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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跟范宏大告别
作者:朱山坡

《天涯》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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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八十岁的人都能隐隐约约地预知到自己行将来临的死期。这种说法不知对不对,反正阙天津老人相信了。这一天,他说他听到了死神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像广播里天气预报的声音一样清晰、从容和真实可信。那天他醒得比狗还早,他嫌村子太安静了,便在院子里大声嚷起来,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他的四个儿子分别住在院子的四个方向,天气冷,他们还在捂被窝,先是他们的媳妇听到了老人的吵闹,摇醒了各自的男人。儿子们迟迟不答理,老人觉得被怠慢了,很生气,用拐杖使劲地敲打儿子们的房门。从老大开始,敲到老四的时候,老大才从窗口里探头问,爸,你犯病了?
       谁说一定要有病才死?你们的祖父祖母都来叫我了,你们母亲要带我走了,我真的要跟他们走了。老人一本正经地说,不像开玩笑,也不像在赌气。儿子们率领媳妇都跑出来,互相询问到底是谁因何得罪了老人。大家仔细想了想,没有做什么令老人不高兴的事情呀,这几天,谁家杀鸡宰鸭蒸鱼都请老头子一起吃,老头子吃得也开心,还跟孙子们说说笑笑的,媳妇们也处处让着他,从不敢跟他闹尴尬,顶撞的事情更没有。儿子们想,老头子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问题出在一个梦上。老人昨晚做了一个梦,早年去世的亲人都在梦里一一出现了,他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吃饭,但还有一张椅子空着。老人说,那是留给我的椅子,你们的母亲就坐在空椅子旁边,不断用衣袖拂拭椅子上的灰尘,催我去坐,坐下来,就刚好满满一桌子人。
       儿子们百般劝导他,爸,那只是梦,连牛都会做梦,何况是人,我们都梦见你能活到九十九。到了春节,老人便八十六了,上个月检查,除了纠缠了三十多年的老腰疾,什么病也没有。但自己的梦只有自己知道,老人只相信自己,才不相信儿子做了什么梦,当年你们祖父也是这样,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他大叫大嚷说还不想死,他没得什么绝症,一顿能吃掉一锅子红薯,我也不相信他真的会死,但第三天他真死了。儿子们说不出更有力的道理,只能用零零碎碎的话劝导老人,或干脆王顾左右而言他。老人并不接受儿子们的劝导,我告诉你们,我的寿命快结束了,今天不走明天走,明天不走后天走,反正快了——人要走就像刮一阵风,眨眼间便要没了。媳妇们不知所措,要扶老人回到房子里暖和暖和。老人却执意要到堂屋上去,我要看看我的棺材。
       棺材悬放在堂屋的横梁上已经五年了吧,鲜红的油漆变成暗红色了,棺材的尾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那是当教师的侄子写的,写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老人很喜欢这个“寿”字。五年前镇派出所来到村上为民服务,上门为老人办身份证。老人开始坚决不要,我一辈子就在米庄哪也不去,要身份证干什么!但老大劝他还是办一张身份证,人活一世,好歹也要图个身份吧。老人觉得有道理,没有身份证阎王爷的名册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那就办个身份证吧。可是照相的时候老人突然惊倒,老人说他的魂魄被闪电掠走了,人也得死了。然后老人大病了一场,大家都以为老人要走了,但他一个月后又能走动并奇迹般地活到了今天,像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树顽强地蔑视死神的召唤。棺木就是那年大儿子从柳州买回来的,花掉了他大半年的工钱,还请高州城里最好的棺材匠把木材造成了棺材,雕刻了龙凤呈祥和五谷杂粮,做工精细,打磨得像银器一样光滑,村里很多人都慕名而来看过,都啧啧称赞。棺材做好,老人的病却也好了。老人一辈子最满意的东西就是这副棺材,恨不得早一点躺到里面去。老人让儿子们把棺材放下来,他要亲自擦拭,察看边上的铁钉是不是松动了,有没有虫蛀。儿子们要帮他擦拭,但老人不同意,自己的东西要亲自擦拭。能亲自擦拭自己的棺材被看作是一种福分。他擦拭得异常认真、仔细和专注,比擦拭自己的身体还要用心。这一次,他知道自己真的要走了。
       对于死,老人看起来很豁达、从容,但儿子们能看得出他内心还是有点舍不得,棺材已经从头至尾、从里到外擦拭很多遍了,被擦得油光可鉴、光彩照人,实在没有哪个部位需要重新擦拭,再擦拭也许棺材便要散架了,老人才放下擦布,到处走走,随便看看,像一个要离家远行的人最后看一眼与自己血肉相融的草草木木。儿子们不敢远离他半步,一直跟着他到了松岗山下。老人知道他将会埋在靠近山顶的半坡上,那也是他自己选的穴地,都已经立有坟头了,就差一块墓碑。
       “你们要砍掉坟前的那两棵松树,不能让它们挡住我的眼睛,我要天天看着高州城。”
       儿子们答应,明天就跟阙大伟商量。因为山头和树都是阙大伟的。
       老人说得马上找阙大伟,顺便跟村里的人说一声,人都要走了总得跟乡亲们说一声。儿子们知道老人古怪和固执,容不得反驳,便依他。老人蹒跚蹒跚地来到阙大伟家里。阙大伟正在刷牙。老人说,我要走了,你得同意把我坟头前的两棵松树砍掉,不要让树根拱坏我的棺材。阙大伟连呸了三下,大叔你长命百岁的怎么乱说荤话!老人觉得阙大伟是在拒绝他,很不高兴,死不死我自己比你清楚!阙大伟连赔笑脸,连嘴巴上的一堆牙膏泡沫也笑破了。阙大伟说,那两棵树我早便想砍了做柴火,你放心,待会我便磨斧子。老人走了三两户,觉得累,便坐在路中间的土坯上喘息,忽然醒悟似的,对老大说,村子里数我最老,我是长辈,我要走了,应该是他们来向我告别的,我怎么会上门跟他们告别呢?祖上没这个规矩!儿子们觉得老人说得并非没有道理,米庄的传统就是这样,年轻人要出远门了须向长辈通报,年长的人要去世无须向比其小的人告别,但近年来风气不同了,亲情乡情日渐淡薄了、麻木了,有老人病得快不成了除了亲人也鲜有人登门问候的,甚至亲人也不一定来,死便死了告什么别呀,是时候谁不要走?就像要去一趟高州城一样,懒得跟谁告别,反正到了阎王那里又得见面。但老人一定要向乡亲们说一声,活了近百年了,乡里乡亲的,没有亲情也有感情,没有感情也有人情呀,不说人,即使是牲畜也讲情义吧,阙海军家的那条老狗经常吃我扔掉的骨头,去年它临死前还来到我床前吠了几声,流了眼泪,那也算是告别。于是四个儿子便分头向乡亲们通气,恳请他们抽空来见见老人,帮帮忙,就见一下,大活人的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
       小年刚过,离大年近了,村里的人忙忙碌碌的,但再忙也得见老人最后一面吧,一来这也算是人情,二来嘛,谁愿意让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惦记?到了中午,来向老人告别的人越来越多,说是来告别,实际上是在安慰开导老人,根本不把他当成一个要永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连村医阙山海也来了,给老人把了把脉说没病,无缘无故怎么会走呢?但老人倔,说真要死了,死不死我自己最清楚。那人们便不敢怀疑老人的预感,表面上都把这次当作最后的见面。村里的人谁死了谁没有死,老人都记得很清楚,哪些来见了他哪些人没有来,他心里有底。
       老大告诉老人,阙明秀、阙富强在深圳打工打算不回来过年了,阙兴隆的儿子在上海读大学……在家的都来了。老人瞪了一眼大儿子,你骗不了我,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大家一家一户地给老人数人数,村里就六十三户老老少少二百来人,都数了三遍了,没漏谁。树活一茬,人活一世,谁没有撒手人寰的时候?老人在村里即使算不上德高望重,也没跟谁结过冤家,即使早年结下的冤仇,早该化解或淡化了吧,何况老人在米庄的人缘真的不错,平日人们对他也挺尊敬的,现在到了他弥留之际,要跟乡亲们见见面,这点面子谁都会给。因此大家都来,时间宽裕一点的就跟老人叨唠一会儿,忙不过来的就匆匆忙忙跟老人打个招呼便走,老人也不见怪,还挺高兴的,觉得脸上有光。
       可是,还有谁没有来跟老人告别呢?
