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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医院
作者:海 飞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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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
       唐小丫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小镇岔路口的那家医院,慢慢地被夕阳淹没掉。那是一幢老旧的楼房,唐小丫总是想象着,穿得很白的医生胸前挂着听筒;穿着同样白的护士们,手里拿着托盘走过。那样的场景像一场黑白的无声电影一样,在唐小丫的脑子里一次次地重现。唐小丫看着医院的时候,就躲在不远处一棵树的背后。她对于医院的迷恋,不敢告诉村子里的任何人。那实在是一个太滑稽的念头。也许是唐小丫爱上了医院的尖顶,因为那是旧教堂改成的一座医院。唐小丫总是担心,如果有一架不小心跌下来的飞机掉了下来,会不会刚好被尖顶戳穿。但是,唐小丫担心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发生。
       十八岁的春天唐小丫有好几次经过医院时停住了脚步。唐小丫想去问问医生,一个十八岁女娃的青春会不会像树浆一样冒出来。这是一个多雨的春天,唐小丫举着那把硕大的雨伞,一次次地站在伞下看医院的模样。她总是觉得,医院是她的一个亲人。她站在伞下的时候,世界就没有了,只有远远近近的雨,把感叹号一样的唐小丫罩起来。
       那些雨被风一吹,就四处飞扬起来,把唐小丫的身子打湿。唐小丫会在这些会飞的雨中长久观望着那幢老旧的建筑。这个时候,她也会想起唐大军。唐大军去部队当兵,半年后就被派到军医院学了卫生员。唐小丫想象唐大军肯定背着一只药箱,军装外面又套了一件白大褂。果然,唐大军寄来的二寸黑白照片上,就是这个样子。唐小丫举着照片的时候,没有去看唐大军很傻的笑脸,而是盯着药箱看。她猜测着药箱里藏了一些什么东西?唐大军告诉唐小丫说,小丫,等我回来了,我就娶你。
       唐小丫的每一个春天,身子骨总会发懒。她不愿动,她把唐大军的照片和信,随手扔在了床角落里。更多的时间里,她的心怦怦地跳得激烈。她很想去放火烧了谁家的院子,或是自己被河水冲走。村子里好像很少有人和她说话。村子里的人,在唐小丫的眼里,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一群不会说话的蝌蚪。有时候唐小丫去唐大军家帮忙,默不作声地帮唐大军的妈干一些家里细碎的活。唐小丫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太细碎了,细碎的头发细碎的花布细碎的永远干不完的活。唐妈妈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很好,她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很安静地看着唐小丫干活。然后走过来,突然伸出手,摸一下唐小丫的头发。唐妈妈的这个举动,有好几次都让唐小丫的鼻子酸了。那时候她有很强烈的欲望,要嫁到唐家去。
       村子里一个游方的算命佬出现在唐大军家的院子里。算命佬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午后,闻着院子里泥土的腥味,轻而易举地算出唐小丫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第二个孩子是女儿。唐妈妈很开心,她就希望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唐小丫望着算命佬,算命佬的嘴巴还在拼命地张合着,好像是在和唐妈妈说着什么话。唐小丫看到了算命佬黄豆一样的暴牙,唐小丫就想,这个算命佬的牙那么黄,他算的命会准吗?
       唐小丫的父母亲早就没有了,他们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淹没。从那个时候开始,唐小丫就知道,原来人活着和死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雨天,唐小丫一直仰着头数着雨。她看到村里的人们在拼命挖着泥土,最后,村里人没有为她找来爸爸妈妈。村里人都走了,村里人走了以后,唐小丫站在一大堆山一样的泥前,轻声说,爸爸妈妈,我怎么办?
       唐小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反正她活得好好的。有一天当唐大军把一捧油菜花捧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是大人了。那捧油菜花金黄的光芒,把唐小丫的笑容照得黄灿灿的。油菜花就插在一只盐水瓶里,唐小丫一次次摸着盐水瓶,并且把脸埋在花丛中。这时候她总是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粒芽,在拼命地往上生长着。
       唐大军在一阵锣鼓声中消失了。唐大军消失的时候胸前佩着大红花。唐小丫去人武部送唐大军,看到唐大军不停地给乡亲们发烟。那时候唐小丫站在远处看,她觉得唐大军跟她是无关的,唐大军不是她的,唐大军是一台大家都可以发动的机器。然后唐大军就坐上了车,坐上车的时候,唐大军说,小丫你等我,我不混出人样我不回唐村。唐小丫笑了一下,没有说等你,也没有说不等你。唐小丫说,大军,你胸前的大红花,和杜鹃花的颜色差不多。
       然后车子就开走了。车子开走后,本来就没有几辆车出现的黄泥公路,就显得寂寞起来。唐小丫长时间地看着这条公路,这是一条一下雨就黄泥汤水弥漫的公路。但是唐小丫觉得很亲切,她以为,乡村的公路就该是这样的。那天唐小丫莫名其妙地对着公路唱了一首歌,唱完歌的时候,她看到医院就在镇汽车站不远。她想,医院的尖顶多么像一只黄蜂的尾巴呀。
       唐大军写来了好些信,他很快当上了班长,并且学医了。唐妈妈总是高兴地告诉唐小丫这一切,她仿佛看到了儿子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唐小丫不喜欢给唐大军写信,她觉得没有啥好写,她甚至在记忆中开始慢慢模糊唐大军的脸。唐小丫感到害怕,唐小丫对自己说,我怎么可以忘掉唐大军的脸。然后另一个脸挤了进来,那是一张俊朗的脸,这张脸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很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唐小丫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样的牙齿。很长的时间里,唐小丫脸含笑容,望着那排白牙痴痴地看着。
       白牙是柳生带来的。柳生的眼睛很大,柳生是跟着一个剧团来的,他是武生。武生的眼睛总会闪着精光,柳生也一样。柳生用他饱含精光的眼睛,一下子看中了唐小丫。她看到唐小丫穿着一件灰黄的衣裳,她的裤管吊了起来,明显是裤子短了,短得很陈旧。但是柳生却一下子喜欢上了被陈旧包裹着的唐小丫。唐小丫被柳生的目光笼罩着,一动也不愿动。后来柳生就走了过去,柳生说,你叫什么名字。唐小丫说,我叫唐小丫。柳生说我叫柳生,是剧团里的。唐小丫说你的锤耍得很好。没想到锤耍得很好也可以吃饭。柳生说,那你是靠什么吃饭的?唐小丫说,靠嘴,你呢?柳生就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翻起了跟斗。他把跟斗翻得像一团雾,唐小丫就对着那团雾笑着。唐小丫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养蚕。唐小丫说到养蚕的时候,眼前就浮起了白花花的蚕。有时候她想,像蚕一样的生命,就足够长了。生命如果太长,好像没什么意思。
