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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对一个夏天的观察
作者:沈 念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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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空气仍旧是汗黏黏的,我的睡眠同许多声音纠缠不休。
       开始是一阵声,我以为是家中来了一群莽撞的老鼠。继而变成了窃窃私语,像面目不清的密谋者扎成一堆,嘴唇在翕合之间射出牙齿上的白色冷光。叫了两三声的警笛骤然停下,车顶转动的刺眼红光把牙齿的白皙映衬得更加清楚。然后听到一个女人语焉不详的尖厉哭喊,哭诉好像与死亡有关。
       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叫,从邻居家发出,并非第一次听到,一声一声的,抑扬顿挫,虽然只是几个单音节词,但让人感觉到内容具体。我一度把这声音当作一个女人肆无忌惮的叫床。偶尔听过的几次颇令我心虚发汗,仿佛一顶不道德的帽子扣在头顶。傍晚碰到过牵着干瘦的女儿回家的她,女人无论遇到谁都会亮出一个看上去温柔的笑。这勾人的笑配上对晚上叫声的想象,令我免不了惶惑,可当我无意中得知这少妇患有奇怪的臆症时,那种勾人的美好顿时人起来。于是那些引人胡思乱猜的晚上的叫喊有了明确的解释,只是一个臆病者发作时的表征。
       此外还有些什么声音?像大自然的,夏虫的啁鸣,嘹亮的蛙啼;机器的响声也不停顿,风叶开足马力鼓动着的空调加上若隐若现的水管的滴滴声,像首粗糙、蹩脚的咏叹调;附近工地上加班的打桩机扑通扑通震颤大地;呼啸而过的出租车轮急速的磨擦声像一把锉刀在心口划过;还有夜归者洗澡时下水道的喉咙发出的呜咽……
       好些次,我把自己和此起彼伏的声音置放在梦的背景中。我孤独地与它们展开角力,胜负不分,可我精疲力竭。夜晚的状态因为这些声音而只能用迷迷糊糊来概括。夏天的燠热于是在希望有所改变的夜晚变本加厉。
       在清晨少许的凉意中被手机的闹铃声叫醒,周围终于有了出人意料的宁谧,让闹铃格外突出。起床,洗漱,开门,关门,下楼,在时间的掐点下它们一挥而就,或是从从容容。白天也就是从上班这个极抽象而又目的性强的字眼开始,同暮色般令人迷惘的下班一起结束。省略这种简单的“上与下”的经过。回家的路上,不可避免地又看到那些熟悉的老房子,茂密的樟树,四通八达的小道,那些围在树荫下陌生而天天在眼睛里晃动的打牌者,那些边走边吼几嗓子的收破烂者、小菜贩、修房补漏的民工,那些和我在同一时刻下班的人脸上都写着相似的疲乏……在我的脚步里向后滑退。这是一座老工厂生活区里习焉不察的场景。
       收破烂的两个男人骑在三轮车上,一个五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老的喊:收破烂喽,收破烂,收破烂哩,收破烂。腔调有韵。每一句停顿的间隙里,小的就会喊: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旧空调,再拖泥带水地滑出一个长音,能收的都收啦!这像极了一对父子。在小区里流动着以收破烂为生的人不下于十个,我上班时他们有的就开始吆喝着穿梭在小马路上,我下班时他们拖着三轮车里或多或少的废品仍然恋恋不舍地转悠。我从没想过去打听他们租居在哪片廉价的出租屋区,生活又是如何,就像我熟视无睹的房子前后的一棵棵树,生命力旺盛的它们隔不了两年就在冬天被割除那些粗壮的枝杈,都是些外地模样的人在砍,听说是付了钱才允许这样做的。被砍掉枝杈的冬天,每一栋楼看上去晴亮了很多,可空气中总是有股粘稠的液体流动的气味,怎么抹也抹不干净,怎么用鼻翼扇动也无济于事。那是树的伤口所散发出来的。
       那对父子在路的三岔口停下歇息,车厢里空荡荡的,老的递了枝烟,小的迅速掏出火机递向老的叼烟的嘴巴。两个人说话。小的鼻音很重,像是请教:能把自己喝醉死的人,真是头次听说。这算不算奇迹?