       范宏大没有来。老人胸有成竹地说。
       范宏大?年纪大一点的突然想起,是有一个孤寡老人范宏大,他也许还活着,因为从没听说过他的死讯。年纪轻一点的面面相觑,不知道世间谁是范宏大。只有老人的儿子们不约而同地“啊呀”一声,像不小心突然跟谁的头撞到了一起。
       知道范宏大的人都知道他十八年前便搬到县城里跟他的表侄去过了,前几年被表侄送到了养老院,再没有回过米庄,连信也没写过一封,荒草已经占领了他家的屋顶,与米庄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老人怎么突然糊涂了呢?怎么说起令人尴尬的范宏大来了呢?
       我知道他在县城,在米庄好好的去县城干什么,他不去县城就不会瘸,米庄的空气好,地方开阔,不应该去县城。老人说,人老了不留在米庄去县城干什么!
       老大说,范宏大他回不来,也不一定愿意……
       老人若有所思地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但宏大年纪比我大一岁,是米庄唯一一个比我活得老的人,说到底也是我的长辈,我应该主动去跟他告别,这是规矩。
       老人说得在理,但儿子们认为这样大大不妥,此去县城好几十公里,老人乘不了车,连自行车也搭不了,一上车便晕头转向,走路吧,他哪能走远路?走出米庄也要停歇几回。
       有人出主意说,那给范宏大打个电话吧,养老院有电话,现在拜年都靠电话了,电话能打到美国去。
       老人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范宏大又聋又哑的,连阎王叫他也听不到了……写信也不成,写信总不如见面,不见面算什么告别,我得亲自去一趟县城,告诉范宏大,我要比他先走了。
       老人把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当作是一生中最后的一件大事,比如老四还没有儿子的时候,他把老四有后当成最后的心愿,老四有了两个儿子后,他又要兄弟合资建了二层楼的院子……有了一切,老人还想要一口柳州棺材,儿子们都满足了他。现在老人又必须向一个比他年长的老头告别,不去不成,死不瞑目。大家都知道固执是跟年龄成正比的,看来除了去一趟县城别无选择,于是便给老人的儿子出谋划策,最后一致认为用担架把老人抬到县城的方案最合适。担架好,安全、舒适、省力,去年阙老关到县城治病也是儿子用担架抬到县城去的,不过回来的时候担架是空的,只带回来一个装骨灰的盒子,小小的盒子把庞大的阙老关全装进去了。虽然阙老关变了个样子回来,免不了让人伤感,但他的两个儿子因此赢得了孝顺的美名,成了村里的楷模,老人们言必“看看人家阙老关的儿子”。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从县城回来后阙老关的两个儿子身体垮了,看看他们的肩膀,一边高一边矮,身子都歪曲了,平日能一担子挑的谷子现在要分成两担,还要停下来喘气。媳妇们都暗地里警告自己的丈夫,不要贪图孝顺的虚名搞垮了身体,此去县城得翻多少道山梁过多少条河流跳多少个坎,你们都不比年轻时候了,万一身体垮掉了怎么办?老人嘛,一辈子大多数愿望都实现了,留下一丁点儿遗憾也算不了什么。但老人的儿子们觉得反正这是老人最后一个愿望和要求了,也要效仿阙老关的儿子,把老人抬到县城去,不是治病,只是向一个人告别。老人开始有点担心自己也会像阙老关一样,如果真是那样,就只剩下一撮骨灰,堂屋上的那口棺材也用不着了。但阙老关得的是癌症,而自己没有病,不会走他那条路的。老大从阙老关的儿子那里借来担架。老人轻轻地摸了摸,担架上似乎还有阙老关的体温,挺烫手的,老人的心不禁颤栗了一下。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在出发的时间上出现了分歧。老大说今天,快去快回,还得准备年货呢。老二说今天出发不了,已经跟王屠户说好了,下午把栏里的两头肉猪卖给他,如果今天不卖,那得等到春节后才轮到宰他的猪,但春节后猪肉肯定落价。那就明天吧。老三说明天高州贩子要来收购地里的菜椒,今年的菜椒像牛卵子一样肥大,要好好地跟高州贩子讨价还价,何况也要摘了,不摘椒便老了,老了便不值钱。老四说最好过了后天再出发,因为后天是岳母八十一寿宴,人家远在北京的儿子都坐飞机回来向她祝寿,要搞得挺隆重的。老人开始还能听他们的解释,但到最后听不下去了,心里有点窝火,因为按照他们的日程,过了春节也不一定有空!他们是不是觉得什么事都比他向范宏大告别重要,只要他不是马上死,去县城的事都可以往后推,甚至他们表面上答应带他去县城,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才能取消,或者拖到最后不了了之?也许在儿子们的眼里,根本就不必要舟车劳顿去跟范宏大告别。儿子们还在为出发时间争论不休,老人生气了。
       得啦,你们都不要去,我爬着去。老人摔掉拐杖,俯下身子,做出爬行的姿态。儿子们赶紧去扶老人,旁人议论纷纷,他们终于迅速达成一致,明早便出发,家里的一切事务全权交给媳妇处置。
       第二天一早,老人便躺在担架上。老大和老二抬着他上路。老三和老四一前一后在跟随着,随时准备轮换。出了米庄,一路上的人都关切地问,天津爷,去镇上看病呀?开始是老人回答,不是看病,我没有病,我是去县城,向范宏大告别。后来问的人多了,老人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便由儿子解答。担架有点晃动,原来已经走在了山路上。老人不满担架停下来的次数不断多了起来,原来儿子们在不断地轮换,不断地停下来喝水、喘气。老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也老了,他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老大已经五十三了。
