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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流年
作者:万 宁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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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梅湄中午出门时手机只有一格电。在办公室看了几张报纸,空调突然停了,只听得整栋楼啊地呻吟了一下,似乎还微微地震荡着。一阵骚动,一些人从办公室走出来,在走廊上喧哗。很多年都没有这样热过,从头伏到三伏,老天一滴雨都没滴过,报纸、电视上到处都是旱情报道。
       梅湄在卫生局一个不是很重要的科室上班。没什么人找她办事,也没人盯着她。这个时候她的同学小麦打来电话,喊她到郊外的一个休闲中心去玩。她想正好停电了,于是她打电话给姐姐梅青说,我晚上不回妈妈那了,你回去一下,带点消炎片,妈妈牙上火了。梅青说,我也不一定,池海约了朋友去游泳。不容姐姐再说,梅湄霸道地抢白道,你游泳急什么?你回家一趟,把药送了再去,妈说有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其实,梅青与梅湄是双胞胎姐妹,梅青只比梅湄早到世上十几分钟,却让梅湄心安理得地做了一辈子妹妹。
       5点刚过,梅湄与她的几个同学在郊外的忆湖山庄玩麻将。这几年梅湄沉迷这玩艺,每次听龙七、门清、青一色等大方子时,她总是正襟危坐,心跳有些加速,成了,她会灿烂得像花一样。她恬不知耻地说,这就是成就感。老公吕响常说,你怎么就不像你姐。梅青在玩牌打麻将方面是白痴一个,而且怎么都没有兴趣。梅湄这时常常会向她老公横一眼,说,你有脸说我?我不是嫁给一个赌博佬,我又怎么会认识这些个臭牌呢?梅湄的老公吕响早几年下海,做医疗器械生意,赚了一些钱,常常因为业务关系,与朋友一起玩牌,梅湄说,其实你的多数牌局是自己想玩。梅湄一直是个不怎么求上进的女人,下了班她会打吕响的电话,问他在哪?不管什么场合,她都要随着,吕响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女儿一直放在吕响爸妈那儿,上小学四年级,十一岁。每天跟着吕响,什么都看会了,于是也想上桌,试试手气,试试牌技,有时吕响手臭的时候,会让梅湄上一下桌,日子一长,梅湄也成了一个技术完全成熟的赌博佬。吕响也还喜欢带她出来,是因为她不像别的女人老公出错了牌就念个不停,梅湄见他放了一个大炮,常常会安慰他说,你这是没办法的牌,谁都会这样打的,说得吕响心里舒坦。同是姐妹,梅青就不喜欢跟她丈夫出去,她每天带着她的宝贝儿子池江。她丈夫是一个局的局长,很多人都说梅青命里旺夫。害得吕响有些忿恨,生意不顺的时候,他冲着梅湄说,你怎么不能像你姐,也旺一下夫。梅湄这时便会张牙舞爪说,狗屁,自己不行,凭什么怪女人,我在单位连个科长都没混到,那我也可以怪你不旺妻。看着横蛮不讲理的梅湄,吕响黑着脸说,讨你做老婆,我只有认命。梅湄立马回嘴,你不靠我给那点信息,你一个子也赚不到。吕响就笑了,他与梅湄从小到大,吵架就没赢过。可每次总有与她斗嘴的欲望。
       这个晚上,用梅湄的话来说是月黑风高。因为坐在那两三个小时几乎没有和一盘牌。他们打的是一副台湾麻将。条子是一节一节竹子形状,可是在梅湄的眼里却成了一根一根骇人的白骨。奇的是砣子,梅湄眼睁睁地看着每个砣子就是一个骷髅头。梅湄有些冒冷汗。一圈一圈的麻将像是杀机四伏。梅湄想起她读过的一篇小说《色戒》,一个杀人故事,由一场麻将开始,又由一场麻将结束。于是,梅湄抬头望了望桌上的三人,日光灯下一个个脸色苍白表情冷漠。无声无息的,桌上有一只一只的手摸牌丢牌,然后是哗哗的搓牌声。恍然中梅湄居然有两次把自摸的牌扔了,自己反过来放炮。她不知道哪出问题了,感觉一点都不好。
       九点钟的时候,梅湄与吕响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力宏宾馆,与朋友玩牌。梅湄想过去,又没车,她只能努力地让自己进入状态,安心玩牌,可是却一直心神不宁,莫名的烦躁,好不容易一次门清听牌,她的手机响了,只听见侄儿池江在电话里哭喊着:姨妈——我妈妈……电话一下就断了。梅湄一看,她的手机已经完全没电了,什么显示都没有。这盘牌她又放了一个炮。可是她耳朵里一直回响着池江的哭喊声。于是她拿着同事的手机再把电话打过去,却没人接,她拨梅青家的电话、池海的电话,都是通了没人接,突然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心咚咚地乱跳,脑袋空空的,她轮换地拨打着梅青、池海以及他们家的电话。二十多分钟后,有个陌生人接听了池海的电话,梅湄还没开口,对方说话了,他说,池局长的老婆出事了,有什么事以后说。梅湄马上抢白道,我是他老婆的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我只听到池江的哭声,我的手机就没电了。对方说:你姐姐淹死了。梅湄惊呆了,哭叫起来,她说:你姐姐才淹死了呢,我下午才跟她打的电话……对方一直让梅湄无理着,然后说,你赶紧来,池局长急得不晓得怎么办,我们现在在医院。
       梅湄在回城的路上用同学的手机打吕响的手机,他一直不接。她打他平常一起玩的狐朋狗友,居然没一个人知道他在哪,梅湄气得都有要把他掐死的心。于是她打电话给吕响家,给婆婆说梅青出事了,要吕响马上回她这个手机号。一会,吕响果真打过来,梅湄一听到吕响的声音,居然就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哑了的哭泣声。她同学小麦不得不拿过电话,说我们也是才知道,正往医院赶。
       在医院,梅青已经被一块有很多污垢的白布盖着。梅湄赶到时,吕响已经在那儿了,他在不停地打电话,可能他正在把这一噩耗通知别人。吕响与梅湄一起长大,其实也是和梅青一起长大的。吕响与梅湄的同学很多也是梅青的同学。梅湄在太平间揭开布看着姐姐,头发、鼻孔、身上很多地方有淤泥,脸有些发紫,她穿着海蓝色游泳衣,没有任何表情地躺在冰冷的铁架上。大家都在忙,梅青只能静静地躺着。梅湄一直没有看到池海与池江,她一个人守着梅青伸手抚着姐姐的头发,边哭边说,梅青,你怎么这样?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们是一起来到世上的,要走我们只能一起走,我不想走,所以你也不能走。梅青,你听到没有?梅青,没有你,我怎么照顾爸爸妈妈?梅青,你明明会游泳,怎么会被淹死?……
       梅湄一个人与梅青说了很久,才来了一拨人,他们要把梅青直接抬到殡仪馆去。就在他们要抬起的时候,梅湄一声惨烈的尖叫,把所有的人吓住了,接着她说,谁也不许动,你叫池海过来。一会池海被人扶着走过来,梅湄盯着池海,目光像刀子布满寒光,她说,你怎么回事,带我姐去游泳,怎么让她这个样子回来?池海躲着梅湄的目光,刚想开腔,在人群后面的池江哭喊着:是爸爸害死妈妈的,妈妈不想游那边的深水,爸爸说有他陪着,怕什么……
       池江还没说完,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那是池海单位里的人。他说,小孩子,不要冤枉你爸,这是事故,谁都不会想到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你妈,你爸也伤心。池江这边不做声了,梅湄冲到池海面前,揪着池海的T恤说,我姐在游泳池里来回可以游两圈,她怎么会被淹死?而且好好的,要到湘江去游干什么?你安的什么心?这回是吕响冲上来,拽着梅湄,梅湄只好打吕响,吕响拍着梅湄大声说,理智点,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这是意外。梅湄这才抱着吕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接着是池江凄惨的哭叫声与池海哀哀的低嚎声同时回荡起伏。旁边有人劝告,入殡为安,让仙逝的人早些安息。在哭声中,有人开始用白布裹着梅青准备抬走,梅湄走到池海面前,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她说:难道你就这样让我姐上路?我姐一辈子爱漂亮爱干净,你应该让她回家洗个澡换一身漂亮的衣服吧?有人拦着,说:抬着死了的人回家,不吉利。可是池海向那人挥了挥手,对梅湄说,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池海把梅青背回家,放在浴缸里。就在梅湄为她放水洗澡时,梅青先是有泪水从闭着的双眼流出。梅湄喊池海池江快过来。等他们过来时,梅青鼻子又开始流血了。池海看着,抱着梅青就哭起来,他说,青,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不该叫你去游泳。他边帮梅青用水冲洗着流出来的鼻血边抹着自己脸上的泪。池江扑在梅湄怀里无声地抽噎,他还无法相信他已失去了母亲。梅湄说:池江,你妈妈流泪流血是表示她对你们已放心,她的灵魂已升天了。