       老的说:少见多怪。
       小的说:你见过醉死的人?
       老的犹豫一下,摇摇头。然后两人不说话了,面目在飘散的烟雾里隐匿起来。
       我知道这些人总是有议论不尽的奇怪的事情。他们走街穿巷,如同城市流动的风景,聚在一堆就变成了一群传声筒的集合。我走过他们身边,听到上述几句简短的对白,拐弯,看见露天下的牌场战得正酣,而一桌散了的牌友,旁边坐着几个眉飞色舞的人。在这里,还有几家室内牌馆,每天都有固定的人,也有来去自由的人,似乎没有季节之分,日夜之分,有的是今天赢了还是输了由此生发的高兴与失悔。我有时真羡慕这群看上去快乐的人,口袋里并没有几个钱,却怡然自得,可有时也把他们这种创造简单快乐的方式看成是麻木的生活。
       我多瞟了他们几眼,可没有人注意到我。做早点生意的胖女人嗑嗑巴巴地说:转钟两点多,好多人都起来看。不晓得么子事,一个晚上冒(没有)困好觉。尸体都发臭了,警察当时不知道喊的哪里人搬走了。人是他老婆发现的,哭天哭地的,拖了不晓得多久才报警。女的,前一向还在这里打炒股麻将的,输了钱就拍桌子。
       戴着两只厚啤酒瓶底镜片的矮男人插了几次嘴都没插进来,听说他是这里斗地主的高手,以前有班上,现在不知是停薪留职还是从厂里买断,几乎天天混迹于此。他问:是住105的吗?坐他右手边的女人马上蹦出一句,还做了个皱眉动作:他缩成一团,房间里到处是空酒瓶。酒气跟臭气搅在一起,难闻。
       真想不到,还有人居然可以把自己醉死。
       醉死?那是自杀,不会是他杀吧,那男的不像有钱的样子。
       以前看到他们有个小孩,不过最近没见着。
       反正厂里是经常发生这种事,稀奇古怪的。
       好死不如赖活……
       我听到这些议论时有意放慢脚步。他们嘈杂的声音时高时低,我想听清楚有些吃力。迎面走过的一个面熟的人,拉住我,按捺不住兴奋地告诉我,住我前面一栋的一个男的死了。他指了指那栋房子的方向。
       我问是怎么死的?
       他说是喝酒醉死的。
       我站到那栋楼的附近时,还有三五一堆的人在议论纷纷。我非常好奇地走到105所在的单元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悠,楼道灰尘扑扑,我发现房子的门被水泥封死了,肯定门是开在了前面阳台上。后窗是关闭的,如果不说,没有人能感觉到曾经漂浮的死亡气息。但确实就是昨晚就在这里发现了一个非正常死亡的男子,议论者的语气很坚定,不像以前有那么多的版本,这次口径一致:醉酒身亡。在电网整改重设的崭新电表箱上我找到与“105”匹配的名字:丁立民。这个名字跟随着某一时刻而消失了。
       我在沉思中意识到昨夜那些虚幻地在梦里扑腾交替的声音,我发现我错了,我以为它们在梦境里,它们其实存在于已经过去的真实时间里。
       男人的死与夫妻之间的争吵有关。吵完架,女的回娘家了,男的就……我没法想象得更细致,一个男人与自己的女人吵架后,男人把自己反锁在家中,喝酒,以至醉死。平时的争吵完了就过去了,唯独这次带来了一个残酷的结果。女人做梦也怕是想不到的。当她回家发现钥匙在锁孔里失效了,就使劲地敲门、喊男人的名字,最终她破门而入看见地上蜷着一团东西,起先她错当成了一只猫。而猫脸上的奇怪表情,仿佛反复重申一句话:过去曾是你的男人,现在我已经死了。她的尖叫和泪水几乎同时开始。我又思考他是个酒量大小如何的人?需要多少酒才致他死地?一瓶,十瓶,更多?是感情的这一滴酒把他推到了另一个世界,或是世俗生活?这种死亡也是消失。真像那个收破烂的年轻人所问,这算不算奇迹?