       儿子们平日的关系并非很好,虽然表面上没有大的矛盾,但暗地里都互相攻讦,说谁谁多占了祖上的东西,反正东拉西扯的,拢不到一块,如果不是老人坚持,他们早就四分五裂,各建各的房子去了。现在多好,四兄弟建了一座房子,结结实实的,看起来比哪一户都强大。即使老人死了,他们还拢在一起,还像一家子兄弟。但儿子们从出门到现在都不说什么话,只顾埋头赶路。老人觉得闷,便要给他们说说范宏大,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老人想了想,对走在前面的大儿子说:
       “范宏大呀差点做了你的父亲。”
       老大身体有点热,把衣服脱了绑在担架的抬杠上,减轻了压力,但他还是给担架压弯了腰。他知道范宏大差点做了他的父亲这个传闻,但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听老人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因此,在洗澡溪到红桉岭这一段漫长的路上,儿子们都在听老人说范宏大,他越说越入神,抬担架的人轮换了多少次、停下来多少次他也不知道。儿子们既不插话,也不议论。
       老人说,你们母亲来到米庄的那天下午,村子几乎是空的。后来才知道,陈村正在办婚宴,大地主庞四娶第三个老婆,连佃户都收到了请柬,可想而知这个喜宴需要多少帮工。米庄能干活的人都跑过去帮忙了。范宏大炒得一手好菜,一大早就在庞四家的厨房里杀鸡剁肉,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把菜刀,上下翻飞,兴奋得像是自己娶姨太太,竟然忘记了一件大事。
       要是我的牙不痛,那天也会给庞四干活,我做饭做得好,能一锅煮几十斤米的饭,火候掌握得好,不粘不糊,米庄只有我才有这本事。可惜,我牙疾发作,痛得蜷缩在龙眼树下,胡抓乱刨,整地茂盛的狗尾草都被我拨光了,朝着陈村的方向长吁短叹。我是痛恨自己,牙疾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在我要大显身手的时候发作了。我还为婚宴的饭不是我做的而放心不下,我担心别人做不好,把饭烧糊了怎么办?一想到此,我的牙更痛了,像断裂了一般,痛得哭了。我一辈子就只哭了这一次,因为我知道米庄的人走光了,哭得再难看也没有人看见。
       但天底下就有如此凑巧的事,偏偏有人看见了我的丑态。
       “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呀?”
       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猛一抬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高大的女人。女人左手提着一只花格布包,右手拉着一个个头只有她腰高的男孩。
       范宏大家往哪走?这个黑乎乎的女人问。这女人真黑,脸、脖子、手脚以及看不透的身子,都是黑的,火炭一般,只有说话的时候才能看到牙齿的白。
       “范宏大到陈村去了。”我往米河对岸指指,茂盛的竹林和混乱的石榴树挡住了黑女人的视线。
       “张七婶你认得吧,她把我介绍给范宏大了,”黑女人说,原来她就是黑寡妇,“叫我今天来,我就来了。”
       我已经听说这回事。上月,媒婆张七婶来到米庄说,高州有一个寡妇,我要把她介绍到你们米庄,可怜你们米庄光棍太多。米庄的光棍确实很多,我和范宏大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两个,人家带姑娘到村里相亲都把我们排除在外啦。张七婶自然也没有考虑我和范宏大,开始是要介绍给阙老关的,但阙老关死活不要,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他不是嫌别人黑,而是不愿帮别人养儿子。范宏大的父亲范老*&要张七婶把黑寡妇带给范宏大。范宏大有个兄弟在李宗仁部队当兵,每年都寄回好些铜板,家境不太差,他们父子又能干,种几亩地收成好,除了交租还有不少余粮。范老*&说了,谁给范宏大介绍媳妇,送十石谷作报酬。当时十石谷是不小的数目啊,我家一年粮也不够这个数!张七婶心动了。于是黑寡妇便来到了米庄。但张七婶没有来。
       我一开始没有坏心眼,唤来家里的大黑狗,拍拍它的头,你去庞老爷家叫范宏大回来,他媳妇来啦。
       我家大黑狗是有灵性的,米庄其它的狗早已经跑到庞四那边捡骨头了,就它留下来陪我。它明白了我的旨意,摆摆尾巴,猛一掉头,越过矮墙,穿过竹林,跃过米河,直奔陈村而去。
       黑寡妇对男人的体贴超出了我的想象。她放下手中的包,甩掉男孩的手,俯下身来,关切地看我的嘴。从没有一个女人如此近距离地看我,我不禁惊慌失措。
       “我看看你的牙齿。”黑寡妇要掰开我的嘴,但我死死地咬紧牙关,左躲右闪。
       “我又不脱你的裤子你怕什么!”黑寡妇骂道,“我只想看看你的牙是不是虫痛。”
       那男孩救了我一驾,他说要拉屎,一大早从高州来到这里,连屎也忘记拉了。我便带他去粪坑,从粪坑回来的时候,我家的大黑狗也回来了。
       我问狗,范宏大回来了吗?