       那天是梅湄为姐姐化的妆。她把姐梳妆台上SK—II的润肤露、粉底霜、粉饼等等全给她拍在脸上,除了上口红、腮红,她还给她把睫毛刷长,涂上眼影。梅青没有想到她最后的美是以一种惊艳的姿态沉睡着。
       二
       丧事很多要求都是依照梅湄的意思办。都说双胞胎有第六感应,梅湄的意思也许就代表梅青的愿望。梅湄每天都要花店送来五百朵白玫瑰,让梅青能安详地躺在鲜花中。梅湄曾参加过一些朋友父母的丧事,总感到在这件事上活着的人有些对不起死者,很多人就那样让他们的亲人躺在那儿,连形式上的庄严也没有,更谈不上给死者最后的干净与安详,只是忙着收礼,再看四周并没有悲伤的人,人们该笑的时候依然笑,该说的时候依然说。这世界不管发生什么,生活要继续,人们依然欢笑,这便是人间。
       梅青在殡仪馆只呆了星期六一个整天,星期天的上午九点开完追悼会后,就送到火葬场。梅青变成一缕青烟,瞬间中就成了点点灰烬。死亡就在这时清醒着生者,什么是消失,什么是无能为力。两天前的这个时候,也就是星期五的上午,梅青还在上班,面对着她的同事,从从容容地做着她该做的事,她的笑容那样灿烂,声音那样悦耳。可现在她就不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没有了。梅湄泪流满面地望着池江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悲从心来,可是她不敢哭,她怕这场哭泣收不住,还连带他人。她的父母来了,在他们面前,她怎么都要表现得坚强。她知道她现在是父母的支柱,她的从容与冷静能给父母一种安慰。她知道父母的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梅湄在人群中常常偷偷地用眼角去看池海,他的神情更多是茫然,却没有彻骨的悲痛。他不敢迎视梅湄家人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游移着一种躲闪。他的朋友同事很多,所以梅青走得很热闹,很多她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都在她遗体前默哀悼念。梅湄想其实她绝对不想这么累,这个时候也许她只想着与亲人呆在一起,再听听他们的声音。可是人世间的形式在你走的最后一刻也不会放过你,你没有任何反对的能力,任活着的人摆布,与他们一起表演,顺利地完成丧事的一切操办。这是梅青在人间最后露脸,像是在谢幕。
       梅湄从知道梅青走的那一刻起,一直就没睡过。这时她感到了吕响的好,他总是随着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便派人去落实去操办,心痛得无力的时候,吕响让梅湄靠着,让她安静地流一会泪。梅湄的脑袋是热的,视野里人头攒动,鞭炮声中迎来一批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一批的人,而梅湄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死了的人躺在那儿没有任何感知地接受瞻仰,活着的人看上去好像是为死去的人忙碌着,而其间的得失与利益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触到。
       葬礼过后两个月,池海到梅湄父母家去过一次,当时是把梅青的一些遗物转交给老人。老人始终没有问女婿,女儿当时是怎么死的,因为池海没有提起,老人就沉默着,他们希望池海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可是他们失望了,池海一直没说。池海有些像犯人似的在家坐了坐就起身走了。令二老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婿以后就没再来过他们家,过年过节老人过生日总是池江提着他爸准备的一点礼物来一趟,有一次愤怒的梅湄冲着池江说,你把这东西带回去,谁稀罕。池江很忧郁,望着梅湄有些发呆。他每次见到梅湄就有种恍惚,觉得梅湄就是他妈。梅湄当母亲多年,可是却没什么母性,但现在每次触到池江的目光她的心就绵绵的,在他面前她不再吵吵闹闹,她安静地像姐姐梅青一样与他说话。所以池江时不时地回到外婆家,他觉得这里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能紧紧地抱住他。
       梅青去世后,梅湄的生活有些改变。从前与吕响小呼大叫的日子不再了,两人吵不起架,吕响对她仿佛有些客套,处处让着她,可是梅湄找不着从前的开心。梅湄有些害怕,她与吕响从幼儿园到中学,除上大学的那几年不在一起,几乎所有的日子都在一起。他们吵吵闹闹地恋爱、结婚、生孩子,彼此依赖着一种斗嘴的乐趣。可是两人突然沉默,家仿佛空旷了许多。在这种状态下,吕响有些躲着这个家。梅湄把这种感觉给小麦一说,小麦就鼓着眼睛望着她,不说一句话,样子怪怪的。小麦是电台午夜节目的主持人,善解人意、关爱他人是她的职业。小麦不说话的样子让梅湄心里发毛,她有些被激怒,冲着她吼起来,你哑巴呀,不说话,像鬼样跟我玩深沉,什么东西。小麦听到她的吼声,突然就笑起来说,还会骂人,是梅湄,你知道吗?吕响说每次看见你安静的样子他就以为你是梅青,他就不敢靠近你。
       吕响与梅湄说过,他害怕过于安静的人,他觉得他们隐藏太深,他永远也不知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很累还没有安全感。吕响谈起过他大学里一个女孩子,平常的笑容都是淡淡的一滑而过,可是大学期间她非常隐蔽地与一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同居,几年后她又像纯情少女样嫁人了,因为结婚前她在医院对某部位做了手术。他说他们班当时有一半男生被这个女孩迷住,多年后同学聚会,女孩的闺中好友不小心透露了这一秘密,但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事实。而这个女孩并没有羞涩,面对别人的疑问,她只是安静地笑了笑。其实男人也一样,过于孤僻离群,不是用心阴谋,就是用心于女人。吕响说过,不管男人女人,太安静了,他就走开。
       想起这些,梅湄突然对自己没了信心。她没法像从前,很多话她不想说,很多别人觉得好笑的事她却笑不起来。她望着小麦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我没法不想梅青,没法不想知道梅青是怎么死的。我总感觉梅青当时可以不死,是旁边的人故意不救她。小麦说,这样的事已经过去,最好不要想,你没在现场,你怎么想也是想不明白的,而且梅青与池海的感情好像也没到有生死仇杀的地步。梅湄说,因为很多事情只是感觉,所以很多话就说不出来,只能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想。小麦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梅湄,说,难怪吕响有错觉,你看你连穿衣服也穿出你姐的味道来,你什么时候也穿哥弟的呀。梅湄说,梅青以前喜欢买这个牌子,不过以我现在的心情好像蛮适合。小麦鬼一样怪笑着,不像,不像,怎么都不像你,你还是回去换了这些衣服,要不然真会把吕响吓跑的。
       这天她们是坐在一个叫流年的酒吧里喝着喜力。这个酒吧是小麦与她的好友橙子合开的,小麦四成股,橙子六成。营业有一年多了。店堂由橙子守着。此时正是午后,客人不是很多,橙子伏在吧台上用计算器算着账。小麦举着啤酒说,以后不要去想这些事,都过去了,活着的人应该快乐。梅湄也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对的,我真不该去想那些,我永远不会知道梅青死时的情形,许多事只能是天知地知,而你我却无法知道。小麦说,为什么要知道?知道了你能改变什么?知道了梅青能活过来吗?梅湄非常沮丧,是的,改变不了,这是注定的事。小麦说,能明白就好。接着她朝吧台喊了一声橙子,说,你那点账还没算完?橙子应声而来,端着自己的柠檬茶。
