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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生活与思想”写作征文]第一个森林斩伐者的悲剧
作者:徐葆耕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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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践踏杉树山者该受死的惩罚。
       ——《吉尔伽美什》
       亿万斯年以前,人类能够将自己从动物中提升出来,跟森林树木有着莫大的关系。从“钻木取火”开始,人们就是靠燃烧树木来烤制熟食,告别了“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而后,则是建造房屋,同动物“分居”,也是靠树木作为建筑材料。所有这些都是人类进步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但是,从这些人类进步的起点上,我们就感受到某种悲剧意味——它是以破坏自然界的植被为代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的破坏,不能不遭到自然界的报复。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巴比伦神话史诗《吉尔伽美什》的作者们。
       《吉尔伽美什》就其渊源讲,产生于公元三千年前的美索布达米亚(即底格里斯河与幼法拉底河之间),也就是当今的伊拉克及其周边地区。这里是世界最古老的文明发源地之一。早在公元前7000年的时候,苏美尔人就在这里定居,种植大麦和牧放牛羊。苏美尔人在这里创造了人类最早的社会管理体系和知识体系,包括语言文字、科学、艺术、文学和神话。《吉尔伽美什》成书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全诗3000余行(现保留2000余行),书写在泥土制作的简板上。它比人们熟知的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早近千年,比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等史诗早约2000年。史家大都承认《吉尔伽美什》中关于洪水的神话是《圣经》中的洪水神话的滥觞。
       人们在研究这部史诗时,往往过多地关注吉尔伽美什这个英雄,认为他是史诗的主角,而忽略了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就是作为吉尔伽美什战友和仆从的恩奇都。史诗中最重要和最感人的情节都是围绕恩奇都展开的,书中塑造得最成功的角色是恩奇都,而不是吉尔伽美什。而恩奇都的悲剧则是由斩伐杉树林而引起。这部史诗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关于人与森林的关系问题。
       恩奇都从一出生就是一个悲剧性人物:因为吉尔伽美什在自己的领地上为祸作乱,众神开会时决定让大神阿鲁鲁制造一个同吉尔伽美什具有同样膂力的人以求制衡。阿鲁鲁通常造人时应该用神的血,但他在制作恩奇都时只用了泥土,因此,恩奇都虽然具有吉尔伽美什的力量,但外貌截然不同:吉尔伽美什“三分之二像神,三分之一像人”,英俊潇洒,令爱神依什塔尔都为其着迷,而恩奇都却丑陋无比:
       (他)浑身是毛,头发像妇女,跟泥沙巴(五谷之神)一样卷曲得如同浪涛;
       他不认人,没有家,一身苏姆堪(家畜之神)似的衣着;
       他跟羚羊一同吃草,
       他和野兽挨肩擦背,同聚在饮水池塘,
       他和牲畜共处,见了水就眉开眼笑。
       也就是说,众神制造的其实是一个力大无比的奴隶,一个喝野兽奶汁长大的“卑贱者”。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恩奇都同野兽共栖的情态视为史诗作者们对人类尚未从动物里提升自己时的一种生活状态的描摹。但是,事实上,人类同野兽共栖时,对野兽是深怀敬意和恐惧的。因为人自己不如狮虎勇猛、不如猫狗迅疾、不如鸟儿可以自由飞翔,因而,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是人类的崇拜对象。对于当时人类“图腾崇拜”的种种热闹的仪式,闻一多先生说:“这一切,表面上虽然热闹,骨子里却只是在一副战栗的心情下,吁求着生命的保障,所以从冷眼旁观者看来,实在是很可悲的。”(《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242页,开明书店版)显然,《吉尔伽美什》的作者想描摹的并不是这一历史真相,而是一种人和野兽和谐共居的理想状态。恩奇都同野兽共居,并没有什么恐惧,亦无需“吁求生命的保障”。他不仅不受野兽的奴役,而且他是它们的保护者。他因为具有人的智慧,能够识破狩猎者的阴谋诡计,因此,可以使野兽逃脱人类的猎取。史诗中描绘了一个猎人对他父亲的哭诉。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恩奇都在狩猎者与动物之间,他是站在动物一边的:
       “父亲啊!(打深山)来了个男妖,
       普天下属他强悍
       ……
       我(害怕),不敢向他眼前靠,
       (我)挖好的陷阱被他(填平)
       我设下的套索被他扯掉。
       他使兽类、野物(都从我手中逃脱),
       我野外的营生遭到(他的干扰)。
       《吉尔伽美什》中描绘的人同动物和谐共居的理想画面,在西方神话中没有出现过。“人应该成为动物的保护者”这一思想也颇耐人寻味。
       但是,史诗告诉我们,众神破坏了这一原始的和谐状态。他们造出恩奇都本是为了对抗吉尔伽美什的,而恩奇都同野兽共居,乐不思蜀。众神觉得,必须把他驱赶到同吉尔伽美什对抗的战场上去。有什么办法?神的办法是十分奇特的——让“神妓”去诱惑恩奇都。神妓不同于普通妓女,她们是为神服务的。果然,在同神妓七天六夜的激情做爱之后,恩奇都变成了神妓的言听计从的俘虏。从根本上说,是人的色欲戕害了恩奇都,使这位自然之子结束了无忧无虑的原始状态的生活,告别了他在森林中的朋友,走上了一条悲剧性的不归路。
       在东方的神话里,有一种对于善的坚执的信念。它相信在人的心灵隐蔽的深处有一种与人为善的意识,它往往会在看似无意识的某一时刻闪现出来,并决定人的命运。恩奇都在同吉尔伽美什决战时:
       他们狠命的扭打
       像鼳牛一样
       墙壁塌了
       门坏了
       吉尔伽美什弓起双腿,
       两脚撑在地上。
       他的怒火平息了
       他退到原来的地方
       一见他退回原地
       恩奇都便对
       吉尔伽美什开了腔:
       “母亲生了你这个佼佼者,
       你这条猛牛中的强牛啊,
       真是力大无双!