       狗没有摆尾,意味着范宏大没有回来。
       “狗日的,自己的媳妇来了他也不回来!”我骂范宏大。
       黑寡妇说,算了,我到他家等,天黑他总得回来。
       黑寡妇拉起孩子便走。我突然觉得不能就此让她走了。这一念头产生于刚才她凑近自己的嘴的时候,我感觉到黑寡妇漆黑漆黑的皮肤下面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女人味,够我一辈子享用的。我的坏心眼开始睁开,雪亮雪亮的。我追上去,在半路上截住了黑寡妇。
       黑寡妇要从我的侧边挤过去,但我不让,无赖地把路给堵死了。黑寡妇惶惑地说,你拦我干什么,你又不是范宏大。我一本正经地说,范宏大不好,他耳朵快聋了,阎王叫他他也听不到。黑寡妇早有心理准备似的,平静地说,嫁给聋子也不要紧,关键能把我的儿子养大。我说,你不能嫁给聋子,因为你的儿子叫他他也听不见。黑寡妇果然有点迟疑。我便拉住她的儿子对她说,你嫁给我,我不仅能把你儿子养大,将来还能把他送到李宗仁的部队去当军官,指挥士兵打仗。我当时是在说谎,我哪有这个本事啊?我连李宗仁的兵都没见过。但黑寡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竟信以为真,果然跟着我回家,成了你们的母亲。那个男孩,也就是老大,那时他才五岁,离当兵的年龄还差很远呢。
       后来,我问过你们母亲,你怎么那么傻,非要嫁到米庄来,谁都知道,米庄的女人都不长命,你看,我的母亲、范宏大的母亲都活不到四十岁。你们母亲说,我不管那么多,能把儿子养大就成。因此,我明白你们兄弟在你们母亲心目中的位置。那你就相信我,不假思索就嫁给我了?我逗你们母亲。你们母亲说,我当时也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但看得出你爱孩子,我就跟你回家,反正嫁给谁都一样,一堆黑粪有什么好挑拣的?你们母亲把自己看作了一堆黑粪。但我从不把她这样看,我把你们母亲看作了一尊神。如果天庭里有一位打呼噜比男人还响的黑女神,那么她已经来到我家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庞老爷的婚宴迟早也得散。人们油光满面地回到米庄的时候,发现米庄多了两个人,我阙天津眨眼之间当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们在我家院子里看见了你们母亲,以为是一只黑猩猩,异常惊讶,阙天津,你捡一堆火炭回家干什么?是不是怕天寒地冻过不了冬?他们还说,黑咕隆咚的,用三盏煤油灯也照不清楚你老婆。我被他们取笑得多了,竟然怀疑起自己来。但你们祖父对我说,天津,你不要怕黑,我看她是一个好女人。你们祖父这样说呀,我就放心了,再多的笑话我也不怕。后来的事实已经证明,你们母亲真是一块宝,一口气生下了老二、老三、老四,把一个死气沉沉的家变得生机勃勃。我不能不佩服你们祖父的眼光。我到哪里都说,我捡到了一块宝。
       懊悔不迭的是范宏大。那天他从陈村回来,听说高州来的黑寡妇成了我的媳妇,才幡然想起,张七婶去县城之前曾经交代过,黑寡妇这两天要来,一来就不走了,就是他的媳妇了,要他在家等。范宏大竟然把这事忘记了。那天他炒了很多菜,一辈子也没炒过那么多的菜,炒得很好,客人都说厨师手艺好。庞老爷也罕见地表扬了这个佃户的儿子,如果他还娶第四房太太,还会请范宏大帮忙。回来的时候,庞老爷给了他一吊赏钱,刚进门的三太太还额外地给了他一摞花格子布,对他说,范厨师,这是洋布,给你老婆做一套像样的衣服,让她穿起来也像一个姨太太。范宏大接过布匹,他聪明地想,他不能告诉三太太他没有结婚,否则她会把布收回去(后来范宏大把布送给了你们母亲,她去世那天穿的就是那块布做的衣服)。然而,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起黑寡妇今天来米庄的事情,或许他的注意力还在庞老爷的厨房里,甚至在年轻貌美的三太太身上。范宏大觉得自己在庞老爷的婚宴上出了风头,长了脸面,还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实惠,从陈村回米庄的路上,他醉醺醺的,哼着小调,连我叫他,他也没听见。第二天一觉醒来,范宏大突然想起,昨天应该是黑寡妇来米庄的日子。范宏大跑到村口,正好看见你们母亲从米河里挑水回来,满满的一担水在她宽阔的肩膀上仿佛什么负担也没有。范宏大狐疑地想,米庄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人?你们母亲黑熊一样的躯体提醒了他,可能她就是传说中的黑寡妇,他张开长长的双手,拦住了你们母亲的去路。
       范宏大忐忑不安地说,你是不是高州来的黑寡妇?
       你们母亲迟缓地点点头。
       你在替谁干活呢?
       我给自家挑水,我家的水缸见底了。
       张七婶没告诉你,我们的家在村尾,门前有三棵枇杷树?
       你们母亲指指前面的院子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范宏大捶胸顿足:那是阙天津的家!
       你们母亲平静地问,你是谁?
       我才是范宏大。
       你们母亲顿时明白了。范宏大很快也明白了。我刚起床,从院子里出来,对他笑了笑。范宏大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脑袋拍累了,又狠狠地跺脚,把干旱的地面跺得阵阵颤动,米庄很多人都取笑他“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范老*&觉得丢脸,把范宏大骂得狗血喷头。范宏大从庞老爷那里带回来的一大包剩菜被范老*&狠狠地摔出门外。范老*&还想将三太太送给范宏大的布匹一把火烧掉,但范宏大机智地将布挂到了屋架上,任凭范老*&用棍子怎么捅也捅不下来。看到范老*&气得快不成样子,米庄的婆娘劝慰他说,黑寡妇有什么好,像一堆牛粪,配不上你家范宏大。范老*&明白她们是在讽刺他,把她们也骂了,黑寡妇比你们都好,你们跟范宏大睡我还不同意呢——她比你们都强壮。强壮是我们米庄判断一个人好与不好的第一条标准。范老*&怎么能把黑寡妇跟她们比呢?妇人们觉得好心被当作了狗肺,干脆来一次真的嘲讽,黑寡妇才跟阙天津同居一宿,你还可以帮范宏大抢回来呀。本来就是范宏大的,怎么说是抢回来呢,应该说是叫阙天津还给范宏大。范老*&果然上门来,站在我家门外要跟你们祖父说理,但说什么理呢?你们母亲是自愿跟我的,是范宏大自己忘记了黑寡妇上门寻亲这件事,怠慢她在先,怪得谁呢?范老*&不是善于说理的人,结果跟你们祖父一句话也没说上,又把范宏大恶骂了一番,骂得很凶,你们祖父知道范老*&是骂给他听的,想劝劝他,但他不停地骂,根本不给机会,你们母亲从地里回来,范老*&看到她,才停止了骂。你们母亲以为范老*&要跟她说点什么,但他双目圆睁,浑浊的眼珠子像上了镗的子弹,一句话说不上来竟轰然倒在地上,你们祖父跑过来一探鼻孔,说,死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范宏大都处于懊悔和自责之中,逢人便说,我不该去给庞老爷做厨活的,他娶姨太太关我什么事啊,我怎么就忘记自己的大事了啊!
