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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麻爷进京
作者:傅爱毛

《天涯》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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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爷想到北京去一趟。他怕再不去的话,就去不成了。
       麻爷今年八十三岁。乡下有句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麻爷认定,自己闯不过八十四这一关。在进阎王殿以前,麻爷只剩下最后一个心愿:到北京走一遭,去见见毛主席。
       说起来,这个去北京的心愿埋藏在麻爷心里已经几十年了。但,几十年过去,他愣是没能去成。原因很简单:老是凑不够路上的盘缠钱。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麻爷就变得老眼昏花、满头白发了。但,那个想去北京的念头却像一棵百年老树一样,仍然盘根错节地窝在他的心里头。而且,随着暮日的临近,那棵树越长越疯。弄得麻爷整日介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稳。
       儿子麻三见老爷子心事重重、坐卧不安的样子,便问他:
       你是想吃啥子稀罕物吗?说出来我去买。麻爷摇摇头。
       麻三又问:你是想我姑婆了吗?想了我去接她来。
       麻爷又摇摇头。
       麻三便急了:你到底想要么样?说出来嘛!不说出来哪个晓得?
       不是麻爷不想说,实在是他开不了那个口。他晓得,要去北京一趟,得花老鼻子钱哩!儿子麻三手头急辣辣的,外头还拉着一屁股的饥荒。自己怎么忍心再叫他去花这份闲钱哩?不说呢,麻三却是不依。于是,麻爷狠狠心、咬咬牙,嗫嚅着说道:
       我,我,我想看看毛主席。
       麻三一听就笑了。说:那还不容易?我去买张毛主席像来,给你挂在堂屋的墙上,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麻爷眨巴眨巴眼睛,像一个向大人讨糖吃的孩子那样,低眉顺目、满脸惭愧地说道:我不要看挂在墙上的像。挂在墙上的像谁个没见过?我想看看真的毛主席。
       麻三一听就傻哏了。谁都晓得,真的毛主席在北京。要去看他老人家的话,就得到北京走一趟。那是容易的?
       北京呢,要说也不是太远,离他们家也就是两千多里的路程。但,他们石窝子村老老少少百十口人,还没有一个去过呢。祖祖辈辈住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深山旮旯里,除了到圩上赶个集,连县城都很少去。哪里有机会去北京哩?
       话说回来,他们虽然没有去过北京,却人人都知道北京。祖国的首都,怎么会不晓得呢?不过,麻三对北京的概念就只有一个天安门城楼的印象。小时候识字课本的第一页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说起来惭愧,几十年过去了,麻三对北京的印象依旧停留在课本的那幅插图上,别的就没有了。
       现在,老爷子提出来想去北京,麻三便仔细地盘算了起来。
       2
       明摆着的,要去呢,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乘飞机。二是搭火车。三是坐汽车。麻三先否定了乘飞机这条路。飞机票贵得吓死人。那笔钱就是问别人借恐怕也借不来,借不来就不去想了。接下来,麻三又否定了坐汽车这条路。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胳膊腿儿都不禁打磨了。在长途汽车上颠簸几十个钟头,那把老骨头还不给颠零散了?飞机坐不起,汽车坐不了,剩下来的,自然就是坐火车了。火车麻三是坐过的。说的是坐,其实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坐。他乘的是过路车,上了车以后,车厢里已经挤得满满的,连过道里都是人。他仄着身子在车上站了十几个钟头,脚都麻得没了知觉。而且憋了一大泡尿在肚子里,差点没憋出毛病来。车厢里人太多,根本挤不到厕所那疙瘩去。那份罪,老爷子能受得了?老爷子要坐火车的话,只能坐卧铺。麻三打听了一下,要给老爷子买一张去北京的硬卧火车票,一共要花掉三百三十八块钱。若是再算上回来的路费,就是六百七十六块。当然,老爷子不可能一个人去北京。要去呢,自己就得陪着。若是再加上自己的路费,就是将近一千五百块钱了。
