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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亲爱的十六岁
作者:虹 影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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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亲爱的十六岁:
       你是一个私生女,你的母亲爱上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违背所有人意愿,你倔强地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只有你被蒙在鼓里,你生来就是多余的。母亲因为顾及一个大家庭的原因不敢爱你,法院规定生父在你成年之前不能相见,养父对你有着一种理还乱的情绪。没人重视你、关心你,在邻居大人、孩子的打骂和欺侮中,你一天天长大。
       你出生时正是自然灾害尚未结束的那一年(1962年),多少人被饥荒饿死,而你却活了下来,也许从那一刻就已注定:你是个要与命运抗争的人。
       你的家在长江南岸的山坡上,挤满了小板房和朽烂发黑的偏偏房,小巷稀奇古怪,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走进去就暗乎乎见不着来路。整个地区,几乎没有排水和排污设施:污水依着行街边的小水沟,顺山坡往下流。垃圾随便乱倒,堆积在路边,等着大雨冲进长江,或是在炎热中腐烂成泥。这是重庆江边一个典型的贫民窟。当时你并不知两年后,你会离家出走,彻底和这个世界决裂。
       你家一间正房,只有十平方米,朝南一扇小木窗,钉着六根柱子,像囚室。窗门在下雨时、在冬天夜里才会关上,而窗外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高的土墙房挡得严严实实,开了窗,房里依然很暗,白天也得开灯。幸好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米,最低处只有半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头会碰在屋顶上,把青瓦撞得直响。这两个房间挤下你的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你。房子小,人多,阁楼里两张养父亲手做的木板床,睡六个孩子。楼下正房也就是父母的房里,一个藤绷架子床,余下的地方就够放一个五屉柜,一把旧藤椅,一张吃饭桌子。
       十六岁的你,没有新衣服,没有玩伴,没人肯跟你说话。你的心被冻在冰山里,一人在黑暗里挣扎。
       你周围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当地人最大的乐趣,竟是去江边看浮起的死尸。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瞠目的行为,而当时的你,既恐惧又不知所措。
       看小说是你唯一的安慰和快乐,看你所能找到的一切书籍。你梳着两条黄毛的小辫,在街边路灯下专心地看《简爱》。整整一个晚上,你坐在矮木凳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下。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叫简爱的的英国女孩,生长在孤儿院里,遭到老师的体罚,倔强地长时间在雨中站在独凳上。简爱经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幸福。你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你记得那个晚上,你和两个姐姐拥挤在一张小木床上,你被夹在中间。无数个黑夜,你从睡梦中醒来,都想翻一翻身,无数次,你都想对她们说。可是你的声音始终不曾冲出喉咙。
       就是那一夜,你看完《简爱》的那一夜,你对姐姐们说了:“我要翻身!”
       在学校里,你的学习成绩总在班里名列前茅,但从来不跟人拉帮结伙,就像一只孤雁。
       同学看到你经常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从不示人。报告了班主任,说是你在给班上的同学记“变天账”,班主任毫不犹豫地要你交出“变天账”。
       突如其来的变故,莫须有的罪名,你不肯交出你的日记,你站在讲台前,沉默地听着所有批斗你的人的话。最后老师罚你打扫了一个星期教室的卫生。
       命运的十六岁,只等十八岁成人见生父那一刻,所有的秘密揭开,化为逃离故乡的行动。
       二十六年过去,一切静如镜,你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你清楚自己,无论任何时候拿起笔来,你皆是奔跑在雨中长江边呼喊的女孩,渴望更多的人能听见你的声音。
       现在,我要游到哪里去呢?
