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彼特的司南、扩音喇叭和贞操带
作者:邱华栋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社区里经常搞一些有意思的活动,目的是要平时几乎不交往的邻居们,进行一点交流与交往。因为,现在的新社区跟过去的胡同和大杂院生活已经完全不同了,人们彼此老死都不相往来,而且跟家家都藏着个大秘密似的互相还躲着。于是,社区物业管理委员会最近搞了一个星期日跳蚤市场,让业主们把自己不要的旧东西拿出来卖。这样的活动完全不是为了卖钱,主要是为了让社区人互相熟悉熟悉。
       一般在星期天,我早晨起得都比较晚,10点钟,我溜达到社区里的那个小广场,看到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果然,大家把各种各样自家已经不怎么用的东西拿出来了,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五花八门,实在是丰富。其间,一张熟悉的脸引起了我的注意,啊,这不是美国小伙子彼特吗?这个家伙个子高,面皮白净,很扎眼。我看到他卖的大部分是一些外文的书籍,还有一些从国外带回来的各种小玩意儿,那些东西很便宜,很快被抢空了。我眼疾手快,看见摊位上还剩下三件东西:一件很古雅的司南,一个扩音喇叭,然后,是一件已经有些锈迹斑斑的古怪的铁制东西,幸亏我有些见识,我看出来,那是一件女性贞操带。这个东西我在山西寻访清代庄园的时候,曾经见到过。那是过去男人出门之后,要给自己的女人戴上的东西。我就一把都抓在手里说,“喂,彼特,这三件东西,我都要了,多少钱?”
       他看见我一把就抓住这三件东西,忽然表情有些迷茫了,很有些舍不得了。“我有点不想卖了。你怎么对这几个东西感兴趣呢?”
       我说:“彼特,这东西,不过是些工艺品和玩具罢了,你怎么犹豫了?”
       彼特眨巴着他蓝色的眼睛,甩了甩自己潇洒的长头发,告诉我,“这三件东西都是信物和纪念物,是我三段感情的见证啊。”
       我一听,就很感兴趣,立即要他讲给我听。他想了想说,“好吧,我还真的需要找个人说说我的那些事情呢。”
       我们离开了小广场,来到了社区一家咖啡馆,然后听他给我讲他的故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彼特这家伙,是在女诗人、编剧顾小玲的家里。我和顾小玲住在这个社区里,她是租的房子。我和顾小玲熟悉的原因是,我们都是多部电视剧的编剧和策划,几年来,合作过几次,所以,应该算是不错的朋友。顾小玲是一个北京女孩,人很高大,头发很长,很爽快,喜欢抽烟,也喜欢骂人,和男人一样喜欢用一些很粗犷的脏词,比如“傻鸉”这样的猛词。我听她骂人,比我自己骂人还过瘾,就是因为这些词出自一个妙龄女子的红唇之下,那种感觉怪怪的,很奇妙。她骂起那些给我们写的剧本提意见的导演和制片人,真的是十分痛快,简直是酣畅淋漓,骂的是唾沫星子乱溅,让我都脸红耳赤。导演和制片人虽然很恼火,可是,因为顾小玲也不是好惹的,况且又是一个女人,一个名编剧,因此他们只好隐忍不发忍气吞声,而让我心里大为痛快。所以,当我看见她和美国小伙子彼特在一起,就觉得无论从个头上还是性格上说,他们俩彼此挺般配的。况且,美国人也有几句自己著名的国骂,什么“fuck”、“shit”一类,两个人在一起对骂,一定是狭路相逢旗鼓相当。不过,我私下里认为,这个顾小玲有些粗糙,在感觉上不如彼特细腻漂亮,等于是一个漂亮的美国男人和一个不算那么漂亮,但是有些才气的北京女人在一起。
       彼特是一个很漂亮的美国小伙子,皮肤很白,留一点很帅气的胡子,长头发一半是扬起来的。他的中文说的不算好,可是,据说他非常喜欢中国。他曾经在香港留过学,爷爷在1940年代,曾经作为“飞虎队”的空军飞行员,参加过对日本空军的作战,所以,可以说是对中国很友好、很有感情的美国人。他的父亲在1980年代曾经在美国驻华使馆当过商务参赞。他虽然出生在美国,可是,从小在家里看到的,以及听到爷爷和爸爸说的,都是在中国的见闻,因此,彼特可以说是一个有着中国情结的美国人。如今,他在798工厂艺术区租了一个大仓库,办了一家广告设计公司,还出版一种印刷精美的广告杂志,免费在北京的社区里投放,这家杂志主要刊登在北京的吃喝玩乐等各个方面的信息,很受小资们的欢迎。然后,那天就有了我和彼特在社区里的咖啡店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倾听他讲述自己的三件东西,和他的三个中国女朋友的历史,以及他对中国女性的感受。下面,就是我们在咖啡店里面的谈话大概的记录:
       彼特说:“Fuck!Shit!我今年三十九岁了,可我还是一个光棍。你看,我是喜欢中国的,而且,根据我爷爷和爸爸对中国女性的描述,她们都是无比美好的尤物,是顺从、贤惠和温良的代表,对待男人,甚至比日本女性更恭敬和礼貌,对待家庭,比韩国女性更吃苦耐劳。可是,我却倒霉了。最近十年来,我交了三个女朋友,全部都是另外的一种中国女人,我和她们的交往让我倒了大霉,我算是运气糟糕透顶了。说起来,话题就要扯很远,具体要扯到了1996年,我第一次来到了东方,来到了香港。那个时候,香港已经面临着1997年的回归,所以气氛比较的怪异。很多香港人都有些人心惶惶的,不知道回归大陆之后,大陆的共产党政权会不会改变香港的一切,包括他们醉心的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虽然,按照香港的基本法明确地说,这些是不会改变的。但香港人还是很不放心,很忐忑不安。这一点,我就要说你们的邓小平的伟大了,他看来的确是有远见的,也是很有手腕的,从英国人那里把香港拿回来,根本不和英国人客气。而且说一国两制,就是一国两制,说话算话。可是当时的香港人还是很害怕,不知道香港的前途如何,自己的前途如何。于是,一些香港人就赶紧移民到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去了,当时这些国家对香港移民也有政策上的优惠。
       “我在一所大学读书,在大学里,我碰上了一个出生在香港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很美丽,叫作卢翩翩,是学习英国语言文学专业的。她很喜欢十九世纪的英国作家,对那些作家是如数家珍。但是,她对美国文学却很蔑视和看不起。我们就经常争论、吵架,因为我认为,二十世纪绝对是美国文学的天下,是不是?你看,海明威、福克纳、索尔·贝娄、托尼·莫里森、托玛斯·品钦,这些作家,有白人、黑人、犹太人和南方人,有现代派作家,也有后现代派作家,我们美国作家你随便挑,都有几十个让你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大师级的人物。但是争论归争论,这个女孩子的确很可爱,像她的名字那样,走起路来飘飘摇摇的,很好看,很有东方的味道,腰肢很柔软细致。我很喜欢她,于是,我们就恋爱了,我们之间当然有着共同的话题,那就是文学。虽然,我们之间最大的争议是她的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伟大,还是我的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学伟大。我们经常闹得不可开交,我说福克纳伟大,她就说狄更斯伟大。当然,一会儿,我们就和解了。毕竟我们喜欢的都是文学,而且我们有一个共识是,我们研究的都是英语文学,英语文学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啊。再怎么样,美国的也好,英国的文学也好,都是英语文学,所以,我们很快就能和好了。
       “那段时间是我最好的日子,1996年,虽然香港很多人显得五心不定人心惶惶,可是,我们俩的日子过得很好。我们很快就同居了。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早晨醒来,我看见她穿着半透明的薄纱裙在开着的窗户前,迎着微风活动自己柔软的、依稀可见的腰肢,那薄纱在和风中鼓动起来,然后,她的身体轮廓在白色的纱裙中隐现。窗外,是香港半山下的海景,如此动人的景象,令我心醉。可是,当1997年来临的时候,这一切都变化了。她的父母亲在7月1日之前就移民加拿大了。到了这年的6月,她临近毕业了,先是跑到了印尼一个岛上,在那里刚好目睹了一次火山的小规模喷发,差点就回不来了,死在火山灰里。7月1日她就是在火山灰的飘散中度过的。一个月之后,她回到香港,又到父母所在的加拿大呆了一段时间,渡过了香港被大陆收回的最初那些日子。我呢,觉得她的反应太过激了,香港被你们大陆回收,有这么可怕吗?可是,我怎么跟她说都没有用,她是本能地恐惧和担心香港被收回。我因为在学校里面有研究项目,就没有去加拿大和她在一起。