       范宏大也不能全怪我,刚才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派出我家的大黑狗去叫他。范宏大也承认,我家的大黑狗确实从后门混进了庞四家的厨房。那天在那里钻来钻去的狗也很多呀,怎么知道你家的大黑狗不是来觅食的?可是,大黑狗用嘴巴咬住范宏大的裤脚,使劲地拉扯他,意思是说让他马上回来。范宏大正在做一大锅扣肉,还有堆积如山的肉等着他指挥那些笨拙的女人配料,客人们也许饿了,远没到吃饭时间便来到厨房里催厨师。范宏大自信地说,你们都玩去,这里有我们,保证时间一到,庞老爷一声令下,便上菜开饭。范宏大挣脱了大黑狗,大黑狗吼叫了几声,但范宏大还不明白,忙呀,你进来添什么乱!老郭,把这个畜生赶出去,它都跑进厨房里面来了。范宏大还突然踹了一脚大黑狗,大黑狗很生气,嗡的一声,转身跑了。跑到门外,还回头朝范宏大吠了几下,那是骂人。狗会骂人。后来,范宏大长吁短叹地说,我怎么知道它是来叫我回去的?我知道它的意思就好了。
       老人说,当时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你们母亲第一次跟范宏大说上话的那天,知道范宏大原来没有耳聋,只是听她说话的时候侧着左耳。我以为你们母亲知道真相后会暴跳如雷,我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你们母亲没有多少惊愕,当然也没有上当受骗后的愤激。她只是平静地对我说,范宏大也能听到我们说话。我窘迫地要解释,但你们母亲制止了我,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但范宏大确实比你强壮。我承认,如果说范宏大是头水牛的话,我就是一条病猫。你们母亲说,这些都不要紧,这个家,有我就成了。我被你们母亲的大度所感动,并从你们母亲壮实的身体上找到了安全感,感觉到自己的心比谁都要踏实。
       范宏大耳聋是后来的事情。他是挑盐到县城卖被炮弹炸聋的。1948年秋后,庄稼刚刚收割完毕,有人从外头回来说,国共在县城打仗,听说县城盐缺得厉害,村里便有人到高州城贩盐到县城去卖。我本来也要挑盐去县城的,但你们母亲死活不让去,说不要赚打仗的钱,那些都是鬼钱。我跟你们母亲发火了,我说战争一结束,钱就不好赚了,你可以阻止我到高州城逛窑子,但不要阻止我发财。你们母亲并不跟我吵,而是把我骗进房间里,突然把门反锁,然后便去干活了,你们祖父和老大都不敢帮我打开房门。我大吵大闹,骂你们母亲是黑蜘蛛、黑狐狸、黑妖精,骂得很恶毒,米庄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我骂人的声音,我想发财想得发疯了。那时候的门比牢门还牢固,我拼命地踢呀但踢不烂,只是把脚踢得皮开肉绽、血淋淋的,连脚指甲都踢没了。范宏大挑着盐从我房间的窗口经过的时候,我让他帮把门打开,但他不敢,他说你媳妇不让你去你就不要去,你这个人怎么连媳妇的话也不听?范宏大自己却去了。结果,炮弹不仅炸死了他的兄长范成功,还把他彻底炸聋了。他从县城一直哭着回来,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哭得更惨烈,估计就是那次把嗓子哭坏的。那时你们母亲正用滚烫的热水给我洗脚,她心痛地说,天津,你怎么忍心把自己的脚踢伤成这样?你以为自己的脚比门板还硬?真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我的脚被她搔到痒处刚想笑,便听到了范宏大的哭声。
       我说,范宏大你怎么啦,一个大男人哭什么?是不是被人阉卵啦?还是发财了高兴得哭啦?
       但我很快便发现范宏大的耳朵有血,血从他的耳朵边流下来,腮帮血淋淋的。你们母亲啪地扔掉我的脚,惊恐地站起来,跑过去,要用我的干毛巾给范宏大包扎耳朵。但范宏大挣扎脱你们母亲的手,哭天抹泪的,对着我大声说:“阙天津,你的命比我好,上天要让我耳聋,上天不让我娶上胡桂兰——这辈子我就只缺一个好女人。”
       胡桂兰是你们母亲的名字。我很少对她直呼其名,范宏大叫了。范宏大说这句话动用了全部力气,声音不是靠嗓门和舌头发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经过千挤万压喷出来的,说完后他竟然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从此再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真的又聋又哑了。我暗自庆幸,如果那次我也去了县城,可能被炸死了,至少炸成个聋子、瞎子。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你们母亲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呀?我说,我对不起范宏大。你们母亲又问为什么,我没有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贼,偷走了范宏大的福气。如果你们母亲嫁给范宏大,兵荒马乱的她不会让范宏大到县城去,而我就管不了那么多,肯定要去。如果那样,聋哑的是我,倒霉的是我,我哪有你们四个儿子?我说,我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一回贼。这回贼做得不光彩呀。那时候我曾经想过,等到八十岁后,我再把福气还给范宏大,让他也能沾沾福气。但你们母亲早早便死了,如果她还在,范宏大就用不着呆在养老院里等死了。
       我说说你们母亲,老四才三岁你们母亲便去世了,老四记不清楚你母亲的模样了吧,她也没留下相片,她说自己长得丑,不愿照相。其实你母亲除了长得黑什么都好。她真能干,像一头母牛,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她从没有跟我吵过架,也没有骂过你们,没有跟村里的人红过脸,疼丈夫,疼孩子,更难得的是,你们母亲特别孝敬老人。你们祖父不到六十岁便瘫痪在床了,你们祖母死得早,都是你们母亲照顾,端屎端尿,喂饭更衣,都是她。她像服侍一个孩子一样服侍你们的祖父,村里的人都羡慕我找到了一个好媳妇,这是一个多好的媳妇啊,谁给我十斗黄金我也不换。你们祖父临死的时候说,天津呀,这一辈子我满足啦,你也应该满足啦,有一个那么好的媳妇,你要知足,你要像对待你的母亲一样好好对待她,从今往后,你每年给我烧香的时候,你都得告诉我,你是怎样对待你的媳妇的。我答应你们祖父,一定要好好对待你们母亲,不让她受那么多的苦了。但想不到我的腰断了。1958年在旺镇白头岭大炼钢铁,大家知道我做饭做得好,烧锅炉也肯定烧得好,就让我烧锅炉,这个锅炉质量差,才烧上两天便散架了,我被倒塌下来的锅炉埋住,大家以为我肯定死了,那么重那么烫的石块会把我焐熟,但当人们把我扒出来后,发现我只是腰断了。范宏大把我从白头岭一路背回米庄,你们母亲伤心得哭呀,她从没这样哭过。腰断了,等于身子截成了两半。你们母亲为我的腰寻遍了方圆百里的名医,治了多年,一直好不彻底,干不了重活。男人干不了重活,这个家怎么办?你们母亲虽然能干,但终是女人呀。我担心你们母亲担不起这个家,其实你们母亲比我还要担心。你们母亲这一辈子真苦,这个家就靠她撑着,我没有好好对待过你们母亲,让她累死了,实际上是饿死了。她干那么多的活,但吃那么少,省下的米饭都给你们吃了。1961年,眼看苦日子就要过去,你们母亲却没有挺过来,她没有让你们饿着,也没有让自己的丈夫饿着,她还偷偷给过范宏大粮食。我知道她对范宏大好,可怜他。有一次她又偷偷给范宏大送去两根烤红薯,被我看见了。我骂了她。我说你怎么能对范宏大那么好?他又不是你丈夫。你们母亲生气了,虽然她不跟我争吵,但我知道她生气了。她呜呜地哭着说,范宏大得了水肿,脚肿得像芭蕉树大,快要饿死了。我说我饿得很,还能吃十碗米饭,你为什么不给我吃?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红薯,狼吞虎咽吃掉了。你们母亲为此伤心了好几天,不断说范宏大可怜,他肚子里只剩下几根空肠子,像麻绳一样打结了,十几天没见他上过厕所,天下间再也没有像他那样可怜的人,都快饿死了却说不出口。后来你们母亲还是偷偷省下口粮给范宏大送去。那年年底,她在米河桥边上洗衣服,比现在的天气还冷,河面都冒烟了。那是中午,老三去河边叫她吃饭,但叫了好几声没有回答。老三看到河面上漂浮着自己的衣服,知道母亲不见了,我赶到的时候,你们母亲已经被河水送到碾米房的拱桥底了,像一头黑水牛躺在河床里,一条饿狗正在伸长脖子试探着啃她……