       这是12月初的一天,暖暖的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照进店堂。橙子穿着一条LEE的宽松牛仔裤,一件CORDIER的羊绒衫,样子随意又高贵。橙子脸上的笑似见非见,她的一切像落幕后的寂静。
       梅湄不认识橙子时,却非常留意这个女人。流年酒吧的斜对面就是梅湄上班的大楼,在12楼上班的梅湄每天都有很多时光向下俯瞰,而她的许多目光是停在了酒吧里橙子的身上。橙子在不忙碌的时候,她一般在临窗最里的一个位子上坐着,边喝茶边在桌上的一台IBM的手提电脑上敲打着,她到底在干什么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迷惑着梅湄,梅湄听小麦说她是一个传奇女人,想她每天敲打键盘,也许是在写传记。在12层高的楼上窥视,也就在一段时间里成了梅湄的乐趣。橙子给人的感觉是静,以及与生俱来的优雅,她的目光看到哪里都是淡淡的,像有一层水雾。
       
       三
       酒吧里高悬的几台电视在无声地播放着。橙子偶尔也把眼睛放在上面,看新闻,看电视剧的精彩画面,也看广告,广告里常有一个女人变幻着角色做着卫生巾、洗发水、补血补钙的广告,这个女人是某电视台当红主持人,如今也是橙子前夫牛山相好同居的女人。曾经有一段时间橙子根本就不敢开电视,抢她丈夫的女人一会在电视剧里,一会又在综艺节目里,一会又在广告里,年轻漂亮不说,主要是她那妖精般的笑容,让橙子愤怒得要砸烂她那张脸。橙子那时的无助不知要向谁求助,有一天她在午夜拨通了小麦的节目,当时小麦正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接听着这个电话,橙子说,她看不到方向了,她最亲近的人弃她而去。
       橙子在电话里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她与丈夫牛山在校园恋爱,毕业时橙子留在城市,而牛山却分在他家乡,一个非常偏远的山区县城。牛山在那里上了两天班,就跑出来了,他要橙子与他结婚,他说这是他调到城里最快捷的手段。橙子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就在外边租下房与他结婚。最初的一年,他们就在这座城市的很多单位联系调动,那个时候牛山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训斥人,训斥的最多的人当然是橙子。橙子极女人地想,他没有找到工作自然烦,他不向自己发脾气他向谁发呢?牛山的父母在农村,那时橙子除了负担牛山以外,每月还要给牛山的父母寄钱,橙子的妈妈说,橙子是掉进了一个火坑。在他们结婚快两年时,牛山发誓他再也不去找工作了,他说以后别人用八抬高轿来抬他,他也会不去。他要在银行工作的橙子给他贷款六十万元,当时橙子懵了,她说,你要我贪污我也贪不到这么多,每天过我手的钱也只有几万元。牛山拍着橙子的头说,傻瓜,我是贷款,你不懂吗?橙子说,我当然懂,你有什么可做抵押?牛山说,你家有呀,你家住的那幢老宅院呀。那是橙子爷爷留下的,还是近几年落实政策,爸爸跑了很多部门,才要回这房子。爸爸说过,以后咱家再穷也不会卖了这房子。这话爸爸当时是通过越洋电话说给哥哥听的。哥哥人在日本,读完书他会回来的。所以当牛山跟她说这事时,橙子怎么都不答应,她说,跟着你怎么受苦都无所谓,但我不能伤害家人。可是牛山的火噌地冒出来,他吼着,我怎么伤害你家人了?我说过不还?橙子说,这不是你说能还就能还的,万一生意亏了,你还不了钱,银行就会收走房子的,到时我爸爸妈妈住哪?牛山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谁说我的生意会亏?两人为了这事吵了两三个月,牛山已经没有再找工作的心。每天橙子白天工作,晚上到家除了做饭还要与牛山舌战,再加上橙子又不小心怀孕了,当时她万念俱灰,她没有想到自己争取到的爱情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她很累,不想跟牛山吵,只想与牛山再回到学校恋爱的那些日子里。那天她躺在医院肮脏的病床上,看着心不在焉的牛山,她忘了刚才那致命的疼痛,她想因为牛山不得志,她一个人要生活得这样苦,连孩子都不能要,想着想着,就泪流不止,接着她决定要为自己将来的生活赌上一把。她趁着小产在娘家休养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偷了家里的房产证。俗话说,女儿是家里的半个贼。嫁出去了,却常为自己的小家从娘家拿这拿那的。
       很快牛山就贷到款,先是做化工、矿产等生意,他给工厂与矿山交一定的订金,然后再以高出厂矿价卖给别人,来回几笔他就赚了十几万,当时他看着账户上千真万确的数字,兴奋得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然后故事就像很多他们这个时候的暴发户一样发展着,他们开始为自己突然的富裕而欣喜,并努力享受着。这期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橙子也辞职跟着牛山云游四方。他们在海南岛做过房地产,在深圳做外贸炒股票,然后带着一定的资金,到一座城市去投资,然后贷款,然后拿着贷到的钱又到一座城市去投资,又贷款,这样子牛山好像看起来不知道有多少钱。拥有了钱很多事情有所改变,而最大的改变是他们的感情。牛山觉得他什么都该拥有,不要说几个女人,他跟橙子说,老婆永远是你当着。对于牛山的直白,她目瞪口呆,她不明白自己一直努力帮着的丈夫会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变得沉默而茫然。
       她带着女儿独自回到当初离开的城市,与父母住在一起。橙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小麦的。小麦听她诉说时,便有了接近她的欲望。那次在节目里小麦并没有故意去煸情,也没有设下陷阱让情绪有些失控的橙子说出偏激的话。橙子过后说,当时她听到小麦像天使样的声音在午夜的电波里婉转,全身都有一种颤栗,有几句话特别贴心,让橙子认为说话的女子是一个懂她的女人。从此她们成了朋友。
       安静了一年后,牛山回到这座城市。夫妻相见,没说几句话,他却告诉橙子,这次来,是来与她协议离婚的。他说,为了他的事业他必须要与她离婚。后来橙子才明白,他认识了国内一位当红主持人,为了向她表明诚意,他要给她献上离婚证书。而牛山看上她却有另一番意思在里面,牛山因业务要宴请一些要人,如果没有女主持人的牌子,很多人都不会来。而有她在,好像什么事都好办,贷款买地拉项目,几乎每次都不用费多大的劲就成功了,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圈钱道具,牛山是不能放跑她的。于是他马上意识到该与橙子离婚,然后再用婚姻来套住她,此时的牛山已经开始在做公司上市的准备。橙子突然觉得牛山的丑恶,他的一切仿佛都是利字开头。看到他如此直白地与她说明一切,她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了一样,她有些不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就在第二天,她失踪了。
       她独自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旅行。风景在眼前移动,她却盲人似的,看不见。她只是机械地完成着一些程序。出发、观光、吃饭、睡觉。这样子一直走了两个月的样子,然后在云南一个叫丽江的地方度过了一个冬天。那年冬天是橙子最沮丧也是心灵最洁净的一个冬天。橙子在丽江古城的四方街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她买了蜡染的蓝色印花布做窗帘,买了一个电沙锅,白棉布的床单与被套。那段日子,橙子每天要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打开门窗,门外是木走廊,临街,伏在栏杆上可晒着暖暖的太阳又可俯视街上的各方游客,而房间的窗下是环城流淌的丽江之水,湍急冷冽,清澈透明。坐在窗前可看见有些云彩缭绕的玉龙雪山,当地人称之为圣山。这座雪山在刚来丽江的时候橙子还随旅行团上去过,橙子爬到了那里开发的最高处,海拔4680米,四处都是终年不化的冰川。当时橙子有些体力不支,拿着一瓶像灭蚊器形状的氧气死命地吸着,在木头搭在冰山上的台阶上走走停停,阳光晃眼,风有些像刀子,吹过眼睛时有泪涌出,同时鼻涕也跟着流出来。几百米的路走得异常艰辛,所幸的是橙子安全回到了雪山上的小屋,与旅行团的人员会合,在那里喝了两杯热茶,人才缓过气来。再坐缆车下山,感觉有氧气的地方人是多么舒服。她感觉到一种满足。在山上,她想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氧气,能让她好好的吸气出气,人很舒服就可以了。