       真像是一个梦!有的人做梦,能接着做梦,并把梦重复做,醒来时,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是这样的人,经常在梦里,和我不在人世的亲人说话。
       小时母亲带我到庙里点七星灯,家里一人一盏,我这盏灯会燃出很多小花。庙里的主持对母亲说,你看你女儿的灯燃得这么奇特,有好命,你得好好看护着她。我出生特殊,一个不该存活的私生子,冲撞了好些伪善人、好心人,不曾被家人好好看护。
       每次母亲点灯时我都会许愿,盼望我这个无家之人有个家,有个人真心地看护我,如同我真心看护他一样,如果我有错,他就指出来,能理解,并原谅我。
       这个愿望好像一双有魔力的红舞鞋,我穿上了,命运变了,有了一个安全温暖的家,我滑倒了,摔破了,他赶来,扶起我,帮我站起。
       有一天,我回家,他把我关在门外,他变了,家不存在了,是一个火坑。我不认识他,可能他中了邪咒,可能他的灵魂售给了别人。我要他开门,他把我推倒。我要他清醒,他反而推我到水边,推进水里。我拼命往岸上游,他不让我靠岸,我往一艘船游,他又在船边站着,使劲扳开我紧抓着船舷的手,我落到寒冷的水里。可怕的鬼怪从水底冒起来抓我。
       我只有奋力地游,要游到哪里才可以上岸?出于求生本能,我把自己交给上帝。如同一个半月前我在死神的手心,我承认死神巨大的力量,可我还是在最后一刻对死神摇摇头,转向上帝:我把自己交给你,现在你就把我拿去吧。
       结果我活了下来。
       现在,就是现在,我要游到哪里去呢?一次比一次大的雪,人人都在为躲过这个冬天奔忙,看不见我,就是他路过,他中的邪咒一定更厉害了,在他眼里我成了一个罪人,他把所有的失败和过错归于我的存在。看来,当年庙里的主持一定是眼花看错了,我从未有好命。
       如果他能亲眼看见我沉浮于水面,他一定会快乐起来。那么,成全一个人的快乐,又为何不可呢?
       “我得去乘这趟火车,否则就晚点了。”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父母不在了,家就失去了。”是我还是他的话,我迷惑了,我究竟在哪里,怎么会想起一个生活中完全不存在的人来呢?奇怪,我接连两个晚上都梦见他是坐船而不是火车离开,我朝他挥手,挥得手臂都痛了,他却没有看见。
       我的右手心生有一黑痣
       我的右手心生有一黑痣,算命先生们对此说法各异,但我相信其中一种:我终生得靠这手吃饭。果不其然。
       于是命中注定爬格生涯;至于怎么将字排得像模像样,活像一篇小说,甚至像一首诗,而且排得让读者瞅几眼,与其说靠才气,不如说靠运气。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起,我就靠卖文为生。那时好高骛远,爱做分行游戏,爱在劣质酒中找灵感,用过好几个花花草草的笔名。那真是个诗人的好时光!发表二三首小诗就可有滋有味地过一个月。没钱的时候,灵感还又多又好,饥饿的胃里冒的声音全是佳句。实在紧要时,肯借钱给诗人的人,那时候还有那么几个。
       记得第一次稿费三十元,和一个女友,跑去烫火锅,大热天,边吃边背诗。一个晚上,才六元。现在六元钱,打个水漂都不值。主要是现在写诗要赚六元,还真不容易,更难找到一个有钱的人,看见诗人不赶快跑的。
       从小家里人多,地小,写字常常就蹲在地上,有时趴在石头上。那时候做梦,也盼望能有一张桌子,一个属于我一人的房间。
       在国外游荡的作家喜欢比谁换过多少床,有上百的,有几个大诗人近三百。我换过的桌子可能比他们的床还多。在那些不安定的年代,吃了上顿,下顿就得想办法。那时,我换过的桌子真多。那些桌子,结局皆不怎么如意。
       本来我以为我会打破换桌子的吉尼斯纪录了。忽然,在伦敦安下一个“家”,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桌子和房间,这年我已经二十九岁。
       生活就这样,不少人羡慕我,说我有人养,不愁在国外谋生之苦。我当然是睁着眼睛找男人,满世界男人里挑,挑得太小心过分,如挑字,惹来坏名声。挑心肠慈悲,挑有学识又非书呆子。恰好撞上一个人怜惜我和我写的字,不嫌弃我那种身世,一般男人也不能不在乎的坏名声。他听了,一笑了之。在我看来,是老天可怜我,唯一的一次,好运的光环掉在了我头上。