       几天后唐小丫和柳生并排躺在油菜田里。唐小丫的裤子还没有拉上来,她透过油菜花的缝隙看着碧蓝的天。泥土的气息钻进了她的鼻孔,她对着天空就笑了起来。柳生说,你笑什么。唐小丫说,你们要住多久?柳生说,几个月吧,不一定。我们现在主要是排戏,演戏要等下半年。唐小丫说,我怀上孩子怎么办?柳生咬了一茎草,说不会怀上的,你放心吧。后来柳生也望着一片天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很轻了。他要离开的时候,夕阳一片血红,他一站起身来,夕阳就一下子袭击了他,把他涂得像一个血人似的。唐小丫没有起来,她仰起脸望着血人一样的柳生说,你先走吧,我想躺着,我想躺死掉算了。
       柳生后来走了。唐小丫就一直躺着,躺到月光像水一样地从天上泻下来。唐小丫再去想唐大军时,唐大军的脸彻底不见了,只可以见到一个人穿着军装的模样。
       唐小丫经常去看柳生他们排戏。排戏的地方就在这祠堂里。唐小丫很安静,有时候戏班子的人会觉得她最多不过是生活在唐村的一个影子而已。看到演员们排戏的时候,唐小丫就想哭,想着想着她果然就哭了。她坐在一张孤独的长凳上,无声地哭着。然后,又无声地离开。许多人都觉得奇怪,只有柳生不觉得奇怪。柳生有一天拦住了唐小丫说,其实我不能碰你的。唐小丫说,为什么?柳生说,因为你是仙女。两个月后,柳生偷偷带着仙女去了医院。柳生的手里捏着一张证明,那是一张伪造的大队证明。他把证明捏在手里,一会儿证明就汗津津的了。柳生说,走吧。唐小丫就跟他一起去了。然后,唐小丫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尖顶的医院。唐小丫站在岔路口望着医院,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声音说,进来吧,进来吧唐小丫你进来吧。
       在进入医院以前,唐小丫说,痛不痛?柳生皱了皱眉说,不痛的。唐小丫说,你为什么皱眉,你真是一个畜生。柳生就堆起了笑容,他突然懊丧地猛抽了一下自己的耳光。
       唐小丫第一次被医院的气味吸了进去,她觉得医院就像张开的一张嘴,身子是游进嘴里的一条鱼。当她躺在手术床上的时候,侧过头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棵巨大的泡桐,正开着淡紫的小花。唐小丫就一直看着那些小花,她的头一直侧着。她不去理会医生忙乱地使用那些冰凉的铁器,她觉得那些铁器把她掏空,让她成为一具躯壳。医生奇怪地看着她,因为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有汗水在无声地下滑,然后把她的整个身子打湿了。
       唐小丫是走回唐村的。回去的时候,她看了柳生一眼,说,畜生。柳生说为什么说我畜生。唐小丫说,你说不痛的。柳生有些理亏了,他总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唐小丫。柳生说,我有老婆的。唐小丫说,我知道。柳生说,我老婆像母老虎。唐小丫没再说什么,定定地看着柳生的眼睛。半晌,唐小丫说,你白长了一副好牙。
       唐小丫回到村庄的时候,要经过一个路廊。路廊上挤满了人,他们是在看唐小丫的。因为村子里有人看到了唐小丫进入医院。村子里的那个人只告诉了一个人,说柳生陪着唐小丫在流产,但是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路廊,他们站得像一群蚂蚁。唐小丫走向了这群蚂蚁,路已经被堵住了,唐小丫无法前行。唐小丫脸上泛起了一个无力的笑容,无力得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吹破的肥皂泡。唐小丫一步步向前走,人群就慢慢让开了一条狭小得只能通过一个人的路。这时候唐妈妈出现了,唐妈妈说,干什么干什么。唐妈妈一把拉住了唐小丫的手,她牵着唐小丫的手穿过了人群,并且把她领回了唐小丫的家。唐小丫的手一直躺在唐妈妈的手里。唐妈妈离开唐小丫家院子的时候,唐小丫叫住了她。唐小丫说,妈。这时候风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把院里的枣树摇得哗哗地响着。唐妈妈就站在枣树底下,她听到了唐小丫叫她妈,她一下子就哭了。她哭了一会儿,还是迈出了门槛。
       唐小丫回家后躺了三天。三天后唐妈妈敲开了唐小丫的门,她又把一双白净的手伸向了唐小丫,轻轻地捧了一下唐小丫的脸。这个温暖的举动,让唐小丫又一次差点哭了。唐小丫觉得,嫁给唐大军不如嫁给唐妈妈。唐妈妈带来了一包用草纸包着的红糖,说红糖是可以调养女人的。唐妈妈走的时候,告诉唐小丫,唐大军要安心在部队工作,唐小丫不用给他回信了。然后她伸出手,捏了一下唐小丫并不丰硕的屁股,说,可惜了,儿子没有了。唐小丫这才想起,算命佬曾经说过的,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
       好些天后,唐小丫起床了,走到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洗头。她洗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脸很苍白。她就觉得一个女人活着真累。她脑海里老是浮起那些医生手里拿着的铁器,那些铁器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她脑海里还会浮起手术床外的一棵泡桐,她喜欢那些淡紫的花朵。唐小丫洗好了头的时候,呆呆地坐在屋檐下。一会儿,院门口多了一个人。他是柳生。柳生说,我要走了。唐小丫说,走吧,走得远远的。柳生说,你恨我吗?唐小丫笑了,送给柳生一个菊花一样的笑容说,我为什么要恨你?
       柳生后来就走了,背影消失的时候,唐小丫的眼角有了一滴眼泪。唐小丫伸出一只手指头,轻轻按在那滴眼泪上。那滴泪就碎了。
       那时候的医院,还不叫医院,叫镇卫生所。
       二十五岁
       唐小丫在院子里洗头,看枣树一年一年地结下果子。她用竹竿打枣,然后在树下捡枣子,在树下小心地用手擦净枣子的灰尘,然后用细碎的白牙,一粒粒把那些枣子咬碎。枣子的气息,在唐小丫的嘴里回荡着,这让唐小丫感觉到了生活真是不错。
       唐小丫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的二十五岁已经来到了。她已经是一个老姑娘。她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孤僻的。只有唐妈妈常来,唐妈妈其实是喜欢着唐小丫的,唐妈妈经常给唐小丫梳头。唐妈妈不提唐大军,唐小丫也不提。唐小丫经常去医院门口,看着一座医院一如既往地站在镇东头。她也看那棵路边的巨大泡桐。她在想,如果让自己做了这棵泡桐,她也愿意,那样的话可以看到医院日复一日的灯光。而其实,她差不多就是一棵孤独的树了。
       但是做媒的人总是有的。做媒的人知道唐小丫为一个叫柳生的人打掉了一个孩子,然后唐小丫就一直守着自己的小屋一个人生活。做媒的人给她介绍对象,有开船的,有挖沙的,有开炭窑和砖窑的,有做各行各业的,都是那些老大不小的男人。唐小丫就站在院里那棵枣树下笑,唐小丫笑着说,你们把我当成次品了吧。唐小丫一直没有嫁,也一直没去想念唐大军和柳生。
       媒婆唐二走进唐小丫的院子的时候,唐小丫正在枣树下吃一粒新鲜的枣子。媒婆唐二也用竹竿打下了许多枣子,她连枣核都没吐,就吞下去好些枣子。然后她认真地对唐小丫说,你家的枣子真甜。接着她告诉唐小丫,王进看上你了,王进让我来说媒。
