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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时间:时光的间隔
作者:刘诚龙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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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为什么把“时”与“间”组合在一起?现在我可能明白了,所谓时间,就是时光的间隔与离间,把人和人离间开来,把人和物离间开来,把自己与自己离间开来。你那么亲你的爷爷,也许什么都离间不了你们的亲近,但时间能;你前不久还是童年,一忽儿人到中年了,是谁把你与你间隔开来?你的美貌你的美人你的美物到头来都不见了,是谁最终把你们离间了?
       时间的本身是:它不间隔它,时间的本质是:它间隔你。
       ——题记
       糖包手巾与布包日记
       我娘带我去吃喜酒,表姐嫁了。表姐嫁得不远,就是从村东头嫁到村西头。我们从舅舅家吃完喜酒后顺便去看表姐家。因为我以前没去过表姐家(当然,表姐也应该是昨天才进这个家),按照习俗,表姐要打发我。表姐打发了一个糖包手巾,我娘有点怪责,表弟是那么亲的人,应该打发一匹布吧。但表姐只打发我一个糖包手巾,就是一张报纸包着七八叠铜钱圆孔的饼干,上面罩着一块折叠成四方的洗脸巾。我娘有点嫌轻,我却很兴奋,没有比吃更让我兴奋的了。这是打发我的,应该归我吃,但我娘一到家里,就把糖包手巾收了。我到柜里翻,不见;我到坛子里翻,不见;我到床底翻,不见;我到谷箩里翻,以前,我娘最喜欢把东西往谷箩里藏,既防潮霉,又难寻到。这次却不见,我把手插进谷里尺把两尺深,还是不见;最后我终于寻到了,我娘把它放在我爹的千年寿材里面。我娘的想象力有了超常水平的发挥,但却比我差一筹,所有的空间我都找遍,我把目光投向那黑黝黝有点阴森森的东西,一掀开,找着了。每天,待我娘去队里出工,我偷偷爬上楼,每次吃一二片,吃了十来天。十多天后,我姨的女婿——我表姐夫来我家,他也是第一次来我家,也要打发。我娘计算着把那糖包手巾转手,爬到楼上去,糖包手巾不见了。我娘把我们六七个兄弟姐妹,还有我父亲一并喊了来,我娘厉声问,“谁来过这里?”我姐说没来过,我妹说没来过,我弟说没来过,我当然也说没来过,我爹很不好意思,也说没来过,我娘骂骂咧咧,“那是鬼来过!”骂完了也就算了却一桩事,没再追究,没搞刑讯逼供。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可以收藏的,重要而珍贵的东西应该收藏,从我娘的口气中,我还知道,只要没谁来过,那东西将永远在。十八岁以前,我觉得没什么东西值得珍贵,没什么好收藏的,十八岁那年,我开始有东西了,那是我的一本日记。到了师范读书,我断断续续写日记,开始没什么,只是今天晴今天阴今天多云转雨,还有些“啊,啊啊”之类的自以为强烈却实际空洞的诗。但后来不同了,后来我暗恋一位女同学,日记里全是她的衣香鬓影,我是很喜欢她的,她喜不喜欢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然,她肯定也不知道我喜欢她。我不敢把她放在纸条子里,甚至不敢把她放在眼里,只敢把她放在梦里,更勇敢的举动是,把她放在了日记里,放在梦里是不会有危险的,我没有说梦话的毛病。放在日记里却有可能暴露,心事暴露出来,那可是青春的一个事故。但年轻啊,年轻的心里也想出一出一两回事故。后来心思又变了,不敢出青春事故了。我想这样的日记只有让它消失最保险,但我又想,这样的日记永远保存最有意义,我想那唯一的方法是,像我娘保管糖包手巾一样,我因此将其用布包着,因为我偷糖包手巾偷出了经验,我有反侦察反偷盗的智慧,我爬到我家老屋的楼顶,我将它放在一块土砖下,这当然千牢万稳。放在那里之后,我到城里去了,城里的生活丰富多彩,养眼的女孩子很多,闹心的事工作上的麻烦也多,我的精力都用于对付麻烦的女孩与麻烦的工作了,我忘记了那日记了。二十年后我们搞了一次班庆,我又见着了那个初恋的女同学,她腰粗得像只水桶了,怎么也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那本日记,她的青春只能到我的日记里去寻找了。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爬到楼上,什么也没有,楼依然在,土砖还在,日记不在。我问我娘,谁来这里了,我娘说没来过,我问我爹,我爹也说没来过,我姐我妹我哥我弟都不太偷东西吃,又都在外成了家,他们不会来,是不是鬼来过?站在老屋的楼顶上,我跟妻子说起日记,妻子说:不要问人,谁也不会动你的日记,动你日记的,是二十年的时间。