       我突然记起那个满脑子怪异思考,经历了蓝色、玫瑰红、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的辉煌画家毕加索不止一次地说过:一切都是奇迹,一个人在洗澡时没有在水中溶化也是一个奇迹。
       任何死亡都有动机。奇迹并不像说的如此轻巧。伤害,我想到了这个能够解释死因的词语。究竟是怎样的伤害让一个人甘愿放弃晴天烈日下的自由呼吸,奔赴冥灵的世界。
       我一直想打听到更具体一些的消息,来确证我理解的动机。第二天在办公室,我尚未启口,一个同事在半兴奋半颓废的言说中已经勾勒出一个老实的男人,下岗,在手机店专修二手机,儿子快读小学了,妻子是个因肺病而办好内退的挡车工,爱好打牌,男人包揽家务,唯一的缺点是喝多了酒就喜欢打女人……当我正着手将她们这些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加以整理时,那位堪称热切关心世界局势的中年女同事又扯到更远的地方。美国、伊拉克、以色列。具体到又一枚汽车炸弹爆炸,武力绑架。我们的注意力也开始转移,我想象那些整日生活在恐慌之中的中东地区的老百姓,是否会想到他们的命运被几个毫无关联的人津津乐道着。
       傍晚时我站在前阳台上,透过樟树叶丛去寻找那间房子,也许我和那个叫丁立民的男人哪天就在楼下交叉的马路上遇见过,他一家人在散步、聊天,眼神平和。然而在式微的天光里,一切都模糊起来。回到客厅我听到楼道响起碎乱笨重的脚步和嘈杂的说话声,从门镜里看到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带着两个胳肢窝里夹包的便衣,他们敲开对门邻居家松松垮垮的旧铁门,自我介绍他们是来了解情况的。好几次在这片生活区里发生意外事件后,都会有警察登门拜访。这不知是例行公事还是案情有疑点。我经历过一次这种询问,相反我并没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在盘问中那个入道不久的年轻警察倒把死者的某些真实状况告诉了我。于是我把房间收捡一番等待门铃的响起。我想从警察那里套出一些有关死者的内容。我有那么多疑惑,只有他们能给予准确的解答。和警察对话是进行一场智力与语言上的挑战。我开心地等待着。
       没有,想不到警察迟迟没有敲我家的门,连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察觉到。是临时急事还是知道枉费工夫而撤离?为什么不能多花点时间与我沟通,虽然我免不了与那些邻居们打照面,形同陌路,但可以把我的思考告诉他们。我生出一股恼恨却无处发泄。
       不记得哪一天,我经过麇集在方桌上战斗的“他们”身旁时,一个玩手机的男子大声说话,像是宣告:我已经把他从电话簿上彻底删除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是悲伤还是调侃,我也无法得知那个被删掉的“他”是谁。事实所呈现的,已经消失的丁立民肯定也连同一串数字被一些人连根拔除了。
       我认定这个醉酒而死的男人同一种深深的伤害有关。起源于心灵,在身体上爆发。前者决定后者依靠酒精的麻醉来极端地对待生命。
