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灵魂伴侣
作者:刘玉栋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这几天,难闻的石蜡气味搞得我晕头转向。在蜡烛厂的大车间里,我的心随着屋外的天气在逐渐消沉。时令已进入深秋,我来蜡烛厂上班已有两个星期了,但我迟迟没收到红玲的来信,这使我备受煎熬。
       人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碰上倒霉的事儿。在我走进蜡烛厂的车间,面对着十几台油乎乎的制蜡机时,我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夏天的时候,为了赶写一篇地质报告,我加班加点,在徂徕山脉采集岩石标本。事情发生在黄昏,收工哨子刚刚响过,我稍一分心,一脚踏在悬崖边缘的碎石上。后果可想而知,这对一个刚从学校毕业一年多的学生来说,不能不算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三个月以后,我跛着腿站在队长面前。队长龇着被烟熏黑的牙说:这算个球。但队长还是给我记了三等功。然后队长又说:你这个熊样子,看来是不能出队了,就在基地呆一段时间吧。
       于是,我来到这个地质队的野外基地,这是一个空旷而又荒芜的大院。院内是半人高的荒草和一些老式的废旧汽车,车皮锈迹斑驳,乏裂的橡胶轮胎深陷于荒草之中,四周经常有花蛇和刺猬出没。蜡烛厂就在这个大院的中间。平时,地质队出野外,院里只剩下他们的家属,他们住在大院最北边的两排平房里。他们大都是蜡烛厂的工人。
       我住在大院最南边那座陈旧的红楼上,那是幢三层的俄式建筑。红楼离蜡烛厂不过百米,我沿着荒草中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每天往返于它们之间。再往南是一个四等小站。火车高昂的汽笛和钢轨的震动时常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是红楼里唯一的居住者。就是在白天,如果没有事儿,也很少有人光顾此楼。它是单身职工宿舍和存放工具的仓库,但所有的单身职工都奔波在大山之中,因此这楼里异常寂静。刚到的时候,大胡子厂长问我是否害怕。我说不怕,这实在是巴不得的事情,一个人拥有一座楼,做梦也想不到。
       每天晚上,我早早就卧在床上。这些日子,我正在看一本不错的书,《西行漫记》。我跟着那位美国记者穿山越岭,走得相当兴奋。
       声音总在每晚的十点钟后传进我的耳朵。那个时刻,正好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当节奏感很强的震动声过后,那“嚓嚓”的声音就逐渐清晰起来。后来,我辨别出,那一定是脚步声。在静谧的走廊深处,缓缓地,轻轻地,走走停停,听上去像一个人正为什么事儿在犹豫不决。第一个晚上,我在耐心等着敲门声响起来,但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我发现电灯依然亮着,我这才想起,昨晚忘了关灯。
       这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些天里,我很少说话。我懒得说话。很多女人都跟我开玩笑。她们的玩笑荤得厉害。我只好装作不懂,很糊涂似的笑笑。她们更是肆无忌惮。有时候,为了一句话,她们会前仰后合地笑上半天。虽然她们的丈夫不在身边,但她们看上去都很开心。在这里,干活的男人只有两个。除我之外,就是那个整日不吭一声的老楚。这个人也真是奇怪,他从不跟任何人说笑。他个头不高,皮肤挺白,但两只眼睛总是暗淡无光。他天天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工作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他只干一样活,就是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钢板小铲刀,“咔嚓咔嚓”,铲除滴在地板上的蜡油。他气力均匀,一下一下的,极有耐心,似乎整个大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所有的人都似乎把他忽略了,没有人谈到他。只有蜡油撒在地板上时,女人们才想到他,就喊:老楚老楚。也不用再说什么,老楚就走过来,蹲下身,咔嚓咔嚓。女人们照样说笑。我悄悄地来到一个女人身边,朝老楚抬抬下巴,问:他没老婆啊?那个女人一撇嘴:嘁,他怎么会有老婆呢?
