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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杨家岘
作者:叶 梓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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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腔的意义
       夜幕刚刚拉下,一句高亢的“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就吼了起来。悠远里带着一种突兀,这种突兀让静寂的土塬增加了一丝苍凉。接下来,“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又传来了,再往后的句子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这是漆大叔在吼,在离我家不远的那间低矮的小屋里,他一个人吼着。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一直这么吼着。
       父亲听到后总会说,让他吼吧,吼吼就舒坦了。
       刚开始,我会接住话茬子问:吼也起不了作用呀?父亲并不多言,我也就再不问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漆大叔为什么在夜里这么吼秦腔。他中年丧妻又丧子,命运把这些不幸的事都摊在他的身上,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的肩到底能挑多少呀!自从他的儿子死于一场病患以后,这个世界上他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也一下子变得沉默少言了。每天黄昏,当他和暮色一起回到家里,给自己简单地弄一点晚饭后,吃毕,就拴上门,上炕,开始吼秦腔了。一段接着一段,从不间断。乡亲们几乎是伴着他的秦腔进入梦乡。可是当他们进入梦乡以后,漆大叔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就这样活着。尽管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庄,但他内心的悲苦还得独自承担。
       那一年,我才八岁。
       我对秦腔的认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准确地说,是从漆大叔人生的不幸开始的。我从他的唱段中知道了《下河东》、《哭祖庙》、《三滴血》等不同的选段,也知道了什么是尖板,什么是苦音慢板。我对秦腔的认识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得来的。后来,我对漆大叔爱唱的秦腔段子进行归纳和总结,得出的结论是漆大叔擅长苦音慢板,这和父亲告诉我的完全相同。听父亲讲,他早先在村子的戏班里拉二胡,苦音慢板拉得出了名,方圆几十里也没人敢比。只要那把二胡放在他的手上,听起来如泣如诉,让人的心有些发抖和刀绞的感觉。但自从他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了事后,他就再没上台拉过,只是晚上拉给自己听,或者给自己伴唱。命运的残酷,让他所擅长的苦音慢板居然成为他生命的唯一独白。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宿命?
       事实上,秦腔是这块土地的另一种方言。可以说,对于这块土塬上长大的孩子们,秦腔是他们接触最早的音乐;也可以说,这块土塬是秦腔的土塬。只要熟悉这块土地的人就会知道,每至夜晚,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帮子人聚到炕上,拉的拉,吼的吼;累了,就炖罐罐茶喝,等攒劲些,就接着吼,直到夜深人静,他们才睡去。这只是秦腔的娱乐功能,更重要的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管逢喜还是逢悲,都会唱上几句的——不,是吼几句——在老家没人说唱秦腔,都说吼。比方劝别人时会说吼一段吧。吼,这个字是十分恰切的,它不仅传达出这块土地粗犷而率真的朴素本质,也准确地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乡村历史让秦腔作为一种特有的方式,承担起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解放内心的重任。这也正是漆大叔在连连遭到人生的大不幸时选择秦腔的根本理由。推而广之,苏州的评弹、安徽的黄梅戏、河北的梆子,起初都是在当地方言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至于发展成艺术形式,肯定是后来的事。就像远古时代的歌谣被先民们随口信唱的时候,肯定不会知道这些歌词居然能汇成一部泱泱《诗经》!
       当我这样认识秦腔时,我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混迹于流行歌曲泛滥的年代。但是,被秦腔哺育成长的我,仍然多次在公众场合吼起秦腔。我知道我的声音于这个时代有些不合时宜,但也无所谓。我不怕别人用异样的目光来看我。恰恰相反,当他们唱着像蚊子叫一样的流行歌曲时,我会用异样的目光去看他们,我心里也老在嘀咕:这些人都咋了,病了吗?
       打碗碗花
       “别碰它,会摔碗的!”