       唐小丫的眼前就浮起一个叫王进的男人来。王进是外来户,从十六岁开始就生活在唐村。王进不会下田种地也不会上山砍柴,但是王进会做藤椅。他做的藤椅,几乎进入了唐村的家家户户。王进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娶老婆。没有娶的原因是,王进是一个哮喘病人。全村的人都知道,王进会把脖子一伸一伸的,呼吸的声音就像在抽动着风箱。王进很腼腆,他不爱说话。唐小丫其实喜欢腼腆的人,唐小丫想了想,又吃下了一粒枣,然后她说,唐二,你去告诉王进,就说我可以嫁给他。
       唐小丫就要嫁给王进了。王进穿着崭新的衣服在家门口迎候着唐小丫,他们没有办喜酒。王进说,你要多少钱办喜酒。唐小丫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要办喜酒,累不累?王进很高兴,不办喜酒可以让他省下许多钱。王进讨了一个免费的老婆,王进逢人就说,唐小丫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
       唐妈妈来看唐小丫。唐妈妈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只搪瓷的高脚痰盂,和两把竹壳的热水瓶。唐妈妈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唐小丫家的柜子上。唐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起了一条线。唐小丫想,唐妈妈一定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唐妈妈后来把王进叫到了一边,唐妈妈和王进在说话,唐小丫看到王进把头点得像正在啄米的鸡似的。唐小丫想,唐妈妈真好,嫁给唐大军不如嫁给唐妈妈。
       那天晚上,王进伏在了唐小丫的身上。唐小丫从家里带来了许多枣子,她把枣子洗净了,放在一块干净的手帕里。王进伏在唐小丫身上的时候,唐小丫专心地吃着枣子。她觉得枣子真是新鲜与香甜,枣子让她的整张嘴都香了。唐小丫听到了王进粗重的喘息声,她就开始担心王进会不会缓不过气来。如果王进突然死掉了,死在她的肚皮上,她该怎么办?幸好王进没有死。王进很顽强地把任务完成了。王进完成任务的时候,唐小丫还在吃着枣子。唐小丫说,这枣子真甜。
       后来唐小丫就怀孕了。怀孕的时候,唐小丫变得更不爱说话,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时常去医院门口看那棵泡桐。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前生一定也是一棵泡桐。王进不放心唐小丫老是跑到镇上去,远远地伸着脖子跟着这个免费的老婆。有一天他看到泡桐树的花落下来,砸在了老婆的身上。他就想,老婆好像不是一个人,老婆是个仙女。
       唐小丫要生产的那天,大雪突然就降临了唐村。唐小丫刚刚和她的大肚子一起躺进温暖的被窝,就觉得屁股上湿了一大片。那是羊水破裂了。唐小丫说,王进,我要生女儿去了。王进说,你怎么知道是女儿。唐小丫笑了,说我知道的,就是女儿。你快把我送到医院去吧。
       王进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这些雪从天空中跌落下来,像是一场落不完的头皮屑。王进在一辆板车上垫了稻草和棉被,然后扶着唐小丫躺了进去。王进又替唐小丫盖上了棉被,再盖上一层塑料纸。王进想,我就要做爹了,我就要做爹了。王进的心里流着蜜一样的东西,所以他在用板车拉着唐小丫往镇医院赶的时候,一直都在哼着歌。王进的嗓子有些沙哑,再加上他的呼吸不畅,所以唐小丫听了好久,也没能听出王进在唱什么。一路上唐小丫都非常地喜欢着那些凉凉的风,和漫天飞的雪。这时候唐小丫感受到了天的大和自己的小,她喜欢这样的小,这样的小简直让她要哭出声来了。然后她看到了灯光,灯光是从医院发出来的。灯光温暖所以唐小丫感到了医院也温暖。医院的大门打开着,一些护士经过了她的身边。她再一次感到,其实做护士真好,可以在白亮的灯光下工作。
       唐小丫再一次被医院的气息包围了。她想起了七年以前,她躺在手术床上,为一个叫柳生的男人打掉一个孩子。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就是觉得有些亏。她不喜欢铁器,她只喜欢温暖的东西。而坚硬的铁器还是进入了七年前的唐小丫。唐小丫想,如果那孩子还在,就要上一年级了,就要看着小妹妹出生了。想到这儿的时候,唐小丫的心里有了一丝凉凉的难过。
       唐小丫生孩子的时候,又看到了那棵泡桐。那泡桐已经没有了叶片,很萧瑟地站在一堆风里。只有漫天飞舞的雪,在路灯光的映照下,围着那泡桐跳着舞。唐小丫的心里一片安静,她突然间涌起了强烈的母性。当她看到自己皱巴巴不成样子的女儿,赤条条地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她突然明白,她不爱唐大军不爱柳生不爱王进,她爱的就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女儿。果然就是个女儿。
       王进的哮喘病,因为雪地里拉着板车的一场奔跑,再次引发了。他艰难地呼吸着,然后他倒下了。在唐小丫的女儿满月的时候,王进瞪着一双小眼死在了医院里。医生没有能把他救活,他只做了一个月的父亲,就走了。医生告诉唐小丫这个消息的时候,唐小丫就抱着孩子站在手术室的门外。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走到她的面前说,病人死了。唐小丫噢了一声,然后她低下头,对怀中的孩子说,你今天满月了。唐小丫在唐妈妈的帮助下,把王进送上了山。连续落了几场雪,山上的积雪没有来得及化掉。坐在王进的坟边,唐小丫一点也难过不起来。也就是说,王进的死不能让唐小丫掉一滴眼泪。唐小丫坐在被雪水浸湿的坟边,用双手抓着冰凉的泥土,突然觉得这儿真是一个安静的地方。那时候她固执地爱上了坟,以及坟边的那些松针的落叶。唐小丫开始坐在坟边唱一首歌,她唱了一个下午的歌。然后她踩着正在融化的积雪下山了。走到村庄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埋着王进的山坡。她说,王进,我每年都来看你,你就知足吧。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是一样的。
       唐小丫从王进家破败的屋子里搬出来,住回到自己的家里。唐小丫走出王进的屋子五十步以后,回过头去看那间旧房时,看到的简直是一个夕阳下的老人。这个老人令唐小丫多了几分伤感。唐小丫决计不再住到王进的房子里来。她在几天以后的清晨,抱着女儿去村里德高望重的海老师家。海老师养着很长的指甲和很长的头发,他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酸溜溜地一本接着一本地读着书。唐小丫走进海老师的家,说,海老师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帮我女儿取一个名吧。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唐小丫说着自己生孩子时,看到了漫天飞雪和那棵巨大的泡桐。海老师有些怕冷,他一次次地拿起手,用嘴里哈出的热气为他的双手取暖。然后海老师说,姓王,王进的王对不对。唐小丫说,不姓王,姓唐,她是我的女儿,当然就要姓唐。海老师望着唐小丫,他觉得唐小丫是一个很陌生的女人,陌生得他宁愿相信唐小丫是扬州瘦西湖边的一棵杨柳。海老师叹了一口气,他说这鬼天气,他妈的真冷呀。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他妈的吓了一跳,然后他听见自己在说,叫唐时月吧,唐时月,如何?