       住在丽江,橙子可以不去想牛山。每晚枕着泠泠的水流而眠,一睡便可到中午,洗漱完毕,吃下自己用沙锅熬的白米稀饭,背上一把藤椅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看看书也看看行人,一下午的时光眨眼就过去。傍晚的时候来到四方街,偶尔这里有那种亦神亦人的东巴舞蹈表演,或者是一群老人在进行纳西古乐的乐器演奏。往右拐,沿着流淌的溪水,在青石板上漫步,便来到丽江的酒吧一条街,一间接一间风格迥然的欧式酒吧里坐着很多闲散的人,除了喝酒聊天,还有不少外国人在桌前阅读。这样子人的倒影在流动的溪水中显得特别的静。橙子常常就忍不住要在一间酒吧里坐下来,要上一份煲仔饭或者是一份牛排,一瓶喜力,坐在清凌凌的水边,望着夜色下黑蓝色的玉龙雪山,慢慢地晚餐,慢慢地喝下那黄色液体,让自己的脸漫上红晕,让皮肤下血管里的血液奔流着,这时人是快乐的。这样子通常在晚上10点才起身,但橙子还不急于回去。她一个人会在古城里走走,店铺都用一块一块的木板关上了,偶尔可见到里边从木板缝里透出的光线。街道像是睡了,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橙子喜欢走有溪水的街道,溪水在街道的中间,两边通常是古城人家的后门,成为旅游景点以后,后门也装饰得像前门,临水的阁楼上伸挂着一些酒吧与饭店的招牌,有汉文、东巴文(纳西族文字)、英文。一块块栗木板桥直通门前。橙子第一次走进古城时,心里的欢喜一下成了亲近,她觉得这里就是她心目中天堂的样子,安然、闲适、知足、宁静、平淡。这里的生活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不像牛山永远不知足,有了钱还想更多,而她想着够吃够穿够用就可以了。所以这是她与牛山最大的差别。从前他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牛山说,是因为她没有穷过,不知道没有钱,人的屈辱会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这种滋味没尝过,就可以不在乎钱。
       在丽江的日子是快乐的。她几乎在古城的所有酒吧都坐过,到后来,她就每晚固定在一个叫流水落花的酒吧里。酒吧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昆明女子,学过美术,她到这里写生后才涌起要到这里生活的念头。当初她是与男友一起来的,她的男友在这里陪了她两年,后来又回昆明去了,男友有家室,与她在这里生活两年,她非常感激,而他最终又选择了回家。她说,这是命,命里她比不过他的老婆,再说他的选择总有他的道理。橙子在听这个故事时想,是不是这里的生活让她有了这种心境,能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生活,与别人之间就多了一层理解。在这种日子里,橙子也就慢慢地理解了牛山,知道牛山是带着要征服这个世界的心来到世界。而她只是来看这个世界,目的不同所以选择的生活也不同。渐渐地她不再痛恨牛山的所作所为,她试着用酒吧老板理解男友的心情去理解牛山,她想牛山选择这种生活也许是有他的道理,她无权也无法阻止。她的心情随丽江每天都好的景致变得开朗。尽管这年过年她都没跟家人联系,但她在外的日子,她在网上几乎每天都与女儿对话,她知道女儿的QQ号,而女儿不知她是谁,她们像很多网友一样打得非常火热,为此她通过女儿随时都知道家里的一切情况。在丽江,在酒吧看报上网吃东西就是她的生活。同时她认识了几位常光顾这间酒吧的外国人,橙子的英语不是很好,所以她一般不愿意用自己蹩脚的英语去与他们对话,每天相见,她只是与他们点点头。有位叫哈迈的德国人问老板,说,这个女子为何要每天提着个手提来酒吧。橙子听后,大笑,然后说,我在记录我每天看见的每个人。哈迈信以为真说,你也记录了我?橙子只是笑却不回答。
       那年春天她回来了,与牛山办了离婚,牛山给了她600万,一台宝马,一幢房,好笑的是还附加一条,如果橙子与别人结婚,这些资产他就收回。橙子签字了。接着就真的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默默地生活。
       四
       接近过年,梅湄几乎每天都回父母家一趟,因为往年有梅青在,她从来都是事事周到,梅湄怕父母触景伤情,所以努力地办着过年要准备的一切事宜。这天梅湄碰到池江,池江很不开心的样子,他说,爸爸找了个女人。梅湄笑了笑,说,这是正常的,你爸不可能总一个人过呀。池江说,他怎会是一个人,有我呀,还有乡下来的爷爷奶奶。梅湄不想与他说这个话题,于是问他过年是不是住到这边来?池江说他想过来,可是爸爸要他在家陪爷爷奶奶,因为爸爸要陪那个女人到日本去旅游。梅湄悲哀地想,梅青做他老婆十几年,他却从未想过要陪着梅青出去玩。男人对新女人到底不一样。可是她脸上还要笑着给池江看,轻描淡写地说,那也应该。池江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可是对梅湄他却有倾诉的欲望。他说他与爸爸及那女人吃过一餐饭,可一看见爸爸给那个女人夹菜,他就难受。他说以前都是妈妈给他夹,他从不给妈妈夹。池江正是少年成长期,对成年人的事特别敏感。梅湄说,那是因为你妈妈太能干,总想着要为别人操心。
       年底,单位的事特多,系统之间、兄弟单位之间都在这个时候频繁往来,仿佛一年的工作好坏,来年的工作希望就在年底大家的往来中。这天省厅来了几个人,检查结束后,在临水阁的一个包厢就餐,席间,单位的一位副局长对梅湄说,我刚才看见你姐夫池局长了,他们好像就在隔壁。自从办完梅青的丧事,梅湄就再也没见过池海了。所以当时梅湄极想见一见池海,想看看中年丧妻是否是百事哀,还是像别人说的,人生几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每次听人这么说,梅湄就觉得社会对女人的不公,同时也觉得男人的阴毒。凭什么一有钱有权就渴望死老婆。有一回梅湄听人解释运气,他说什么是运气好,运气好就是下一个老婆出现时,上一个老婆就自动消失。正想着,那位副局长要梅湄陪着去隔壁敬酒,梅湄就随着过去了。推开门,只见池海正吃得满头大汗,他边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看上去弯眉弯眼的。梅湄亲热地叫了一声姐夫,也许这喊声太突然,使得桌上的人都扭转头看着梅湄,梅湄就笑着,对池海说,姐夫这么快就不认识我啦?当初你追我姐,我还帮了不少忙呢。一道敌意的眼神直射过去,梅湄脸上却笑着的,她说,姐夫,你是不是特忙,不过再忙也要常回家看看池江的外公外婆呀。桌上的人都说,对,对。池海一脸讪讪的表情,他一向在梅湄面前口齿不清,他的这位姨妹子虽然长得与梅青一模一样,性格却迥然,从他认识梅青起,她对他从来就是一脸坏坏的表情。她对梅青说,池海的目光躲躲闪闪,这样的人不光明,不磊落。梅青那时很生气说她偏见,还把这话传给了池海。此时,池海对梅湄很客气,举杯敬了一满杯红酒,连连检讨自己,这么久没去岳父家,他要梅湄转达他的问候。因为有这么多人在,梅湄也跟他客气。寒暄一阵后,梅湄目光一落,指着池海边上女人问,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可是池江说的,你新找的女朋友?没等池海介绍,这女人站起来,伸出手与梅湄握手,自我介绍说,叫我小寒。梅湄伸手与她握了握,微笑着说,池江让你多费心了。小寒淡淡一笑说,应该。然后梅湄对池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两眼,笑着说,看不出我姐夫还蛮有艳福,刚走了一个,又立马来一个,只是别人说我姐夫命硬,克妻哟。在满脸的笑容中梅湄说出的话像毒药,毒得人一愣一愣的。
       吃完饭,梅湄来到流年酒吧,吕响在这与几个狐朋狗友打牌。在店堂梅湄看到小麦与橙子正坐在那聊天,梅湄径直走过去,说,气死了,气死了,接着把遇到池海的事说出来。小麦说你脑子进水呀,你姐都死了,你还指望池海为你姐守身?梅湄说,我没有这样想,只是他们太快了也太招摇了。小麦说,快什么快呀,你姐走了快半年。梅湄叹了一口气说,人怎么这样。橙子一直喝着她的柠檬茶,有些心不在焉。小麦说,人呀只有把握现在才是真实的,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她说她从前的邻居是一对新婚夫妇,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两人看电影回来,一起洗澡,结果热水器漏出液化气,他们双双中毒,都死了。尸体是三天后被人撬门发现的,当时是男方家人在,他们把那男的放在床上,那女的因是外地的,还没来家人,她的尸体没人理睬,丢在地上,上面就盖着一床旧床单。那天小麦刚好在,看着看着,就想起平时在楼梯间碰到这女子干干净净微笑的样子,如今她却被人丢在地上,也不能争辩一下,一切只能由活着的人随意摆布着。在那刻,小麦深刻地明白了死亡。
