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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坚守
作者:卫 鸦

《天涯》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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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他一起驻守了多年长堤的老兵突然走了,古平心里就仿佛是被谁猛然掏了一把,转瞬间就空空荡荡。这里原本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经营起来的一片天地,比如说那两间古老的营房,营房里简陋的铁架床铺和锅碗盆灶,这长堤上的花花草草,以及在长堤下奔流不息的清清河水,还有河水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卵石……这一切,一向都是他们两人所共同拥有的,可是现在都变成古平一个人的了,他有点不太适应。
       老兵走的时候,并没有隆重地跟古平举行一场告别仪式,甚至连句寒暄客套的话都没有。古平想,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微妙啊,积累了好几年的感情,在一场决定彼此命运的离别面前,突然间就变得微如草芥。连长来的这天晚上,古平和老兵两个人都没睡好觉。连长告诉他们,这次能调走的人只有一个,谁走谁留,你们自己商量好,万一不行就抽签决定。当时的气氛立即就僵住了。这次调去的目的地是一座城市,他们两个都是志愿兵,都是从城市里入伍的,对他们来说,城市并不陌生,可是在这么一个荒凉僻静的地方呆久了,城市很自然地就成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古平想走,老兵也想走,谁都不想呆在这条枯寂的长堤上,让生命索然无味地白白耗费掉。然而调动的名额只有一个,所以整整一个晚上,两人都心事沉沉,翻来覆去地把铁架床辗得嘎吱作响。老兵不说话,古平也不说话,两个人都对着黑夜,把一个相同的问题放在脑子里搅来搅去,却搅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后来还是古平说话了。尽管古平知道,放弃了这次机会,要想再等到下次机会,这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八年,可是老兵比他大了十几岁,十几年的青春,都是在这条长堤上消磨殆尽的,若是再不走的话,真的就只有老死在这条长堤上了。
       古平对老兵说,我留下来,你走吧。
       老兵看了古平一眼,仍然没有说话,就仿佛这个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老兵草草地收拾好行李,拔腿就走到了门外。离去的时候,老兵一声不响地把包袱甩在肩上,面无表情,也不言谢。他迈开大步,就仿佛是被人撵着一样,转眼间就消失在长堤的尽头。也许是对这一天期待已久,老兵走得是那样的坚决,就犹如一阵疾风刮过长堤,没有表露出任何留恋的意思。反倒是古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荡和难受。尽管他得到了老兵腾出来的那些空间,他住的地方,还有走动的地方都比往常要大得多了,可是他内心的某种东西却突然间被抽去了一半,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丰盈,那样充沛。古平隐隐地感到有点空落,就像是有一窝蚂蚁纷涌而来,将他的生活一下子就蛀空了。
       古平顺着老兵在长堤压出来的两行脚印,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他听到一地的青草在自己的脚底下纷纷断裂,摧枯拉朽般地垮掉。这声音听上去是无比脆弱和破败的,将一种碎裂后的疼痛感传达到古平心里。对于大自然来说,人是多么残忍的动物啊。可是第二天,这些青草就会重新生机勃勃地站起来的,这条印满脚印的长堤也会恢复原样。跟人比起来,这条长堤,以及生长在长堤上的这些青草可要坚韧多了。