       总觉得书桌得之不易,更何况我从来都不肯做一个寄生虫,不过我唯一会做的事只是写字。每日必坐在桌前,窗外有三棵老树,有奇怪的鸟光顾,想以特殊的吟唱引起我的注意,这时流泻在手下的字会禁不住跳动。有时,月亮在白日就出现了,书房里的音乐已经一周不变地重复着同一个曲子,我穿睡衣睡裤,葡萄酒快喝到瓶底时,我就知道天快亮了。
       书桌上必然有一个镜子,我看着自己的眼睛,故事中已经淡掉的图像,还在里面走马灯似的打圈。第二日醒来,重看一行行字,有时发现有狡诈的灵魂附在字上,我只是在记录。更多时候,则明白是魔鬼在背后盯着我,让我尽写废话,只得赶快烧了。
       因此,我必须与魔鬼交战,这是我写作的苦恼,只好尽量不去参加应酬聚会,尽量不去旅游。逛商店嘛,实在熬不住去一趟。明白自己写下的,很少会让自己满意,就只能将勤补拙,多写多扔。我因写字沉重的手,不时作出一个自己懂的姿势。我可以自豪,我是在一个陌生国度靠写汉字养活自己。
       有两个地方我喜欢去,旧书店和新书店。站在那儿,上下左右扫一眼,做一个作家的渺小一清二楚。再伟大的作家,写作也只不过是为旧书店提供货源。这恐怕是治疗写作心理障碍的一个良方。
       在写作的路上走得越远,越是朋友稀少。我家附近一带,有不少荒原,据说有狐鬼出没。我的确看见过一只漂亮的红狐,经常在我的花园里一闪即逝,这个雨水淅沥的城市,的确有股森森鬼气。
       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儿,一切和这里不同,那些鬼怪实际上都是与这个世界相处不了的人。他们彼此性情相似,不必用伪造的装饰包裹起来,一人拥有一个小小的岛。
       我划舟访问他们,沙滩便是纸,足迹就是文字。
       我终日期待红狐再来,我将尾随她,同时,带去我不在世上和尚存世上的亲友。这时,我搁在阁楼上的帐篷真的就可以有用了,说明书上介绍,这种帐篷一吹就会变大三倍,三,正好是我的好运数字,它里面大到足够放进书桌。
       
       我一次见我的守护神
       母亲告诉过我,我第一次进庙,才三岁。
       不过,我记得的第一次,好像是四五岁。安静的庙内,空气中有股藕的甜味。见不着人影,几只麻雀在啄瓦缝间的青苔。
       碎石子小径,走着喀嚓响。隔四五步远就有一个石头人,脸孔风化得没棱没角,尽是坑坑洼洼的麻点,跟街上要饭的麻疯病人差不多。
       转个弯,对直走,到了正大门。母亲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拔上。她说一个菩萨一个运,拜准了主命的菩萨,对上了,一辈子就好运不断。她拍了一下我脑袋,那意思是对菩萨心诚不诚,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进庙敬菩萨,别想好步子。若是右脚先跨进门槛,那从右边开始,朝殿内回字形布局竖立的五百罗汉祷告,依你生辰八字,数到一个罗汉,没挑没选,就是你的守护神。反过来,若是左脚先进,那就从左边开始数。
       门槛好高,我几乎是手撑着翻进的,一紧张,早忘了哪只脚先进的。回字形的殿内,四边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罗汉,有两眼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庄容正坐怀抱神鸟,手执如意,头长莲花的。
       “跪下!”母亲突然说,声音低沉,但不容争辩,只许服从。
       我没看,就吓得跪在蒲团上,心里直怕主宰我的菩萨,是个大肚汉或红脸怪。壮了胆才抬起眼看,这尊石像险些儿够着房顶,慈目善眼,青白的脸凝重宽容,手里是把长长的银剑,脚下踩着金色鬃毛的狮子,和其他罗汉们不一样。菩萨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瞧着我。我不会算我的生辰八字,母亲咋个算的,我也没问。但我觉得这菩萨早就认识,在哪儿见过?