       就在夏天最酷热的八月开始的日子里,在这座改制正在进行时的工厂里,工人们联合起来导演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一年工龄,一千贰佰捌拾元。以此类推。要么拿钱走人,要么把钱当股本投进新注册的公司继续工作。在领导层撰写的买断和再分配的剧本中,已经亲手编织了一颗巨大的火球。那些把青春完整地奉献给这座曾号称东南亚最大的纺织厂的女工们,情绪激动地手挽手,走上街头,堵塞了临靠工厂的一条交通要道。在炎炎烈日下,女工们顶着伞,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没有订单、原材料涨价、纺织工厂的竞争力越来越大、产品质量下滑、企业负担沉重等系列原因,潜滋暗长地推动一座无比红火惹人红眼的工厂的萧条期真实地降临。如果说是她们采取了极端的方式对待国企的变革,毋宁说是刚离任的厂长留下的数字空洞加速的这种结果。亏空变成若干组大大小小的数据,水一般地蒸发了。我第一次看到数百名警察和十数辆警车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开始还有某位市领导出面要同工人协商,工人们默认这种协商,并退让出一条通车的路,只要能满足她们经济补偿多一点的要求,她们甚至甘心承担非法集会带来的后果。孰料一直等不到答复的她们像受到莫大欺骗,她们在扩大队伍,她们狠下心来进行一场对峙,带来的僵持局面令人担忧。而现场在近摄氏四十度的高温下,充满愤怒的集会者和维护秩序的警察都汗如雨下,无疑都像一枚枚定时炸弹,那团点燃导火索的火焰,谁都不希望哧啦一声燃烧。后来有中年男工人也加入到静坐的队列,空气中的火药味陡然浓密起来。他们原先被强行要求在车间候命,绝对不能充当那团愤怒的火焰。任何生产都已经停止。那些曾整日咔啦、唰唰作响的机器在偌大的厂房里意外地沉默下来。
       有人在传言:某女工被打了,某某和某某某因中暑发病被送到医院,某男工冲撞警察被带走了,交通堵塞行人怨声载道……这些片段似的消息在集会的五天时间里飘落,重重地压在每个在工厂生活着的人心头。大家都期盼事情有所转机,像希望在太阳的炙烤下喝上一杯冰水那般迫切。她们在私下言论中也懂得劳动力密集型的工厂的艰难行进,她们只是想仍然有那么一份维持温饱的工作,一直到退休,并非在人到中年时却被告知将加入到更庞大和严酷的竞争之中。她们没有任何优势,没有关系,没有学历,没有特长,随夫携子,最可怕的是年龄不再青春。对毫无丁点本钱的人,即使她们的过激行为得不到一个良好的效果,毕竟以她们的方式试过了。
       旁观者都在寻思着什么?也许把这当成消暑的一种方式,或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或是拿着电话指手划脚唾沫四溅地描述,更多的旁观者能理解弱势群体的心思。这理解只会加剧一个善良、有正义感的人的悲痛、忧思。难道没有更好的方式让她(他)们开心地生活。
       在这个夏天,这段属于工人们造成不可避免而又意外伤害的日子是捱着每一秒钟过完的。工厂决定暂停改制进程,勉强恢复生产,工人们轮流休假,工资以天数计算,审计组同步开展调查。那些因为在烈日的曝晒下生病,那些因为过激的言行被拘留者,成为一场看似有个结果其实又没有结果的行动中的受害者。过去的一幕,已经被夏天记录下他们既虚弱又坚强的身影。这一幕即使再短暂,也会让亲历者铭记。
       那个叫丁立民的男人,是否也是被这种伤害打击的最大受害者呢?夫妻双双下岗(先不管什么原因)所带来的家庭经济的拮据,生活的忧愁,加上夫妻争吵时言语的粗莽,还有背后淹没的因素,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咽下去的不止是低价酒的麻辣和割裂,还有不敢流露的眼泪和一个男人的自尊。