       梅湄还在感叹,小麦说,你这样有什么意义?梅青会感激你?说着,问橙子,那个牛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你要不要找个男人来冒充你男友,气一气他,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居然还会定下如此规矩,不让前妻再嫁,他以为他是谁呀。橙子是当事人,而她脸上没有一点愤慨,笑容淡淡地看着小麦。她说,我都没有了要气他的想法,你还气成这样,干嘛呀,这次见面我们主要是谈一谈女儿的事。其实,我不嫁并不是因为他,而是我已爱无能了。大家笑起来,小麦说,你没去爱又怎知自己无能?你看那成天泡在你这儿的德国人,叫什么来着?人家就对你有意思。是杜甫。梅湄插嘴道,小麦就大笑,是的,是的。从前在丽江认识的那位叫哈迈的德国人在橙子的酒吧认出了橙子,竟激动得不得了,他告诉橙子,他在市里的一所中学当外教,合同是一年。他告诉橙子他的中文名字叫杜甫。当时橙子忍俊不禁,问他怎会取这个名字?他反问,有什么不好吗?倒是让橙子不好怎么说。也不知到这酒吧来的外国人怎么了,每次来都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中国名字。只是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一般人都会哈哈大笑。一些金发碧眼英俊现代的小伙子,他会告诉你,他叫孙悟空、猪八戒或者是李白、杜甫什么的。女的,她非常得意地自我介绍,说自己的中文名字叫西施、貂蝉或是小兰、小红,听得你以为回到古代,只是人种发生了巨大的变异。
       年末的夜晚格外喧哗,橙子酒吧的包厢全满,大堂人气正旺。小麦的老公章结带着一帮人在那喝酒还没散,梅湄的吕响正在大战,所以几个女人也就非常无聊地闲扯着。梅湄环顾店堂说,看着这么多人,你们就想笑吧。橙子说,我为什么要笑?梅湄说,气死人啦,你难道不觉得这些全是人民币?有见到人民币不笑的?于是小麦与橙子真的哈哈大笑起来说,梅湄其实是真正的财迷。梅湄横着眼说,这世道就是不公,真正的财迷往往穷得叮咚响,你们无所谓,是因为你们的荷包沉甸甸的。小麦拍着梅湄说,你不要臭屁了,你跟吕响过得多好。橙子说,钱只能赚到够用就好,太多了,一般就会发生变故。小麦是我的好朋友,说句真话,她也没你踏实,因为他老公太有野心,在那方面努力钻营,必然就会冷落她,而且会慢慢地成为一种习惯。一席话,说得梅湄心里美美的,想老公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但他却是一直真实地与她生活在一起。橙子说,人间的夫妻就是梅湄他们这样的,闹一会,又抱一会,吵一会,又笑一会。吕响与梅湄从小一起长大,家境不是特好也不坏,所以他从来没有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更不会带着仇视社会的心理生活着。有种人在生活中处处寻找着机会做跳板,一旦踩着跳板,他不会用什么仁义来回报,他只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疯狂地报复,以此来平息从前所受的屈辱,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别人回报他。橙子说,走极端的人很可怕,遇见这样的男人是女人的不幸。
       这个时候梅湄手机响了,吕响在电话里说他想出来透透气,要她上去帮他打几手。梅湄丢下橙子与小麦,屁颠屁颠地往楼上的包厢跑,小麦冷眼笑着,啧啧地不停地叹着,好一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其实是吕响输得手中无“米”了,他又不好直说,所以要梅湄来“挑土”。吕响有一种习惯,不看老婆打牌,他怕她打得臭,而要骂她。其实打牌的方法没有对错,全是因个人的性格与思路的不同而决定不同的打法。最重要的还是运气。吕响在店堂一个人要了两瓶喜力,慢慢地喝着。他真的是像橙子所说的那样,看见别人发了,他觉得他该发,看见别人升官了,他也觉得是他努力的结果。他心中没有什么不平,每天按照自己的意愿做着一些有用或者没用的事,发发牢骚也就在梅湄面前。从前梅青还在时,他与池海常常碰到一起,他老丈人没有因为池海当了局长而对他另眼相看,吕响也没有一点压力,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在某个方面超越池海。池海每次与吕响聊天总有些得意的样子,有一次他居然问吕响,在外边有没有女人?他们是连襟关系,吕响觉得他不该问,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说,没有。池海就笑,说,不可能吧?你做生意的,这么自由,会没有?吕响说,没胆量,而且梅湄太精,我的什么事都是瞒不过她的。池海就嘿嘿地一脸坏笑,吕响就问,你有吗?吕响是随便问的,没想到他听见池海说,有,当然有。吕响愣了一下,说,你不怕丢了你的乌纱帽?当时池海喷着烟说,这是老观念。然后说了一些吕响平常熟悉的老板、官员,他们的腿子是谁谁,说得吕响目瞪口呆,同时心里又痒痒的,想着那些人凭什么家里有一个,外面还泡一个。按说池海能找到梅青已经够得路了,他一个正宗农民的儿子,找梅青时,只是一介书生,梅青嫁他是看他老实,结果他老实成这样。吕响尽管感慨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把这话告诉梅湄,他知道依她的性格,她不但会告诉梅青,还会去大骂池海的。吕响没有告诉梅湄还有一点重要原因是吕响也想在外面有那么一两次艳遇,尽管渴望着,可每次见到那些年轻漂亮的外来妹,向人投怀送抱时,总想着她们是不是坐台出身。在饭局上偶尔有本市美眉用“电眼”不停地向他放电,这个时候常常正在谈生意,吕响又怕对方设下美人计让他当冤大头,而且每次他看着美眉有些动心时,总好像梅湄就站在他后面,他便吓得再也不敢抬眼。还有与一女人刚有什么苗头,梅湄立马会把这一切掐死在梦还没开始的摇篮里,这让吕响百思不解。有时在家,看梅湄头发乱七八糟披散着,一会温柔,一会凶悍,一会格格地笑,一会劈里啪啦地说话,他便仰天长啸一声,对梅湄说,你真是一个妖女。梅湄还美滋滋地以为吕响是夸她迷人呢,却不知是说她每次都坏了他的好事。后来吕响也不再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子日子反而踏实多了,不用担心手机里的短信,打电话过来的女人,梅湄随时可以接他的任何一个电话,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
       快凌晨一点的时候酒吧打烊了。梅湄情绪激昂地走了出来,看来她为老公扳回不少。小麦与她老公早走了,橙子正在清场准备回家。吕响已喝完好几瓶喜力,有些睡眼朦胧。梅湄上去扶着他说,你这个坏东西,把我丢在那就不管了,吕响说我不是让你过瘾吗,梅湄就笑着说,快走,快走,橙子要关门了。橙子看着这两人像过家家一样地过着日子,有些羡慕,尽管吕响从来就没有认真的样子,可是橙子对他的印象极好,用橙子的话说,他是在本色生活着。
       五
       新年在吃饭与牌局中浑浑噩噩过去。小麦又做着她每天的午夜谈话节目。她跟台里说,她不想做了,因为她发现这样的节目做多了,自己在与别人的解释中自己却困惑了,以致自己做完节目常常不能入睡。章结不回家是常事,干着他那个刑警队长乐此不疲。想当初跟他谈对象只是觉得他神气而且神秘,不想这么多年他一直这样神神秘秘着,从来对她没有一句真话,仿佛总防着她会跟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这让她有些自怜。早几天,过去广校的同学打电话来,告诉小麦省台的夜间谈话节目的那位男主持人没有原因地自杀了,说得小麦心里发毛,因为她也有这样的冲动,在一瞬间莫名地厌世。小麦现在常常称病不去台里做节目,因为她有些厌恶自己去欺骗那些求助的人,小麦觉得自己都困惑,却要装做很明白的样子告诉他们该怎么办。所以她拒绝再做这样的节目,她害怕自己也会像那位主持人一样,陷在里边走不出来。小麦晚上不去上班,她有时会到酒吧坐一坐,有时呆家里对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按着,毫无目的。打章结的电话常常是不在服务区,其实即使接通了,也没什么话要说,说的也只是一点废话,放下电话小麦的心会空空的,只想哭,开始小麦以为是因为那节目,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后来因为在深夜不断地接到无人说话的电话,她更是惶恐更是烦躁。有一天凌晨两点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电话吵醒,话筒里又是无声,但可以听见对方出气的声音,小麦气晕了,冲着话筒发出凄厉的尖叫,她说,我骂你祖宗三代,你开口说话呀。而那边既不挂电话又不说话,像死人一样随小麦骂着。第二天,章结回来,小麦说,你也不用到外面去破案了,先把家里这鬼电话搞清楚。章结喊兄弟们一查,结果让人啼笑皆非,对方是一个小麦迷,因听不到小麦的节目,所以不停地打电话,可电话一通,他又怕得说不出话。后来章结给家里换了一个号码才算完事。
