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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孔子为什么能够久处乐?
作者:郭文斌

《天涯》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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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孩子问我,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最快乐?我说你说说看。孩子说有人说得到爱情的人最快乐,有人说得到财富的人最快乐,有人说得到权力的人最快乐。我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用孔子的一句话向他作了回答。“子曰:不仁者,不可心久处约,不可心长处乐。”可见仁是大快乐之源。
       我还要帮孔圣加一句,不仁者,不可久处美,因为“里仁为美”,住在仁里最美,最享受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尝过了那个大快乐,一切小情小调就没有多少诱惑了,一切痛苦于他也是小菜一碟了。在《述而》篇中,孔子的弟子是这样描述夫子的:“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者,舒展状;夭者,灿烂状,既舒展又灿烂,大快乐啊。看完《论语》,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句子:大快乐者孔子。他对万事万物看得是那么开,他是那么随缘、自在、通情达理、活泼、不执着、不僵化。申申也,夭夭也,活活泼泼,开开心心,那么讨人喜欢,让人看着心生欢喜,所以有那么多弟子愿意终生跟着他。像颜回,为了常和夫子在一起,居然愿意吃粗食,穿布衣,住在高危的房子里,而不出仕。如果他是一个僵化的老头子,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子,大家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吗?
       孔子师徒在前往楚国的路上被困在陈蔡,粮食吃完了,只能以野菜充饥,后来野菜都没有了,弟子们都愁苦不堪。孔子却兀自在那里抚琴,更让弟子们受不了的是那琴声无比的欢快,了无愁情怅绪。子路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情弹琴啊。孔子说,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才对。子路说,至少不应该在现在寻开心吧。孔子说,真正的君子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他的开心的;或者说只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改变他的开心,包括无饭吃,无房住,甚至被杀头,那才是君子。这是我的演绎。真实的情况是——子路站起来向孔子提问:君子也有贫困的时候?孔子说这要看你如何理解贫困,一个人如果不能处在道中(里仁),或者说与道无缘,或者说错过了道,那才是真正的贫;而一个人如果因为挫折降低自己求道的志向和追求,那才是真正的困。简言之,无道为贫,失道为困。子路听了夫子的话后,一边惭愧得流泪,一边把琴从孔子的行帐里抱出来,说,夫子,你接着给我们弹吧。于是,在陈蔡之地,在月黑风高的夜里,随着夫子的琴声,响起了众弟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合唱。从中,我们听到了大富有与大快乐,尽管,他们一个个面如菜色。这个“窈窕淑女”,我想不是别的,就是“仁”,就是“道”。
       一个人得到快乐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久处乐”,永远处在快乐中,在任何情况下都处在快乐中,无条件的快乐。
       心理学家说人的痛苦都来自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其实说得更准确些,是来自物质企图和现实的矛盾,来自想住华屋而不得,想食美味而不得,想泡美妞而不得。试想,当一个人把他的生活目标定位为孔圣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就有道而正焉”,那他的人生还会有多少烦恼呢?