       在这个城市的夏天,伤害连同酷热打击了一片人,不只是纺织厂的女工,被丈夫、父亲遗弃的母子,为自己和他人利益奔走的焦头烂额的人,也包括我。当那些平时与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工人曝晒在烈日下时,一桩危险潜伏在焦躁之中抵临我的身体。
       同学聚会十年一遇,选择去开发才半年多的连云山漂流,我不识水性,还听说那里山石嶙峋,惊险刺激,管理不善。那些日子我跟随电视台两位年轻能干的记者后面在城市的角落四处奔走,充当各种声音的传递者和见证者。虽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让我委婉地拒绝,但我还是去了。我是带着私心去的吗?别人问我,我问自己。其中是有位“她”与我有一段似乎美好过的插曲,这让许多知情者笑话我要抓住机会。我置之一笑。我们分散在城市里的两个点上生活,虽相距不远,却从未偶然地相遇过。缘分这个令人迷惑的词让人心灰意冷。更重要的是我们冷静地意识到,在身后都各自站着一位已同我们息息相关的人。没有意义的脱轨无非是伤害别人并给自己徒添伤痛和烦恼罢了。
       回到聚会话题本身,气氛相当热烈。没人去过多考虑意外。我有些紧张,冥冥中感觉不祥,但不敢说破,只有等待。
       当搭坐的皮艇从十几米的高处滑落到水中时,我就被四溅的水花打湿了眼睛。那道白光一闪即逝,我就如同坠入黑暗之中,前堵后挤的皮艇把我撞翻落水了。没有一点游泳经验的我喝了好几口水,呛住喉咙,脸色肯定变得苍白。我一只手紧紧抓住皮艇上的扣带,才没有淹死在这景色盎然的山林间。我脑子里完全乱了,她,已经不在我身边。浮上水面,场面混乱,我被拥在皮艇之间,大声喊她的名字。人影晃动,可没找到她。我的目光终于搜索到被人救到了岸边的她,因恐惧而低声抽泣着。她的安全让我焦灼的心终于踏实了。我低头看见走过的浅水区,有一股暗红的水流在脚边徘徊。当时痛并不强烈,身体却发冷抖缩,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浮在皮肤上。是她发现我受伤并叫出声来的,左脚踝内侧被石头撕裂开一道三厘米长的伤口,被水浸泡得四周发白的肉,血像春天从墙缝间渗出的水,丝丝密密。那根大动脉血管暴露在视线里,血管表面像蒙上层霜,一鼓一缩,我真担心它若是断裂的话,会陷入到何种处境里。隐忍着复苏的疼痛,我爬上山岸,又搭了近十分钟摩托到一个赤脚医生的家庭诊所消毒、缝针、注射。同学们的皮艇都顺水漂下,两个小时后我才会和他们见面,只剩下她陪着去面对身体所遭到的突如其来的伤害。有她,我拒绝了麻药,我满不在乎,我微笑着跟人说话,如果说我在这过程里变得格外的坚强,那是因为她在我身旁。其实汗珠从毛孔里奔涌出来爬满身体,我只是变成了混在其中的一颗水珠,被她攥在手心。
       回城的途中,车内空调忽冷忽热,我心情也忽明忽暗,我沉默着抑住疼痛的流露,我不知如何去跟家人解释受伤。她坐到我身边,一声不吭,我也紧闭双唇。后来她的手指在我的膝盖上跳动,小拳头钻进我的手心,肌肤的温暖像电流一般触摸我的心灵。我们开始互相跟对方说话,挑选开心的话题,谁在讲述时,对方就是认真的听众。没有同学来干扰我们的交流。西天边,橙红的太阳通体发亮,我们把视线投到公路一边的稻田里,看那些汗流浃背的农民还在弯腰耕作,余晖镀出一个个金色的身体。车一直在奔跑,从白天跑进黑夜,而我全然不知。当黑幕已经把天地笼罩,在城市灯火辉煌的照映下,我看到她目光中说不清的磁力,还有流动的清纯的情感。我们在心底已达成共识,以后不需要见面,当仰望天空时,我们会看到对方的眼睛。
