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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过早打开的谜底
作者:沙 戈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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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炎热的中午,人们提着空碗懒洋洋地从食堂走出来。一张小字报贴在食堂西侧的边门上,病历纸那么大,密密麻麻写满了规整的小楷。
       那时候,已经不允许再贴大字报了,人们有好几年没有在食堂里看到过大字报了。大字报猛烈的时候,都集中贴在食堂里,整整齐齐三大排,过几天呼啦一下全撤了,没几天呼啦一下又贴出新的。人们端着碗在大字报间穿梭,大字报占去了原来摆桌椅的位置,人们就围着大字报蹲成一圈,吃饭。
       医院里的气氛从那天中午变得诡异起来。人们走在路上,相互对视着,不说话,匆匆走了。我去找梦乐,上学路上,梦乐也不说话,她一路沉默着,好像知道什么。
       我问她:咋了?
       她哀哀地说:我家出事了。
       啥事?
       我爸被保卫科带走了。
       为啥?
       有人贴了小字报,说我爸和吴大辫子乱搞男女关系,吴大辫子怀孕了,宫外孕,大出血,快死了。梦乐蹲在树坑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吴大辫子,我知道,那个丰满、白嫩,甩着两条油黑大辫子的军区司令员的女儿,每天中午,都从食堂打了饭,端着饭碗到梦乐家的漂亮护士。她喜欢梦乐爸,梦乐妈也喜欢她。
       要是她死了咋办?我问梦乐。
       我爸就得坐牢。
       吴大辫子,别死,吴大辫子,别死……一路上,我和梦乐心里都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吴大辫子真的奇迹般地被救活了。人们说,要是普通小老百姓准保没救,可她是司令员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医院的气氛轻快了一些,人们见面有说有笑了。对于梦乐她爸,医院里传着三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免职,党内警告处分,下放到野战医院改造。第二种说法是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原籍。第三种说法是上军事法庭审判。从此,梦乐她爸就从医院消失了——那个俊朗挺拔温文尔雅的医务部主任,再也没有出现在急诊室或者住院部的任何一个角落。
       傍晚,我和梦乐坐在小西湖的芦苇丛里,青蛙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她说,今晚到我家看电视吧。
       看什么?
       《望乡》。
       就是日本妓女的那个电影?
       对。
       不行,我妈知道了肯定会严惩我。前几天我抄了一首邓丽君的歌词,被她发现了,非让我交代是写给谁的信,我吓得不敢吭声,她就把那张纸撕了。
       远远的,我听见了我妈喊我的声音。她隔着家属院的围墙朝着湖面喊,声音越过湖面,断断续续飘到我的耳朵里,也飘到每一家人的耳朵里。这时,又听见几个叫自家孩子的声音,鹏儿——鹏儿——,老刚——老刚——,梦三儿——梦三儿——
       梦三是梦乐的弟弟。梦三刚从湖对面的另一片芦苇丛里发出闷闷的“噢——”,夜,一下子就静了。
       我睡不着,抱着半导体收音机在被窝里一点一点地找台。每当这时,我总想找到那个嗲声嗲气鼻音很重的播音员。她懒洋洋娇滴滴的,说,邓丽君不仅歌唱得好,人也长得甜,下面,请听她为我们献上一首“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慢慢的,我就睡着了。一夜,半导体刺啦刺啦地响着,早已没了声音。
       梦主任的处理结果公布了。他出现在医院灯光球场的时候,人们围了上去,握着他的手,摇,像握着一个凯旋而归的战士。他没有被判刑,也没有被遣送回原籍,他是建院以来最有能力的医务部主任,医院不想放他,他被暂时下放到了野战医院。
       我和梦乐心里那个高兴,一放学就趴在她的小床上打扑克,打得正欢,梦静进来了,梦静是梦乐的姐姐,白皙、漂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漂亮,那时还没有“美人”这个词,就只能用浅简的漂亮形容了。
       梦静已经初中毕业了,发育得既饱满又苗条,是院子里的头号大美人,她对我们这些黄毛丫头从来都不屑一顾,因为她觉得我们屁都不懂。她见我和梦乐又在房间里折腾,眉头一皱,说:去去去,小屁孩,出去打去。我们就跑到窗户外面的墙根里打。我们知道,她一高兴就又要看书了,她不知从哪弄来一本《飘》,每天都把书摊开在五斗柜上,站着看一阵,就啜泣开了,再看一阵,又笑了。她边干家务边看书。她扫地,扫一间屋子,就过来看两页,书不合上,再去扫,扫一间,又看。有一次,风把书页吹乱了,她大呼小叫,摔碟子摔碗,所以,我们一见她要看书了,就躲得远远的。
       三个月过去了,梦乐她爸的下放期满了,被重新调回到医院恢复了工作。人们又开始老远地叫他梦主任了。我爸每天下班和他一路回家,有说有笑的。我和梦乐高兴,放学路上,梦乐说,走,上我家吃饭去!
       梦乐的妈妈在厨房里包饺子,梦静一边看书一边帮着端盘子,见我来了,不但没有皱眉,反而弯眉一笑,眉眼就变成了好看的明月亮。她递给我一个梨,说:先吃这个,马上开饭。我的心里真暖呀,好像也是她家的孩子了。我和梦乐一边举着梨,一边追梦三,我们要给他洗脏手,他不让洗,还把脏手往我们身上抹,我们咯咯笑着硬是捉住了他,把他的手摁进盆里。
       坐在小木凳上,端着碗,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一个九*(黑白电视。不知道哪个智商很高的人发明了一种彩色电视屏罩——三色塑料纸,罩在电视屏幕上,电视就变成彩色的了。上层蓝色,中间黄色,下层红色,这样,天空就是蓝色的,人的脸是黄色的,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红色的了,好看!