       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服了印度之后,谁都不想见,就想见一下大乞丐第欧根尼,他听说第欧根尼一贫如洗,却是天下最快乐的人。第欧根尼奉行的是大减法原则,他不要房子,不要老婆,不要钱财,甚至连衣服都不要了,最后手里只剩下一只讨饭钵了。这天,他生命中的一个无比重要的导师出现了,那是一条到河里喝水的狗。他无比震惊地发现,有一条狗到河里喝水,居然不用钵,他就把那件最后的家产扔到河里去了,狗不用钵能够喝水,我为什么不能?这个攀比真是精彩到家,第欧根尼把此视作自己的最后革命。扔掉钵之后,他高兴得在河边手舞足蹈,把那条狗都惊呆了。现在,他终于成了一名地道的无产者。
       一天,亚历山大在海边找到了第欧根尼,看见第欧根尼赤身裸体地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他以一种无比优越的救世主的语气问第欧根尼,说,第欧根尼先生,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的部下说,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不想第欧根尼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在下没有什么要劳驾您,只是请你往外挪一挪,不要把我的阳光挡住了。亚历山大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但他的心里又分明是羡慕和尊崇。杀人如麻的亚历山大带着几分恭敬离开了第欧根尼。他对自己说,如果说我的快乐和富有是河,他的快乐和富有则是海,下辈子,我要做第欧根尼。
       这个画面真是有趣,包括展现在两人内心的那一面。一个是世界的超级富有者,一个是世界的超级贫穷者,但是这时,超级富有者却主动在心里打起了白旗。造化就是这样平等地爱着他的每一个孩子,和亚历山大比起来,第欧根尼的确是穷,但是他却没有被人谋国的烦恼;没有被人谋妻的烦恼;没有被人谋财的烦恼;没有被人谋命的烦恼,他可以在任何地方闭着眼睛睡大觉。但是亚历山大就不行,他即使睡觉也要睁半个眼睛,他有太多的事在心头。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日月。他的心头有太多太多在第欧根尼看来的闲事,他有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妻子怕被人偷;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多的财富怕被人窃;他有世界上最大的权力怕被人夺。尤其可怜的是,他想放弃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穷到连想做个穷人都不可能了,他怕一旦失去手中的权力就有人要他的命,他贫穷到连停下来的一点点可能都没有了,是真正地被剥夺了政治权力终身了。现在,你说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这就是圣贤和英雄的区别:王者征服天下,圣人征服自己;王者享受大荣耀,圣人享受大自在,各得其所。一个人只有彻底证到无我境界,才会得到无漏快乐。当然,我这样称许第欧根尼,并非教唆世人无所作为,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够成为第欧根尼,我的担心肯定是多余的,但我相信没有人不喜欢第欧根尼,特别是在一个被欲望和速度磨擦得火星四溅的时代,第欧根尼的“反动”无疑是一味清凉剂。
       如果说第欧根尼的喜悦来自于大无为,那么孔子的喜悦则来自大有为。无为和有为,通过那个“大”相通了。甘地说:“只有永不停息的信念才能换来真正的休息,拥有从不懈怠的激情才能最终抵达无法言说的平静。”孔子虽然马不停蹄地在大地上奔波,但因为他的无我和忘我,大地变成了他的海滩,信念变成了他的阳光,马蹄声变成了他的风。如果我们稍微留心就会发现,在孔子身上有一个和第欧根尼扔掉讨饭钵一样的无比经典无比优美的动作在不停地发生:世人心中的那个小家,那个安逸,就像第欧根尼手中的钵,被他一次次扔到生命的逝川里去了。于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比如丛飞。丛飞可谓既贫穷又富有。说他贫穷,是他有时连孩子上幼儿园的钱都没有了,说他富有,是他有一百多个干儿子。有人说,都说好有好报,丛飞够好的了吧?为什么那么短命?如果从物理时间来说,他活了三十七岁,是短命。但从价值时间来说,他的寿命应该是三十七乘以一百,因为他收养了一百多个孤儿。我们大多人的幸福来自孩子,甚至可以说一生就是供养一个孩子,而丛飞的幸福却来自一百多个孩子,就是说,在他短短的十年中,他已经享受到了常人一百世的来自父子亲情的幸福,而且是最真实的幸福。爱情是幸福,但是大多爱情是有求的,而来自拥有一百个孩子的幸福却是无求的,至纯的,因此,造化让他跳级了,提前毕业了,因为他已经得了满分。
       有人问丛飞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回答说,他快乐。我信。
       为此,把人们从欲望中堵住是无用的,当人们找到比欲望更高的那个享乐时,欲望肯定会自动终止。对此,佛陀看得最清楚,和国王的法制比起来,和极大的物质满足比起来,开发那个更高的快乐更有利于生命和社会的和谐。你要让贪官不贪,就必须让他找到一个比贪更快乐的东西,那才是治贪的根本途径。
       孔子能够久处乐,还因为他的大无畏。“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子罕》)。宋国有个叫阳虎的人,为非作歹,引起公愤,被追缉,这人长得非常像孔子。一天,孔子在匡被宋人误认为是阳虎,欲围而杀之,形势非常严峻,他的弟子都吓坏了,但孔子却从容如常。他说,你们放心,他们杀不了我的,因为自文王之后,文化衰落到现在,如果上天有意要让礼崩乐坏,那我该死;如果上天不想断绝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那我就死不了,何其坦然。知人者智,自知者圣,这是一种大看破。甘地说,奉献者不必为自己担忧,把一切担忧留给神,奉献者甚至不会为明天储备粮食。何其相似尔。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风水,什么山环水抱必有气一类。因为常听老人说人物出在坟里,为此,把能够找到的有关风水的书都看完了,谁想最后却发现,压根就没有风水,只有德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所谓有福人不睡无福之地,如果功德配睡在福地,死后各种因缘自然会让你睡到那个地方,不具足,即使睡到龙穴上,也会因为地震什么的,让你出局。有段时间也喜欢占卜,在当地都小有名气了,但是最后还是放下了,同风水一样,一个人的命运是卜不出来的,还得靠你去奉献,去积功累德,还是“瓜豆原理”,所谓善易者不卜。所以五代时的冯道说: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这话真是好。试想一下,当一个人超越了幻想,超越了企图,超越了担心,超越了对技术的诉求,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能不快乐吗?