       就这样来回地走上两趟,古平就把太阳走到山后面去了,等天色发黑之后,转眼间又是一天从身边急急忙忙地窜了过去。想起来真是奇怪,在外人眼里看起来,长堤上的时间是无比缓慢的。如果是站在别处,再远远地朝这里望过来,因为少了许多动态的参照,时间在这里几乎就是静止不动了。可是,当你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时间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的短暂和仓促,这种不易被发觉的对比大概只有古平和老兵能感受到。古平在这里已经守了五年了,现在再回想来,从老兵把他接来这里,再到老兵独自离去,这五年之间的间隔,似乎就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眼睛闭上一闭,再睁开,五年的时间就像一场薄雾那样,悄无声息地就飘散了。老兵在这里呆的时间更长,长得连老兵自己都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在这条长堤上到底是守了十年还是八年,或者是更长的一段时间。古平每次问起老兵的时候,老兵总是含含糊糊,有时说八年,有时说十年。有一次,老兵索性指着眼角旁边的一把皱纹对古平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年,刚来的时候,我的脸跟你的脸一样光滑平整,可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张干枯的桔子皮。说完后,老兵就像拍打一块坚实的牛皮那样,很响亮地拍着自己的脸庞。古平听到一种干涩的回音,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地回荡在长堤上。
       从那时起,古平就不再向老兵询问关于时间的问题了,老兵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古平一下子就没有了言语来对付。那是多么辛酸的一句话啊,寥寥可数的几个字,几乎就可以概括出老兵的整整一生,可是老兵当初说出来的时候,却显得如此的从容不迫,就像讲述一个轻松的故事那样保持着平静的语调。
       现在回想起来,老兵的确就是那样从容老去的,老得无声无息。从老兵的脸上,古平可以看见他在长堤上逝去的许多时光。有的时候,古平觉得老兵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从老兵身上,他可以照出自己此后的生活轨迹,甚至还可以从中窥见到自己被岁月风干的模样。想到这里,古平不由得一阵子心酸。在古平看来,呆在长堤上,简直就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古平是个兵,老兵也是个兵,而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镇守着的,却只是一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长堤。他们触目所及的,除了河水,还是河水,除了花草,还是花草,天地是那么的狭小。他们的生活,也早就被这条长堤同化了,那些枯守在长堤上的日子,简直就像一些依着直尺画出的线条,单调得不能再单调。老兵还没走的时候,每天起床之后,古平第一句话就是问老兵,我今天干什么呢?
       老兵想了想,说,抽烟吧。
       于是古平就躺下来抽烟,而老兵却拎着一只铁桶出去了,他要去修补长堤。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兵回来了,古平又问,我今天干什么呢?
       老兵说,还是抽烟吧。
       于是古平又接着抽,抽完一根,又接上另一根,不断火,就那样把时间一段接一段地打发过去。在袅袅腾起的烟雾里,古平的生活就如同是飘浮在一片白色的云层中,模糊得看不到任何目的,仿佛除了抽烟,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这条空荡的长堤上,古平整天面对的是这条河,这条河里的水,以及长堤上的花花草草,面对的是一天又一天的时光从长堤上恍然滑过。在这样一个索然无味的环境里,又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可做呢?很多时候,在古平心里,他都觉得自己不像个兵,倒像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这是他与老兵格格不入的地方。古平觉得生活极其枯燥,老兵却一点也不觉得枯燥,他能够把一些琐碎的事情做得津津有味。老兵虽然也是一副窝囊的样子,可他却一直坚持说自己是个兵。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兵,在古平无所事事的时候,老兵就找来黄土石灰还有沙子,再掺入清水,用铁铲将其搅熟成三合土,然后不停地在长堤上修修补补,从东边补到西边,再从西边补到东边,就像架秋千一样在长堤上来回晃荡。有的时候,老兵出去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山的后面。老兵生命中的许多段落,就那样毫无意义地在长堤上一晃而过。