       我原以为这样的伤口会在一星期,顶多两星期的时间里完全恢复,没想到,它让我在家足足躺了二十四天。每一步没有搀扶的行走,就会拉扯起痛觉神经的起哄。那道弯曲丑陋的疤痕,浅浅地贴附在那里,刺激我的眼睛。我无意用过多的文字来表述个人身体历史上所遭到的最大伤害,毕竟已经过去,伤口愈合,伤口四周一层层地褪皮,又生出新的表皮。同学聚会已成往事,引出的任何感受都在这种褪与生中流逝成水。
       被疼痛缠绕、躺在沙发上无以打发的时间里,做得最多的事是看碟。我喜欢那座湖上的静谧和深邃,在雾气弥漫之间恍惚游动的绿岛、小屋、树影,景色令人心旌摇荡。而那个美丽的主人公哑女把所有的语言变成了眼神,无论爱或恨。她一言不语,可她无时无刻不在说话。水、鱼、小屋,偷情的人、嫖妓的人、躲难的人都暗中道出哑女的心声。哑女在影片的时间里如潮水般执著而猛烈的爱,让人心里头常无端地发紧。我始终无法忘记两个同伤害有关的场景。男警察因惧怕被捕归案,吞入鱼钩,锋利的尖钩刺穿想象的花衣,她帮他躲过搜捕并一个个取下沾满血锈味的醒目鱼钩。当哑女意识到男人将愤然离去,无助、忏悔,将鱼钩塞入下身,用力拉扯出鲜花般绽开的血朵。那些血淋淋的鱼钩对视觉的冲击竟让我肢体抽搐,白纱布覆盖下的伤口似乎在裂开,缝合的黑线已被挣脱,身体里的鬼怪精灵活蹦乱跳地钻出来。我骇得大喊,想从心里喊别害怕,也把多日来困在家中的压抑抛散在黑夜中。
       于是那些散落在《漂流欲室》中湖面之上颜色各异的小房间,成了在炙热中夜不能寐而去假想的对象。一度任欲望占有、捕捉、虐杀的人或事物,反复上演着因虐恋引发的无法挽回的伤害。这是影片虚构的伤害。那些在现实中不知不觉的层出不穷的伤害也在这个夏天的日光中肆无忌惮地流淌。
       也许很多人会以各式各样的理由记住这个夏天。热浪的袭击超出往年,稀少的雨水来去匆匆,人们恨不得躲进机器制造的阴凉里永不露头,只有几条狗有气无力地哈着舌头,垃圾堆积如山,西瓜皮上叮满东张西望的苍蝇。
       如果没有脚伤,我会继续顶着烈日去和一张张陌生的脸交流,听他们嘴里发出的一切声音。在奔走中我已经记录下:住在花果畈附近的郊区村民,垃圾处理场就躺在他们身边,整天播散着热哄哄的臭气;上百个善良的人听信谎言,被一个道貌岸然者你几千他一万地卷走六十多万的血汗钱;患朗诺氏综合症的农村女孩,枯瘦如柴,父母在病房里唯一的表情是泪眼潸潸;更甚的是那个房地产开发商四年多来将一房多卖做得滴水不漏,还拖欠着施工队民工们的一百多万工资,如今逃之夭夭。无助、恐惧、愤怒的眼睛,太多的表情在镜头前晃过,而更多未记录的在镜头背后黯然神伤。
       持续高温,热气烘托着我居住的旧楼,风扇一刻不停地转动。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多么害怕那些无人说话的日子,只有让影碟机重复播放着漂亮脸孔说出的台词。即使有时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也不管。只需要有声音来证明我的存在。我还想入非非,落入水中的一幕以N种后果的方式呈现。生与死就在意念间跳跃。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在夏夜的天空有一颗星星闪亮地坠落,或者家门前一片树叶忧伤地飘下。现在我活着,我要珍惜的不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站在我背后的那些颗爱护的心。
       沈念,作家,现居湖南岳阳。曾在本刊发表散文《小旅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