       梅湄是在池海要结婚的前几天才知道池海在梅青还在世时就有别的女人。她悄悄地告诉吕响,吕响说我早知道。梅湄气得冲上去揪他的耳朵,她问他,你知道了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吕响说,你这种性格,告诉你了,也只能是添乱。你姐早知道了,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梅湄有些生气,却无话可说。只是歪在沙发里,非常伤感。昨天,池江给她带来梅青从前的日记,其中很大一部分说了池海的不是,说他总是推说加班几乎没有一天正常回家。而且他的手机几乎随身携带,连洗澡上厕所都带着,日记里梅青知道那个女人叫小寒,是池海底下一个分局的,二十八九岁。日记里,梅青正处于茫然阶段,不想她的生命就在这时划了一个句号。其实什么感情在生命面前都黯然失色,一切的一切只有生命最重要,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梅湄没有感觉地独自流泪,吕响在一边偷偷地瞄了她几眼。双胞胎感情真的不同于别的兄弟姐妹,她们连骨连心。他只能抚慰她。可是她突然说了一句让吕响毛骨悚然的话,她说,梅青是不是池海故意害死的?那天下午,妈妈说梅青给她送消炎片时,她还对妈妈说她不想去湘江游泳,可是池海硬要她去。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吕响像失聪了一样,有那么一刻他望着梅湄看她说话像看无声电影,他惊在那儿,他无法想象梅湄会有这种想法。夫妻之间出现问题,要么和好,要么分开,用不着搭上人命。可是梅湄说,也许池海自私,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担负仕途得意就抛妻的名声,所以就故意制造梅青被淹死的假象。他平常什么时候带梅青出去玩过,那次在湘江游泳,肯定是有计划的,梅湄越说越精神,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吕响一方面觉得不可能,一方面根本不敢跟着梅湄的思路去想,他不敢想人会有这样歹毒。
       梅湄第二天约了小麦与章结,她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在这个过程中,章结一直沉默,他一根烟一根烟地抽着。到最后梅湄说完,章结说,还有吗?梅湄意犹未尽,但她已经说完了,所以她摇着头。章结说,我们办案是讲证据的,如果什么事按你这样根据自己的感觉推断,那就不知有多少冤案了。你今天只能说到这里,以后再也不能散布你的这种想象了。梅湄很失望,却不能申辩什么。
       这天是池海结婚的日子,梅湄穿着梅青从前喜欢穿的哥弟套装,在红包里放了几张冥钱,上面写着祝新婚快乐,梅青贺。梅湄叫小麦与她一起去参加婚礼,小麦见她这样,对她一顿臭骂,说你这是怎么了,玩这种把戏。接着她也悲叹着,她说,你姐呀也太旺夫了,那时明知他在外边有人,为什么不说出来,结果搭上一条命,葬礼让他腰包鼓鼓,如今他这场婚礼又不知要进多少。这也是梅湄所想的,所以她对池海摆脱不了敌意。她说,我真不想放过他。小麦说,人生很多事情是无奈的,只有抛开,自己好好活着,这样我相信你姐也会高兴。接着硬是把梅湄拖到橙子的酒吧里。橙子听小麦说梅湄要去闹婚礼,一点也不吃惊,她说,这种事只有梅湄才会去做,不过出了气,又怎样呢?只能是依然照旧,说不定你还会惹上一些麻烦,何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不用你去闹的。梅湄无言以对。于是小麦说,好了,好了,我们到乡下去散散心,橙子开上你的宝马。
       六
       说着三人来到了市郊,青山绿水,青砖瓦屋。橙子说,我其实一直渴望在这样的房子里做一农妇,生一群孩子。梅湄大笑,说,你还有机会呀,你是自由人,你就开着这宝马来招亲,保准什么样的农民都会来,我还真难想象你成了农妇会是什么样子。小麦说,你会见到的,今天我们就是去一农妇家,这农妇在我们市里可是名人,我的同学苏子惠。梅湄尖叫起来,吓得橙子打错了方向,于是吼着她,我开车,你叫什么叫,魂都叫你吓跑了。梅湄理都没理她,扯着小麦问,苏子惠,是那个登报征婚的画家?小麦点着头,梅湄又尖叫了一下。橙子很生气,她开车最不喜欢别人尖叫,她干脆把车停在路上,说,你们说吧,说完了我再开,省得再一声恐怖的尖叫,让我把车开到田里。梅湄根本不理她,只是不停地问,她真的嫁给了一个农民?小麦说,当然,今天我们就是到她家去玩。梅湄又是一声尖叫,接着叹息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世界真是颠了。
       早一年前,在本市晚报上,苏子惠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广告,她登了自己的特写,虽说已有三十四五岁,但仍然美艳惊人,她的标题是:渴望嫁给一位农民。在广告词里,她说了自己的成长史,上学的经过,工作的成绩,对于婚姻隐隐说了失败的原因。其实那个原因只要是认识她与她丈夫的人都知道,她前夫是本市最大的部属企业的成功人士,级别是正厅。她看着他成功看着他得意,也看着他花心,一朵一朵的厂花自己跑来,也有人引见。苏子惠就这么看着,有人口口声声叫她嫂子,却背地里拉皮条,带着那些像毒花一样的美女缠着子惠的丈夫,渐渐地外边比家好,回家的时候很少,子惠知道一些,说他,你这厂还是共产党的,不是私营企业。而他说,我又没做别的,大家只是在一起唱唱歌。可是不久有一个女人直接打电话给子惠,说,她怀了她丈夫的孩子,问她怎么办?子惠说,你问我有什么用,谁让你有孩子你就去问谁。接着子惠告诉丈夫她接到一个电话,丈夫沉吟了一会,说,你认她做妹妹吧,我一定会爱你多一些。子惠冲上去一个耳光,说,你以为你是谁?在现代社会搞三妻四妾?休想!这一耳光也就让他们的婚姻解体了。只是让那厂长没有想到的是,离婚不到一个星期,子惠的征婚广告就以整版的方式刊登在晚报上,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问,是不是你老婆在征婚。面子扫地不说,让他气得咬牙切齿的是她居然想嫁给一个农民。那几天他差点吐血。这件事在全厂在全市无人不知,沸沸扬扬让人们茶余饭后说了好一阵子。其实当时子惠只想着离开了就永不回头,所以征婚广告迅速登出来。从前对他的花心,不管,不甘心;管,又觉得累。她明白无论她怎么样,也无法把他拽回身边。所以她决定放弃,她本来也不喜欢他的生活,沉在莫名其妙的应酬中,对人的热情缺乏判断,一些用心不正的人做一些事说一些话,常让他找不到自我。她想点醒他,而他不但不醒反而烦她。渐渐地子惠厌倦这种浮华,她只想安静地生活。他的花心只是她离开他的借口。
       梅湄还记得子惠在征婚广告上要求对方是住在市郊,有高中以上学历,勤劳善良,热爱耕田种地,干净有涵养,身高要1米75,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五官端正。梅湄当时想她不是真的征婚,哪有她要求的这样的农民。