       母亲也跪在我旁边,点上三炷香,叫我跟着她一起磕头。她的阴丹蓝布衣服摩在我脸上,粗粗拉拉的,很舒服。她说:“这是文殊菩萨,你有啥子话,就对他说,他会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气你就说,别说出口,心里叨念三遍。”
       我头磕在地上,心里念着,极快,起码念了十遍。
       回过头,发现母亲看着我,温柔极了。
       我的命从来都没好过,恐怕一辈子不会好。我当初心里念叨过的话,后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是一个令我弄不懂的问题:多年前母亲为何就挑中文殊菩萨,给她怀过的第八个孩子、活下来的第六个孩子做守护神,而不是专司理德的普贤,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至高至上无所不能的佛主释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仅够读简单的信,写几句满是错别字的问候话。或许她是歪打正着,文殊菩萨那剑是智慧之剑,那狮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许她早就清楚,我一生会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个明白,了解底细,到头来只会增添烦恼,并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儿育女,少灾少难,平安无事地逝去,化成泥顺江流入大海,多好。
       母亲告诉我做稀饭的秘诀
       母亲做稀饭时头很低,她的头发很短,眼睛不是太好,整个身体凑近锅。她手里握着长木勺,不时搅动米粒。母亲转过脸来,总是有笑容。
       给母亲办丧事,最后一日在重庆,毫无胃口。姐姐问我想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冬苋菜稀饭。”
       说完便知是想念母亲。那是母亲最喜欢的一种稀饭,稠稠的,带点糯。
       饥饿年代出生的我,最怕吃稀饭,但母亲做的饭,怎么吃都觉得香。印象中母亲做饭不多,我十八岁离家出走,有十年在路上,决心做一个孤心独胆女子。出国后,命运更加颠簸多劫,想到故土之根,才渐渐与母亲联系多了。1996年我与小唐回去看她,住的日子也最久,小唐说有三月。我记不得,只感觉那炎夏破天荒。
       家里仅客厅有台空调,卧室只好用风扇,我怕热,正在写《饥饿的女儿》,就在客厅里工作。
       每天醒来,母亲已上街市买菜回来。她在厨房做稀饭。四川人叫粥为稀饭,蒸得水干的饭叫干饭。母亲做稀饭会加青菜,每日不同,或加绿豆、红豆,也加过红薯、土豆,小火慢慢熬。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看着我伏在电脑上工作,就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
       小唐很喜欢吃稀饭。母亲笑着说,“小唐是渠县来的人。”
       小唐不解。
       母亲说,“那是个穷地方,缺粮,就只能顿顿吃稀饭。”
       我流浪时去过那个地方,一个人在渠江边静坐,江水泛着斑驳的阳光,跟长江一样,那时我对自己面前的路茫然失措。
       那个夏天有好几日都是四十度高温,而只是报道三十八度三十九度。母亲做好了稀饭,端到客厅,降温。她挟泡豇豆泡红萝卜,一家人围坐桌边,吃着饭,听母亲讲乡里旧事。
       昨晚我在家里做小米红枣稀饭,做好了,却没有香味。母亲在我小时就告诉过做稀饭的秘诀:料得新鲜,菜要嫩,用瓦罐和山里泉水,最紧要是要有好心境。
       我差后者,悲伤充满了我的心。屋里飘浮着熟悉的音乐,母亲的背影忽近忽远,这一次她没有朝我转过脸露出笑容来。
       一个女孩的庇难所