       一千五百块钱对麻三来说是个什么概念呢?那得从麻三的收入算起。麻三的收入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种了地卖粮食,另一个是喂了猪卖猪。一般来说,种一亩地会挣三百块钱。还不带肥料、人工的投入。喂一头猪也会挣三百块钱。不过,也不能算饲料钱。算上饲料钱还落不到三百块呢。现如今猪饲料贵得很,差不多赶上人吃的粮食价了。许多庄户人家都不喂猪了。喂不着,只跟上白搭工。麻三好歹还喂着一头。买不起饲料便抽空子打猪草来给它吃。喂成一头艰难得很哩。
       这样一说就很明白了。若是用猪来算的话,两个人去北京一趟相当于花掉了五头大肥猪。喂成一头猪差不多要半年多的时间,五头猪,得喂两三年呢。若是用粮食来算的话,相当于他们家整整一年春秋两季的收入。实际上,他们不可能把收的粮食全部卖掉,得除下口粮来,剩下的余粮才能卖。这样一来,就得卖两年的粮食。粮价呢,还一年比一年地看贱。
       话说回来,麻三手头如果现成有这么一笔钱,也好办。豁出去买两张火车票,圆了老爷子多年的心愿,也是应该的。问题是麻三没有钱。差不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没有也就罢了,老爷子知道,他着实是给儿子出了个难题。再说,都土埋脖子的人了,去也罢、不去也罢,两眼一闭,啥都没有了。去了还不是白搭?麻三呢,却不这么想。麻三想的是:老爷子眼见得日薄西山了,能去就尽量去一趟。去这一趟死也不亏了。不然的话,老人家两腿一蹬去了西天,他做儿子的,脸往哪儿搁呢?麻三反反复复地琢磨了几天,最后决定:去!无论如何也要去。不就是去趟北京吗?又不是去美国。身上长着两条腿,还怕走不到北京城?而且,麻三打定主意:飞机、火车、汽车,哪怕是火箭哩,统统都不坐了。他要用双脚走到北京去。
       决定了以后,麻三就开始做准备了。
       3
       首先准备的是车。麻三不坐车可以,老爷子不坐车却是不行。麻三虽然没有别的车,却有一辆牛拉的架子车。那辆架子车好久不用,一些地方已经坏了。麻三把它从柴屋里弄出来,放到院子里,该钉的钉、该锤的锤。鼓捣了三天的工夫,还真给捣置好了。
       车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剩下的事情就好说了。麻三仔仔细细地考虑了几遍,需要带的东西大致还有以下这些:两张草席;一块塑料布;一只打气筒;一床干净被褥;一条毯子;一个帆布做的遮雨篷;一件身上穿的雨衣;一双雨靴;各自一身换洗的干净衣裳;一个手电筒;一只水壶;一顶草帽;一只尿壶;两盒万金油;一个半导体,几节干电池;一只旱烟袋锅,几两烟丝;三十斤地瓜;三十斤红萝卜;五十个石子饼,一瓶黄曲高粱酒。另外还有二十丸感冒灵,二十丸氟哌酸。别的就不需要了。这些东西当中,除了感冒灵和氟哌酸需要花三块钱去买以外,其余的家里都有,把它们一一检点出来就行。需要预备的就是那五十个石子饼了。
       石子饼是他们石窝村特有的一种面食,跟新疆的馕差不多。新疆的馕是从馕坑里烤出来的,他们的饼是从石窝子里焙出来的。其特点是耐久存,放在通风的地方,一个月都不发霉、不变味儿。村里人要出门,一般都带这种饼做干粮。麻三的老婆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把五十张饼焙出来了。饼一焙出来就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
       时令正值农历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麻三觉得,对老爷子来说,这恰是个出门的好时节。迟一些或是早一些都不行,到了夜里寒气重,老爷子怕是耽不起。七月暑天里,地气儿是热的,夜里宿在户外也凉不到哪里去。