       “到了年底,香港的一切都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种种迹象表明,香港的未来的确将像大陆许诺的那样,不仅不会变,而且,还会向好的方向变化。于是,卢翩翩又从加拿大回来了。她回来之后,我就感觉到她发生了变化,最大的变化是,她忽然对英国文学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她喜欢上了户外运动!她告诉我,她在加拿大认识了一些在户外探险的人,受到了启发,因此,她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去大陆走一走。而我是一个特别不喜欢运动的人,尤其不喜欢搞什么野外生存,可是,卢翩翩说,她现在喜欢的,就是户外运动。因为,香港收回之后,不仅没有发生过大家害怕的事情,而且,似乎更加好了,看来大陆人不错,所以,作为香港出生的人,她现在对大陆特别感兴趣,对大陆的名山大川都要走个遍。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感到了害怕。我在美国,曾经开车从东到西,穿越过整个美国,那是我比较年轻的时候干的事情。可是,你说,如今她这么一个弱女孩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难让我放心?我无法理解,她是怎么发生这样一个巨大转变的。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去。但是,我一不喜欢户外运动,二则工作忙,走不开,所以,我根本就无法答应她。她只好自己上路了。卢翩翩可是说干就干的,她买了很多野外生存的装备,据说,专门有这样的组织,叫作‘驴友会’,这些人都是野外探险、旅游和行走的爱好者,他们有专门的网站,平时大家互相都不认识,可是,通过网络来联系,然后确定一个前往探险和旅游的目标,大家商量好聚集的时间和地点,就一同出发。
       “每一次,她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不见踪影,在野外,和我的联系也是经常间断。我当然时刻担心着她的安全。每次她从野外回来之后,仍旧兴奋异常,给我讲述自己的见闻,手舞足蹈。她告诉我,当她在路上的时候,发现还有很多人也在路上,别看这些人都是稀奇古怪的,可这些人是坚韧不拔。这么多人都参加了行走的大军,都游走在路上,都在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体验,这种行走本身,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她觉得我的生活方式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应该和她一起去!
       “‘那你什么时候才停下来呢?’我就问她,‘我就是不喜欢野外活动。’我其实是想说,她什么时候能够安稳下来,我们共同建立一个家庭?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我会停下来的,但是,不是现在,你要再给我几年的时间,让我跑够了再说。’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她就继续在路上了。不过,她送给我一个司南,就是这个工艺品司南。
       “这个时候,已经是1999年了,而一年的时间中有十个月她都在外面到处跑,只有在圣诞节和你们中国人的春节前后的两个月,我们才在一起过。1999年的春节,她送给了我这个司南作为礼物。我很喜欢它,据说,这是你们中国人非常古老的发明,是专门指示方向的。她到处跑,只要是她出门了,我就经常看着这个司南,想念她。有时候,我用手轻轻地一拨弄,这司南的勺柄,就转动起来,最后,都停留在指向南面的方向。可是,后来,出问题了,1999年的夏天,某一天,我早晨起来,照例用手拨弄那司南的勺柄,可是,我忽然发现,勺柄在胡乱地旋转,每一次停下来的方向都不一样。司南失灵了!我立即感觉到,出事情了。一定是卢翩翩出事情了!果然,就是在这天的中午,我接到了救援组织的卫星电话,说是在内蒙古西部的额济纳旗附近的沙漠上,因为缺水、高温导致她死亡了。同行的还有其他十多个野外生存爱好者,大部分都病倒了,但是,只有卢翩翩一个人死了。”
