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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盲人按摩师(外一篇)
作者:莫晓鸣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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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个人的一桩记忆,总使我想到这样的场景:在早晨暖暖的薄光里睡醒,睁开眼,仍然蒙受着满眼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窗外喧嚣的声浪告诉他这是白天了。他翻身下床开始一天的度日,他看不见白天。当然,白天里千篇一律的热闹也与他没有多少关系。
       一个身心慌乱而又疲惫不堪的夜晚,我躺在按摩床上,成了他的客人。他的手指像长了眼睛,在我身上机警地翻墙越壁,抓捕筋络,点击穴位,一路追踪毫不懈劲。他姓黄,家住郊区长流镇某村,现从业于海口文明东路的一家盲人按摩屋。像其他残疾人那样,他捂得紧紧的自尊应该无比强大,怕他认为我的惦记不怀好意,他的大名我没有问透,似乎也不必问透。
       我不敢看他深陷而混浊的眼睛,但从他的面容推测,他应该近三十岁,摸摸索索走了近三十年暗无天日的人生隧道!他似乎又是快乐的,比如他牵引着话题谈到演艺明星章子怡近期交了个外国男友,他便高声大气地调侃起中外人体器官的差异,体恤四方,隐隐为章美人担忧起来,随后便是一阵放肆的浪笑。谈到最近海南香蕉的低价,他却又有别出心裁的版本,说是香蕉快成熟之时,北京的一位大领导来海南视察,临上飞机离开的时候,叉开五指对海南大地和人民摇了摇,意在挥别,实是预言:海南香蕉今年超不过五毛钱一斤!我听后忍俊不禁,也颤抖着身子跟着满屋的声音笑了起来。
       往后的几天,我闲时想到他,想到他举目无光的生活,面容就不由自主地呆滞。有一次身形滞重地贴着街边走,经过他的按摩屋,扭头见他在里面弓腰忙碌,那个因使劲而一耸一耸的背影,忽然使我内心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正是这时,便萌念用手中粗糙的笔墨写写他。
       第二次躺倒在他的手下,颇似一个卧底去刺探他的身家情报。而他这次面孔有异,像雨前憋得乌黑的天空,没有半点亮色。
       他挂着要哭表情的面孔使我进入盲感,猜不透。
       我沉吟了半晌,说:“人没有第二次活,既然来这世上只有一遭,好好活便是活着的最大理由。”我对他说出了一直是告诫自己的心里话,虽然这时有点像空穴来风,文不对题。
       他的手使劲地在我后背拍了一下,说:“你是个好人,难得你这样安慰我。今天我很倒霉,傍晚的时候有个小偷溜了进来,欺负我们几个眼睛看不见,将我的手机偷走了。”
       我愕然,转而义愤,但就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平常人丢一部手机,皱一下眉便不当回事了,而他该在多少人身上流汗按捏,才能一点一点攒够组装手机的部件。
       余恨未消,他接着又痛陈起一位曾打了他一耳光的交警,满腔耿耿于怀。上个月他从家里来海口,走出车站如身陷黑暗里的汪洋大海,掀过来掀过去的声浪里,熙熙攘攘全是人形车影,他看不见哪些公车去哪里,脑袋里更不清楚他的按摩屋在海口的中心还是边缘。凭着念叨在嘴边的一条路名和一座天桥名,最便捷的方法,是找摩的司机载他去。
       在某个路口,鬼头鬼脑的摩托车被眼尖的交警拦下,按规定要扣车。一时走不了,他试着以残疾人士的身份向交警乞情,殊不料交警一张铁面,全没半点人情通融,还嫌他多嘴竟骂道:你这个死瞎子,没你说话的份!他说平生最恨别人骂瞎子,这分明是将人打倒了再踩上一脚,便壮着胆子回敬说:你不要骂我死瞎子,皇帝轮流做,瞎子也轮流做。话音刚落,旋即黑暗里袭来一带风的巴掌,烙得他右脸好一阵火辣辣。
       享受着他的手下功夫,这回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该对他说些什么好。闷了半晌,我便问,多久回一趟家?