       这样的日子实在枯燥,最初的平静被走廊里那沉闷执着的声音打乱了,每天的同一个时间,它都会在我耳边响起来,随着变冷的天气,我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给红玲写信!这个念头就像一个正逐渐胀大的气球,把我胸间塞得满满当当。但同时我也感觉到内心的尴尬。自从红玲第二次到医院里看我之后,我的心就没有平静过,我能感觉出一些异样的东西。
       红玲现在还是学生。她听到我受伤后,不远千里,从长春赶到济南来看我。在我住院的三个月里,她一共来过两趟。第一次来时,我还躺在床上,打着石膏夹板一动也不能动。红玲扑在我的床前,眼里嵌着晶莹的泪珠,给我往嘴里一勺一勺送着鸡蛋汤,样子极可爱。我只能用热乎乎的目光瞅她。如果我能动,我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抱进怀里,吻她的眼睛。红玲说:马上就放暑假了,到时候我来陪你。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病房里热得像蒸笼,难闻的气味弥漫着屋子的角角落落。这样的病房是没有空调的,伤筋动骨的汉子们一个个龇牙咧嘴,身上几乎一丝不挂,白色的绷带固定在腿上、胳膊上、头上。病房就像革命纪念馆里的一幅壁画,呻吟和怒骂此起彼伏。一个阴沉的午后,我背靠床沿注视窗外,浓云下的梧桐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要哭的样子。当雨滴噼叭有声的时刻,几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嘻嘻哈哈打闹着从树荫中穿过。望着她们活泼的身影,记忆就猛然回到那绿荫掩映的校园。我这才意识到,红玲已经走了一个多月。暑假早已开始,可她没有来。要知道,她的家离济南只有八十里路。我们是老乡,只因为是老乡,我们才在大学里相识、相爱。说真的,我不希望她来陪我,一个女孩子不合适这样的环境。我只盼着她清纯的小脸能出现在窗前,用那美丽的眼睛瞅我一眼,我就知足了。可她却一直没有露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开始像开水里的泥鳅,在床上翻来滚去,恨不得把脖子抻长八十里,伸到红玲家的院子里去看一眼。我掰着指头算日子,8月1日,8月10日,8月15日……
       我最后还是写了一封短信交给护士小姐,让她帮我寄出去。以后的日子,我的下嘴唇内侧开始溃疡,两个白窝窝能放进绿豆粒去,右嘴角上鼓出一片白泡泡,像小马蜂窝,扁桃体增大,咽喉变哑,吊针瓶子在床前整整挂了三天三宿。
       8月28日,红玲终于来了。这是个吉祥的日子,天气好得出奇,竟然有瓦蓝色的天空,要知道,这还不是秋天,但也许,秋天的迹象已经出现了。
       比起两个月前,红玲明显地黑瘦了,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趴在病床上。她只是垂着头,翻了翻我缠着绷带的腿,然后抬起头来笑一笑说:搞了段时间的家教,弄点儿钱呗。你好多了吧?
       我注意到红玲眼中的忧郁。我纳闷,一向活泼可爱的红玲哪里去了,怎么变得如此深沉?我总觉得红玲有什么话没有说开。临走时,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还没有收到红玲的信。
       蜡烛厂里依然很热闹,女人们的笑声丝毫未减,老楚的铲刀还是咔嚓个不停。休息的时候,女人们都围着火炉子,嗑着瓜子,唧唧喳喳没完没了。有时候,她们会喊我:大学生,过来,这儿暖和。我就过去,把手伸到炉口。于是,我就成了她们谈论的对象。有的在我胸脯上抓一把:嘿,大学生,穿这么少,不怕冷呀。接着有人说:半大小子,爱好哩,正搞着对象不是?接着又有人问:老实交代,有没有?笑,准是有了,你看,脸都红了,哟,脸上擦的是啥油,这么香。接着,有人把鼻子凑上来嗅嗅。
       我发现,不管这边闹得多热闹,老楚似乎都没有听到。他偶尔抬起苍白的脸,目光穿过玻璃,掠过那座红楼,落在南边绵延不断的山里,有几次我真想凑过去跟他说两句话。我觉得他心里一定埋藏着什么事儿。
       发工资那天,人们都很高兴。可那天我没看到老楚,这是很新鲜的事儿。我上班这些日子了,从没看到老楚迟到一分钟,今天他为什么没来呢?在大胡子厂长的办公室里,我问他:老楚今天没来,谁给他领工资呀?大胡子厂长说:今天是十月初一,鬼节,他又进山了。我忙问:为什么?厂长说:啊,他精神不好,别理他。我迟疑一下,没有再问。
       
       许多天来,我在做同一个梦。
       有一个女人时常坐在我床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红彤彤的炉火映出她纤美的身段,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她望着躺在床上的我,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却从未开口。有时她会伸出手来抚摸我的额头,手指柔软纤细,清凉如丝绸。
       奇怪的是,那嚓嚓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时,她总是离座而起。她焦灼不安,脚步紊乱,绕着火炉转个不停。我想安慰她一下,告诉她不要害怕,这脚步声一直就有。可我浑身困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当她跑到门前准备开门时,我却大喊一声:不准开门!