       忽然,老四哎哟地惊叫了一声。老人回头问抬担架的老四,怎么回事?老四说脚崴了一下,好像要断了。老三帮忙把担架放下来,老四痛得呀呀直叫,卷起裤脚,右脚踝暗红,迅速肿成了馒头状。此时刚好到了冷水沟,还没有出镇境,离县城远着呢。老人叹息道,老四回去吧,你是应该参加你岳父的寿宴的。老四看看兄弟,兄弟们没有表态。老人说,老四的脚都瘸了,连自己走路都成了问题,抬不了担架啦,你们三个辛苦一点,县城总会到的。
       老四满脸歉意,抓住自己的右脚不断吸冷气,好像要把所有的冷气都吸到肚子里去。老大问,你究竟还成不成?老四说,看来不成了,你看我的脚。老大随便地看了一下他的右脚,不作声。老人说,老四回去吧,去一趟县城也要不了四兄弟。老四获得解救似的,穿好鞋掉头便跑。老三对他说,你得帮着秀珠跟高州贩子讨价还价,高州贩子坏得很,我地里的菜椒是村里最好的,价钱要比别人的高两毛。老二也说到了他猪圈里的猪,一定要过秤,以秤为准,不能跟王屠户估肉,我们永远估不过他。老四一边应承一边从原路返回。老三回头看他,他走得挺急挺快的,一点也不像瘸了脚。
       老人还在回忆,滔滔不绝,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数十年前的一些细节突然全想起来了,但他说得越多,就越显得去县城的路漫长。三兄弟不断地轮换着,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大冷天的流汗不好呀,一流汗便容易着凉。果然到了一个山口中,风一吹过来老三便连续狠狠地打了几喷嚏。老大说,老三擦把汗吧,便递毛巾给他。老三抬担架便擦汗。老大和老三平时的关系僵得很,现在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老人觉得很欣慰,自认为是他们母亲的往事感染了他们,因此他把他们母亲的往事讲得更起劲。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讲他们的母亲的时候总是要把范宏大扯在一起。父亲的腰一直不好,干不了重活。母亲死后,他们还经常看到范宏大到他们家帮忙干活。范宏大干活的动作虽然很慢,但他能干很多粗活重活,像一头水牛,农忙时节,砍柴犁地,挑粪担米,上山下水……他总是一声不响地帮着干活,父亲也一声不响,两个男人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按照村里的说法,他们母亲弥留之际已经把范宏大今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范宏大从此帮她家干活,她的四个儿子给他养老送终。当时村里有一种传言,说他们的母亲生前跟范宏大好上了,一妇侍二夫,有好几次他们母亲和范宏大在一起亲热的时候被他们的父亲碰上了,但一直没有得到印证,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印证,那就是他们的父亲。然而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现在老人有意说到了那段尘封了多年的往事,儿子们都想知道真相。但他们都不愿问。他们都不知道老人与范宏大究竟有多少恩恩怨怨,老人是不是要把准备带进棺材里去的秘密部分曝光呢?
       老人似乎看清了儿子们的心思,说,范宏大是一个好人,其实我们心里都把对方看作了兄弟,他老啦,我想让你们把他养起来的,但他不愿意,到县城跟他的表侄,表侄却把他送到了养老院,跟一帮素不相识的老家伙在一起,岂不等于坐牢?
       事实上,老人的说法不准确,范宏大并非不想呆在米庄养老,是风言冷言把他逼走了。儿子们都知道,范宏大离开米庄之前,老人跟他吵了一架,还是跟他们的母亲有关。老人整个脖子粗壮成一个大喇叭,吵架声音很大,而范宏大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拼命地比划着,像茫茫大海里的溺水者。第二天天未亮,范宏大就走了。他的远房表侄在县城开了一间收购废旧物资的店铺,正需要他的帮忙。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力气也还大,甚至还能干重活,诸如搬运旧货物、看守店铺。半年后米庄的人们才知道他不在米庄了,他已经把那块宅基地送给了阙天津。那块地在米庄左翼的山坡上,地势平缓,视野开阔,是一块上好的宅基地,别人曾出了高价索买,但他不卖。那是范宏大唯一值钱的财产。听说他们母亲对那块地有过遗嘱——他们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有多少遗嘱,也有一种说法是老人软硬兼施把那块地抢过来的,其中秘密不得而知,时间已经尘封了一切。现在那块地还好好的躺在那里,是他们唯一没有分割的财产,他们四兄弟明争暗斗,一直想让老人明确那块地究竟留给谁。老人心里一直想留给老二,因为老二有四个儿子,是四兄弟中儿子最多的,理应得到这块地。但每个儿子的理由都很充分,老大是长兄,他更有优先权,况且听说范宏大是要留给老大的,因为老大差点儿成了他的儿子。但老人断然否认,现在地是我的,得由我支配,我想给谁便给谁。然而,老三、老四知道,老人一直在老大和老二之间权衡,根本不会考虑他们。范宏大离开米庄多少年,老人便考虑了多少年。范宏大已经离开米庄十八年了。四五年前的一个夜里,他起来轰赶小偷,却一脚踩进废旧堆,被一根钢筋刺穿了右小腿,筋骨断了一截,瘸了,干不了重活了,他的表侄把他送到了养老院。养老院好呀,吃住不愁,用不着干活,连洗澡拉屎也有姑娘服侍,省得久病床前无孝子,在家里受子女讨厌。米庄的老人们对范宏大羡慕不已,唯独阙天津老人不以为然,哪里是享福?养老院是供人呆着等死的地方。
       到胜利水渠的时候,老三便不成了,牙齿突然钻心地痛,痛得快喘不过气来。老大说,老三,你身体一直都不好,你不要去县城了,回去吧。老三说,我还能坚持……老大不准他坚持,要是连你也病倒了,我们还要照顾你呢,你还是回去。老人同意老大的意见。老三一边呻吟一边往回走,走得很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凄惨的呻吟声,仿佛挨了刀子似的。
       老二是生气走的。他生了两个人的气。老二觉得是摊牌的时候了,便跟老大说起了宅基地的问题,他要老大主动放弃宅基地,老大只有一个儿子犯不着另起房子。老大说他儿子早就想另建房子了,宅基地归属问题得由父亲说了算。老二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因为连乡亲们都认为老人之所以考虑那么久,就是等老大主动放弃让给他。老二就等老人立遗嘱了,但一路上老人只说范宏大,却跟宅基地一点也不沾边。老二不耐烦了,主动提出,不想竟与老大争吵起来。老二说了很多理由,老大也说了很多理由。老二以为老人会帮他,顺便把事情确定下来,但老人却帮着老大,说老大不容易,长兄为父,老二你得尊重老大。老二说,我最有资格得到宅基地,谁让我有了四个儿子!