       在通往田野的路上,我的手还没碰着一朵淡白的花骨朵时,母亲就急切地阻止我,好像生怕我犯下错误似的。记忆里,春天的村庄野花遍布,但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母亲就对这种花如此偏爱。
       被母亲备加呵护的这种花,叫打碗碗花。
       每年的四五月份,地埂、崖畔、房前、屋后,随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打碗碗花开了的时候,状如喇叭,红白相间,一串串一簇簇的,像春天娴静的女儿来到了村庄。它的花萼极薄,宛如婴儿的嘴唇,一看,会让人顿生怜爱。这正是它不同于众多乡间野花的地方:好像一场风雨,就会带它离开这个世界似的。
       听母亲讲,这种花一旦碰一下,回家吃饭肯定会摔碗的。村子里有不少人刚开始不信,一试,都失败了——回家吃饭时摔坏了碗。母亲还说,村东有个叫二牛的人,脾气很犟,死活不信这个邪,有一次喝多了酒,拿了把镰刀,把一条乡间小路上所有的打碗碗花,给全割掉了,后来,他家里接二连三地摔碗,最后,家里一个碗都不剩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理所当然地对这种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信以为真。因此,一双好奇的手,就从来没有接近打碗碗花虚弱的身体。而打碗碗花,也就在我的心里神秘地开放着。但一个少年的好奇心,是天性使然,所以,当我和同伴在乡间小道上遇上打碗碗花时,是多么想碰一下呀!可就是一直不敢。终于有一次,我和铁蛋一起互相壮胆,摸了一把打碗碗花。我们捏着它,嗅嗅,看看,再嗅嗅。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当时那甜丝丝的感觉,好像刚刚闻过一样;当然,我也至今记得那次回家后我所付出的代价:吃饭时端着碗格外小心,生怕摔坏了碗——这次冒险被我守口如瓶到现在,也无人知道。
       但我清楚,我的行为让母亲的“信仰”出现了漏洞。当我这么理解时,我已近而立之年,对打碗碗花的认知也更加接近它的本质与真相:在那遥远的岁月,家家都穷,穷得连一只多余的碗都没有,所以,一种常见的植物被土塬顺手拿来,赋予它教导和劝诫的意义。
       也许,这正是打碗碗花名字的来历;也许,打碗碗花像西北大地的一处小小伤口,隐藏着更多的伤痛与秘密。
       母亲的谣曲
       怀抱,是人间最温暖的地方。
       而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一支谣曲睡去,要算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刻。尽管我的童年在西北大地偏远的一块土塬上度过,没有玩具,没有动画片,也没有公园,但当我回想起那段岁月时,并无遗憾,这只因为我曾在母亲的怀里,聆听过无数支乡间歌谣。
       母亲没念过一天书,十八岁就嫁给了父亲。她早早地生育、早早地承担起一个农村妇女的人生角色。生火做饭、洗衣扫院、下地务农几乎是她人生的全部内容。但是,聪明的母亲学会了不少家乡世代流传的谣曲。听祖母说,母亲哄我们睡觉时,总能变着花样给我们唱歌。我依稀也能记得,土炕上、屋檐下、树荫下,母亲抱着我唱着谣曲的场景。然而如今,时间之河已把我运送到而立之年的岸边,而母亲呢,也老了,脑梗塞引起的情感神经的失调,已让她有些语塞,更不能唱歌了。
       但母亲动人的歌声以及那些质朴的词,至今还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下转第146页)
       (上接第165页)其中有一支,也许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这支歌,要算是杨家岘这块土塬上“诗经”。它是土塬上的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唱的,几乎所有的妇女都会唱。我至今还记着它的谣词:
       哦,哦,睡着了。
       睡着醒来要馍馍。
       馍馍来?猫抬了。
       猫儿来?上墙了。
       墙来?猪毁了。
       猪来?屠家爷爷杀着吃成肉肉了。
       屠家爷爷来?一顿油包儿吃着胀死了。
       埋着阿达了?埋着十字路口了。
       好人过来一张纸,坏人过来一泡尿。
       仿佛一篇童话,一颗未泯的童心,被一个又一个场景推动着。就是这支被母亲经常唱起的美好歌谣,陪伴我度过了童年;更准确地说,陪着我度过了躺在母亲怀里的那段时光。在土塬,像这样的谣曲实在是太多了。仿佛一朵朵开在土塬的花,让人着迷。我总在想,把老家的这些谣曲搜集装订在一起,必是一本精美的诗集。
       现在,我经常能见到城里的孩子们跟着电视机或者VCD学唱儿歌的场景。尽管那些儿歌都是美好的歌词,清纯如晨曦中的露珠,但我总觉着,他们是孤独的一代人。一个孩子在母亲怀里学唱儿歌,或者在母亲唱起的谣曲中睡去,则更美。
       因为那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绝美的画。
       叶梓,作家,现居甘肃天水。主要著作有诗集《向西》、散文集《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