       “几个月之后,在这年的深秋,我离开了香港这个伤心之地,来到了台北的一所大学任教。这时的台湾早已经解除了戒严令,开放了党禁报禁,不过,还没有现在这么乱,虽然搞着一种民主,可是这种民主,像一种兴奋剂一样,人人都很兴奋,人人都跟吃了迷幻药和吸了大麻,就是喜欢上街,抗议、演讲、集会,在电视上恶搞、嘲笑领导人,攻击政敌。我一看,台湾搞的这些事情,都比美国的两党政治要热闹,像在演出一场滑稽无比的电视肥皂连续剧,每天都有新的剧集上演,实在令人眼花缭乱,又觉得很泡沫化,因为,大家对应该专心和潜心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了。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乱。台湾有人说,这是寻求民主、建立民主社会过程中必须要走的过程,可这个过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呢。
       “在台北,我琢磨,应该找一个新女朋友,使我尽快忘记死去的女友带给我的悲伤。果然,我就找到了,这个台湾女孩,算是一个知识女性,她叫林佩芩,是一所大学的老师。说起来,我就是在拘留所里认识的她。我是因为想念前女友,喜欢喝酒,酒后超速行驶,被拘留了,结果在拘留所里,我见到了因为在学校里面组织集会活动,没有控制好群众,有人打碎了校长家的窗户玻璃而被拘留的林佩芩。她就出生在台北,父亲是民主斗士,过去因为反对过国民党的统治,坐过几年牢房。可能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她才对政治很热心。我开始看到她在大学校园里组织活动,进行各种演讲,立刻被她那种活跃的样子给吸引了。而且,我不会照顾自己,她就经常带我在台北转,还给我买袜子——这个细节很重要,因为我的脚很大,总是很容易就把袜子给穿破了,所以,我要经常地买袜子。我没有心思来照顾自己,她就给了我很多的生活上的照顾。林佩芩虽然娇小玲珑,可是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大学里组织各种活动,她都积极地参加,从来不落后。
       “我呢,也一起支持她。她组织游行和群众集会非常擅长,而且,她的嗓音尖厉,喊起口号来非常响亮。台北那些年正在搞选举,而且,一上来就是全民选举,不像我们美国,搞的其实还是间接选举。我知道台湾过去的悲情历史,曾经被日本人占领多年,后来又被蒋介石的国民党统治,可是,我作为旁观者,觉得台湾的民主是比较奇怪的,像是一个怪胎,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土壤里。但是,林佩芩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就这一点,她和我吵架,说这是我根本就不懂的事情,因为,在台湾,她觉得,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了人们说话和表达意见的机会和权利,所以,她要好好地表达和使用这个权利。她自己后来告诉我的,她的性格本来是很温存很柔和的,但是,当台湾的民主运动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的性格跟着就变了。她开始热衷于政治运动,整天都和一群党人在一起,很少单独生活了。而且,她说话的嗓门开始奇怪地变粗了,因为搞集会运动,总是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情,她就开始整天骂骂咧咧的,而且,还抽烟、喝酒、开快车。刚来到台湾的伤心的我,由于依旧抱着对东方女性的幻想,我还是一下子被她给迷住了。我反思了自己不好动的性格,我也跟着林佩芩参加各种民主运动了。
       “那个时候,台湾的国民党还在台上,而民进党还没有掌握权力。林佩芩作为民进党的一员,整天都在参加社会活动,即使因为一些抗议活动过激,把公共物品砸坏了,而被短暂地抓进拘留所,她也在所不惜。因此,把过着平稳安定的中产阶级生活的我,弄得很兴奋,也很开眼。我忽然非常崇拜林佩芩了,觉得这个小女子,虽然人不高大,但是,她在我的心里却很高大。因为,毕竟,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方女孩子啊!她是负责宣传的人,于是,就经常出现这样的镜头:在一些群众集会上,我帮着她举着话筒,而她则在声嘶力竭地演讲。后来总是这样,就是我一直帮着她拿着这个话筒,她有时候累得都举不动话筒了。