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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花钱的事
作者:史铁生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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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我家祖上若干代都是地主,典型的乡下土财主,其愚昧、吝啬全都跟我写过的我的那位太姥爷差不多:“一辈子守望着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长出很多粮食……如此循环再循环,到底为了什么他不问。而他自己呢,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里邋遢的瘦老头。”
       据说,一代代瘦或不瘦的老头们,都还严格继承着另一项传统:不单要把粮食变成土地,还要变成金子和银子埋进地里,意图是留给子孙后代,为此宁可自己省吃俭用。那时候我父亲还小,他说他依稀还能记起一点那警惕的场面:晃动的油灯把几条挥汗掘土的人影映在窗上,忽觉外面有所动静,便一齐僵住,黑了灯问:“谁?”见是几个玩耍的孩子,才都透一口气,而后把孩子们一一骂回到各自的屋里去。
       但随时代变迁,那些漂亮的贵金属终也不知都让谁给挖了去。反正我是没见过。我的父辈们,也只因此得到了一个坏出身。
       我怀疑我身上还是遗传着土财主的心理,挣点儿钱愿意存起来,当然不是埋进土里,是存进银行,并很为那一点点利息所鼓舞。果然有人就挖苦我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进而问道:“要是以后非但没有利息,还得交管理费,你还存不?”我说不存咋办,搁哪儿?于是又惹得明智之士唏嘘嘲笑:“看你不傻嘛,不知道钱是干吗的?”“干吗的?”“花的!不懂吗?钱是为人服务的。普天之下从古至今,最愚蠢的东西莫过于守财奴。”接着,还搬出大哲学家西梅尔的思想来开导我:货币就好比筑路、搭桥,本不是目的,把钱当成目的就好比是把家安在了桥上。
       倒是我把钱当成了目的?等着瞧吧,还不一定是谁把家安在了桥上呢。
       明智之士的话听起来也都不错,但细想,就有问题。第一:钱,只是花着,才是为人服务吗?第二:任何情况下,都一定是人花着钱,就不可能是钱花着人?比如说你挣了好些钱又花了好些钱,一辈子就过去了,那是你花了一辈子钱呢,还是钱花了你一辈子?第三:设若银行里有些储备,从而后顾无忧,可以信马由缰地干些想干而不必赢利的事,钱是否也在为人服务呢?我的意思是:钱是为了能花的,并不都是为了花掉的。就好比桥是为了能过河的,总不至于有了桥你就来来回回地总去过河吧?
       在我看,钱的最大用处是买心安。必须花时不必吝惜,无需它们骚扰时,就让它们都到隔壁的银行里去闹吧。你心安理得地干些你想干的事、做些你想做的梦,偶尔想起它们,知其“召之即来,来之能用”,便又多了一份气定神闲。这不是钱的最大好处吗?不是对它们最恰当的享用?就算它们孤身在外难免受些委屈——比如说贬一贬值,我看也值得;你咋就舍得让孩子到幼儿园里去哭呢?
       贬值,只要不太过分就好,比如存一万,最后剩五千。剩多剩少,就看够不够吃上非吃不可的饭,和非吃不可的药,够,就让它贬去吧。到死,剩一万和剩五千并无本质不同。好比一桶水,桶上有个洞,漏,问题是漏多少?只要漏到人死,桶里还有水,就不怕。要是为了补足流失,就花一生精力去蓄水,情况跟渴死差不太多。
       我肯定是有点儿老了。不过陈村兄教导我们说:“年轻算个什么鸟儿,谁没有年轻过呢?”听说最时髦的消费观是:不仅要花着现有的钱,还要花着将挣的钱,以及花着将来未必就能挣到的钱;还说这叫超前消费,算一种大智大勇。依我老朽之见,除非你不怕做成无赖——到死也还不完贷,谁还能把我咋样?否则可真是辛苦。守财者奴,还贷的就一定不是?我见过后一种奴——人称“按揭综合症”,为住一所大宅,月以继月地省吃俭用不说,连自由和快乐都抵押进去;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敢息,夜深人静屈指一算,此心情结束之日便是此生命耗尽之时。这算不算是住在了桥上?抑或竟是桥下,桥墩也似地扛起着桥面?