       接下来就是择个出行的吉日了。乡下有句俗话说:七不出门,八不回家。因此,麻三择在七月初九这一天动身。动身的时候一村子的人都赶出来看热闹,麻三只好把架子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跟乡亲们一一道别。麻爷呢,幸福地躺在车子里,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像个去姥姥家走亲戚的孩子一样。
       4
       麻三是个土生土长的山里汉子,虽说是几十岁的人了,身板还很强壮。拉着老爷子上了路,走得像飞风一样。他想,只要一路朝北走,不愁到不了北京城。反正走一步只会近一步,不会倒过来远一步。头一天劲头足,除了吃饭喝水,麻三几乎不曾歇过脚儿,拉着老爷子整整走了一百五十里的路。夜里,麻三把车停在一个小镇子上,先买了碗热汤面侍候老爷子吃下,然后才给自己开饭。他的饭食很简单:一张石子饼,一块地瓜,一只红萝卜。差不多餐餐如此。石子饼又厚又大,一个足有斤把重,吃下去就饱饱的了。地瓜和红萝卜都是清凉解暑的好东西,一进了肚子,便不饥不渴了。最要紧的是,不用花钱。
       时节正赶上三伏,天热得像蒸笼一样。麻三爷儿俩晚上就宿在街头的树荫子底下。老爷子呢,还躺在车上。麻三把草席往地上一铺,就在车旁躺下了。赶了一天的路,全身的筋骨都乏透了,刚躺下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蚊子在身上咬了一片子疙瘩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醒来,麻三先找地方洗了脸,抹把身子。侍候老爷子解了手后,给老爷子买来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服侍老爷子吃下,才花五毛钱给自己买来一大碗丸子汤,把石子饼掰碎了往里一泡,蹲着吃起来。吃完以后,又找地方给自己的水壶里灌了满满一壶水,然后就上路了。
       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麻三根据情况,有时候走大道,有时候走小路,比火车随意得多了。火车只能顺着两条轨道走,错一厘米都不敢。这样一想,麻三便觉得,他的架子车也有比火车强的地方。既方便,又稳妥,而且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自己就是列车长,神气得很呢。怕老爷子寂寞,来的时候麻三特意带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老爷子躺在车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梆子腔。听戏听得得了趣儿,有时候自己也跟着哼哼两句。他真的没有想到,眼见得要去阎罗殿里报到了,还能去北京城里走上一遭。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行。行行走走、走走行行,马不停蹄地向北挺进着。速度呢,不紧也不慢。走累了,就歇息一阵子,坐着抽口旱烟或是喝口酒,解乏又提神。饿了就吃,瞌睡了就睡,睡醒了接着走。虽说是在旅途中,麻三也没让老爷子忍受丁点儿的委屈。顿顿都弄来热饭热汤给他吃,自己除了啃干粮,一顿像样的饭菜都没舍得买过。老爷子在车上躺得久了,身上难免犯困,晚上歇下的时候,麻三便给他这里捏捏、那里捶捶,弄得他筋骨酥软、浑身舒坦了自己才睡。老爷子尿多,一个晚上少说也得尿个三五回。怕老爷子来回折腾着不方便,麻三每一次只要一听见动静,就一骨碌爬起来,拎了塑料壶替老爷子接尿。怕睡在户外,蚊虫叮咬,扰了老爷子的睡眠,每一次临睡的时候,麻三都在老爷子的身上先涂上万金油。让老爷子觉得,样样都像在家里一样自在呢。
       到第十七天的时候,爷儿俩终于到了北京城。
       5
       跋山涉水、辛辛苦苦地行程两千多里路,终于到了祖国的首都,麻三激动得直想大喊一声:北京,我的娘啊!不过,麻三没敢喊出来。北京是北京,不是他们山沟沟里,想喊就喊、就叫就叫。麻三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也晓得,到了大地方,得讲“文明”。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文明人”,在进入市区以前,麻三特意在一个叫作“西直门”的地方给老爷子和自己都洗了把脸,换上了一直放在车子上没舍得穿的干净衣裳。最后,还用手蘸着唾沫仔细地捋了捋头发,把每一根头发都弄得跟地里种的麦苗一样整整齐齐的时候,才正式进入市区。