       唐小丫笑了。唐小丫抱着唐时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唐小丫关上自己家的门,把后背靠在了门上。然后她轻声地对唐时月说,唐时月,你以后叫唐时月。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一个唐时月。敲门的声音从唐小丫的后背传来,传达到了她的心房。唐小丫的心房就暖了一下。她想,一定是唐妈妈,一定是唐妈妈来了。
       唐妈妈在这个平静而温暖的夜晚,和唐小丫坐在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下聊了很晚。其实她们没有聊什么,更多的时间里,唐妈妈一直在拨弄着一只火炉。唐妈妈留下了小孩穿的棉衣裤,唐妈妈还说起了唐大军。唐妈妈的儿子唐大军已经在部队成亲了,新娘是一个在当地的棉纺厂工作的团委书记。唐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唐小丫并没有认真地听,她一直在发着呆,想着漫无边际的医院、旧房和泡桐树。她的脸上慢慢绽开了微笑,莫名其妙地说,唐妈妈,镇卫生院现在已经改为镇人民医院了。
       唐妈妈离开的时候,黑夜很黑。黑夜一伸手,唐妈妈就不见了。唐小丫站在屋檐下,看唐妈妈在路灯下消失,然后,她看到了院子里那棵萧瑟的枣树。这和结下枣子时生机盎然的那棵枣树,已经显得有些两样了。唐小丫就想,树也会老的。
       三十三岁
       唐小丫的生活很平静。她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女儿一寸寸地长大,看着自己长成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唐时月已经八岁了,唐时月的八岁属于村小那间一年级陈旧而简陋的教室。唐时月读书的成绩很好,这令唐小丫感到自豪。唐小丫很少和别人说话,但是只要一开口,就有可能说,我们家时月的成绩很好的。
       唐小丫看着那棵院里的枣树。枣树又活了七年,却没有长高长大,只是有些长老了。唐小丫仍然每年都有枣子吃,让枣子的清香在嘴巴里一次次游荡,这是令她感到异常幸福的一件事。但是有一天,唐小丫吃着枣子的时候,突然看到唐时月捧着自己的胃,慢慢地把身子扭成了一条大型的蚯蚓。唐小丫说怎么啦你怎么啦。唐时月流着眼泪说,妈妈我肚子痛。
       唐时月的胃开始了漫长的不舒服。唐时月把自己的胃痛成了一场不可遏制的黄梅雨,她不停地呕吐着,她才那么一丁点儿人,唐小丫怕唐时月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吐没掉了。唐小丫的眼前就浮起了医院边上的那棵泡桐,并且连续做梦都梦见了那棵泡桐在掉树叶。这是一个令唐小丫很不舒服的梦,醒来的时候,唐小丫就呆呆地望着顶棚。她想到王进已经死了,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唐小丫带唐时月去村卫生所里的赤脚医生更夫那儿,更夫给唐时月打了三天的吊针,却没能治好唐时月的病。更夫的脸色就有些尴尬,更夫说我怀疑不是胃痛,要不,你去镇上看看。唐小丫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眼泪一刻不停地奔涌下来。更夫后来骑来了一辆自行车,说,还是我送你们去吧。然后唐小丫扶着唐时月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他们浩浩荡荡地往镇上走去。他们很像是一家三口。
       唐小丫经过泡桐树的时候,她抬眼看了一下泡桐树的叶片,她说,泡桐树,我又来了。泡桐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三个人被一家老旧的医院吞没了。一个年轻的医生给唐时月作了诊断,他让唐时月躺在了床上。后来,他又叫来了好几个医生,他们围着躺在床上的唐时月,小声地讨论着。他们的样子,让唐小丫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看上去这些医生像是要进行一场聚餐似的。唐小丫的额头上不时地冒着汗。她越是冒汗,医生的诊断越是慢。后来那个年轻的医生说,明天县里要来一个专家,我们请专家看看。我们的初步诊断是:紫癫。
       唐小丫不知道紫癫是一种什么病。她只知道这病有些麻烦了,她用求助的目光望着更夫。更夫笑了,他的身上散发出药品的气息。更夫是整个唐村最有药品气息的男人,药品气息让男人变得干净。更夫就用饱含着药品气息的声音告诉唐小丫,如果是紫癫,也不碍事的,只是治起来的时间会有些长。那时候唐小丫像一张招贴画一样,把自己的后背贴在了走廊的墙上,缓慢地滑下去。她感到一万分的疲惫。
       整个晚上,唐小丫紧紧地搂着唐时月。她害怕唐时月会像水蒸气一样突然飘走。她把她搂得很紧,看上去像是要把唐时月重新揽回到她的肚子里去。汗水把她的头发粘在了腮边,唐时月睁开无力的眼睛,用手轻轻地替唐小丫捋了一下头发。唐小丫的眼泪就扑扑地掉在了唐时月的脸上。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开始哭起来,哭着哭着,唐时月不哭了,轻声说,妈,你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唐小丫的眼泪,就更加密集地往下掉了。
       第二天专家来了。专家是五十来岁的男医生。男医生很温文,温文而白净,是长久在日光灯下呆着的缘故吧。医生在为唐时月诊断,然后明确地告诉唐小丫,是紫癫。唐小丫看了缩在床上的唐时月一眼,慢慢地跪了下来,抱住了医生的腿。唐小丫说,医生,你要救救我女儿,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你要怎么办都可以,你想不想睡觉,我可以陪你睡觉。
       医生俯下身来,望着眼神散乱语无伦次的唐小丫。他伸出了一只宽厚的手,这只手一下子就把唐小丫的瘦手给装了进去。医生把唐小丫拉了起来,温和地笑了。医生说你放心吧,我会治好她的。但是你一定要宽心,你不宽心你让我怎么治?
       医生后来走了。唐小丫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医生的后背,那是一个布满温情的后背。唐小丫想,医生真好。后来唐小丫在长条凳上坐了下来,此后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她什么也没有去想,她的脑子是空的,她的眼睛斜斜地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医院不远的那棵泡桐。她听到泡桐在风里,很轻地笑了一下。
       医生没有让唐小丫陪他睡觉。身体是唐小丫最现成的本钱,但是人家不要这样的本钱。唐小丫在家里看了看,除了四面墙壁仍然坚持原来的姿势站得好好的,其它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唐小丫最后看到了屋角的一堆土豆,那是一堆寂寞的土豆。有很长一段时间,唐小丫没有去碰过它们。因为唐小丫住在镇医院里。现在唐小丫把它们装在了篮子里,土豆们就知道了,等待它们的是一场或许是长途或许是短途的旅行。
       那位专家再一次来医院门诊的时候,唐小丫把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她还洗了澡洗了头,她要去谢谢专家。她带着她亲爱的土豆来到了专家的办公室。唐小丫站在门口,像一个十六岁的腼腆姑娘。她的手指关节在红漆斑驳的木门上小鹿奔走一样敲击。专家从办公桌上的一堆纸上抬起了头。唐小丫说,医生谢谢你,唐时月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谢你,请你收下土豆。这是一些长相不错的土豆。专家站起身来,他本来坐在一小堆从窗口洒进来的阳光里,现在他带着这些阳光的气味,走到了唐小丫的身边。他说我不要土豆,我只要病人康复就好了。唐小丫把篮子递给他,医生推开篮子,这一送一推之间,篮子就掉在了地上,土豆们惨叫着滚了一地。唐小丫不忍心听土豆的惨叫,她弯下腰去捡土豆的时候,医生也低下身子帮她捡土豆。医生温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说你们母女不容易的,我从没看到过孩子她爹,我就觉得她可能没有爹。这些土豆,你拿回去,我收下一个,把它浸在瓶子里,让它发芽和长大,算是留个纪念。好不好?