       但明智之士还是说我傻:“扛着咋啦?人家倒是住了一辈子好房子!你呢,倘若到死还有钱躺在银行里,哥们儿你冤不冤?”
       这倒像是致命一击。
       不过此题还有一解:倘若到死都还有钱躺在银行里,岂不是说我一生都很富足、从没为钱着过急吗?尤其,当钱在银行里饱受沉浮之苦时,我却享受着不以物喜、不为钱忧的轻松,想想都觉快慰,何奴之是?
       我还是信着庄子的一句话:“乘物以游心”。器物之妙,终归是要落实于心的。什么是奴?一切违心之劳,皆属奴为。不过当然,活于斯世而彻底不付出奴般辛苦的,先是不可能,后是不应该——凭啥别人造物,单供你去游心呢?但是,若把做奴之得,继续打造成一副枷锁,一辈子可真就要以桥为居了。听说有一类股民,不管赚到多少,总还是连本带利都送回到股市去“再生产”,名分上那些钱都是你的,但只在本利蚀尽的一天才真正没有了别人的事。
       还有一事我曾经不懂:凭什么一套西装可以卖到几万块?我盯紧那玻璃钢模特之暗蓝色的面孔,心里问:“凭什么呀你?”一旁的售货小姐看不过了,细语莺声地点拨道:“牌子呀,先生!”“牌子?就这么一小块儿针织物?”小姐笑笑,语气中添了几分豪迈:“您可知道这种牌子的西装,全世界才有几套吗?”
       默然走出商场时我才有点儿明白了:那西装不单是一身衣裳,更是一面奖状!过去,比如说一位房管局长要是工作得好,会有上级给他发一面奖状。可现在,谁来表彰一位房产商呢?他要是也工作得好,靠啥来体现荣耀呢?于是乎应运而生,便有了这几万块钱一套的西装,或几万块钱的一小块儿著名标牌。应该说这是合理的,既是奖状自然价值无限,何况还贡献着高税。但若寻常之人也买一身那样的衣裳穿(当然你有权这么干),便形同盖一面伪奖状在桥头上做噩梦。
       然而又有人说我了:都要像你这样,社会还怎么发展?
       我阻碍社会发展了吗?我丰衣足食,我住行方便,我还有一辆无需别人帮助即可走到万寿山上去的电动轮椅……
       是嘛!要是谁都不肯花大价钱买这轮椅,这么好的轮椅就发展不出来。
       你是说,大家都该去买一辆这样的轮椅?
       我是说大家要都把钱存着,就什么也不能发展。比如说都不买大宅世上就没有大宅,都不买豪车世上就没有豪车,都不买那样的西装,人类可能就还披着兽皮呢!
       这话似也不无道理。比如说拉斯维加斯吧,真也令人赞叹,赞叹它极致的豪华,赞叹人之独具的想象力——把“大海”搬进沙漠,把“天空”搬进室内,把“古罗马街道”搬到今天……说真的,世上若完全没有这类尝试,好像也闷。我经历过那种崇拜统一、轻蔑个性的时代:人人都穿一样的蓝制服,戴一样的绿军帽,骑一样的自行车和住一样的两居室……可再怎么一样也一样不过动物们一式的皮毛和洞穴,不是吗?
       我去过一趟那赌城。十年前,好友立哲自掏腰包,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老同学去美国玩(所以选在那一年,我知道主要是为了我,立哲在电话里说:“你要再不来可就来不了啦!”果然,转年我就进了透析室)。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立哲先花十美金让我们试了几把轮盘赌,不料最后一码竟赢得四十倍,于是大家唏哩哗啦地又玩了一阵子老虎机。我们都有理智,本利全光之后便告别了赌场,单靠眼睛去占那赌城的便宜。
       于是就又明白了一件事:拉斯维加斯是个大玩具,开启想象力的玩具。跟孩子的玩具一个道理,没有的话,孩子容易傻;太多了呢,孩子也容易傻,还容易疯。高明的家长在于把握尺度。若是把买粮的钱,上学、治病和养老的钱都买成玩具,即可明确指出:这家里缺个称职的家长。
       
       接下来必有一个问题等在这里:什么是发展?你原本是想发展到哪儿去?或者:人,终于怎样,才算是发展了和持续地发展着?