       老人想了想说,宅基地是范宏大早年送给我们的,得征求他的意见。
       老二突然感到了失望,因为范宏大肯定会站在老大一边。老二本来对去县城跟范宏大告别就持不同意的态度,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现在他终于把不满情绪爆发出来。他一把将担架放下来,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不去县城了。你们去。”老二气呼呼地说,“只有傻子才大老远的跑去县城跟一个人告别,说不定还等不到到县城便……”
       老大说,你怎么这样跟父亲说话!
       老二说,他在折磨我们,快死了还要折磨我们!
       老大愤怒地骂,你是不是想气死父亲?
       老二冷笑说,你父亲?你的父亲早就死了,他是我和老三、老四的父亲,范宏大才是你的父亲,跟我们没多大关系。
       老大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很生气,不断跺脚。
       老人对老二的变卦始料不及,脸被气得扭曲,大声斥道,你,你滚回去!
       老二就是这样跑掉的。老人让他把担架带回去,他就拖着担架头也不回地跑了,担架刮起路上的尘土随风飘扬,遮蔽了他气呼呼的身影。
       老大要一个人背着瘦瘪的父亲去县城。
       老人说,你能背?老人担心老大的哮喘病。老大早年是得过哮喘的,虽然近年来没见复发,但老人还是担心。老大说能。老大骨架好,他说他的亲生父亲的骨架也很好,能从龙川码头挑两百斤的盐一天回到高州城。老大弯腰,老人爬在老大的背上,觉得老大真的很结实,像传说中他的亲生父亲一样结实。重新起程了。老人说,你母亲从没跟我说起过你父亲,一直到临死前也没说过。老大便跟老人说他的父亲。老人好奇而专注地听老大说话。老大说了好多关于他父亲的故事,从佝偻山说到七步溪,那么长的一段路都说同一个人,老人竟然不觉得腻烦,老人还时不时问问老大父亲的情况,老大很自豪地告诉老人他亲生父亲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他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跟我母亲一样,从来不跟别人吵架,如果他不死,我也宁愿天天背着他上高州城,他一辈子最喜欢的地方便是高州城。老人说,其实我也喜欢高州城,到处都是店铺和汽车。
       父子二人早已经忘却了老二引起的不快。他们愉快得像去赶着看乡戏。
       老大说:“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从不跟你说起我父亲吗?”
       老人说不知道。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有点忌讳甚至自卑。
       老大说,因为她觉得我父亲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你和范宏大加起来也比不上我父亲完美。
       老人突然觉得不悦。他觉得老大忘本了。你的亲生父亲有多好?即使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好,他也只养了你六年;我不好吗?我容易吗?你们母亲死得早,谁把你们拉扯大的?谁撑起了这个家?即使我再不好,我也养大了你们兄弟四人!但老人没有把不快表露出来。他不说话。他不知道怎样掩饰他的不快。
       然而,老大对老人的不快浑然不觉,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他的亲生父亲,说他和父亲小时候的事情,比老人说范宏大说得还多。老人又突然觉得老大说的趣事很能吸引人,让他不仅知道了老大父亲更多的情况,还让他明白他确实没有给老大美好的童年。老大美好的童年是他父亲给的,正如那块宅基地是范宏大给的一样。因此,老人不能怪老大,他怎么能怪老大呢?更不能怪老大的亲生父亲,因为正是他把福气送给他的。在老大的心中,他父亲多么完美!看,老大完全沉浸在甜蜜的满足和幸福之中,一点也不觉得背着一个人有多沉重。老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也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老大对老人说,我父亲临死前对母亲说,他死后一定要再嫁人,要嫁一个像他一样强壮的人,把儿子养大,让他成家立业,但母亲嫁给了你,你不符合我父亲的标准,母亲违背了父亲的遗嘱——母亲曾经对我说过,连范宏大都比你强壮……
       老人很生气。他有理由生气。一股火气从肚子里喷薄欲出,却被他成功地压住了。虽然是寒冬,山野还是绿得养眼。来来往往的人都给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真诚地跟老人打着招呼,关切地问老人得了什么病,要不要帮忙。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了许多,一辈子改不了的暴躁性格好像一下子转变了。老大叫了一声:爸,真生气啦?
       老人喃喃道:“死后,我怕见到你的亲生父亲。”
       “不要担心,我母亲也能让你们像兄弟一样亲密相处。”老大说,“我父亲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
       老人突然有点感动,又充满了期待。老大突然打了一个趔趄,狠狠地晃动了几下,差点摔倒。原来他踢到了一块隐藏在枯草中的石头。老大站稳,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声呻吟在喉咙里咕噜打转但始终没有迸发出来。
       “不要紧吧?”老人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要紧……拌了一下而已。”老大笑笑说。
       老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幸好……你要小心,县城还远着呢,天黑前得赶到黑木镇,先住上一个晚上再说,我都三十年没住旅馆了,要好好地睡一睡旅馆。”
       老大轻声地表示同意。但他听到了自己痛苦的呻吟。喉咙里的呻吟声从嘴巴出不去,便从耳朵找到了出口。
       老大的右脚拇指被踢破了一道口子,痛得钻心,血把袜子浸透,鞋子里面湿漉漉粘乎乎的,一会便变成了冰冷。老大以为到了双头岭血便会自己止住,但过了寒竹坳,血还在渗,鞋子里像注满了冰水。
       老大想,一定要坚持到黑木镇。到了黑木镇,要用开水狠狠地烫洗一下这双脚,把血泡和疲劳都洗去。对了,要喝上几两黄酒,壮壮筋骨,毕竟岁月不饶人呀。老大后悔出门没随身携带酒。他咬紧牙关,挺起胸膛,步伐还是那样轻快,跟刚出发时一样,不让老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你哪来那么多的力气啊?”