       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各国都排斥孔子,生怕他夺取政权,唯有在卫国,卫灵公、南子和一般大臣,都对孔子很好,孔子的弟子听了谣言,认为孔子可能要当卫国的国君。一天,冉有对子贡说,夫子是否真像大家说的那样,要在卫国做王?子贡去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宁为帝王师,不为帝王位。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误读孔子,认为他一生在为出仕奔波,事实恰恰相反,他的不出仕不得志是故意的,他如果想当国王,那太容易了,在当时小国寡民的情况下,他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其中有像颜回那样的道德家,子路那样的军事家,子贡那样的外交家(当时有人问楚王,楚国有这样的人才吗,楚王说,一个都没有)。但他就是不那样干,他是故意在大地上奔走,他故意不如意,他的身影,让我想起和他遥相呼应的佛陀,那个不做国王要做苦行僧的佛陀。
       有一个大秘密孔子没有讲破,那就是“仁”的遗传学意义,当一个人到达“仁”的境界以后,除了自己快乐,还有什么好处?孔子自己没有回答,但是别人替他作了回答。据载,当年孔家向颜家求亲,颜父一听是孔家,立即同意了这门亲事。颜母说,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也不去考察一下,至少应该面视一下当事人。不想颜父说,不用,孔门乃积善之家,不会有错。颜父的话果然应了验,后来孔门出了一位圣人不说,而且家道两千余年不衰,现在家谱已经记载到第七十二代,仍未衰相。当然,孔子是大济世家,肯定不是出于求得善报才去行道,但是对于世人,特别是讲究现实功用的世人,这个秘密不应该不让它公开。据研究,人的遗传基因中有一种类似于计算机芯片的东西,自动记载着人的善恶,并且按照一定的程序定时结算,阶段性地或者永久性地公布一下,那就是报应。被奖励者鸿运当头,被惩罚者运气扫地。这种结算有时是以家族为单位的,有时是以个人为单位的;只要你活着,就不能逃脱它的监控。有许多生命科学家已经发现,接受别人的良性祝愿可以改良人的细胞组织,而一些非常的大祝愿可以改变人的细胞组织,当一个人在万分感激的情况下,发出的感激会把一种类似遗传密码的东西发送给施恩者,这种东西,就是人们所说的好运制造者。窃想,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祝福吧?古人肯定是看破了这一点,过去的那些郎中,四处行医,一不收钱二不收财三不留名,他们肯定是知道这一秘密的。
       前段时间,有朋友强烈地推荐一本书,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书都可以不看,唯独这本书不能不看,说他的孩子原来是个问题学生,五毒俱全,看此书后,焕然一新,脱胎换骨一样。我问是什么书竟有如此魔力,他说《了凡四训》。上网一搜,原来是明神宗年间一位名叫袁黄(号了凡)的大进士给自己的儿子写的,果然了得。他对“仁”的遗传学秘密做了革命性的阐述。古人讲,错过是罪,就我多年的阅读经验,不敢说“书无未曾被我读”,但也读了不少了,但我觉得,这本书的确是不能错过的。宋儒朱熹有一首诗写得非常好:“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我读过此书的感觉是,以前我们的教育大多都是“枉费推移力”,如果让孩子们自己读了此书,就可以“中流自在行了”。话说回来,如果让世人懂得了“仁”的遗传学秘密,那么也可以“中流自在行了”,社会也许可以不必要那么多警察了。
       郭文斌,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大年》、散文集《点灯时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