那个话筒,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话筒,就是这个,你看,就是这个话筒,现在在你手上的这个话筒。你看,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变灰了,有些地方磕碰了,露出来里面的铁皮。后来她不怎么用了,就把这个话筒给我了。再后来,她当选为立法会议员了,那就更忙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似乎渐渐地疏远了。但是,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结束。直到她出了一次事儿,就是那个被偷拍录像的事件发生。她和她所在的党派中一个副主席,有暧昧的关系,这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副主席是有家室的人,他还准备和其他主席竞争台湾‘总统’候选人呢。但是,后来,他们在一家宾馆里幽会的时候,被政敌用针孔摄像机拍摄下来了,并且在电视台播放了片段。于是,那个副主席被迫辞职,退出了政坛,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了,林佩芩也承受不了这个巨大的压力,在一个雨夜自杀身亡了。你看,我的这段感情,就以这么一个悲剧结束了,给我留下来的,就是这个斑痕累累的话筒而已。你说,我的感情怎么总是不顺利呢?为什么我在香港和台北,遇到的都是这么特别的女孩子?我就不能找到一个我的祖父和父亲描述过的那种贤惠、谦逊、温柔的中国女子了吗?”
       “我想,你是在想象东方,中国,包括香港和台湾,都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了。中国,已经变化了。”我沉吟了一阵子说。
       “我真的没有想到中国女子这么的变化大。她们都处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刚好被我赶上了,我真是倒霉啊。”
       我很同情他,“彼特,不是你不好,是这些女人不好。你说的这两个女人,都不适合你。也许,是你故意找这样的女孩子的。你就是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
       “你以为我是受虐狂啊?我和她们相处的时候,一开始,她们都是挺好的啊,可是后来,因为环境变了,她们也变了,变得很糟糕了。”
       “她们变得只是不再适合你罢了。我觉得在这些女人的身体内都潜藏着某种魔鬼,只要时机成熟,这些魔鬼就会钻出她们的身体,替代她们的灵魂和肉体,然后,最终吞噬了她们。”我说。我知道,2004年之后,彼特来到了大陆,在北京的一家美国咨询公司工作,虽然感情生涯很不顺利,但是,彼特可是屡败屡战,想继续实现寻找自己心目中的东方女孩的梦想。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地下电影展映和评奖的场合,他认识了顾小玲。那个活动我也在场,场面奇特,就在法国使馆的一所法语学校的放映室里面,灯光昏暗,一下子来了很多牛鬼蛇神,所说的语言也很杂乱,中文突然变成了一个很小的语种。但是,当那些不被官方准许放映的电影开演了之后,一种影像语言使大家都迅速地沟通了。在随后的评奖、酒会和一些研讨会上,彼特和顾小玲就迅速地陷入了爱河,并且同居了。不过后来,他们也总是打打闹闹的,关系并不顺利。这其中的根本原因是,美国青年彼特并不明白,他心目中理想的那种东方女人,其实已经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像顾小玲这样独立的新女性,无论在大陆、香港还是台湾,两岸三地的东方女人已经完全变了。我亲爱的彼特,他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后来他在和顾小玲这样的独立女性相处,又吃尽了苦头。
       彼特说:“好吧,现在说到顾小玲了,我来到了大陆,我是搞文学研究的,我和她很容易就产生共鸣。我们就同居了。这个女孩子有些美国女孩的特点,就是相当的泼辣、大胆、独立,在金钱、性观念方方面面,都有自己一套。我们住在一起,没有多久,就开始吵架了,比如,对前几年的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我就代表美国,她就代表中国,吵得不可开交。再比如,‘9·11’事件,她的看法和我的不一样,她认为,应该看看阿拉伯世界的真实处境,我自然是和我们国家的总统站在一起的,那么,我们又是争论个不停。可是,争论归争论,我们依然住在一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可以粘合住我们。她过去有一个男朋友,跑到法国去了,出国前,把她蹬了,所以,她就立志要找一个外国男友,她就是这么找到了我。”