       我想起来了,鬼没有来过,是时间来过。
       相片、书本以及日记
       我忘了说了,我给我表姐送嫁的时候,我还照过一张相片,我的肚子挺得老高,胯跨得老宽,脸有点灰蒙蒙,但眼睛很亮。我不会照相,我不会摆姿势,模样不好看,人很腼腆不会笑,即使现在照相,人家喊“一二三,茄子!”我也老笑不出来。我那张相片,颌下有一条条黑痕,自然不是胡须,额上有一条条灰线,自然也不是皱纹。我本来是和表哥表弟们一起抢鞭炮,就是捡那些点燃之后没有起爆的,我们捡了,兜在裤兜里,吧根烟,时不时放声响,表姐出嫁起轿,放了很多炮,我一路抢,我娘把我从伢子堆里拖出来去照相,给我洗了一把脸,没洗干净,照出了这模样。
       这是我生命的第一次定格,一个成长的瞬间,多年以后,我看到关于时间的哲学句子: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脚踏进这河,水已流去,时间已过,这河已成彼河。现在我来看我这张相片,我不知道这是我什么时候的“在状态”,我知道我一直在时间之场,但我一直处于时间的“不在状态”,我下笔的这个当口,哪怕我刚落笔还只划一撇,因为时间,我不再是我,可是,我的相片存在。二三十年前,我是我,二三十年后,我还是我。我每次上班,哪怕放了五一、十一长假,人家见我还是喊我,二十年班庆,那女同学一见我就高兴地喊我,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可是为什么人却无数次认得同一个我?我猜想,时间不曾停过,但也许在师傅按动快门的微毫瞬间,时间顿了一下,怔忡了一下,使我能在短短的一瞬里定型显影。
       我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这本书的封面已掉了。这书可能是我舅舅的吧,我爹我娘没读过书,我数了数当年,我的亲戚里唯有舅舅读过书。书比较厚,发黄,我的相片洗出来后,我把它夹在书页里,那页是181页,那一页上有孔夫子的一声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不懂意思,但我觉得这话有意思,字我已认得一些,这几个字是常用字,所以这句子我当时就记得了。若干年后,我整理书籍,发现这本书里有我的这张相片,我感到意思从这里生出枝叶来了。当年已不在,孔夫子的那句话还在,还在那181页,为什么不流动到281页或381页去?我都从襁褓漂流到了少年流浪到了青年又波推浪送到了中年,没有事物不在时间的运输带上,是不是书本是个例外?
       有时候,我坐在窗前发呆,我想弄一样东西把时间固定胶死,或者发明一种绳索,把时间绑在一个木桩铁柱上,像牵扯一头牛,尽管牛蹄子乱动,但只能在桩前柱后动,时间被我们这么牵扯着,一天停停歇歇弄成一个月,青春驻万年,但牛绳牵扯不住时间,钢绳也不能够,用纳米材料可否制造出这样一根绳子?恐怕也不能够,在太阳照着的地球上怕是想不出拦住时间留住时间的法子来了吧?其实,法子是有的,比如照相,比如书本,我的童年一瞬不是还在那本没皮的书里么,在181页。除了相片,除了书本,让时光胶着的,还有回忆。这张相片让我看到我的童年,这本书让我知道在时光深处更深处有个孔夫子,这都是静止不动的。照片就是给时间打了一个桩,而回忆更神奇,它是一种通神的巫术,它能逆时光而动。我脑海里时常浮现过去的人与事、景与影,它们可以是一个画面,是一个片断,也可以是一个流动很长的情节。而通过书本通过照片回忆,不但十年百年,即或千年万年过去,那情景依然可以复原。我看到很多美丽的女子特别爱照相,我看到许多男的女的喜欢翻书或者写书,我看到许多的老爷爷老太太坐在挂着红辣椒或者画着龙雕着马的秋天的屋檐下勾头回想,我知道,这是他们在时间里面抽刀断水捕风捉影打捞岁月蹉跎的时光。
       
       东风路、飞机上以及地下室
       现在我走在东风路上,东风路是我们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两边都是店铺。一些衣服、皮鞋与一些烤鸡、烤鸭、包子、馒头,或者挂在墙上,或在伏在柜台,或在气蒸水煮的笼屉里,人动它,它就动,人不动它,风不动它,它就呆痴痴地,十天半月都不动。我看着它们出神,时间本身是不动的,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时间搭在日月之上起落,若是没有草长莺飞,你能感到时间在动吗?滴答一响,闹钟在跳,那是时间在跳,但设若世界上消灭所有的闹钟,时间还在动吗?日转月转,而日被天狗吃了月被天狗吃了,时间还存在吗?