       唐小丫在捡着土豆。听着这些话她捡土豆的速度就放慢了,她的眼泪又开始奔涌而出。唐小丫奇怪自己为什么爱哭鼻子了,以前的唐小丫是不知道眼泪是怎么流的。唐小丫后来离开了那个办公室,但是她的心里却荡起了一种温情。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这种男人不多见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福气。
       唐时月出院的时候,唐小丫背着她回唐村。路过那棵泡桐的时候,泡桐又在风中轻笑了一下。唐小丫就回过头去,看到了那包着水泥洋灰的灰色医院的外壳,它在阳光下闪着很淡的光。唐小丫背着唐时月继续往家里走,走着走着,一场雨就掉了下来。那是唐小丫三十三岁时,记忆最深刻的一场雨。因为她站在村口的时候,看到了一座被雨完全笼罩了的村庄。路口的一棵树下,更夫撑着一把伞,他好像在等着这对母女。隔着密密的雨阵,唐小丫闻到了药品的气息。在药品的气息里,唐小丫背着唐时月,对着一座村庄的模糊轮廓,放声大哭起来。
       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时候唐小丫又嫁人了。嫁的人是更夫。唐村属于江南,江南总是有着连绵的雨。唐小丫记得那天正坐在小方桌边剥毛豆。唐二又来了,唐二坐在小方桌边抽烟,她望着窗外的雨阵,咬牙切齿地露出她满口的黄牙说,他妈的,这雨可真够大。这时候唐小丫看到,唐二的半边衣裳都已经湿了。
       唐二穿的是一件绣着硕大牡丹的红色衣裳,红得有些触目惊心。其实唐小丫没有和唐二谈话的一点欲望。但是唐二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唐二主要是在说更夫。唐二说,更夫是个好男人,更夫死了老婆刚好一年,更夫膝下无儿,如果嫁给他,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唐二说这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一个男人,站在村口的大树下,举着一把伞等着她和唐时月从医院回到村庄。她就想起了更夫去年死了老婆,老婆是肺癌,几个月内就死了。出丧的时候,更夫没有哭,而是在棺材里放上了一张老婆初恋情人的照片。更夫说,带走这张照片吧,你一直忘不了他。那时候唐小丫才知道,更夫和老婆的婚姻是包办的,老婆心里一直只有初恋情人。唐小丫那时候觉得更夫是一个很可怜的男人。那天她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一些人在放二踢脚,道士们把一个普通的白天,搞得鼓乐阵阵。唐小丫听到更夫对着棺材说,婉,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现在我送你上山吧。
       更夫没有哭,但是唐小丫却想哭。她突然觉得更夫其实比唐大军和柳生都要好,因为他的心软。女人最怕的是男人心硬。现在,唐二扳着手指头,在一个雨水充足的日子里,历数着更夫的种种好。唐小丫听得有些烦,最后她终于打断了唐二絮絮叨叨的缠足布一样的废话。唐小丫说,是更夫让你来说媒的,还是你自作主张来说媒的。唐二说,是更夫,更夫早就看上你了。唐小丫说,好,我嫁给他。唐二愣了,她嘴巴不停地说着更夫的种种好其实没有一点用处,原来唐小丫想要知道的,只是是不是更夫提出来的。
       唐小丫带着十岁的女儿唐时月嫁给了赤脚医生唐更夫。那是一段幸福的岁月,唐小丫经常去村卫生所里闻那种药品的味道。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更夫为病人们打针,挂盐水,开药,听着村民们和更夫聊天。唐小丫感到很满足,她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男人对她很好,不愿意她干活,只愿意她坐着。男人还为她买了一只收音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小丫就会坐在家里听着收音机里的人,像唐二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不同的是,唐二说的是土话,收音机里的人说的是卷着舌头的普通话。有时候听着听着,唐小丫就会想,我是不是已经老了,我已经老到可以在阳光底下发呆了。
       唐小丫和更夫一起生活不到一年的时候,更夫不见了。更夫不见是因为他跑了。唐小丫记得那是一个雪天。雪天让唐小丫的心宁静起来,她一直都在看院子里的雪,慢慢地变厚。然后唐二就出现在院门口了,唐二的鼻子冻得通红。她说不好了唐小丫,更夫挂盐水时把昌伟给挂死了。昌伟是村里的一个年轻人,长得白净腼腆,唐小丫记得他喜欢戴一顶绿色的军帽。唐二说昌伟嘴里冒着白泡,送到镇医院没有一会儿就死了。更夫已经跑了,更夫不跑的话,他的皮一定会被昌伟家的人剥下来做灯罩的。
       唐二后来就走了。唐小丫想,更夫恐怕不会再回来了,自己又要和唐时月两个人生活了。黄昏降临的时候,院门被撞开了,院门外聚了好多人。昌伟爹和昌伟兄弟,抬着昌伟的尸体进门了。他们把尸体放在了堂前。昌伟爹说,更夫呢?唐小丫说,他肯定不会回来了。昌伟爹说,他回来的话,我把他的皮剥下来。唐小丫想,昌伟一家果然是看中了更夫的皮。院子里很闹,院子里挤满了人。唐小丫说,你们说吧,想要怎么样?昌伟爹说,更夫不在,你来给我们家昌伟磕头。
       唐小丫说,好,然后她就跪了下去。这个黄昏,唐小丫把头磕破了。但是昌伟一家没有让她起来,她只好继续磕。她看到院门口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那是唐时月放学回来了。唐时月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妈妈对着一个死人磕着头。唐小丫想,唐时月一定被吓坏了,一定要哭了。但是唐时月竟然没有哭,唐时月知道自己的继父更夫已经把一个年轻人医死了。唐时月走到唐小丫身边,拉了一下唐小丫,说,妈你起来,我来替你磕头。
       唐小丫说,孩子,这是妈的事,你走开。唐时月说,我不走开,我要替你磕头。你不起来的话,我也跪下来了。唐小丫说,好,那咱们一起磕。唐时月也跪了下去,她的人长得很小,所以她的身体的一大部分被书包挡住了。许多人看到,一只书包在不停地动着。母女俩都咬着牙,她们的额头上都留下了血印。昌伟爹长叹了一声,说你们起来吧,你们把房子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唐小丫带着唐时月,在这个落着雪的晚上踩着积雪回到了以前的家。更夫医死人了,他没有拿钱赔人家,房子当然就被人家给没收了。唐小丫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紧紧拉着唐时月的手。她们的面前,是一个无比安静的黑夜,到处闪着白亮的雪。她们对视了一眼,却笑了起来,笑出了很大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夜色里窜来窜去的。她们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然后她们回到了熟悉的家,推开院门的时候,那棵枣树身上的积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像是树的笑声。
       四十岁
       唐小丫听说更夫去了广州,在一个码头帮人扛包。唐小丫一点也不希望更夫帮人扛包,更夫应该做一个赤脚医生,身上应该充满药品的气味。但是,现在的更夫不是她的了,更夫是一个不可以回到唐村的人。因为他让一个喜欢戴军帽的漂亮小伙子,突然之间在村庄消失了。
       唐小丫的生活依然平静。她四十岁了。看到院墙上爬着的藤蔓时,她就觉得那藤蔓不是她,而是女儿唐时月。唐时月已经十四岁,十四岁的唐时月不再瘦弱,人长得高高的,很漂亮。唐小丫望着唐时月的身体,那里面灌满了力量,随时都会爆开来。唐小丫开始对唐时月的身体感到担心。尽管唐时月还没有发育,但是她已经长得有些高了。