       宁孙娜啊!
       你的头可以高踞人上,
       众人之王的王位,
       是恩利尔让你承当。”
       对于这种看似无端的和解,中国人很容易理解,叫作“惺惺相惜”或“不打不相识”。看来,神也并不想让两位英雄两败俱伤。而是希望他们共同去征讨“森林之妖”芬巴巴。
       “芬巴巴”是何许人?一般学者都认为它是“妖”,是史诗英雄吉尔伽美什的讨伐对象。也有的人从社会学的角度,说它是“森林霸主”,吉尔伽美什同芬巴巴的战争,是奴隶制时代两个统治集团争夺森林的战争。这种说法似没有触到本质。截止到《吉尔伽美什》诞生时,森林还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人对于森林的需求就是从中取得燃料和建筑材料。如果是两个统治集团的争夺,就应该体现为“谁来斩伐”的焦点上。但是,我们在《吉尔伽美什》中没有看到“谁来斩伐”之争,看到的是“斩伐与保护之争”。众神需要木材造屋(中译本88页的译著提到爱神依什塔尔用柳树造屋的事,从侧面反映了众神对于木材的需要),因此挑起这场争斗。吉尔伽美什同芬巴巴的战斗,就是奉神旨的森林斩伐者吉尔伽美什和森林的保护者芬巴巴之间的战斗。
       弗雷泽的《金枝》一书用大量的资料论证了在许多地区的神话中都有“森林之王”。《吉尔伽美什》明确指出:芬巴巴是“森林守护神”。而且他的这一地位是天神恩利尔授予的:
       “为了那杉林的守护,
       恩利尔让他(指芬巴巴)形成人间恐怖
       使那些要进森林的人胆怯止步。”
       恩奇都作为一个曾经长期生活于森林中的人,他也知道芬巴巴是“森林保护神”。他对吉尔伽美什说:
       我的朋友啊!
       这森林我在原野时就熟悉,
       我常和野兽一起漫游栖息,
       这森林广袤绵延一比尔,
       有谁敢到那里去!
       芬巴巴的吼叫就是洪水,
       他嘴一张就是烈火,
       他吐一口气就置人于死地。
       事实上,吉尔伽美什到达森林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砍倒杉林,而他同芬巴巴的冲突也就在“保护”与“斩伐”之间展开:
       
       吉尔伽美什手执板斧,
       将杉树砍倒,
       那芬巴巴一听到喧闹
       就狂怒暴跳:“有谁胆敢来此骚扰?
       还践踏我山上的树木
       竟敢将我的杉树砍倒?”
       在激烈的战斗中,由于神的帮助,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取得胜利。芬巴巴在投降时所表示的也是交出森林让你们随意砍伐:
       吉尔伽美什呀,我向你求饶,
       你做我的主人,我做你的臣僚,
       我培育的所有树木,
       ……
       砍倒,为你把房屋建造。
       而吉尔伽美什在杀死芬巴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伐树木:
       吉尔伽美什放倒了树,
       恩奇都把根挖完
       恩奇都对吉尔伽美什说:
       “吉尔伽美什啊!快把那杉树砍,
       往你那里搬!”