       乡下人进城,本来就心里发虚,谁知,刚进了城,麻三就被警察给拦住了。警察不允许他的牛车进城,更不允许进天安门广场,说是有损首都的形象。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架子车,破破烂烂的,确实有些寒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街面上更是一尘不染,比他家的炕头都干净。想找一个放牛车的地方,还着实不容易哩。
       于是,麻三只好从西直门那里又退了出来。往回走了好半天的路程,一直走到郊区一个叫作“东苇路”的地方,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废品收购站,才大着胆子走进去,跟那个看门人说了一大堆子好话儿,还送了人家一些地瓜,人家总算同意,把他的破牛车暂时寄存在这里。
       没有了牛车,两个人只好坐公交车进城了。但,公交车开到西直门就不往前走了。人家告诉麻三,要去天安门得坐地铁。地铁是个什么玩艺儿,怎么个坐法,麻三却是不晓得。不晓得就问。能到西直门,还怕到不了天安门?问了几个人以后,麻三总算整明白了,地铁就是地下火车。一说要坐火车,麻三就有些犯愁了。他来的时候一共带了二百块钱,一路上给老爷子买吃买喝的,已经花去了几十块,哪里还有钱坐火车呢?麻三原本想,要坐火车,那票价往少里说也得几十上百块,谁知一打听,一个人才三块钱。三块钱就能坐一趟火车,麻三兴奋得跟个孩子一样,立时就眉开眼笑了。
       孰料,就在他高兴得眉开眼笑的时候,麻烦又来了。老爷子蹲地上站不起来了。原来,老爷子在车上躺了十几天没走动,两条腿歇出毛病来,走不成路了。麻三往地上一疙蹴,就把老爷子背了起来。
       6
       到了地铁站,麻三便只管跟着人流往前走,该走直路走直路,该乘电梯乘电梯,也不知道拐了几道子弯,弄得他迷迷瞪瞪,像一只傻斑鸠一样不辨东西的时候,终于到了卖票的地方。掏六块钱买了两张火车票,又乘了一次电梯,来到地下一层,才终于到了乘火车的地方。麻三觉得,这地铁简直跟个地下迷宫差不多,若不是一步不敢拉地跟在人群后面走,他非把自个儿给弄丢了不可。弄丢了自个儿事小,若是弄丢了老爷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哩!同时又觉得,这北京人实在是能,搞出这样一个名堂来,不知道要费多少的脑筋哩,单是想一想就叫人犯晕。
       令麻三犯晕的还有背上的老爷子。乡下有句不太恭敬的俗话,说的是:宁背千斤,不背肉墩。意思是说:宁挑千斤重的担子,也不愿背一个大活人在肩上。太累了。老爷子虽然枯瘦如柴,背在身上兜那么一圈子也够受的。
       到了站台那里,麻三把老爷子放地上,自己先喘了几口气,然后就开始往人群里打量。道轨旁边站了许许多多的人,有高鼻梁、蓝眼睛的,有黑皮肤、厚嘴唇的,还有一些头上裹着花格子方巾、脸上戴着黑墨镜的人,不用说这些都是远道来的外国人。麻三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老外接触,因而感到十二分地新鲜和好奇,跟见着了大猩猩似的,连眼睛都看直了。就在他瞪大眼睛瞄着外国人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的时候,火车来了,大家伙一齐往火车上挤,麻三也背着老爷子当仁不让地挤了上去。不过,由于背着个人,动作到底还是迟钝了一些,上去了以后,座位都给别人占满了,麻三只好站着。
       然而,北京毕竟是北京,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刚站了一会儿,就有人让出了座位。麻三向人家道声谢,然后把老爷子放到了座位上。老爷子在座位上坐定以后,眼睛就不够使了,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看啥啥稀罕、瞅嘛嘛新奇。多大个姑娘家,却穿着三岁孩子才穿的肚兜兜。还有的女孩子,上衣短得露出肚脐眼,裤子很长却没有腰儿,就在胯上斜吊着,将掉没掉下来的样子,看着叫人悬心得慌,恨不得伸出手去帮她把裤子往上提两寸。老爷子看了一阵子就看得不耐烦了,颤着嗓音问:
       毛主席呢?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哪疙瘩?