       唐小丫的四十岁时,碰到了两件事。一件是,唐时月长大了,唐时月长大的时候很慌张,说,妈,有血。那时候唐小丫在睡一个漫长的午觉,她在迷朦中睁开了眼睛,看到床前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个身影说,妈,有血。唐小丫就坐直了身子,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了站在床前的唐时月。唐时月的裤子上,有一大摊血。唐小丫笑了,说,长大了。
       然后唐小丫就帮着唐时月料理了一切。并且告诉她,你长大了。唐小丫突然之间对唐时月感到了某种陌生,总是认为以前的唐时月是她的,长大的唐时月,好像正在从她这儿慢慢地剥离开去。这时候唐小丫的心里就感到了凄凉和悲哀。
       唐小丫碰到的第二件事是,她住院了。她的肚子上摸到了一个硬包,就去了医院。她是一个人去的,经过医院边上那棵泡桐时,她用手摸了摸泡桐的树身。她想,做人不如做树。然后她看到了镇医院,已经在外墙上包上了磁砖。包上白色磁砖后的医院,在阳光下就更闪着光芒了。唐小丫的眼睛就在这时候被刺痛了一下。然后她进入了医院,找到了医生。她对医生说,医生,我肚子上有一个硬包。
       医生让唐小丫躺下来,摸了摸,又让唐小丫做B超。然后医生拿着B超单对唐小丫说,子宫肌瘤,需要手术。唐小丫就在医院住了下来。动手术的时候,唐小丫看不到泡桐了,手术室比以前高级了许多,有许多灯罩在她的身体上。后来唐小丫看到了手术中割下来的瘤,装了满满一搪瓷盆,在这一天的黄昏,无比腥红着。医生说,连同子宫一起摘了。唐小丫闭了一下眼睛,她想,自己只剩下半个女人了。
       唐小丫在四十岁动手术的好处是,女儿唐时月已经很懂事,她会照顾唐小丫。她不太爱说话,但是却把唐小丫照顾得很熨贴。这让唐小丫想到了自己拎着一篮土豆跪到医生面前时的情景。唐小丫就想,这个孩子没有白养。
       唐小丫出院的时候,是走回家去的。唐时月一直搀着她。走到路边那棵泡桐身边的时候,唐小丫停住了,回过头去看那座医院。唐小丫说,唐时月,妈是不是老了。唐时月说,妈,你不显老。唐小丫说,十多年前,妈在这医院里生下了你,怎么就觉得像是在昨天生的你。唐时月笑了,昨天生我,我能长那么高?那我就是一个妖怪了。唐小丫也笑,她们很缓慢地向着唐村走去,她们走得缓慢是因为唐小丫身上的伤口还是新的。所以,通往唐村的道路,显得无比漫长。像人生一样。好在唐小丫和唐时月不怕漫长。快到村口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唐二。唐二的脸上堆起一个向日葵一样的笑容说,唐小丫,你终于回来了。我有事儿找你呢。
       唐小丫笑了,说你又来做媒了吧,你除了做媒还会有别的事找我吗?唐二我告诉你,你不用花心思了,我不会嫁人了,因为嫁人一点意思也没有。唐二确实就是来做媒的,她听唐小丫一说,就愣了一下。但是她没有灰心,她说你知道对方是谁吗?是农机站的站长。唐小丫说,站长怎么了,我认识站长,站长长得像武大郎一样高,站长还是个秃头。我嫁给他,你让我搂着秃头怎么睡得着。他那么好,唐二你自己嫁给他吧,我不嫁了。
       唐时月大笑起来,她挽着妈妈的手,一起走向了自己的家。她们预计着那棵枣树一定在迎接着她们俩,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们看到的是唐妈妈。唐妈妈手里拎着红糖包,温和地说,小丫,我来看你。
       唐小丫的鼻子就那么酸了一下。她拉着唐妈妈的手一起进了院子,两个本来是婆媳的女人就坐在枣树底下聊着事。后来唐妈妈走了,她的头发全白了,唐小丫就想,再过些年我的头发和她一样白。唐妈妈走之前,告诉唐小丫。唐大军转业了,在县卫生局里上班。小孩已经八岁了。
       唐小丫望着唐妈妈起身,像影子一样飘出院子。唐小丫看到了唐妈妈送来的草纸包着的红糖包,那红糖包像一个可以暖手的小壶一样,唐小丫就一直捧着这个红糖包,想起了她第一次去为柳生打掉孩子时,唐妈妈也送来了红糖包。然后唐小丫开始想唐大军,唐大军曾经送过她插在瓶子里的一束油菜花,现在那束花早就变成泥了。唐大军现在是胖了,瘦了,老了?唐大军一定坐在卫生局干干净净的办公室里办公吧。
       唐小丫呆呆地坐在那棵枣树下,唐小丫看到自己家的烟囱举起了一缕烟,那是唐时月在做饭。唐时月是个听话的孩子,唐小丫觉得,唐时月的生命,就等于是自己的生命。
       一粒枣子掉了下来,砸在唐小丫的头上。唐小丫捡了起来,用手擦擦,放进嘴里。枣子的清香,马上在她的嘴里荡漾开来。
       四十三岁
       唐小丫的院子,已经很老了。唐小丫的那棵枣树也老了,但是枣树老了仍然能结枣,这让唐小丫坐在枣树底下的时候感到欣慰。唐小丫四十三岁的某一个夏天的清晨,她在枣树底下梳头发。唐时月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到唐时月光洁的面孔时,心里就激灵了一下。自己十八岁被柳生骗到田里时,也是如此光洁的面孔吧,怎么就那么快一个轮回了。
       唐时月走到唐小丫的身边,说,妈,我来给你梳头。唐小丫就把梳子交给了唐时月。唐时月很认真地梳着头,她还为唐小丫拔下了一根白发。那根白发交到了唐小丫的手里,在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唐小丫想,真的老了。然后,在第二天的清晨,唐时月就拉着一只拉杆箱离开了唐小丫,她去温州了。她考上了温州医学院,几年以后,她就是一名医生。唐小丫希望唐时月成为一名医生,因为她对药品的气息很迷恋。如果唐时月当上了医生,她就可以经常去医院看看唐时月。
       唐小丫倚在院门边,望着被清晨笼罩着的唐时月一点点远去。她的心一下子空落下来,觉得无边的寂寞就要来临。唐时月去了医学院上学没多久,唐小丫就进了镇医院。她托人找到了院长,说希望找份临时工,因为她要供女儿上大学。院长是个慈眉善目的人,答应了,说那就到医院做护工吧。唐小丫在院长办公室里,望着窗外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觉得这做人怎么就像找不到方向的风筝一样,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
       唐小丫真正融入到医院去了。她的身影每天都出现在医院,她不爱说话,所以她只给病人和医生护士们一个像开水一样淡的笑容。很多时候,她在医院里转悠,看那些挂号的、拿药的人,看那些医生护士偶尔间的调笑,看医院食堂里排队的人们。有时候,她会竖着耳朵听那些哭声,那些哭声总会隔三岔五地在医院里响起来,那是因为医院里时常有人死去。有一天,她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抬了进来,他是一个壮实的拖拉机手,被血糊住的手臂像水桶一样粗大。但是再粗大的手臂,也没能挡住一辆大货车从他身上压过。他的嘴角在冒着粘稠的血泡,就连胸口也冒着血,一块脏布扔在了胸口,但是也没能挡住血。一个女人在哭喊着,哭得有些抑扬顿挫。她拼命地摇晃着男人的身体,好像要把男人从生死间的那条线上给摇回来。唐小丫说,你别摇了,你摇有什么用。女人根本没有听到唐小丫的声音,唐小丫的声音最多像一根细细的线一样。后来唐小丫走过去,走到女人的身边,大声说你别摇了,你是不是要把你男人的血全部摇光。女人愣了一下,她不摇了,她可能觉得唐小丫的话是对的。于是她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唐小丫的两个瘦肩摇起来,就像唐小丫时常摇院里那棵枣树一样。唐小丫表情木然地望着不远处的那棵泡桐,她看到一片手掌大的树叶掉下来,再一片,又一片,她就一直数着那些叶片。女人的手上,全是她男人身上冒出来的血。那些血落在了唐小丫的肩头,唐小丫轻声说,女人,你把我的肩头弄得血糊糊一片了。我在这儿做护工,我浑身是血的样子,谁还要我做护工?