       我一次次从梦中醒来,脸上汗水淋漓,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失落浸入全身,使我战栗而茫然。
       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呢?梦中的女人我没有见过,她既不是红玲,又不是蜡烛厂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她坐在我身边,虽然我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我能感觉到她很漂亮。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对,她绝对是在等什么!还有,为什么走廊里的脚步声传来时,她会有那么多异常呢?难道她是在等待脚步声?
       我还是想给红玲写信,但我不知从何写起。秋天的黄昏,这空旷的大院更加静寂苍凉。草木已衰,绿意皆无,满目萧瑟。秋虫开始在黄昏中低吟,几只圆溜溜的小刺猬在枯草中欢快地跑动。火车的汽笛声渐渐远去了,仿佛载走的是我的心。点着一枝烟,我体味着眼前的一切。我想把这些全部告诉红玲,可我觉得这些东西过于风花雪月,充满孩子气。
       我和红玲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每年搞一次这样的活动。在联欢会上,红玲朗诵了戴望舒的《雨巷》。当时我正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境况,我已经淡忘了,反正清丽可人的红玲往那儿一站,我就有些晕眩感。我把她当作那“丁香少女”了。当她水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时,我有种过电的感觉。我想我完了。后来我每次跟红玲提起那种感觉时,红玲总是高兴地捶我的胸脯,这确实叫她飘飘然了一段时间。
       我们关系的深化是在我上大四时的那年冬天。当时,我正在实验室里装模作样地摆弄标本。红玲突然闯进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面包服,双腮苍白,眼睫毛上挂着一层水珠儿,分明是刚刚哭过。她悲伤地瞅着我。我放下手中的石头标本,急忙跟着她来到楼道里。我们还没站稳,她就控制不住了,泪水一串串流下来,随后她塞到我手里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七个字:母病危,见报速回。
       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红玲这样悲伤,情绪很不稳定,我决不会让她自己回去。于是我请了几天假,跟红玲一块坐上了火车。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红玲把头紧贴在我身上,泪水湿透了我的棉衣。我很为她难过,这么年轻就将失去母亲,这叫谁都无法接受。我望着窗外,手指在轻弹着红玲的肩头。这个时刻,一切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来到县城里,我没有去红玲家,更没打算回几十里外的家里去,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的感觉,就只好缩在一家便宜的旅馆里不出门儿。红玲打电话来说,她母亲已经去了,脑溢血,五十三岁。
       回校的路上,红玲的情绪稳定多了。她的两眼肿得像铃铛,身体也很虚,但她坚持跟我讲她母亲的往事,很感人。我记得当时泪水在我眼圈里不停地打转转。红玲说她现在像一根草似的无依无靠了,家对她来说其实已失去意义。火车进入沈阳的时候,车厢里猛然响起动人的歌声,“沈阳啊,沈阳,我的家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红玲就哭了,惹得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但我觉得红玲可爱极了!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我没有安慰她。火车很快就驶出沈阳站,红玲用红肿的眼睛盯着我。
       喜欢我吗?红玲突然问。
       喜欢,我说。
       爱我吗?