       麻三告诉他:毛主席在天安门呢。快到了。周围的人一听,敢情这爷儿俩是专程来看毛主席的,就告诉他们:坐反车了。地铁要去的是与天安门相反的方向。于是,到了下一站,麻三只好背着老爷子下了这辆火车,换乘对面的另一辆。不过,有一点让麻三感到安慰的是,不用另外再买票了。没花钱却坐了一趟火车,麻三觉得自己占了不小一个便宜,喜滋滋的。心想:这一次错不了了,一准能到天安门。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支着耳朵一心只听着广播里报站的声音。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半天过去了,他也没能听到“天安门”三个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坐错车了吗?麻三背着老爷子,在站台上问了好几个人,总算是整明白了:他坐那辆车中间是要换乘一次的。从环线上,换到直线上,然后才能到天安门。他中间没有换乘,只是绕着环线转了一个圈子而已。于是麻三只好背着老爷子再一次地上了火车。在地铁里整整折腾了一个半时辰,上上下下五六回,这一次,麻三终于来到了天安门。
       
       7
       背着老爷子站在人群中,望着令自己日思夜想的天安门城楼,麻三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过,他很快就把眼泪擦干了,怕挨警察的训。乡下人不懂规矩,也不知道这里叫哭不叫哭。按理说,到了这里应该高兴,应该开怀大笑才对,哭什么呢哭?于是,便咧开嘴,让自己笑。嘴上笑着,眼里的泪却又流了出来。于是,麻三便背着老爷子,一边哭着、一边笑着;一边笑着、一边哭着,在天安门城楼前来来回回地走。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走了好几个来回,把天安门看足看够,直刻到心里去以后,爷儿俩才在路边一个台阶上坐下了。
       一坐下来,麻三就看到了对面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毛主席纪念堂。已经到了毛主席的身边,老爷子片刻都不愿意再等,立时就要去看毛主席。于是,麻三从腰上解下水壶来,先侍候老爷子喝了两口,自己又咕咕咚咚灌下一通子,然后,把身子往地上一猫,把老爷子又背了起来。
       到了纪念堂那里才知道,已经闭馆了。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开放。此刻才下午四点来钟,离第二天远着呢。于是,爷儿俩就在天安门广场的旁边坐了下来。一坐下来,两个人就都不想动了。北京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比他们那个山沟沟不知道要强多少倍。谁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哪怕是一分钟呢?一辈子若是不来这里走一遭,简直白活了人!
       坐了一阵子以后,麻三就想:既是来了趟北京,索性去故宫里看看。那是皇帝们住的地方呢,应该去看看的。于是,背了老爷子,穿过马路,又到了对面。一问,门票居然要六十块钱一张,两个人就是一百二,赶上半头猪的价钱了。而且,自己身上所带的钱一共也没有一百二了,回头还得给老爷子买饭吃呢。于是,麻三就打消了要进故宫的念头,但到底还是想看看,来趟北京不容易呢。路边站岗的警察告诉他:站到景山上,保准能看到故宫的全貌。见他是个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人,还顺便告诉了他,去景山公园的乘车路线。
       按照人家的指点,麻三爷儿俩倒是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景山公园的大门。门票呢,也不贵。两块钱一张。麻烦的是,背着老爷子上山去,实在太艰难了,把麻三累得浑身上下都是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老爷子不忍心这么拖累儿子,几次提出来,自己坐在山下等,让麻三自己上山去看。麻三哪里肯依哩?老爷子不看,自己一个人看还有什么意思?麻三背着老爷子,走一阵子,停下来歇一阵子,歇了几歇子以后,终于爬到了山上最高处的亭子里。站到亭子边往下望,故宫就一览无余了。花两块钱就看到了气势浩荡的故宫,爷儿俩都感到心满意足,跟拣到了金元宝似的。
       此刻,已经到了暮色苍茫的时候,整个北京城看上去火树银花、金碧辉煌。不说别的,单是那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各色各类的灯,看着就叫人大饱眼福哩!爷俩儿坐在亭子外面的台阶上,痴痴地看着山下的北京城,觉得看哪儿哪儿都好,即使是不吃不喝地坐在这里看上整整一夜,怕是也看不足、看不够。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啊,看啊,也不说话,也不动弹,仿佛一开口说话就会破坏了这北京的好。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山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己。麻三知道,再晚的话,公园就要关门了。于是,重新把老爷子背到身上,开始往山下走。下了山,又找到厕所侍候老爷子大便了一次。出了公园,已经八九点钟,夜幕早已降临,得找个住的地方了。
       8
       麻三寻思着,在北京这个地方,两个人要住店,少说也得几十块。睡个觉就要花几十块,不上算。大夏天的,哪里不能对付一个晚上哩?麻三对此心里早有打算。他身上带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一条毯子和一大块塑料布,还有两张饼。他背着老爷子,先坐公交车回到天安门前。然后,又顺着天安门城楼往前走。没走多大一会儿,就到了城墙根下面。那里长着许多又高又大的树,树底下则是一条一条带靠背的连椅。人往连椅上一躺,不是要咋舒服有咋舒服吗?找到了睡觉的地方,接下来就是吃饭的问题了。自己好对付,老爷子不行,必须有热乎东西吃。
       北京到处都是大饭店,但要找到一家几块钱就能打发肚子的地方就不容易了。麻三背着老爷子,从天安门走到王府井,又从王府井走到天安门,愣是没找到一家乡下人能进的小饭铺。不过,这一趟也没有白跑,顺带着看了王府井的夜景。坐在王府井街边的条凳上,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两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的。
       老爷子更是看得眼花缭乱,感觉云一阵子、雾一阵子的,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在这世上活了八十三年,竟不知人间还有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他看一阵子,揉揉眼睛。再看一阵子,又揉揉眼睛。然后,疑疑惑惑地问道:
       麻三,我还活着吗?