       橙子等她们说完,才上路走,并一再交代梅湄不许尖叫了。梅湄说,不会了,刺激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车子开了一段路,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也许都在想那子惠的农民丈夫是个什么样子。这世上无奇不有,别人都是削尖脑袋往城里钻,子惠却愿嫁做农民妇。车里这三个女人是没有这样的胆量,她们喜欢农村的宁静、清新、自由,却害怕农村的无知、野蛮、脏乱,她们讨厌城市,却又依赖城市,她们要上网泡吧蹦迪,要时装,要休闲,要娱乐要美容要健身等等农村没有的东西,她们无法没有。突然小麦轻轻地说,看,快看,子惠在那。橙子停住了车,按下车玻璃,在左边的山丘上,撑着一把落地的蓝色阳伞,一女子正在画架前作画,那做派,让青山也动情。走过去,梅湄见她着TB2的韩国低腰牛仔裤,穿一件BALLY的白棉T恤,披着一件中长的看不出牌子的棕色灯芯绒的外衣,一头长发裹在一条蓝花布头巾里,黑镜戴在额头上,手握着画笔,凝神屏气地在画布上涂着。小麦喊着子惠,你做了神仙,也不喊我们来乐一下。子惠回头,放下画笔,居然跳起来,尽管眼角鱼尾纹在阳光下毫无遮掩,却依然生动。她抱着小麦说,怎么会是你,谁告诉你的?小麦得意地说,地球有多大,你能藏到哪?小麦看着子惠,说,你嫁给了农民,怎么还这么小资?哪点像个农妇。子惠说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刚好前面地里有一黑黝黝的农妇在干活,小麦指着说,就那样。子惠笑着,说,那很难,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那样,不是说我小看她们,而是我不具备她们那种吃苦头的能力,但话又说回来,我一个人在画室一呆就是几十个钟头,也是她们做不到的。
       春天阳光真好,子惠指着远处一大片菜地,无比自豪地说,那都是我家的,我老公在地里,你们要不要去看一下?梅湄说,好呀好。小麦看着她就知道她心里那点鬼,就偷偷地在子惠后面拍打着梅湄的屁股,要她含蓄点,省得子惠会不好意思。倒是子惠,她也不避,她看着梅湄说,是不是早就想看我的农民丈夫,先跟你们说了,他可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你们可不要吓着他呀。在菜地,新鲜的黄瓜一条一条地挂在青藤上,绿叶与黄花充满生机。天呀,真想吃。橙子嚷着。子惠摘下头巾,把四角打个结,说你们摘吧,乡下没什么值钱的,你不嫌脏摘下就可以吃,我家种的是环保净菜,如果要讲究,摘下放到我头巾里,等会回家洗了再吃。梅湄摘下一条,往衣服上擦拭了几下,就往嘴里送。远远地有一个人正在那接地里的水管,子惠喊着,田大明,有朋友来了,今天你别干活了,早点回家吧。那个叫田大明的男人站起来,比菜棚还高那么一点,皮肤有些黑,可五官有轮有廓,背很直。他向大家点着头,淡淡地笑了下,就站在那不知要做什么。子惠看着小麦她们盯着大明上上下下像要把他吃了一样,于是嚷着,他可是我的丈夫,不许再看了,再看就冒犯了。说得大明只得蹲下去继续弄他的水管,而这几个臭女人还一步一回头地去看大明。
       子惠的家是乡间最常见的一幢两层楼的青砖瓦房,房子前面有两棵桂花树,在院墙边有一片茉莉花,在这个季节下正长出绿油油的叶子。子惠上楼换衣服,小麦她们三人在各处参观。一楼是一间堂屋,跟一般乡下人家的摆设没什么不同,堂屋左边是大明母亲住的房子,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这时正在厨房忙活,右边一间像是客厅,有沙发,电视、冰箱。二楼从楼梯上就感觉有些不一样,有两道纱窗门,室内装饰很简单,木地板、白的墙,几盏灯与几件实用的家俱,很简朴很舒服,朴素里还有些田园风格。像窗帘全是蓝底白花的印染的土布,花瓶里插的都是一些稻穗。楼上有三间房一个阳台。一间卧室,有床有柜,床上与农家不一样的是床单被套枕套都是纯白的纯棉布,非常干净。卧室里还带卫生间,子惠说这是她来之前临时搭建的,请人挖了下水道,因为要用热水器、抽水马桶,她还建了水泵房,所以她的卫生间有三星级宾馆的水准。中间一间是休息室,有电视、DVD、电脑、沙发、摇摇椅、书柜等。最里一间是子惠的画室,很多田园画堆在一旁,而最醒目的几副人体素描,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小麦哈哈地笑着,说,你是嫁了丈夫又找了个人体模特。说着她鬼一样看了看子惠说,你还别说,他的肌肉线条挺美的。子惠也笑着,说,现在女人中不是流行一句话,男人迟早要变心,要找还不如找个帅的。城里的帅男人早已变异了,还是乡下的原汁原味。子惠脸上的笑,告诉着大家她过得非常幸福。梅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要问,你们有话说吗?子惠笑着,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以前的老公谈恋爱时说那么多话,那么多山盟海誓,结果不都成了狗屎。子惠说,征婚那段时间,她专门请了一个人为她接电话,负责记录一些人的情况。子惠在众多的人里选中田大明是因为他在参加自考汉语专科,已过了九门,还有就是他在北方当过兵,约着一见面,子惠没想到他有那么英俊。接着子惠就开着她的City Baby随大明到乡里来了一趟,普普通通的一幢民房在青山绿水中让子惠感到了亲切。大明有三兄弟,他与母亲单过,几年前他老婆生孩子死了,他却一直没找到合意的。其实他根本没有看报纸,是他过去的战友替他应征的,不想那边打电话说要他过去看看,战友开车把他接到城里给他剃了个板寸头,给他换了一身衣服,他就去了。他没想到子惠又漂亮又真诚,没有一点看不起乡下人的意思。她对他说她一直喜欢农村,向往在一幢农舍里静静地生活,喜欢孩子成群的忙碌,喜欢鸡飞狗跳的景象。她说她从前没有这样的胆量,但现在她想尝试。第一次她到乡下来,没一个人能相信她会真的做他媳妇,包括他自己。她与他同岁,三十五岁,可她看上去像二十五岁,大明的两个嫂子也就三十多,可是一个个看着要比子惠老多了。当她撑着洋伞戴着墨镜走在他的菜地里,大明觉得她就像个仙女落错了地方。可是她喜欢上这里了。没多久她就喊来装修队装修房子,一切的一切没要他出一分钱。大明的母亲说,子惠是田螺姑娘再世。令大明感动的是,子惠主动跟他说,以后就要他娘与他们一起住,不要兄弟之间去轮换抚养,她说一个人一定要对父母好。她不能容忍农村儿子成家后就分家,接着兄弟之间不来往,对父母也不孝。她觉得人要看重亲情,所以每次从城里回来,她总不忘给婆婆买点东西,这是大明没想到的也是村里女人无法理解的。
       子惠从前是群众艺术馆的创作员,后来辞职,自己开了一间画廊,经营得还可以。下嫁农村后,她一般是隔一天回一次城。梅湄在子惠的梳妆台上看到CD、香奈儿香水,看到资生堂的润肤露、保湿水、防晒霜,看到各色指甲油、口红,梅湄吐着舌头,说这里任何一样东西,你老公不晓得要种多少菜才能挣回来。子惠说,我从没告诉过他这些东西要多少钱,但我觉得价值不能这样去比较。小麦说,你没想让他去你画廊帮忙。子惠说,不想,我从城市逃到乡村,我不想他又从乡村跑到城里去。大明依然种着他的菜,子惠说那是他的生活状态,她不想改变他,但她帮他投资建了泵房接了水管,现在可以自动浇灌。如今他租下别人十亩地,种水果,子惠觉得对大明劳动是一种乐趣。劳动之余大明喜欢看一些小说,子惠说有阅读习惯的人内心是丰富的,这是她看上他的另一原因。子惠把她从前看的电影、电视剧碟片全带来,让他在空闲的时候看,她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对人的修养、眼界有所提高。看得出他也在努力提高自己,而子惠也在向他靠拢,不作画时,她也会在地里与他劳动一会。这个时候,大明会听到她一浪一浪的笑声,看到她脸上的喜悦。
       中午吃的是柴火饭菜,橙子一个劲地说,好吃。子惠说,那你也嫁到乡下来,我也好有一个伴。说得梅湄笑得一个劲地踢桌下那只好吃的狗。橙子说,我没你浪漫,不过我到时候会想在乡里建幢房子,住在这儿来养老。
       回家的路上,梅湄说,太不可思议了。小麦说,这是大彻大悟。橙子说,我其实对生活也没什么要求,只想能找一个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一起开开心心的生活,我也不会在乎他的职业、学历、财富。小麦说,你却不敢像子惠一样去冒险。一下子大家沉默了。
       七
       小麦不做节目,台里要她暂时呆在广告部,部里一大姐挺会抓业务,时不时告诉小麦一些经验,可是小麦怎么也学不来。只是有些事情看着奇怪。来谈业务的明明是弟兄是朋友,对方说价,很多业务员便会赌咒发誓,说这是给你最低价了,畜牲骗你。或者说我们之间谁跟谁,能低我绝对低,只是再低,我就做不了了。任何价格都是有底线的,但真正能在底线价位拿下的却没几人。小麦见多了,就笑他们,说他们做畜牲都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而他们没一个人难为情,反而坦然一笑说,现在是什么年代,有钱赚,做什么都可以。小麦也恍惚,是呀,现在什么年代了,大家都能把假的说得跟真的一样。后来小麦才知道这些人在广告人中只属中不溜水平。而高手常常是藏而不露,在热闹的喧哗中,亲切的问候中,微笑地举起砍刀,不经意间狠狠一刀,明明已是血湖血海,巧的是被砍的人反倒感恩不尽,伸出手一再言谢。举刀的人倒像有千般为难,但又不得不卖他一个面子。这位大姐就属这类人,小麦说她是药师,把死的说成活的是随意的几句话。这些本事小麦也许永远学不来,所以她更多的时间是呆在办公室听这位大姐在空闲的时候讲她女儿。她女儿三年前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曾在公司做过秘书,在报社当过记者,如今她在北京有一台八成新的蓝鸟车,一套120平米的房子,目前正在注册一个礼品公司。小麦像是听童话,小姑娘真有通天的本事,三年时间能挖到一桶又一桶的金。