       后来,那个男人死了。后来,那个女人的哭声减轻了。再后来,那个女人就和男人一起消失了。唐小丫想,过一段时间,女人会不难过的,女人会好好生活的。然后,然后唐小丫看到了自杀的人,喝了农药,来洗胃,因为他失恋了。他的女朋友跟了一个更有钱的男人跑了。唐小丫就想,做男人也难。接着,她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种原因死去的人,他们几乎是排着队进医院的,他们接受了唐小丫目光的检阅,或者说是唐小丫太过于关注这些生命垂危或生命消失的人了。唐小丫还看到妇产科门口的一些小女孩,她们还那么小,她们一定是镇上的中学生,她们看上去比唐时月都要小多了。她们是来流产的,据说现在流产不怎么痛了。唐小丫想,科学真好,科学可以让本来痛的变成不痛。唐小丫就感叹,即便是流产,也是现在的流产比从前的流产幸福。这让她想起了从前的流产,从前的唐大军。唐大军没有碰过她,一个指头也没有,但也许就是因为唐大军没有碰过她,所以才让柳生碰了她。
       唐小丫的思绪,在医院的任何角落飘飞。她的目光,也在医院的走廊、楼梯、办公室、病房游移不定。大家都说唐小丫是个好护工,因为她总是细声细语的,她的脸光洁而和蔼,她很像一个不爱讲话但却亲切异常的亲人。院长在大厅里碰上了唐小丫,院长说,唐小丫,大家都说你不错。唐小丫说,是的,我很不错。院长就愣了,他想唐小丫一点也不谦虚。唐小丫说,我会一直好下去的,我把医院当家了。
       这是一句听上去很高尚的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有些变味,但是唐小丫的嘴里说出来,却是真诚的。唐小丫有一次站在了太平间门口,她扶着那堵老墙,想象着太平间里的阴冷。唐小丫想,人死后为什么都会到这里面去,为什么要叫太平间呢,是不是死了就太平了。唐小丫是不可能想透这个问题的。有一天唐小丫在医院的后院里,看到了一只狗。唐小丫经常去后院,因为那儿有一只硕大的缸,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缸上有花纹图案,说是有一个和尚,是在这里面圆寂的。唐小丫就抬起眼,把目光抬得高高的,希望能看到很远的明朝,或者清朝,一个和尚微笑着坐在缸里,慢慢地死去了。唐小丫很喜欢这样的死法,因为这样的死法最安静。现在,这只缸里,盛着早已发绿了的水,水上浮着莲花。唐小丫时常把手伸进水里去,把水舀起来,浇在莲花上。
       这是一个不太有人来的后院,开着一些莫名的小花,一些绿色的植物在无拘无束地生长。唐小丫喜欢这样的无拘无束,然后,唐小丫在缸边,看到了一条狗,这条狗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条狗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唐小丫一眼,好像懒得理人一样,又闭上了。唐小丫蹲下身去,用手捋着狗身上脏兮兮的毛。后来她抱着狗走了,她去食堂找到了张二毛。张二毛是食堂卖菜窗口的,张二毛说,干什么?唐小丫说,我要肉汤和饭。张二毛看到了唐小丫怀里的狗说,这是一只癞皮狗,人家丢掉的。唐小丫看着张二毛的眼睛说,不是的,这条狗从现在开始,叫唐唐,它是我的。
       唐小丫从此就有了唐唐。唐唐很快长胖长好看了,而且唐唐的心情也不错。唐唐很忠实地替唐小丫看着院子,和院里的枣树,送唐小丫上班等唐小丫下班。唐小丫把唐唐看成了儿子。女儿上大学了,唐小丫又认了一个儿子。张二毛说,唐小丫,你为什么养条狗呢?唐小丫说,狗比人差在哪儿?
       唐小丫在一个黄昏,看到了一个曾经熟悉的人。那个人被人从一辆救护车上抬了下来,放在轮车上。轮车在快速地前行,一个护士边跑边高高地举着吊瓶。唐小丫看到这个人的身上盖了白单子,脸色很苍白,而且头发居然白了半边。唐小丫看着一辆车,无声地从身边滑过,滑向急救室。唐小丫就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这个男人,叫作柳生。
       唐小丫一直坐在急救室的门口。她知道自己早就不爱柳生了,但是她的心还是开始难过起来。至少她以为,柳生不该现在就死。唐小丫一直在急救室门口坐到晚上八点多,急救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医生边解下口罩边走了出来。他们在说着一个本镇新闻,是关于镇长和一个开饭店的老板娘的事。唐小丫站起身来,挡在一个女医生面前说,医生,他死了吧。他一定是死了,是不是?女医生奇怪地看了这个很面熟的护工一眼,说,是的,他死了,心肌梗塞。
       唐小丫一下子呆了。她重重地坐回到木凳子上。接着,一辆车子推出来。唐小丫知道车上会是谁,知道车子会推到哪一个房间去。脚步声很杂乱,像一场杂乱无章的春雨。唐小丫就被这场声音的春雨淋湿了。突然之间,她盼望着唐时月回到身边。她的脑海里,浮起的是大片的油菜田。一个英气勃发的小伙子,把她压在了身下。而她的身下,是清香的湿润的泥土。她的眼睛里,是装也装不下的蓝天。她听着那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气喘吁吁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永远在世界上消失了。
       唐小丫的心一直难过着。她的胃里开始不停地冒着酸水。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守在急救室外,还没有吃晚饭。于是唐小丫就去了食堂。食堂亮着暗淡的灯,张二毛在哼一首流行歌曲。但是他没有哼好,他哼得很难听。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唐小丫,唐小丫的手里举着搪瓷的饭盆。张二毛说,你还没吃饭吗,你看看你,你是不是想看看肚子和背贴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唐小丫却举着饭盆,微笑着说,柳生死了。
       四十五岁
       张二毛是医院里对唐小丫最好的一个人。唐小丫一个人去打菜时,张二毛从来不收菜票。唐小丫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却习惯了。有好几次,张二毛看唐小丫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唐小丫感觉出来了,她并不对张二毛反感。张二毛的儿子在杭州开着一家软件公司。据说生意做得很大,而且反对他去当厨师。但是张二毛还是当了厨师,他喜欢厨房,他觉得不在厨房呆着会生病的。所以有一天,张二毛在食堂里,非常含蓄地对唐小丫说,要不要我天天烧菜给你吃。
       唐小丫转过身,盯着张二毛吃吃地笑了起来。张二毛的老脸一下子红了。张二毛用手抓抓头皮。唐小丫喜欢张二毛的这种腼腆。有一天晚上,唐小丫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张二毛走了过来,张二毛手里拿着一只饭罐。张二毛走到长条凳边也坐了下来,把饭罐一放说,这里面是笋干烧肉,我亲自烧的,味道一定很好。唐小丫没有去看饭罐,而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盏灯,灯的周围,有许多小虫在疯狂地跳着舞。唐小丫对着灯光说,你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吧。
       张二毛说,是的,我是想说什么,我想说,我们俩个孤男寡女的,都寂寞,你看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很长的时间里,唐小丫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看着那群虫子跳舞。她一直在想,那群虫子累不累?后来张二毛把手伸过来,他用手抓住了唐小丫的手,害怕唐小丫会突然跑掉似的,紧紧地抓着。唐小丫叹了一口气说,我得问问唐时月,孩子大了,我得问问我们家时月。张二毛说,那我也问问我们家张爱梯,大家都说他那是爱梯行业,都叫他张爱梯了。唐小丫笑了起来,爱梯,多奇怪的名字。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唐小丫就拨通了唐时月的电话。唐小丫绕了一个很大的弯,问了女儿一些情况,然后她鼓起勇气说了,说张二毛你知道吧?唐时月说我知道,你不是经常提起张叔叔吗?你替我向他问好。唐小丫说,你张叔叔说,想,想和我一块儿住,有个伴。唐时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妈,咱们别再吃人家免费的小菜行吗?后来,唐时月把电话挂了,唐小丫一直捏着话筒不肯放,好像在等着唐时月回心转意。
       这一个漫长的夜晚,唐小丫和张二毛傻愣愣地坐在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他们其实只说了开头的几句话。唐小丫说,唐时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张二毛也说,张爱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张爱梯说,年纪大了怎么还要想这种东西。我说什么东西?张爱梯说,女人呀。然后张爱梯就把电话挂了。唐小丫笑起来说,你们家张爱梯,不是个东西。张二毛也认真地说,是的,我也觉得他不是个东西。