       老兵修补的是长堤上那些细小的漏洞,在古平看来,老兵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然而老兵却乐此不疲。老兵常常比划着沾满泥沙的双手对古平说,可不能小看了这些漏洞,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对老兵的话,古平往往嗤之以鼻。他觉得老兵简直就是杞人忧天,这五年来,经历过多少次的滔滔洪水啊,可是这条长堤,以及长堤以下的另外无数的长堤却巍然而立,看起来是那样的坚定不移。古平觉得,跟自己比起来,老兵更不像是个兵。为了离开这条长堤,古平是做出过一些努力的。他曾经报考过军校,尽管以几分之差落榜,然而作为一名军人来说,他的软硬件都要比老兵优秀多了。他可以根据一些数据,准确无误地计算出炮弹发射时的角度和坐标,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一枝钢枪卸成一堆零件,然后再快速装上,他甚至可以在百米之外,十分轻松地射中一块靶子的靶心。这些本领,都是老兵所不具备的。老兵连枪都很少去摸,十指间总是嵌满浑浊的泥沙,任何时候看上去,老兵都像个刚从工地里归来的民工,没有一点军人的气质。可是这次调离长堤的,却是老兵,而不是自己,虽说这是古平自己的决定,但这总让他心里觉得有点失衡。古平想,就是从品德上来说,老兵也是不如自己的。连长要他们作出决定的时候,尽管古平也想离开长堤,可是在最后关头,古平至少还懂得谦让,懂得为老兵着想。可是老兵却当仁不让,卷起包袱,两脚一跨就走了。留下一种比以往更为寂寞难耐的生活,让古平独自去承受。
       古平在草皮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将一截干瘦的枯枝从长堤上踹到水中。他蹲下来,看着河水载着枯枝缓缓漂往下游。这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段枯枝,跟河水一起漂流到一个远离长堤的地方去,那里是老兵离去的方向。老兵已经走了,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调走呢?对古平来说,这恐怕是个遥遥无期的梦想。
       老兵走后,每天晚上,古平躺下来以后都睡不着。在这种枯寂的日子里,古平的心事就像一朵朵蒲公英那样,总会被一阵看不见的微风吹向城市所在的那个地方。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跟老兵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觉得老兵有多么好,很多时候,他甚至有点厌恶那个睡起觉来鼾声如雷的老兵。可是老兵一走,他却不禁想起了老兵的诸多好处。老兵在的时候,这一日三餐的饭菜,基本上都是老兵动手做的。古平的任务就是吃,吃完后把碗一丢,嘴巴一抹就躺下了,或者看书,或者干脆蜷在床上睡觉。老兵却像个保姆一样,仔仔细细地将桌面收拾干净,把碗筷洗了,然后出门去修补长堤。晚上回来之后,老兵还得洗衣服,老兵每次都会把古平的衣服也丢进桶里,拎到河边去一块洗掉。现在,做饭做菜,以及浣洗衣物的工作,都不可避免地落到古平的头上了。这些事情看起来是那么简单,可是真正动手做起来的时候,古平就像一个离开母亲的孩子一样束手无策了。煮饭的时候,不是煮得太稀就是煮得太硬,或者干脆就是糊成焦黑的一堆锅巴。炒菜就更难了,除了火候,还得把握好咸淡,有时候好不容易把一道菜炒出来了,可是这道菜的香味,在炒它的时候,早就已经被鼻子享受尽了,再吃到嘴里的时候,就像清汤寡水一样索然无味。这时候,古平才开始对老兵在长堤上度过的时候重新进行审视。老兵的生命力实在是太强了,就像是一颗不起眼的草籽,扔到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发芽。