       说来也巧,那天在北京工作的广校同学打电话来聊天,问她,还记得她们的传媒学老师吗?他可发了,现在是一个什么科技园的老总。小麦记得这个人却想不起他的模样。同学又说,他真行,老婆孩子在长沙,自己鲜花灿烂着。只不过最近他可破财了,遇到一厉害妞,狠狠敲了他一笔。好像那女孩是你们市的,听说还是北师大毕业的。小姑娘有手腕,要了人家一台车一套房……同学还说着,小麦吓得不敢用眼睛去望那位大姐。
       这天大姐不在,负责画版的小杨说,“杀”了位大款,当妈的也跟着高兴。说着,很沮丧,说,我们这个小地方真没劲,老板都是小家子气。小麦说,这关你什么事?小杨说,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想趁着年轻钓只像样的鱼,都没有。小麦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小杨说,你还没看透?很多像你这种年龄的女人年轻时,嫁个老公一无所有,于是俩人共同创业,到头来不是落得一个被抛弃的下场就是被冷落被哄骗的结局。我才不去步其后尘。知道男人早晚要变心,不如早点打算。像我的朋友只跟有钱或有权的男人交往,能赶走他们的老婆最好,不能,也要他脱一层皮。小麦佩服这代人的直白。她摇着头笑了笑,便低头看报纸,在副刊版她看到一篇标题为《谁抢了我老婆》的文章,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写的,他问与他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孩子哪去了?本来这些女孩中的其中一位该是他老婆的,但她们一个也不看他一眼,于是他愤怒地斥问:是谁抢走了他的老婆?他说是金钱与权贵。他说如果不是这些,妙龄女会不嫁健壮小伙而去青睐五六十岁的老头?作者非常愤怒,说他们年轻时已娶过漂亮老婆了,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抢他们的,这有悖自然有悖天理。文章诙谐有趣,令人捧腹。小麦看得哈哈大笑,办公室另一年轻男业务员指着小麦看的报纸说,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与耻辱,你还笑得如此开心。小麦说,我不笑,还到街上去哭?他说,社会成这样,你这种年纪的女人要负主要责任。小麦拍案而起,惊问为什么?他说一是你们失职,没有调教好你们的男人;二是你们做女人失败,没有魅力,你们的男人自然就去寻找有魅力的女人。小麦气得把报纸一掀,说,你这人活该找不到老婆。
       上班无聊,所以小麦很多时间是泡在酒吧里。这几天橙子家里有事,她一直没来酒吧。橙子在电话里跟小麦说,牛山回来了,她把在省城上学的女儿接回来,三人在一起呆一呆,她想让女儿的记忆里能有她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牛山这次回来没有往日的风光。从前他一回来就住进市里唯一的那家五星级宾馆,随从都有二十来人,他一身布衣,那些人却一个个西装革履,出出进进中张扬着傲慢与不可一世。橙子尽量不去那种地方见他,有什么事由他秘书在她与他之间联系。可是这次不同。这天深夜,橙子从酒吧回来,牛山一个人坐在橙子家的台阶上,一件范思哲的衬衫穿得皱巴巴。橙子在看清他后还一直有些发呆。牛山嘿嘿地笑着,露出一种装出来的天真。可橙子马上意识到他遇上麻烦了,而且绝不是小风小浪。在客厅里,牛山显得很疲劳,他环顾这个家,说,知道你生活得这么平静就好。说着他拿出一张户名是橙子的存折,金额是六百万。他说,本来他以为离婚时她会狮子大张口,没想到她没要,只是随他给。这笔钱是他那时以她的名义存的,见她没要,就扣下来,两年了,一直没动,想想这个时候这钱给你我最放心,女儿与我父母就拜托你了,我知道我父母哪天要钱用,你会给的,别人我就不敢相信。橙子说,你父母要多少?我现在就可以给。牛山说,现在给没有用,到时一样会冻结没收,而你不一样,我与你在法律上已没有任何关系,你的钱不会因为我而没收的,况且这批钱是我们离婚时支付给你的,早在公司的账上做过了。橙子越听越觉得不对,于是问,是不是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是不是银行追贷了?牛山点着头。橙子说,这钱我不要,还有以前你留下的,我都没用,你用这些去还贷吧。牛山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还真有不贪钱的女人,你知道吗?我身边的女人总是尽量地捞。只是这点钱,对我来说是杯水车薪。橙子不知道他快玩不转了,近十个亿的贷款无法回笼,这意味着什么牛山很明白,这次偷偷回来是向橙子及女儿告别的。他不能多说,只能用一些暗示的语言,橙子心里伤感,表面却依然欢笑。一家人在一起两天,牛山就走了。当牛山紧拥女儿不能自抑眼角潮湿时,橙子知道这也许是生离死别,忍不住也拥上去,紧紧地,默不作声地把头挨着他。可是就那么一会,他又扬起头,拍着女儿的肩膀,笑声朗朗地与她们道别。
       闲散的生活很平淡。小麦调到交通台,做路况节目,每天与的哥的姐们聊聊,人不再有那种精神上的忧郁,与内心里涌入的困惑。梅湄如同从前一惊一乍,可她的穿着永远前卫着,低腰的棉布裤牛仔裤上总是有很多个口袋,齐腰的吊带背心,高兴时她会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衣,脖子上时时挂着MP3,长长的斜挎包,一头长发一会栗色一会酒红色。每每吕响跟在后面,挺着一个发福的小肚腩,秃着个小脑袋,心里便有些不甘,他想这世界什么都反了,从前是女人老得快,现在反而有好些女人看不出年龄,做了外婆还渴望像妖精般媚人。梅湄从市纪委一个中学同学那得知,池海单位里一个想当副局长又没当上的科长写了一封举报信,说池海品行不正,说他在老婆没死时就有情人,还说那次游泳,池海看着他老婆在水中挣扎却不伸手去救等等。传闻有关部门在着手调查,梅湄像吐了一口恶气,反倒不再说起这件事,她对吕响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要怪只怪梅青命不好,遇人不淑。橙子每天依然在酒吧里,只是她说话更少。牛山已经没有任何消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橙子打他的任何电话,都会有一个回答,你所拨的号码是空号。橙子不知他是逃了还是被抓了。她常看新闻,她想要是他被抓媒体是会报道的,她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她真的害怕牛山弄出什么事来。三个女人开心的时候是到乡下去看子惠,坐在子惠家二楼的平台上,边看着青山绿水,边喝着茶,橙子说,她以后在市郊起一个女人老人院,让那些无家的老女人住在里边安度晚年。梅湄说,她先报名。小麦说你滚一边去,你有老公的。梅湄说,世事难料,我倒是想与吕响能一起变老,可谁知道以后会是怎样。小麦说,我老了,只想到那儿看一下朋友,那时我家章结一定会守着我守着家的。梅湄哈哈一笑,说,你梦想吧,年轻的时候都不守着你,老了除了他痴呆了,有什么意思哟。子惠抚着她的肚子,她说,她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以后做妈妈当奶奶。子惠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一脸的幸福。背地里,梅湄问小麦与橙子,你们还敢生孩子吗?她俩都摇头。梅湄说,我也是。她们说她们觉得自己都活得不够好,又怎么去保证孩子的幸福。从前生孩子时,是不知道生活的艰辛与多变。而现在明白了,常常有一种后怕,当然在后怕的同时又庆幸那时幸亏什么都不知道。
       橙子在日本的哥哥回来了,他非常神秘地告诉她,牛山在日本。现在的牛山闭门不出,在一座简陋的寺庙里潜心研究佛学。橙子想象不出牛山安静的样子,但她相信她哥说的。世界在变,人也一样。
       梅湄与小麦常到酒吧里找橙子,橙子在不经意间比从前爱笑了。只是她们的生活真的太闲散了。
       万宁,作家,现居湖南株洲。主要著作有《忙来忙去》、《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