       我到过海南,那是天涯海角的地方,在我们古人的想象里,这里是空间的尽头,这里之外,已没有空间了。空间没在,时间还在。我给我老婆打电话,报告说我在海角,我问老婆在哪里,老婆说在家里,半夜三更你打什么电话?隔了这么远,我们在空间里,我们也在时间里。时间是在地面行走的吧?我坐在飞机上,漂亮的空姐叫我们把手机关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光明,而时间却是一片茫然,除了带手机,几乎在飞机上无人带手表,这样,飞机里是时间的一个盲点,我们或许已跳出三界外,不在甲子中?但是那漂亮的空姐并非天使,她类同于魔鬼,她带了手表,她告诉我们现在是零点零分,0:0?0表示什么都没有,而0:0却依然表示时间,在万米高空,接近仙界的祥云里,这个时间依然无计可消除。任何人,任何物,任何地方都浸泡在时间里?
       我到过一座地下室,地下室是一座废弃了的导弹指挥所,它深入地下百多米,聊可算九泉了吧。上面是一座厚达千米的大石山,门是七八米厚的大钢板,核武器都打不进的。我是某年12月30日进去的,里头电灯一直通明,没有日升,也无日落,也没带任何可以表达时间意义的东西,时间的一切形式都没有,核武器都打不进的地方,时间也打不进了吧?之后我们出来,打开手机;老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你都哪去了?去年12月30日你就失踪,到现在是1月7日你才露头,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去了?”这段时间?这意味着我可以失踪,但时间一直没有失踪,它非常精确地存在着,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这有一个星期,看来时间是在我们感觉之外的。我在地下室里把年过完了,我本想把时间摘掉,像摘一根长长的如项链的豆角,最少,把它拆成断节的,但时间依然没有断,连一丝缝都没断,它同样均衡匀称地连接着我生命的每一节段每一片断。
       墓碑、墓上青青草以及想象中的一条路
       逝者如斯夫,我呆在孔夫子感叹过的河岸上坐看云起,看得有点心惊肉跳。水在流,我将脚丫插进河里,水包裹着我的脚过去了,我分明看到水流去了,但我的脚还在水里,我分明看到时间过去了,但我还在时间里。
       时间是活的?时间不会死?所有活的都会死,时间不会死吗?我知道存在并不等于活,时间一直存在,但时间也许会死。我想看时间死的模样,我到我老家屋背后的山上去,山上是一片坟墓,我的爷爷埋在那里。山脚是一条河,就是那条我洗脚丫测时间的那条河。这山是时间之河的一条堤岸吧,在清明节,我替爷爷他老人家挂青。我没见过我爷爷,我一直怀疑我爷爷是否存在过,证明我爷爷存在过的实物证据大概只有这块墓碑了。墓碑今年如此,去年如此,前年如此,从它立在这里就一直取这个姿势,那么墓碑是超然在时间滴答的声响之外了吧?我爷爷死于1929年夏,不管我们的时间怎么变,我甲子年清明节到这里,我乙酉年清明节到这里,我们的时间在活着,墓碑上的时间却从没变过,永远是1929年夏。我爷爷的时间死在墓碑上了,我终于看到了时间死的样子,它在一块石碑上,陷进去,如同干瘪的枯骨。时间以笔画的形式僵死在这里,时间的死尸是这墓碑上的字。
       墓上的草活着,墓上草青青。每到清明,我们用镰刀割草,用锄头锄草,用手扯草,甚至我挖进去尺把两尺深,想把草根兜底拔去,但又一年到来,它们又生起来了,时间在墓碑上死去,在墓草上生着,草有枯有荣,有青有黄,时间有枯荣么?有青黄么?
       我家原先挂着日历,每过一天,我们就撕掉一天,撕去了一天,这一天便是死了,永不复生。我忽然感到,时间年年在死,月月在死,日日在死,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死,好多的时间都在墓碑上了。可是,一排排一节节的时间死去,一排排一节节的时间又出生了。昨天死去,今天生了出来,今天死了过去,明天又生出来,我们也是这么样的生生死死,但是我们有一个止境,有一个定数,如同爷爷,那么,我的时间呢?