       麻三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您老正在大声说话,不是还活着是什么?
       老爷子不相信。又问了一句:我着实没死?你小子没骗我吧?
       麻三看了老爷子一眼,道:您老要是死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可就该着做大难了不是?
       老爷子一听就流起了泪,颤颤巍巍地说:我还以为自个死了,进了天堂哩。
       麻三道:您老确实还在人间。进天堂还早着哩。到时候还得经过老天爷的批准,那个手续办起来麻烦着哩。哪能那么容易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天堂哩?想得美!
       确知自己还活着,好端端地坐在人间的街道上,老爷子就感到了饿,想吃东西,麻三便又把老爷子背上身,重新开始在北京城里寻找小饭铺。
       几经路人指点,麻三先从王府井来到天安门,又从天安门那里来到前门,最后才在前门后面的巷子里找到一个卖稀饭包子的小吃摊。吃了稀饭包子以后,麻三又背着老爷子,穿过地下过道,来到城墙根下。先侍候老爷子在连椅上躺下,再把老爷子的尿壶拿出来放在椅子下头,然后自己也在老爷子的对面躺下来,歇了脚。
       老爷子虽然很瘦,但少说也有百多斤。麻三背着老爷子转悠了一天,真的是累了,比以往哪一天都累,但,躺下以后却愣是睡不着,心想:自己一个喂猪种地的乡下老农,居然能到皇城根下来睡一宿,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啊?从这个地方走到毛主席纪念堂去,最多十分钟。自己睡的地方距离毛主席睡觉的地方,连一袋烟的工夫都要不了!想想看,这又是多么大的荣幸啊。除了他麻三爷儿俩外,他们石窝子村还有谁能有这种福气哩?老实不客气地说:连村长也没有!想到这里,麻三幸福得辗转反侧,险些从连椅上掉下来。已经到了午夜时分,麻三侍候老爷子尿了一泡,然后,躺下来睡着了。
       没料到,到了半夜里却是下起了雨。防雨篷在牛车上放着,麻三只好背起老爷子来到附近一个地下过道里,把随身携带的塑料布往地下一铺,再把毯子往上一垫,两个人并着膀子躺下,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9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地来到了纪念堂附近。想进纪念堂的人很多,队伍一直排到了马路边上,麻三背着老爷子站在队伍里,慢慢地等待着。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工夫才轮到他们往前走。不过,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又过了大约半个钟头的时间,麻三爷儿俩终于进了纪念堂。纪念堂里庄严肃穆,人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麻三紧紧地闭着嘴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而又和蔼,像睡着了一般。看到毛主席,麻三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谁知,就在大家默默地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三鞠躬的时候,趴在麻三背上的老爷子忽然石破天惊,“噢”地一声哭出了声来,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难过的。不过,老爷子也知道这是一个需要安静的地方,只是短促地“噢”了一声,就把后边的尾音强憋进嗓子眼儿里去了。但由于过分的激动,老爷子的身子还在剧烈地颤抖着,弄得麻三的背也一摇一晃的。麻三用双臂吃力地兜着老爷子的身体,以免他的动作幅度过大,弄出什么声音来,影响了大厅的秩序。老爷子还算是给面子,直到瞻仰结束,从毛主席纪念堂走出来,到了外面的台阶上,才把憋进肚子里的尾音吐了出来。不过,脸憋得通红通红的,连上面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若是再憋一阵子,没准会憋出毛病来呢。老爷子若是在毛主席纪念堂里断了气儿,那还了得?麻三想想,感到一阵后怕。两个人坐在广场上唏嘘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平静下来以后,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麻三。
       麻三应了一声“嗯”。
       老爷子问:我见着毛主席了?