       “前天回去了,回去看我儿子。”一触这话题,他的舌头忽然来了兴奋,立马清扫了灰暗的语调。
       他有儿子?我真心替他高兴:“你妻子是做什么的?”我敏感地对他的妻子充满好奇。
       “她原在三亚的一家小食店做厨师,现在老家带孩子,比我小五岁,是个健全人。”他欢快的声音里特别强调了“健全人”这三个字。
       世间都说姻缘天注定,他们这一桩便是最动人心的凭据。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他通过收音机的空中交友节目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电话中聊了一年,翻滚成浪的话题成了一场又一场默契的印证,两颗密码相符的春心日渐融化在电波里了。不能自拔中他俩都想到了结婚,这时他只好摊牌,将自己的满眼黑暗告诉对方,何去何从让她做出抉择。女孩一听就哭了,哭他命苦也哭自己命苦。女孩确实犹豫了一阵,但纯朴的真心实情不可逆转,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向他。
       出于能理解的常情,女孩的父母初始强硬阻拦,意如磐石。母亲更是涕泪横流控诉生活的不容易,找个瞎子就等于找了一条暗通阎罗的路,以后的日子咋过?女孩这时却也如一块石头,大有抱定决心要为爱情做现代的烈女。家里的攻坚战便在看不见的硝烟中鸣锣开场。相争了一些日子,女孩见没有战果,索性闭门不吃不喝以死相逼。最后,父母摇着头叹着气妥协了,女孩身为小学语文教员的父亲无奈中总结道:当今时世,乱相百态,看得见的人并不一定比看不见的人好。
       
       房东阿姨
       论年纪,按海南的习俗,我应该叫她“阿婆”。我刚搬进她家的几天,对她的称呼却被她看似不经意的纠正了好几次,比如我说阿婆吃饭了吗?她便会回答:阿姨吃过了。她不愿意在称呼上显老,我便改口叫她“阿姨”。
       阿姨姓李,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上和脸上都堆着许多象征福气的肉块,走起路来胖矮的身躯上下晃动,显得树大招风。她是土生土长的海口人,建省前是种地的农民,建省后成了城中村的居民,一夜间身份便有了倨傲的资本。土地被征用时她全家分得一笔大款,为免遭坐吃山空,她便操纵丈夫在祖地建了一栋五层楼,洗脚上田的一家人靠房租过日子,阴晴旱涝保收,生活里缺风缺雨却不缺衣食。
       那时我在都市报做记者。租房时验过我的工作证后,阿姨便对我显出格外的热情,大约因为我不是闲手的游民,有工作房租就有保障,这让她放心;另外的一层用意我后来才明白:她喜欢打彩票,而我供职的报纸每天都有彩票版,料定我必能透给她一点信息。一天,大概是推算我们的关系已经熟络,她果然忍不住问我下期彩票出什么码?我一愣,脱口说不知道。她也一愣,想不到我这样不够义气。一会儿,她的眉头又舒展开来,推心置腹般小声说:“如果你是怕领导处分不敢全讲,那你就讲头尾两个数字,中了奖,我懂得怎样做人。”我真的不知道,只好又照实重复了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阿姨不再理我。在楼梯间碰到她,她便装模作样扭过头去。跟她打招呼,她头也不回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更像是声讨。为了尽快改善关系,我想到自造数码哄她开颜,反正打彩票都是靠运气。一天傍晚,我故弄玄虚地告诉她两个数字,嘱她定位做头尾,她脸上的肉块立刻堆出一团笑。
       打不中是意料中的事,但阿姨没有半点怪我的意思,反而越挫越勇,干劲不输年轻人。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渐渐习惯了每期都向我索码,我只好心虚地扮演着她的御用造码师,直至搬离。
       阿姨喜欢看琼剧,常陪着台上那些怨怨艾艾的女旦魂断肠愁。她那个城中村有一年演两次琼剧敬神的习俗。有一晚,她拉我一起去看,看罢回来的路上,我还沉迷在笙箫和锣鼓之中,回味着舞台上那些旌旗和兵甲是何等威风。阿姨却咧着嘴骂开了,大意是剧团的人太不负责任,村里的头人也粗心粗脑不会办事,今晚是敬神的最后一夜,剧情应该是“中状元”或“生意发达”,而不该是“刀剑嗜血”和“家破人亡”,这样太不吉利了。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这毕竟是演戏啊,与现实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硬要扯上关系,戏文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有如云遮雾罩的大富大贵,仅是现实中的白日梦而已。
       租住在阿姨家中的三年,是我人生中又一个低落期。日子压迫人,捉襟见肘,房租经常不能按时缴纳。欠租的前几天,阿姨一般脸不改色,若超过一礼拜,她的笑容便僵硬了,说话的声音也略飘怪腔。甚至每天一早守在楼下的门口,见我行色匆匆下楼,倏忽转过身去,抗议般只留给我一个没有人情味的背影,戳得我眼睛生疼,无脸无皮。
       住满三年,我租住到另外一个地方。再三年后的一天,在一个菜市的门口两相邂逅,阿姨无比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唠叨起来,努力回忆与我同期租住在她那里的房客谁好,谁如何不好。然后话题一转,问我如今住在哪里?我报了大概方位。她又接口问那里的租金贵不贵?我回答说自己买房了。她听后神情愕然,张着缺牙的口半天说不出话,回过神来便问:哇,你中奖了?
       我笑而不答。这也难怪,当年一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穷小子,趁什么风水呢,三年不见怎么就买房?在她的眼里,唯有中奖了。
       上个月有朋友要租房子,我便又去敲阿姨的门。开门是她的丈夫,站在他身旁的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见我脸色惊疑,他便假出一些笑容介绍说:这是阿姨。我愣怔了一会,顿时红了眼圈,鼻子酸酸地省悟过来:那个做了我三年房东的阿姨离世了。
       莫晓鸣,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风中的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