       睡不着的时候,古平就喜欢沿着长堤来回走动,似乎只有不停地走动,他才能静下心来。听一听河水从卵石上滑过的声音,听听一丛又一丛的青草在脚底板的碾压下轰然倒塌。这时候,他心里便会获得一种隐隐的快感。古平想,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要是也能像青草这样轰然倒塌掉,那该有多好啊。有一天,古平又一次心事重重地走过了这条长堤。走累了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脱去衣服跳进了河水里,让清凉的河水将自己包围起来。这时候,古平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女孩。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后面去了,暮色从河面上缓缓升起,这远远近近的景物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转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古平先是听到了一阵潺潺水声,他抬头望去的时候,发现河面上皱起了层层水纹。古平看到一个女孩走进了水里,虽然他看不到女孩的模样,但女孩的突然出现,立即就给古平眼里陡增了一片夺目的亮色,就像一阵温暖的春风那样,吹开了古平心里的那块荒原。在这种荒凉僻静的地方,突然有这样一个女孩出现在水里,在古平眼里看来,就仿佛是一朵鲜花在一丛枯叶中盛开了,这一河波澜不惊的水立即就鲜活起来。古平看到月光像雾一样漂浮在水上,月色下的女孩就像条美人鱼,以优雅的姿势在水里来回游动。古平想起了入伍之前的生活,他住的地方是一座海滨城市,每年到了夏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身着泳装的女孩在街上走动。那时候,那些女孩在古平眼里根本就构不成任何风景。可是,时光和环境是能改变一切的,包括你审视这个世界的目光和心态。现在,这女孩在水中的一举一动,就像一部电视连续剧那样,在古平眼里具有了一种不可阻挡的诱惑力。
       古平游回岸边,小心翼翼地隐进一片草丛里,就那样看着女孩舒展着肢体拍打水花。他把脸隐在草后,屈着双膝在水里蹲下身来,将脖子和半个脑袋埋进水面。古平想,这样一来,女孩就看不到他了,他就可以从容地去欣赏这河面上唯一的亮色。对于古平来说,这种感觉是奇妙的,就像是隔着一条墙缝去窥视别人某些秘密。可是女孩却看到他了,女孩毫无畏惧地往古平这边游了过来,游到古平身边的时候,女孩停下来。古平吓了一跳。
       女孩说话了。女孩说,喂,当兵的。
       古平说,什么事?
       女孩不说话,偏着脑袋,双手绞着头发上的水珠。女孩长得很美,美得让古平的呼吸一下子就窘迫了,就仿佛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古平看到女孩身上的衣服被河水浸湿了,上半身玲珑的曲线在月光下清晰地展露出来。看着这么一位这形同裸露的女孩,古平体内突然热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想将女孩紧紧抱住的冲动。但古平没有这样做,这五年以来,他第一次记起了自己是个兵。
       古平说,你不怕我吗?
       女孩说,不怕。
       古平说,为什么?
       女孩说,因为你是个兵。古平心里一抖,内心里的一块角落瞬间被阳光照亮了。他立即回到岸上,穿好衣服走回了营房。这时候,在古平心里,兵这个名词才有了神圣的意义。女孩的话就像是老兵手中一把坚实的泥土,将古平原本空荡的生活一下子就填满了。
       转眼间就到了秋天,河水变得清凉起来。河水一凉,水里的鱼虾就少了,水中的卵石却是愈发清晰可见。等水再凉一点的时候,古平就不敢下河去洗澡了,那个女孩也不见了。开始的时候,古平是有点难受的,就跟当初老兵从这条长堤上离去时那样,古平的心里仿佛突然间就空出了一半。可是没过几天,古平又重归平静。他觉得女孩只不过是从他生命中刮过的一阵微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老兵离去之后,古平已经坚强了很多。
       紧接着是这条长堤开始变色,先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纷纷枯萎,然后是满地青草被秋风摇晃成一种颓败的黄色,就犹如是被野马踏过一般。古平看到原本丰盈的河水就如同一锅沸水那样,一天比一天干枯下去。水浅了,长堤自然就高了起来。这条长堤就像一个不断成长的孩子那样,从河水中一寸寸耸了起来,露出被河水浸泡成腐色的半截轮廓,看上去似乎一碰即碎。古平突然就目瞪口呆了。这条貌似坚实的长堤,当它不经意间显露出脆弱一面的时候,传达给古平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摇摇欲坠。
