着。他们穿过村子,回家。他想,他到底让吴西有去了一块心病。
       但是,事情并不像吴松山想的那样。这天睡到半夜,吴西有突然跑到他的房间里来了。他只穿着单衣单裤,冻得直打哆嗦。
       太安静了。吴西有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吴松山从黑暗中望着他,这人因为寒冷而缩成了一团。他说,安静嘛,有什么不好?
       好?谁说好?整个村子就像死去了一样,还好?
       吴松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回味着,是否安静也不正常?反正他是睡着了,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变化。可是一旦被弄醒,他竟然也害怕。
       睡吧,吴松山尽量哄着他,安静些好睡觉啊。
       睡觉?哼!睡着了更危险。这事我可要比你明白。
       有什么危险?不就是睡觉吗?
       嘿嘿,睡觉!
       总算把吴西有哄走了,吴松山却再也睡不着。他不知道吴西有在想些什么?这么多的怪念头忽然间从何而来?
       快天亮时,吴松山刚眯过去,吴西有又来了。现在他穿上了衣服,外面还套着蓝衣蓝裤。可能是在箱底压得太久的缘故,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气味。他神情庄重,手上还举着一枝点燃的蜡烛。看到他这么一种样子,吴松山就想哭。
       我死的时候就穿这套衣服,吴西有说,我应该叮嘱过你的。
       记得,这是妈给你留下的。
       就是,老太婆给自己做的殓衣是绸缎,而我的这身衣服又粗又硬。她从来不给我好衣服。吴西有摇晃着头,可是,到时候我还是得穿它。
       后来,吴西有手上的蜡烛,光线变得黯淡了。再看窗外,原来是晨光透进来了。吴松山侧着脑袋,这么说的确是天亮啦。
       曹军庆,作家,现居湖北安陆。曾在本刊发表小说《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