       麻三道:见着了。
       老爷子问:真见着了?
       麻三道:真见着了。
       老爷子道:那就回吧。
       麻三此趟进京的目的就是专程让老爷子圆了见毛主席的心愿。既是见过了毛主席,自然也该往回返了。回程还得走十几天呢。
       麻三又坐着歇息了一阵子,然后,到存物处取回了身上带着的小包袱,重新把老爷子背在背上,就准备动身。这时,忽然想起来,忘了给乡亲们带些礼物回去。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了一趟,不带些东西给乡亲们,说不过去呢。于是,让老爷子坐在台阶边等着,他到附近的一家商店里买了几斤水果糖出来。水果糖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糖纸上印着“北京”两个字,看上去就主贵了许多。
       麻三拎着一兜子水果糖回到广场上,剥一颗塞到老爷子嘴里,自己也噙上一颗。然后,蹲下身去,把老爷子背起来,开始动身往回返。孰料,刚走了几步,却被一个老外拦住了。麻三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老外笑眯眯地看看麻三,又看看麻三背上的老爷子,然后叽哩咕噜说了一串子外国话。说完了,他旁边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对麻三解释道,老外的意思是:很抱歉打扰他们,问能不能给他们拍张照片。
       为什么不能呢?麻三正想拍张照片呢,只是苦于没有照相机罢了。麻三想把老爷子放在地上,让老外随便拍。老外耸耸肩,让他仍然把老爷子背在肩膀上,说是这样更好。麻三便很听话地把老爷子重新背起来。老外端起照相机,对着他们咔咔咔地照了一通子以后,又问他们从哪里来,怎么来的,从家里到北京有多远,等等许多的问题。麻三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作了回答。当然,问和答都是通过那个中国女孩子从中搭桥。那个女孩子显然是老外请来专门替他说话的。
       当老外知道,他们爷儿俩是从两千里以外,拉着一辆破牛车,风餐露宿地走了十几天才赶来的时候,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两只肩膀一连地耸了好几次,然后,就对他们的牛车发生了极其强烈的兴趣,提出想看看他的“牛车”。牛车不是什么稀罕物,看看也看不坏。于是,麻三就答应了给他看。
       老外告诉他们,自己叫“皮尔”,德国人,对中国这个古老的文明古国很感兴趣,认为中国是个世界上少有的礼仪之邦,有许多的传统美德值得他们学习。他到中国来,就是专门考察中国的古老文明和风土民俗的。他还说: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们爷儿俩了,也猜到他们可能是一对父子。一个做儿子的,能背着自己的老父亲在祖国的首都游览,这既是一种值得尊重的孝道,也是一种对自己祖国的敬意。他本人很受感动,所以才想替他们拍照的。皮尔的一番话说得麻三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他的手不是手,而是沾满了泥巴的红萝卜。
       10
       当皮尔知道他们的“牛车”在城郊的废品收购站寄存着时,就打了辆出租车,四个人一齐坐上直奔收购站。老爷子活了八十三岁,还不曾坐过小轿车呢。他坐过的最高档的车,就是公共汽车。没想到,来到北京,他不仅坐了地下火车,而且还有幸坐上了油光锃亮的小轿车。小轿车那是谁坐的?在他们老家,连乡长也只能坐吉普车。小轿车,那是县太爷才有资格坐的呢!想到自己居然坐上了县太爷才能坐的车,老爷子兴奋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差不多忘了东西南北,也忘了自己姓啥名谁,连胡子都笑得飞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皮尔反倒对他的那辆破牛车一见钟情。