       可是,电视里也不总是天空、人和衣服,经常会有汽车公路或驴子什么的,这时颜色看上去就有些不对劲,怪怪的,比如,人脸特写,脑门是蓝色的,鼻梁和嘴巴是黄色的,下巴胡子是红色的。
       我爸说:不行,咱也得买台电视,要不孩子总往人家家跑。我妈说:咱攒的钱不够,这月该给你妈寄钱了。我爸说:这月不寄了,先买电视。不行,我妈说,你就知道爱面子,要不,这月给我妈的钱停停……他们在里屋盘算了很久,听着听着,我又睡着了。
       放暑假了,医院用卡车把我们拉到一个露天游泳池。一闻水味我就兴奋,换上红泡泡泳衣,跳进水里乱扑腾。梦乐一下就呛了水,还笑,脸憋得通红,还笑。我们俩在水里,看见梦静站在岸上,亭亭玉立,身边有一个英俊洒脱的小伙子,幸福地为她撑着伞。梦静脸上泛出了恋爱的红光,甜蜜温婉的样子。我和梦乐傻傻地笑着,我呛了一口水,梦乐张着嘴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水里。
       梦乐告诉我,梦静的男朋友是电视台的记者!我听了心里酸酸的,记者,多么神秘的事业,多么令人企盼啊,只有大美人梦静才配得上如此英俊的记者。
       暑假还没结束,梦静就被分配到了一家做螺丝帽的街道工厂。工厂离医院不远,在北面半山坡上。梦静每天骑着崭新的二八飞鸽去上班,下班再从半山坡上冲下来,头发飘飘的,不捏后闸,就那么冲,她和她的车子都在阳光下闪闪亮亮的。
       一个月后,梦静领回了工资,二十八块,交给妈妈。第二天,天黑了还没有回来。夜里,工厂来人了,拎着一只鞋,问梦乐妈妈认识吗?
       咋不认识,是梦静的鞋呀!
       工厂的人沉默了,拉着梦乐的妈妈就走。
       凌晨,梦乐的妈妈回来了,手里提着那只鞋,两个女工搀着她。
       没有梦静。
       妈!妈!我姐呢?!梦乐跳下床。
       两个女工拉开梦乐,低低地说,你姐昨天下班的时候,被一辆卡车挂上了,司机不知道,拖了三十多米,你姐,没了。
       有一种动物叫知了,春生夏死。
       有一种动物叫蜉蝣,朝生暮死。
       宇宙间,人与知了、蜉蝣区别的本质是什么?
       若干年后,我读到一首无名小诗,一直记着,现在,把它誊写在这张纸里,暂且放着,不想删去。
       梦乐的爸爸一下就憔悴了,挺拔的后背变弯曲了,俊朗的五官没有了英气。他老了十岁。
       我和梦乐在小西湖湖心岛的草丛里安了一个家。我们从家里偷偷拿来了碗筷勺叉,用砖头垒起了桌椅板凳,还做了一个灶台。我们用手绢当桌布,用瓷碗当锅,把湖里的水煮开了,下面条。面条熟了,可是没有盐,不行。梦乐看见梦三正在湖对岸诱蜻蜓——一根长长的竹竿栓着一根长线,线头绑了一只母蜻蜓。梦三转着圈甩那根竹竿,边甩边喊:叨叨叨擒叨,叨叨叨擒叨……公蜻蜓们远远地就飞来了。
       三三——,梦乐隔着水喊。
       噢——,梦三闷闷地应着。
       去给姐拿点盐来——
       要盐干啥——
       我们的日子不能没有盐——
       我们的日子不能没有盐!梦乐把一碗面当作我们的日子。我愣了一下,我们的日子不可或缺的东西,遥不可及,甚至还会一样一样离你而去,让人那么猝不及防。
       秋天了,蜻蜓纷纷躲藏起来,我们也听不到青蛙的叫声了。世界像个巨大的谜团包裹而来,不知何时才能向我们完全打开。我们那么懵懂无知,只能像湖里的芦苇,顺着风飘扬。
       当遍地铺满落叶的时候,喇叭里传来下班号断断续续脆弱的声音,人们从灯光球场急急穿过,从球场的一个角到另一角,走过一条对角线。人们都穿过了球场,回到了家,只有梦乐的爸爸没能穿过来——这条对角线,耗尽了他的一生。他倒在乒乓球台旁边的时候,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回头喊,梦主任,你怎么了?梦主任,你怎么了?
       梦乐赶到的时候,爸爸已经没有了呼吸。
       夜里,我失眠了。曾经健康俊朗的一个人,也是如此的脆弱易折的,偶尔的瞬间,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世界这个巨大的谜团又被打开了一层。
       我和梦乐跑到那个芦苇丛。这次,她不想回家了,她缩作一团躲在深秋嚎叫的北风里,那碗面仍旧放在那里,因为没有盐,她没有得到盐,没有得到生活里的必须,她得到的只是世界过早向她打开的谜底。
       沙戈,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诗集《梦中人》、《沙戈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