       最简单的提问是:是财富增长得越快越持久,算发展呢?还是道德提高得越快越持久,算发展?
       最有力的反问是:为什么不可以是财富与道德,同时提高并持久呢?
       可明显的事实却是:财富指数的不断飚升,伴随的恰恰是道德水平的不断跌降。
       是吗?
       不是吗?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不过,这跟你的存钱有啥关系?
       有哇有哇,比如说《浮士德》,浮士德博士跟魔鬼打的那个赌……
       糜非斯特毕竟高人一筹,我一直认为浮博士是输定了的。万物生于动,停下来岂非找死?在人类社会,这体现于种种竞争。霍金曾举一例:现而今,若把每天出版的新书一本一本挨着往前排,就是一辆80迈飞奔的汽车也追不上(霍大师客气了,倘若换成服装、化妆品之类一件件往前排,怕是飞机也追不上吧)。然后他问:人类是可能持续这样的加速飞奔呢,还是可能自觉放慢速度?霍大师有这样的猜测:照理说这宇宙中早该有比我们更聪明的生命,以及比我们更发达的科学,他们所以至今未能跟我们联系上,很可能是因为,在其科学发展到足以跟我们联系上之前,其道德的败坏已先行令其毁灭了。哎呀哎呀,看来浮士德——这浮世之德呀——怎么都是个输了,而且输掉的恰恰是叫作“灵魂”的那种东西!
       赞叹着歌大师之远见的同时,我不免心存沮丧。
       不过张辉教授在他的一本书中,为浮博士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战胜糜非斯特的办法:“向歌德学习:在一个绝大多数人信仰不断‘向前走’的时代,如何同时关切永远‘向上走’的问题。”——即“人如何向上再次拥有信仰的问题”。真可谓是绝处逢生!可不是吗,动,凭啥要限定在二维方向?竞争,何苦一门儿心思单奔着物利?细思细想,这很可能就是歌大师的本意——人,压根儿就是上帝跟魔鬼打的一个赌。这一赌,是上帝赢呢,还是糜非斯特赢?歌大师有怀疑。霍大师也有怀疑。
       有迹象表明,大师们的忧虑怕要成真。比如说,为什么在提倡“可持续发展”的今天,人类仍在为提高GDP和“促进消费”而倾注着几乎全部热情?有哪一国GDP和消费指数的增长,不是以加速榨取自然为代价的呢?不错,我们都曾受惠于这类增长,但我们是否也在受害于、并且越来越受害于这类增长呢?今人之时速千里的移位,当真就比古人的“朝闻道,夕死可也”更必要?今人之全球联通,就比古人的“心远地自偏”更惬意?今人之以孱弱之躯驾一辆四轮铁壳飞奔,就比古人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更自由?我忽然觉得,即便我祖上那些瘦与不瘦的老头,也比胖与特胖的今人明智,至少他们记挂着未来。
       不过也有迹象表明,正因为大师们的提前忧虑,上帝仍然有赢得那一场赌局的希望。比如比尔·盖茨这位当今世界的首富,他不仅已为慈善事业捐出了二百多亿美元,还在其遗嘱中宣布,将把全部财产的98%作同样的捐赠。又比如钢铁巨头安德鲁·卡内基,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大意):贫富之差本是社会发展的副产品,富人若把其财富全部留给自己,那是一种耻辱。
       看看他们是怎么花钱的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挣钱,又是怎么花钱的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把挣钱和花钱,一同转变成“向上去拥有信仰”之行动的吧。他们的钱不仅买到了自己的心安,还要去为大家买幸福。我一直以为有个不解的矛盾:不竞争则大家穷,竞争则必然贫富悬殊以至孕育仇恨。比先生和卡先生又让我看清了一件事:如果把占有财富的竞争转变为向善向爱的竞争,浮博士和我们大家就可以既不停步,又不必疯牛似的在一条老路上转个你死我活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比和老卡那样挣钱,但所有人都可以像他们那样花钱呀。这样我就又多了一份心安理得:设若我死后还有些钱躺在银行里,料它们在成全了我的一生心安之后,也不会作废。
       史铁生,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