       看到了那辆破“牛车”以后,皮尔当即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跟麻三他们爷儿俩一路同行,顺便考察沿途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同时也跟踪纪录一下麻三他们父子从京城返家的经过。皮尔认为,麻三的“牛车”是一种很好的出行工具,不仅造价低廉,而且不用汽油或是柴油,既节约了能源,又避免了环境污染。在这个物质过分膨胀的时代里,人的精神受到了最大限度的压迫和奴役,这违背了上帝的意志。人应该尽量过一种简朴的日子,就像麻三他们爷儿俩一样:穿粗布衣服、吃简陋的食物、拉一辆平板车到京城走一趟,连二百块钱都用不到。大家都应该提倡这种精神。
       麻三没有念过多少书,对于皮尔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的。不过,懂不懂都无关紧要。他觉得,皮尔虽然生着黄头发、蓝眼睛,但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青年。而且,没有看不起他的破牛车。但凡是天下心底善良的人,不管生在哪个国家,属于哪个种族,大家都应该互相友爱、和睦相处。于是,麻三就答应了,大家伙结伴儿一起走。
       皮尔雇的那个中国翻译名叫小菲。他和小菲姑娘打车回城,各自带了一辆脚踏车、一个露营的小帐篷,然后,四个人就出发了。
       麻三拉着老爷子在前边走着,皮尔和小菲在后边跟着。他们不走大路,只沿着乡间小路走。累了,便坐下来歇一会儿。饿了,便停下吃东西。麻三还吃他的石子饼和地瓜。老爷子吃不动石子饼,麻三每一顿都给他弄些又稀又软的热乎东西来吃。
       皮尔和小菲有时候吃自己带的牛奶面包,有时在镇子上买东西来吃。他们买来了东西总是要让麻三爷儿俩吃,那爷儿俩却是死活不肯。怎么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呢?乡下人也有乡下人的尊贵哩。后来,皮尔他们也不吃牛奶面包了,买一些烧饼咸菜带着,尽量跟麻三保持一致。有时候他们也交换着吃。麻三吃他们的烧饼咸菜,他们吃麻三的石子饼和地瓜。也算是公平交易。
       四个人在一起走路倒也少了许多的沉闷。路上,皮尔一直带着架摄像机,看到什么便拍什么。一棵树、一块石头,在他眼里都仿佛成了宝贝。麻三到村民家里替老爷子弄饭他拍下来,麻三蹲着吃石子饼、抽旱烟他也拍下来。弄得麻三怪不好意思的。不过,既是同意了叫人家拍,心里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再说了,那皮尔实在是个善良而又勤快的小伙子,麻三从心里头喜欢他呢。有时候麻三累了,他还会主动替麻三拉一会子车。麻三怕累着他,不肯让他多拉。麻三拉着车上坡时,他就会主动地放下自己的脚踏车,在后面替麻三推车。一路上,麻三省了不少的力气呢。
       几个人在一起熟悉了,有时麻三也会主动跟皮尔唠上几句闲嗑,问他父母多大岁数了,在家做什么。皮尔告诉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自己是个孤儿,因此,看到麻三可以孝敬自己的父亲,他很羡慕。麻三听了,说不出是啥滋味。心想:自己也不算是世界上最穷的人,自己有爹。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居然还有人羡慕他呢。
       不过,四个人并没有结伴到底。到第五天的头上,皮尔和小菲因为要去考察一处古迹,与麻三爷儿俩分了手。临走的时候,他认真地记下了麻三家的详细地址,说是照片洗出来以后,便寄过去。
       然而,老爷子最终也没能看上皮尔拍的那些照片。
       皮尔的照片是四个月以后从德国寄来的,好几十张。麻三收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过世一个多月了。老爷子生前连一张相片都没有留下,这些照片便成了麻三对老爷子最后的念想。和照片一起寄来的,还有皮尔写给麻三的一封信。不过,那信上的字麻三一个都不认识。
       皮尔还寄来了一张四个人的合影。看着照片上笑眯眯的四个人,麻三忽然就会感到一阵伤痛:老爷子居然是说走就走了,到底没能闯过八十四这一关。他若是活着,看到这些照片,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傅爱毛,作家,现居河南省新密市。曾在本刊发表过小说《小豆倌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