       父亲去世七年了,我除了第二年葬他骨灰在南山外,以后每每回重庆都是匆匆忙忙,只有两次再到南山上坟,“不孝”两字适合我。每日我都这么谴责自己。南山山脉有一座山,山顶竖着三块自然生成的大尖石,远远可望见,尤其在长江对面,也因之叫三块石。父亲曾在我小时带着我上那儿打柴。
       父亲眼睛是渐渐瞎的,那时,白天他能看见,我上小学前,他几乎看不出来眼有毛病。
       我们在山中打柴时,父亲告诉我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草。他是教我识字的第一人,比如豌豆花胡豆花油菜花,眼瞧到,心就记住,教一次,就够了。
       豌豆花好像在我们下山的小路上不约而同绽开,鲜活泼泼的。我大声对父亲说:“豌豆花豌豆花,我喜欢它。”父亲却一个回应也没有,扛着柴,费力地走在我前头。
       那个早春三月,天仍有些寒。
       离我家不远有条较大的街,因街顶有所中学,而叫中学街。这条街与重庆南岸其他街相比,并不陡,也不算窄,是南岸野苗溪与弹子石两地区相汇点。有些小店铺,夹在住家之中,依此中心地段做点小生意为生。1966年开始文攻武卫,游行批斗,街上的店铺自动关门。这家今天关,那家明天关,左瞧瞧,右望望,连油辣铺子也关了,可人需要盐酱油醋最基本的调味,油辣铺又半掩半开。
       1967年夏天我快满五岁,只有半玻璃柜高,在油辣铺柜台前,一手往上交钱,一边眼巴巴等着酱油瓶子从里面递出来。我被家里人差使去油辣铺,瞅着机会看铺子里花花绿绿的糖果,尤其是有着图画的火柴盒,它们一个个摊开,并不像其他的铺子被牛皮纸包好,你要一盒就取一盒。
       好生拿着,好生拿着,油辣铺的女人叫我:眼睛别乱看。
       我捧着酱油瓶,捏得紧紧的。跨出门槛,我几乎跌倒,却被扶住,抬头一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提着竹篮,里面白菜豆腐盐红辣椒,盛得满满的。
       我站稳了,怕手里的沉沉的酱油瓶子滑掉,往家的方向潜意识看,生怕回去迟了被骂,快步走。
       “连声谢谢都不知道说,真老实。”是那男人的声音。
       “没有家教,婊子养的!”铺子里女人的话,我离得远也听得清。
       火柴盒的图案一般都是工农兵,或是红旗飘飘江山壮丽,我喜欢,但不如这天我瞧到的一座城门,和我那时看到的所有建筑都不同。那是天安门,告诉我的正是那个在油辣铺前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蔡老大。
       他并不住在中学街一带,也不在江边的地方,给我的感觉,他是在野猫溪众多拐角拐弯的小巷子里。有一天他站在中学街的口子上,脸上肿肿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喝醉了酒。穿了件黑黑的布衫,有好几处都打了补丁,针线不是太齐整。
       父亲换泡菜缸子边的水,要往里面加盐,发现盐不够,就让我去中学街买一包。有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孩,站在石阶上拦着,不让我走上去。我急得没有办法,那女孩把我扎小辫子的胶皮绳扯断,抓我的头发。
       他走下来,要过路,那女孩害怕他一身酒气,闪开了,我趁机过去。“回来!”我吓坏了,以为是那女孩,往石阶走上一大坡,我才回头。才发现女孩已走掉。蔡老大站在石阶上,好像在向我点头。我看了一眼,没敢理,便往回走。我也怕喝酒的人,清晨喝酒的人更可怕。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小人书,叫住我。
       我走过去,小人书在我的手里,我蹲在墙边看。刚看到一半,一个有血气有热量的新奇世界,连鬼也是善良的。蔡老大说,你回家去吧。他打了个呵欠,酒气臭醺醺,是那种过夜的臭,跟阴沟里的臭不太一样。
       他傲慢地扭扭脖子,身体一歪一斜地倒入小巷的黑影之中,太缺德,存心整我。我回到家,父亲问,“你买的盐呢?”