       后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张二毛一直将手盖在唐小丫的手上,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坐到了天亮。天朦朦亮的时候,张二毛站起了身子,对唐小丫说,我要离开了,去杭州。我儿子让我去杭州。我也不想呆医院了,我怕看到你又不能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心里会难过。我怕切菜时,切下手指头。烧菜时,烧糊了。所以我还不如离开。唐小丫认真地看了张二毛一眼说,那你走吧。
       张二毛果真走了,在走廊上慢慢地决然地离开,在楼梯口拐了一个弯,他下楼了,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唐小丫的心里,就难过了一下。这时候她才发现,现在她除了唐唐,仍然是什么也没有的。
       唐小丫去了医院的后院,那儿仍然空无一人。早晨的空气很清新,那些植物和泥土的潮湿气息,往唐小丫的身上扑去。唐小丫走到那口大缸边,仍然把手伸下去,舀起一捧水,浇在了那朵睡莲花上。
       四十七岁
       张二毛消失了。唐小丫又在医院呆了两年。女儿唐时月就要毕业了,她还交了男朋友,她寄来了男朋友的照片。男朋友戴着眼镜,脸色白净,很温文地站在一张彩色照片里,对着唐小丫腼腆地笑着。唐小丫很开心,一开心就在家里当着唐唐的面落下了眼泪。她真正意识到,女儿将不再是她的了。她真的就只有唐唐了。
       唐小丫去找了院长,因为唐时月想要找工作,找工作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唐小丫坐在院长室的人造革沙发上,说,院长,我们家时月成绩很不错的。院长说,噢,成绩很好呀,在哪儿上学。唐小丫说,在温州医学院,就要毕业了,我找院长,就是想为她在咱们医院里找一份工作。院长想了想说,院里倒正想进几个人呢,这样吧,先来医院实习,然后看她的业务水平和表现再定,你说行不行。唐小丫说,好的,谢谢院长了。我女儿的男朋友也是学医的,也是本科生,你看能不能让他们都在咱们医院里实习。院长点了点头说,唐小丫你可真行啊,你这是一拖三。唐小丫笑了起来,说,谁让院长心地善良呢。院长说,不过我告诉你,新院长就要调来了,如果我走了,走之前我会和新院长交代的,让他收下你的女儿和女婿。唐小丫忙纠正说,那不是女婿,是女儿的男朋友。院长说,现在什么年代?女儿的男朋友,早就是你的女婿了。唐小丫明白院长指的是什么,脸就红了一下。
       唐时月就要回来了,唐小丫很开心。唐小丫在一个初夏的清晨,站在院子里用竹竿打枣子吃。她的心情变得很好,她很开心地吃着枣子,很开心地和唐唐说再见。然后她去了医院,她要去医院上班。经过路边那棵泡桐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走到泡桐身边,对泡桐说,泡桐,唐时月就要回来了。以后,唐时月也要经常地经过你的身边。泡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落下一些淡紫的小花来。一会儿,唐小丫的脚边就落了一地的花。唐小丫小心地抽脚出来,她怕踏碎了那些花。然后,她离开了泡桐,向医院的门诊大楼走去。
       唐小丫仔细地站在医院的大门口,认真地盯着那个大大的鲜红的“拆”字看着。这儿,将有一条高速公路要通过,据说省里要建四小时交通圈。唐小丫想,这座有着尖顶的医院就要不见了,以后在这儿出现的是一条像消防水带一样扔向远方的水泥路。唐小丫觉得有些惋惜,那是她流产的医院、生孩子的医院、切除子宫的医院、工作的医院、有着短暂爱情的医院。唐小丫这样想着,就伸手出去抚摸着粗糙的墙壁。她觉得,医院像一位亲人。
       唐小丫后来出现在病房,她像一枚亲切而温暖的金子一样,替病人料理着一切。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唐二会到医院来找她。唐二站在楼梯口,截住了唐小丫。唐二笑着,说,小丫。唐小丫也笑了,说,唐二,我最近不想嫁人。唐二说,谁让你嫁人了,我告诉你,是更夫回来了,更夫从广州回来了。他是爬火车来的,他说苦够了,就是被昌伟一家打死,他也要死到家里来。但是他不小心从车上跌下来,一条腿被火车轧断了。
       唐小丫一下子愣住了。她一点也没有想到,更夫和他的药品的气息,还会回到村庄里来。唐小丫的脸上,浮起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这个男人胡子拉碴,用一条腿站在唐村的大地上,正等待着唐小丫的归来。唐小丫想,我得回去,更夫回来我如果不回去的话,我还算不算人。她请了假,匆忙地奔下楼去。在楼梯口,她碰到一个男人。男人的头发微秃了,长得很壮实的样子。男人说,同志,我想问一下院长室怎么走。
       唐小丫胡乱地指了一下,就要往楼下奔跑。但是她又突然停住了,她缓慢地转过身去,看到男人也转身在看着她。男人就是唐大军。唐大军说,唐小丫,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哇。唐小丫的鼻子一酸,差点就要哭出声来。唐小丫想起了,三十年前,唐大军送给她一束插在盐水瓶里的油菜花。那是陈旧的爱情了,陈旧得应该是褪了颜色了。唐大军的嘴唇动了动,轻声说,小丫,你在这儿干活吗?唐小丫说,是的,我是护工。唐大军说,我被调来这儿当院长,我是来交接的。
       唐小丫愣了一会儿,然后她就笑了起来,她在想为什么该来的都在同一时间内到来了。唐小丫说,好,以后你就是我的领导,你多关照我。唐大军说,咱们医院马上就要搬到新大楼去了,你知道吗?唐小丫说,我知道的,搬到哪儿,都还是医院。唐小丫又说,我要走了,好像更夫回来了。
       唐小丫没有再说什么,她仍然像一只飞奔的鸟一样,俯冲下楼去。但是她知道唐大军一直在看着她,唐大军的目光在她的身后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抛起来,罩下来。唐小丫终于冲出了这张网,冲出了医院,冲向亲切的唐村。她的脑海里,乱成了一团,一会儿是更夫,一会儿是唐大军,一会儿是唐时月,一会儿是唐时月的男朋友。她想着自己阴差阳错的人生,就觉得有些难过。然后,她经过了一个石宕。石宕正在放炮,响亮的哨声早就响过了,但是走神的唐小丫没有听到。唐小丫继续往前走着,她听到了一声巨响,一抬头,一块巨大的石头向她扑来。她本来想笑一下的,但是她没有时间笑,就倒下了。石头击中了她的身体,血就喷涌了出来,一下子把那块石头给染红了。
       唐小丫被送往了医院。她听到了许多嘈杂的脚步声,她还听到了唐大军的声音。唐大军正在命令着医生,一定要把唐小丫救活。听到这样的话,唐小丫就感到了温暖。也许唐大军确实就是爱着自己的,如果没有柳生,她的命运就整个地改变了。医生正在做着术前准备,一会儿,唐小丫看到了两个人。他们是匆匆赶来的。一个人是更夫,他果然变老了,他身上一点也没有药品的味道了,他神情木讷地拄着拐杖站在唐小丫的面前,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另一个人是唐妈妈。唐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唐妈妈俯下身去,紧紧地握住唐小丫的手,把嘴巴贴近唐小丫的耳边,轻声说,孩子,我给你准备了红糖包,等着你出院呢。
       那温暖的红糖包让唐小丫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嘎嘎的喑哑的声音,那是有一些血泡在喉咙里翻滚着。唐小丫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了两个字:妈妈。
       然后,唐小丫就被医生推进了手术室。推进手术室以前,她看到白发苍苍的唐妈妈,正在抹着眼泪。她就笑了,想,唐妈妈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唐小丫在手术的时候,听到了流血的声音。流血的声音,就像河水的声音。唐小丫想,原来血的声音是这样的。她一直在想着,唐唐呢,唐唐没有了她,晚饭去哪儿吃?唐唐怎么可以没有了妈妈呢?她还在想,那棵泡桐,怪不得在早晨的时候落下了那么多花。如果泡桐是一个女人,那一定会成为她的好姐妹。她还在想,唐时月呢,唐时月一定和男朋友一起,正从温州赶往唐村吧。唐小丫还想到,自己和医院,一直都没有分开过,自己一直都是医院里的人。其实她不喜欢新医院,那座新医院的大厅里,居然还有电梯。她喜欢的是老旧的医院,她喜欢着旧医院上空的尖顶,喜欢着后院的那只大水缸。后来,她就什么也不想了,因为她听到一个医生说,通知家属,准备后事。
       医生说得很简洁。唐小丫拼命地挤出了一滴眼泪,和自己告别,也和医院告别。唐小丫最后的心电图上的显示是:再见,医院。此后,就是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是唐小丫另一个世界上的,路的开始……
       海飞,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后巷的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长篇小说《花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