       我睁着眼睛走在一条想象的路上,我看到前面,有时间一段一段向我铺来,好像是铁轨铺排,我的脚先接着这根时间的枕木,我刚把脚后跟提起,这根枕木便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洞;这也好比是多米诺骨牌,前面有许多骨牌摆放在那里,人生碰了一下,身后便一排排地倒了,触目惊心。我走在时间的多米诺骨牌上,我想回走一段,却无法回脚。人生的脚尖步步踏实,人生的脚后跟脚脚凌虚。
       分秒年月以及生前身后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坐在一座茶馆里,我把厚重的布幔拉得十分严实,城市的喧嚣被隔绝了,只有我与一杯渐冷的茶。与世界隔绝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一幅厚实的窗帘就完成了这个宏大的事情。新年的交班时节,科学家早就说,2006年将迟到一秒,这一秒是什么意思?是上帝给我们派送的生命红利?还是时间在这里终于有瞬间停摆?科学家这类人终于能让时间转弯延长?时间像我们切香肠,一段一段地切成分秒?滴答。我屏气听到一声滴答,噢,是时间的一声响,完成了一年,又开始了一年。一年,那么漫长的一年,一秒就把它给毙了,我感到心口有一颗子弹穿过,一年结束于一秒,恍如一粒子弹结束一生。类似的感觉是人过三十之后的每年生日,当在子夜时分,你若保持清醒,你墙头的挂钟滴答滴答,好像一梭子子弹连连击在心瓣尖尖上,好像一个快刀手削甘蔗似的把生命之节一节节削去。人到中年,你可以听到生命削掉的声音,你可以看到生命一寸寸缩短的尺寸。
       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时间的精准,当然还有混沌。时间是线式的一维向度,我们在上面结绳打节疤,分秒刻点以及昼夜,还有旬月年,这些都是精准的。人类已经制造出一万年才差一秒的机器了,够精够准了,可是,那2006年多来的一秒是被我们人类丢失,还是被时间本身流失?一万年以后,我们到哪里去找到那一秒?这一秒不在手表手机等机器上,它又在哪里?我坐在茶馆里想我去吃表姐出嫁的喜酒,这有点遥远了,那一刻的情境又在此刻浮了上来,摆放在平面的纸质上,回忆可以抵达时间的深处。而我又神驰,我看到我拄着拐杖的样子,倚在柴扉或者防盗铁栅栏的阳台上,胡子拉碴,眼光浑浊,怅望落日沉沉西下,那是我未来某一刻的形象写照吧。这一刻未来,但在我的冥想中是那么真切,在时光的此刻,回忆是一种时间的形式,期望是另一种时间形式吗?也能抵达时间的远处。在一杯大红袍茶中,过去现在与未来,这在时间的一维向度中,是不可能重叠在同一刻的,而在我思维的牵扯下,竟神奇地三位一体,在我举笔时同泻笔端。我要三十年才能把青少年过完,但我在几分钟十几分钟就把二十年甚至二百年回忆完毕,年月日,是时间的单位,那么,回忆呢?期望呢?是不是也可以之计量生命?
       我表姐打发我的糖包手巾从形成到消失,是时间的一个段落;我在地下室度过的生命,在我老婆的生活不曾存在,却依然记在我生命的账簿里;而爷爷从一个血泡泡到一个山馒头,也当然用一生来衡量,一个人活七八十岁是一生,但活七八岁也是一生,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么精确,而一生这个时间概念却这么混沌。小时是公共时间,一生是个体时间。我们跑步,我们吃饭,我们有病急急找医生,这一切的一切,我们都是在拼命地争这个个体时间,我们的个体时间是有始的,也有终的,可是公共时间的始在哪?终在哪?几年前,父亲带我们去替爷爷挂青,父亲说,坟山堆丛中,还有几位老祖宗,父亲都叫我们挂几片纸。现在父亲老了,好几年都不上山了,我们怎么也记不得除爷爷之外的老祖宗的坟墓所在。这些祖宗们,他们一定存在着,存在于时间的某处,但现在,没谁能清楚地记忆。当时间过去,回忆是唯一搜寻时间的线索,当回忆失去了呢?对于多数人物,当自己缺乏记忆,后人也缺乏记忆的时候,他们的时间以及他们本身都在时间中彻底消失。许多人生怕这么消失,他们便将自己寄于相片寄于书本寄于自己或他人的回忆之中,这是他们从时间中穿过的证据与痕迹,而最后,这一切都可能消失,任何人与物都不能消失时间,而时间能够消失任何人与任何物。
       刘诚龙,作家,现居湖南邵阳。主要著作有《腊月风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