       古平不禁对老兵感到敬佩起来。看来在与老兵相处的这五年当中,他们生活中的很多内容都被一种表象覆盖住了。也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他无法像老兵那样通透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古平决定去修补长堤。老兵那套简陋的工具仍然堆放在营房里,一把铁锹外加一只被磕碰得凹凸不平的铁皮桶,因为许久没有使用的缘故,铁锹上已经生满了斑斑锈迹。古平找来一块砂布,将铁锹擦亮了,他学着老兵的样子,用黄土石灰和泥土搅拌成三合土,再把三合土装在桶中,然后拎着铁桶,在长堤上来回晃荡。就这样一连走了许多天,古平竟然连半撮三合土也没能使用出去。想起来真是难为老兵了,这些年来,老兵就像一个优秀的裁缝那样,把这长堤修补得是那样的匀称和细密,这些分布在长堤上的陈年累月所叠加起来的疤痕,已经组合成了一些规则的图形,看上去就像一件打满补丁的衣物。古平想,如果不是这些疤痕,这条长堤恐怕早就被洪水洞穿了。这样一想,古平便更加坚定了修补长堤的决心。当古平终于在长堤上找出了一个漏洞的时候,他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心里不可抑止地涌起一阵狂喜。古平放下铁桶,将一撮三合土仔细地抹在漏洞上,按紧,然后再抹平。当那块凹陷的面积被修整成平面的时候,古平就像是解开了生命中的某个情结,他的内心一下子变得坚固和充实起来。古平抱着膝盖蹲下来,看着那团新鲜的三合土在阳光下逐渐变白,变硬,散发出泥土和石灰的气息。他拍拍双手,低下头去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十个指甲里已经嵌满了褐色的泥沙。古平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成了老兵的一个翻版。在此前漫长的岁月里,老兵本身就是一条坚实的长堤。现在,古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长堤。
       古平记得,老兵在这里的时候,老兵是很害怕春天的。老兵说,春天一到,这条河里的水就会像女人的奶水那样丰盈起来,如果是接连着下几天雨,这一河清水就会变成滔滔洪水。说到洪水两个字的时候,老兵的声音总是莫名其妙地会发出一阵颤抖。那时候,在老兵眼里看来,涨洪水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可古平却没有那种感觉。
       后来,当古平认真地将这条长堤修补过一遍之后,他才继承了老兵当初的情绪。古平也开始害怕春天,害怕洪水。可春天还是到来了。春风就像是一抹绿色的颜料,从长堤上吹过一遍,便在长堤上留下一丝浅浅的绿意,再吹过一遍,这绿意就又加深了一层。等到长堤绿得耀眼的时候,河水早就悄无声息地涨起来了。这日渐丰盈起来的河水简直就像一张大嘴,缓缓地蠕动着,将长堤一截截往下吞。然后就是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洪水来了。洪水就像猛兽那样,将上游的许多树木和房舍席卷下来,撕碎。古平甚至还看到了一头牛,在汹涌的水流中不断地翻滚,不断地挣扎,可最终却无济于事。洪水真是太强大了,那么坚忍的一个生命,转眼间就被洪水吞没掉了。这次洪水过后,下游的许多长堤都崩溃掉了。而古平却守住了属于自己的这条长堤。他守住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同时也守住了维系在这条长堤上的许多生命和财物。
       过了几天,连长又来了。
       古平说,首长。
       连长摆摆手说,操,别这么叫了。
       古平又叫了句,首长。
       连长说,这次你立大功了,就等着被提干吧,你小子有文化,只要你好好干,以后我叫你首长。
       说完后,连长拔腿就往门外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连长又回过头来告诉他,马上收拾行李,从长堤上滚蛋,顶替你的人很快就会到的。
       古平就开始收拾行李。连长说得没错,古平的行李刚收拾好,顶替他守堤的兵就来了。古平先是听到了一阵异常熟悉的脚步声,然后这个人停在了营房外面。古平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干巴巴的,就像是一张被风干了的树皮。古平愣了一愣,他说,是你?
       老兵说,是我。
       这时候,古平有点犹豫了。是走,还是不走呢,古平委实是难以抉择。他看着老兵,暮色中的老兵是那样的从容。
       老兵说,走吧。
       老兵拍拍古平的肩膀,然后微笑着,举起手臂,在空中挥出一个告别的动作。这个动作就像是某种庄严的仪式,让古平的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卫鸦,作家,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十里长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