       我忘了。
       父亲没有骂我,我只得又到中学街。这条街几乎转瞬间人多嘴杂,冷清的早晨一下不在了。行人增多,有挑着菜担边走边叫卖。
       一直等到晚上,我想看小人书,却不敢开家里电灯,家里每个人都会反对,用电多一点都无多的钱交费。
       我偷偷摸到房外小街上,那儿有昏黄的路灯。我便掏出小人书继续看。
       第二天,我借故去油辣铺,等那蔡老大,他却没有来。这一天我未看到新的小人书,心神不定。一周后我在江边碰见他,他背了个竹篓,在拾废布片、玻璃瓶和塑料。我好奇地跟着他,以为他会走回家,殊不知他走到了收购站卖了八毛钱。
       我把书还给他,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本小人书《水浒》。我是从那天开始看,看过换一本,看了一个多月,我浸透在虚构世界中,忘掉周围残酷的社会,尤其当有人欺侮我时,我就想书里人物会跑来为我抱不平,他们安慰着我受伤的心。看完最后一本,记得蔡老大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而你却已经看了。”
       我问:“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先告诉你,你就不敢看了。”
       “那为什么呢?”
       他不肯说,在我再三追问下,他说:“等你长大,你就会懂我的话。”
       如今我长大,离那时差不多三十多年过去,我差不多懂了,少不看《水浒》,是怕年纪轻轻,血气方刚,打架造反,老不看《三国》是担心学会搞阴谋诡计。我不只一次试着在家乡寻找蔡老大,却未能办到。如以前,我想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一条街哪一个房子里,却总是漏掉他,他拐过一条巷子,上了一坡石梯便不见了。或许,他就是小人书里的一个人物,只能这么解释。
       有时背叛比忠贞更让人着迷
       很好,阳光直射到我脸上。这幢房子的院墙已歪斜,圆圆的石凳裂开一些缝。东墙长着两株香蕉树,宽大的树叶遮住阳光,虫子在地上爬动。
       几天前,我搭轮渡来此。
       当我跨进这房子的门,我知道,我就是另一个人了,过去的一切,被隔在门外了。
       我脱掉高跟鞋,赤脚,走路很轻,在地板上,跟风拂过草地似的。唯一的声音是窗外鸟啼叫。回廊上有一把藤椅,仍在原地。
       我坐在藤椅上,拿出母亲发黄的日记。这些文字我已经读过无数遍,几乎每一页都有让我胆战心惊的秘密,虽然她写得隐晦,但我还是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我翻了几页,很害怕,如读他的日记里一样,很多故事发生,继续发生,或许他也会有我们家男人的命运?
       这想法就是对他的一种背叛。有时背叛比忠贞更让人着迷。
       这个下午,我到房外山上小径上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想起小时,母亲经常放音乐,大都是她年轻时三十年代的老唱片。收放机效果不好,听起来,非常伤心,带着无限的沧桑。母亲日记末抄了一些诗,字迹工整娟秀,上面还有好些莫名其妙的符号,那一个个符号就像母亲的眼神一样神秘。
       有一次我问她怎么会抄诗?
       “年轻时喜欢……”母亲说着突然把手里的笔摔在地上。
       我吓得嘴唇冰凉。我记得家里花瓶每隔几日都有一束素馨花,盛水的石缸装掉下的花瓣,有时插在母亲的头发上。她回头看我,充满热情。我觉得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在想着一个人。
       你就是能飞越的黑夜,一点一点收集我的历史。
       一盏像鼓的灯熄灭于潮湿的草地,
       你轻轻用手指触摸我那些伤心处,
       仿佛最后一刻,灯火滑行之途多余的享受。
       醒来,多少只鸟已叫过,
       在他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现在它们不得不在异域,在陌生人的心里跳跃。”
       我记得那一阵子,窗外游行已开始汹猛,
       我的身体上面挤满地狱的色彩
       于是你起身,朝我所不知的方向
       不回头地走了。
       我忽然想起来,曾经听到母亲背诵过这首诗。我当时听了很悲伤,觉得这诗太美,有一种危险的美。我问是谁写的,怎么我认不出?母亲调过头去,不回答。
       是呀,她不回答,不想回答,她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可是现在我看到了。太美,太危险,那青春岁月:母亲的,我的。
       虹影,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K》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