       (于是),便往幼法拉底河畔,
       把(杉树)运搬。
       我们前面说到,芬巴巴本是天神授予的树木保护神,天神为什么又支使吉尔伽美什去诛杀芬巴巴呢?这一矛盾反映了原始的蒙昧状态的美索布达米亚人的内在矛盾:他们相信“万物有灵”,森林同人一样也是有“灵魂”的,对于树神的崇拜相当流行。弗雷泽说:“如果树有生命,它们就一定有感觉……有的巫医声称听到过树木在斧头下哀号。中国书籍甚至正史中有许多关于树木受斧劈或火烧时流血、痛哭、怒号的记载。中非的巴索格人以为砍倒某株树木之后,栖身树中的神灵就会发怒将采伐人的头领及其家属处死。为防止这一灾难,他们在采伐前便去乞求巫医。如得巫医应允,采伐人就先向树神献祭一只家禽和一只山羊,然后向树身砍下第一斧,接着就在砍过的地方吮吸树汁。”像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这样对森林大开杀戒就是杀死“树神”,必不可免地要遭到树神的报复。但是,人对燃料和建筑材料的需求又驱使他们去斩伐。远古时代,处理这个矛盾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替罪羊”或家禽,将其斩杀,献祭于树神之前,以平息树之灵的愤怒。这种“替罪羊”仪式,在那个时代的西亚和埃及非常普遍。诿过于人,诚然是很卑鄙的,但远古时代尚知道斩伐森林是一种罪过。现代人连这一点良知也已泯灭净尽。所以,替罪羊也无须了。
       在这场消灭芬巴巴的战争中,恩奇都成了神的御用工具、森林的叛徒。他甚至比吉尔伽美什表现的更加决绝:当吉尔伽美什想留住芬巴巴的性命时,恩奇都力主把他的头砍下来。当战争结束,众神取得他们所需的树木之后,他们又决定把恩奇都当作“替罪羊”。
       在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完成了神的旨意之后,众神开了一个会议:
       恩利尔对阿努说了话:
       “因为他们杀了天牛,还杀了芬巴巴,
       他们当中必须死一个。”
       阿努说:践踏杉树者该受死的惩罚。
       但是,恩利尔说:“恩奇都该死,
       吉尔伽美什可以留下。”
       在这场斩伐杉树林的罪恶中,主谋是众神,主要的责任者是吉尔伽美什。但是,为此受惩的却是恩奇都。恩奇都在得知众神的决定后,有一段痛彻肺腑的忏悔。他僵卧在病榻上,看着眼前一座由高大美丽的杉树制作的门说道:
       在二十比尔高处,我就见过你这种(可爱)的树
       我看到高高的杉树,那还是(遥远)的过去!
       你这棵树,(在国内)无与伦比
       你高六葛尔,你宽两葛尔
       你的支柱,你的把手,你的柱基
       你那个工匠在尼普耳把你削制。
       啊!门哟!若知道这就是你的结果
       若知道你的可爱把这场灾祸招致
       莫若我拿起板斧了事
       编进那些筏子里去!
       众神对恩奇都的死亡裁决,令吉尔伽美什恐惧。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也不会久长,到处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但找到的仙草又被蛇偷吃掉了。史诗最后描绘了两位斩伐森林的英雄在冥府中相会的凄凉情景:
       他们互相拥抱亲吻,
       他们互相交换了意见和叹息:
       “告诉我,我的朋友!
       告诉我,你曾看到的冥府中的秩序。”
       “我不想告诉你,我不想告诉你!”
       “不过,假如我告诉你,
       我曾见到的冥府的秩序,
       你就会坐下来哭泣!”
       森林保护神芬巴巴之死和第一个森林的斩伐者进入地狱,这两件看似矛盾的事实,导致的是一个结果,即对于森林的斩伐更加疯狂的继续。斩伐的结果不仅是两河流域森林的大面积损毁,两河的泛滥和改道更加频繁,它直接导致了人类本身的灾难。在经历了巴比伦和亚述王朝的鼎盛时期后,辉煌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被大地的风沙吹卷得无影无踪。今天的伊拉克仿佛同这段历史完全无关。如果你到伊拉克去旅行,导游的老人或会把巴格达附近出土的“大浴池”指给你看,并告诉你那上面镶嵌着的弹片,系美国轰炸机所赐。看着他们那由于天气燥热而干裂的嘴唇,我们不禁遥想起五千年前,幼法拉底河畔那青翠欲滴的田野和不远处茂密的森林。而这些,今天的伊拉克人竟然一无所知。就像不知道美国人何以要同他们作对,也不知道苍天何以不赐给他们更多的树木和雨水。
       徐葆耕,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西方文学:心灵的历史》、《清华学术精神》、电影剧本《邻居》(合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