       爱,我说。
       红玲猛地钻进我的怀里。她真可爱,我想。两颗泪珠沿着我的脸腮旋转着滚下来。
       大胡子厂长叫我去给他打蜂窝煤。树叶已落得精光,喘气时脸前一片雾蒙蒙了。我干得很卖力,浑身热气腾腾,能看出大胡子厂长有些被感动,他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浓密的胡须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他不停地说:别慌,悠着干。声音温柔极了。
       我早就听说过有关大胡子厂长的一些事儿。人们首先肯定他是一个好人,但同时又都讨厌他。因为他生着大把的胡须,性格却温柔得像个大姑娘,慈善的面孔跟他高大的身材让人们有阴阳颠倒之感,在野外队里谁也不愿意靠近他。最后队长说:狗日的去蜡烛厂当厂长吧,领着一伙女兵,合适得很呢。于是大胡子厂长就来到蜡烛厂。
       大胡子厂长端着茶水走过来,看到我干得满头淌汗,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说:有啥困难事儿,就说。
       我突然说:厂长,我晚上经常听到楼道里有声音。
       大胡子厂长没接我的话茬,过一会儿,他问:你害怕了?
       不,我说,我不害怕。
       大胡子厂长说:是脚步声,对吧?
       我感到惊奇,这么说,大胡子厂长早就知道。
       我困惑地点点头。
       大胡子厂长说:你住的那间屋子里,曾死过一个姑娘,煤气中毒,是个大学生,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红楼刚刚建起来不长时间。本来那年春节她就要结婚了。
       我有点愣怔,忙说:你说那楼里闹鬼?
       大胡子厂长笑笑说:哪有什么鬼?
       我还想再问些别的,但大胡子厂长把话题故意扯开了。
       那天晚上,脚步声再次在楼道里响起时,我已进入梦乡。那个女人哭了,趴在门上,火红的毛衣像一团火焰在跳跃着,她像是碰到了伤心的事儿,我真想安慰她一下,可我动不得身子。我想:你就是大胡子厂长说的那个姑娘吧,否则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落了第一场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远处的群山失去了雄壮的形体,变得清冷而苍白。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接到红玲的电话。她说她已经放假回到家里。她要来看我。
       我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在黄昏的大院里狂奔,雪花像冬天的孩子,翩翩起舞。雪地柔软如棉,下面是湿枯的衰草,我被草绊倒在雪地上,雪花飘落在脸上,像冷美人的吻。我从没体味过如此急切的心情;我从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思念。我就这样仰躺在雪地里,像冻僵在雪地中的一头幼鹿。
       那是个星期天,我不会忘记的。整个上午,我忙得喘不过气。在小镇的商店里,我买了许多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儿,什么奶油瓜子啦,麻辣锅巴啦,巧克力一类的东西,很多很多。我又在肉食店里买了一些火腿肠,顺便要了一些啤酒和饮料。红玲坐的是下午的那趟慢车,有足够的时间叫我准备。
       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白雪把眼睛刺得生疼,天空蓝得无依无靠,我第一次发现小镇的街道如此清新。
       下午,我收拾了一下房间,把火炉弄得很旺。然后,我来到那个四等小站。站台上的雪已被扫成堆,青灰色的花方砖很干爽,小站清冷而静寂,几条交叉的铁路延伸到遥远的地方,锃亮的钢轨泛着蓝幽幽的光。我点着一枝烟,来来回回不停走动。我觉得这样很有味道,两颗怦怦跳动的心在渐渐靠近,距离和时间似乎不再存在,有一种酸麻的感觉在心间猛地升起,它使我心率过速。我苦笑着摇摇头。此时,我努力想象着红玲的打扮,试图穿过空间和距离,看到她黑俊的眸子和纯净的面孔。我望穿冬日的黄昏,期待着汽笛的长鸣和团团的白烟。
       火车弯曲着身子像巨蛇似的从远处爬来。迎着夕阳,在火车挺进的方向,有一个人正不紧不慢地走来,他沿着铁道,踩着石子,穿着一件青色的防寒服,脚下踏着一双鹿皮登山鞋,比干了一辈子的巡道工还要从容。他是从山里的方向走来的。我看出来了,他是老楚。列车从他身边掠过时,他似乎不曾知觉,跟往日一样,似乎正沉浸在某种回忆中。
       红玲从车上跑下来,背着一个蓝色旅行包,穿着一件红风衣,戴着一顶白色圆绒帽,天哪,她竟然戴上了眼镜,金属框的,傻傻的。
       我跑过去。红玲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扑进我怀里。她只是笑着伸出手,冷静的目光使我有些茫然。
       在我和红玲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有两道锋利的目光射向我,并且紧紧跟随着我和红玲,直到我们消失在楼门口。