       我忽然想起来,顾小玲最近编剧了一部电影,叫作《北京八美图》,是模仿法国电影导演奥宗那部《八美图》的。在这部电影里,有八个三十五岁以上的离婚女人,出演了一出让男人看了不寒而栗的戏。电影一开始,就是八个女人吃掉一只鸡,在吃鸡的过程中,都是女人的嘴唇、鸡爪、鸡大腿和女人已经不再年轻的一些身体部位的特写。这是一部女性主义的电影,是从女性的角度讲述在男人已经不可靠的今天,女性自己寻求安慰和归宿的故事。而且,电影中出现了一个道具,这个道具,就是这个铁制的贞操带。这个电影,我想,年轻的男人看了一定不舒服,心里会想,中国女人怎么都变这样了呢?我就想,有这些想法的电影编剧顾小玲,要是能够和彼特长久相处下去,那就太古怪了。所以,他们分手肯定是必然的。这回彼特又找错对象了。
       “那个电影中,有这个东西。”我指着贞操带说。
       “电影拍摄完毕,她把这个东西送给我了,说,让我开开眼,说这是过去的中国男人残害女人的时候,专门让女人带的,只有一个小孔可以让女人撒尿,性交是绝对被控制的。你看这个东西,是不是?”
       “你们是过了两年很热闹的打架生活啊,你们家就跟战壕似的。后来你们怎么分手的呢?”我笑着问。
       “说起来事情特别简单。她这个女人不是号称或者自称很独立吗?那一切事情,你就自己来啊?可是,我们住在一起,她又对我有很多要求。比如说,电灯坏了、马桶坏了,她都要我修。你叫物业的人来不就行了吗?可她说,任何一个中国男人都会修理这些东西。我就很生气,那我问,任何一个中国女人都会做饭生孩子,你怎么不会呢?她为此和我大吵三天,不搭理我。最后,就是在这年的夏天,2006年春天的一天,我们的DVD坏了,她每天都要看一部影碟的,因此这个东西坏了,她很着急,非要我拿去修,可是,你不是搞女性主义吗?你就别都靠着我呀?你自己拿去修得了。她很生气,自己去了,回来后,就宣布和我分手了。”
       我笑了。“现在,你们也分开几个月了,那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呢?”
       彼特一听我这么问,就更加没有好气了,“上个星期我们通了一次电话。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中国男人我尝了,不怎么地,美国男人我也尝了,也不怎么地,现在,我要尝尝中国女人了。告诉你,别吃惊——她变成女同性恋了,现在,她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女教授同居了,那个女教授也离婚了。她们还准备收养一个孩子——我真不明白,这顾小玲怎么变成这么一个女人了呢?我怎么总是看错人呢?原先她们不是个个都挺好的吗?”
       我哈哈大笑,这个彼特的苦恼,真是很有趣啊。我说:“你这三件东西我都很喜欢,没有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故事,那我更要好好保存了。它们,都归我了。”那天,听完了三件东西的故事,我们愉快地完成了交易。价格也不贵,我很满意。之后,我和他很少见面了。我听说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是一个特别秀气的女孩子,可是,他们同居了半年之后,又分开了。据说,原因是这个80后的女孩子,过于沉溺网络虚拟世界,像是另外世界的女人让他陌生。
       彼特在2006年12月23日离开了北京,回到美国南部他的家乡去过圣诞节去了。他告诉我,他不会再来中国了。我祝愿他,在他美丽、淳朴而又相对保守的家乡,找到一个美丽的、善良的美国南方女子。他的爱情幸运星,也许真的就不在东方世界。只有我,在家里,有时候把玩这三件东西的时候,嘴角会浮现出一丝莫名的微笑来。
       邱华栋,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城市战车》、《正午的供词》、《单筒望远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