       我没想到红玲会这样沉静。她带来的似乎只是微笑,她丝毫没有跟我拥抱的意思,以至于我的手几次伸出去又缩回来。我想吻她,却找不到任何行动的理由。我发现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吃晚饭时,我们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从学校的变化谈到我住的红楼。那脚步声的事儿。红玲很不相信,她果断地说:这不可能。我没敢跟她讲这里曾经死过一个姑娘。我怕她害怕,因此我说:等着吧,一会儿声音就会响起来。
       饭后,我们守着火炉,喝咖啡。红玲说味道不错。我正想说我感到很幸福。红玲突然说,你知道我来的目的吗?红玲的脸有些红涨。
       我瞅着红玲红涨的脸,很自信地说:看我。红玲说:是的,但这只是其一。
       我瞅着红玲红涨的脸。我说,我真的猜不着了。
       红玲说:不知怎样对你说才好,可我必须得说,也许,也许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有很多很多缺点……
       红玲有些激动。红玲的目光盯着炉火,她的清秀的脸蛋儿被炉火镶上一层金黄,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她瞬间内表情的变化叫我无法理解。我有些茫然。
       红玲说: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和照顾,这几年你一直像个大哥,可我必须对你说……
       我似乎走进一条蓝色隧道,思维逐渐变得麻木起来。在我看到两行眼泪沿着红玲的脸蛋划下来时,我第一次对女人的泪水产生怀疑。
       红玲说:我必须把这些话儿面对面对你说,你对我太好了,可这不见得就是……你骂我吧,随便怎么……
       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我像一只鸟儿在空中飞翔……
       就在此时,走廊里的脚步声响起来,它清晰的声音又把我从空中拽回来。这个晚上,它来得这么早,比起往日,它明显地紊乱急促,听上去很焦急的样子,它在逐渐往我的门前靠近。
       我举起双手搓一把脸,我说:听!
       红玲就停下她呜咽的诉说。脚步声在门前来来回回不停地响着,突然就在门前停下来,我的神经也随之一紧。我想是要敲门了,它似乎为了什么事情在犹豫不定。此时,我已鼓起全身的力气,冲上去,哗地一声把门拽开了。
       他直愣愣地站在门前,那双暗淡的眼睛被强烈的灯光刺得睁不开。他的身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他满脸的羞怯与惶惑,双手在胸前慌乱地晃动着,脸色更加苍白。
       是你,我喃喃地说。
       别,别中了煤气!煤气很厉害,会死人的。他几乎哭了,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慌乱地扫了一眼屋里的红玲。然而,他小跑一般地走了。我呆直地站在门口,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回味着这沙哑的声音,心猛地变得像水晶玻璃般晶莹剔透。
       我回过头来,看着正在发愣的红玲,忍不住笑了。我笑得前仰后合,跟蜡烛厂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肆无忌惮。
       我说:休息吧,你累了。说完,我带上门走出来。
       早晨,我送红玲到火车站。红玲眼睛红肿,像是一夜没睡觉。情绪也不高,头低得像霜打的茄子。
       站在月台上,我们默默无言。火车到来的时候,红玲突然攥住我的手,说:好好生活。然后她像一只小兔似的蹦上火车。我微笑着,挥挥手。
       就这样,火车缓缓地远了。突然,我想起什么似的,使劲跑几步,又停下来。
       小站静悄悄的。不远处,那个拿着小红旗的工作人员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
       我朝着锃亮的钢轨啐一口痰,太阳就从东边升起来了。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像蜡油一样滑腻。
       这天晚上,我没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我失眠了。
       天还没亮,我就下定决心:离开这座红楼,离开蜡烛厂。这样对谁都有好处。是的,我不能再糟践自己的心,更不能拆散一对灵魂伴侣。我想,我离开后,这走廊里的脚步声会重新响起来的。
       这是一个十几年前的故事了。
       我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我的初恋。
       刘玉栋,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天黑前回家》、小说集《公鸡的寓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