       老大似乎听到老人在他的耳边说话,是在夸奖他。老人从来不夸奖儿子,即使老大从柳州千里迢迢给他买回来一口上等棺材,他也没开口夸奖过。
       老大自豪而欣慰地回答说:“谁叫我有三个父亲呀。”
       老大是调侃着说的,说完便等老人的反应。但老人很久也没有吱声。老大以为老人生气了,回头看看,却发现老人伏在他的背上睡着了,还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鼾声。
       这一睡,老人便得了风寒,鼻涕禁不住往下掉,把老大的脖子弄湿了,粘乎乎的。老大并不在乎,只有冷风灌进脖子的时候才感觉到冰凉。
       老大的哮喘是到了黑木镇才复发的。老大把老人背进旅馆不久病便复发了。他出去买饭,饭买回来,老人却不忙着吃饭。他说不饿,他担心自己万一到不了县城,万一今晚便死了,先得把遗嘱立好。遗嘱果然就写那块宅基地的归属问题。老大以为毫无疑问是留给他。但老人说,还是给老二吧,他有四个儿子。老大暗吃一惊,痊愈了十八年的哮喘马上竟复发了。喘得厉害,实在受不了了,便撇下老人进了卫生院。
       老人在旅馆睡不着,老是惦记着老大。他甚至开始后悔,在旅馆门外坐了一个通宵,鼻涕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天亮的时候,老人终于决定修改遗嘱,把那块本来就应该给老大的宅基地还给老大。
       遗嘱修改完毕,老大便从卫生院回来。他疲惫不堪,似乎连喘气的力气也凑不足了。
       “没有大碍吧?”老人问。
       “还成。”老大说。
       老人知道老大是在硬扛:“要不,我们不去县城了。”
       老大说,县城我们一定要去。
       老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都快到县城了,不应该半途而废。
       老人要告诉老大遗嘱改了。但老大还未等他开口便说,我昨晚在卫生院想了一宿,帮老二的宅基地设计了一张图纸,他有四个儿子,房子得这样建,钱可能要多一点,但我们都可以给他凑。
       老大的设计图画在一张皱巴巴的壮阳药广告纸的背面。画得很具体,也很新颖,四个侄儿分别住哪一间都按传统规矩作了安排,甚至连卫生间、排水沟都考虑到了。
       老人从没见过如此精美的设计图,图纸上面还有老大咳嗽掉落的唾沫的痕迹。
       老大颇有成就感地说,老二应该满意这种设计,如果不满意我还可以修改——说到建筑设计,我比他强,他得服我。
       老人赞赏地点点头,转身把遗嘱撕掉了。
       老大请来了一个粗壮的民工,让他背老人到县城,一百块钱,比他干三天活好。如果老大身体允许,他是舍不得这一百块钱的。
       那民工跑得飞快,老大跟在后面,差点跟不上节奏。他们到达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正下起毛毛雨,寒风把蚊帐布一样细密的雨水吹斜了,粘在他们的身上。老人说直接去养老院。到了养老院,背老人的民工放下老人收起钱便走了。养老院坐落在县城的西北角城乡结合部。树木多得出奇,冬天也不枯黄,鸟语花香的像春天一样的景致。四面围墙包起来的养老院宽阔而平坦,一排排砖瓦结构的房子错落有致。守门的是一个老头。老人颤巍巍地走上去向守门老头致意。
       守门老头正要拉开铁栅栏:“你们让开点,运尸车要出来了。”
       老大赶紧扶老人往外站,闪到一边不断地咳嗽。果然从斜角里冒出一辆白色面包车,看上去有点像急救车。车厢关得严严实实的,如果别人不告诉你,永远也不知道里面装着谁的尸体。
       “唉,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守门老头惋惜地说,“隔天便要死一个。”
       福尔马林的气味呛得老人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鼻涕流得更多。守门老头打量了一下老人,问老大,你也要送父亲到养老院享福?
       老大陪笑说,不是,哪能?我们要找一个人……范宏大,你认识吗?
       守门老头不屑地“唷”了一声,范宏大?不就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老瘸子吗?三年前就离开这里了。
       老人吃惊地说,他不是一直在养老院享福?
       守门老头对老人说,你是他什么人?
       老人说,兄弟。
       守门老头说,他交不起费用,帮他交费用的表侄,失火烧光了废旧站,破产了,养老院跟旅馆一样,交不起钱就得退房……范宏大都退了三年了,他走的时候写了一张字条给我,说自己快要死了,得回乡下跟乡亲告别,人活一世,走前总得跟谁说一声。
       老人被电击了似的,重重地打了一个寒颤,远远地盯着养老院里在走廊上坐着发呆的几个老头。
       守门老头随手翻翻桌面说,范宏大的字条在哪啦?找不着啦,都三年了。
       老大说,你知道他……他还在县城吗?
       守门老头说,他不是说要回乡下告别的吗?他没跟你们告别?
       老大抹了一把鼻涕。
       守门老头说,老瘸子又骗人了,他还吹嘘说他在乡下有四个儿子,幸好他没说他有四个老婆!老东西!
       老人想进养老院看看,守门老头说,没什么好看的,刚死了人,那些老头老太太心情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他们,你进去他们会觉得你烦着他们,不进去了,养老院又不是录像厅,有什么看头!
       老大劝老人回去,不看了,反正我们也犯不着住养老院。老人还是不舍得,喃喃说,范宏大没在啊?
       守门老头不满地说,你不相信我啊?刚才运尸车运走的老头睡的就是范宏大原来睡的床,二号平房七室六号床位,不信你可以进去问问——不过,我干嘛让你进去?
       老人突然觉得没有必要进去了,对守门老头摇摇头。守门老头把门栅栏啪一声拉上了。
       老大背着老人走出了好几十米,忽然听到守门老头在后面喊,老大只听到自己的咳嗽,听不清楚守门老头喊什么,老人倒听明白了。那老头说,两年前,他在东门菜市北门口看见过范宏大,吃别人的剩饭剩菜,好像还做起了乞丐……
       东门菜市此时已经萧条,寒风冷雨中只有稀拉的几个顾客在偌大的菜市场里挑剔地逛荡。北门是通往氮肥厂的,道路洼洼坑坑。粉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呼着老大,来,来,进来吃碗米粉暖暖身,你不饿老头子也饿了。老大笑笑,算是拒绝。菜市场门口有一道弯弯曲曲的铁栏杆,只准人进不许车进。但此时铁栏杆的左侧开了一个缺口,允许自行车通行,因此这道缺口进出的人最多。老大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老头,半躺在栏杆缺口的内侧,穿着破烂的黄色雨衣,但窄小的雨衣并不足以保护他的全身,或者是他故意露出了他光秃秃的右腿。这条褐色的腿最醒目的不是涂抹了一层红药水的膝盖骨上的黑洞——一个令人恶心和震撼的黑洞,仔细看也许还能看到里面的骨头,而是写在小腿正面上的两个大大的蓝字:骨癌。这两个用正楷写成的端正得像印刷体的大字虽然久经风雨但未见褪色,使来来往往的人一眼便看见了,并足以让他们一阵颤栗。现在那两个字被雨水淋湿了,显得更加清晰;顺着大腿而下的雨水灌进了膝盖上的黑洞,就像海纳百川……
       虽然进进出出的人对此熟视无睹,但老大的眼睛被这个老头的腿灼痛了,吃力地往腰包里掏钱,摸出来的却是五角钱的纸币,老大有些歉意地把钱扔进了老头手中的锡碗里。好像是由于太重了,那只碗夸张地颤抖着,其实碗里面只是躺着一张一角钱的纸币,紧紧地粘在碗底。那老头并不抬头,他的头被一顶破蓑笠遮掩住了,一动不动,像一个正在晒太阳的懒汉。
       老大本想就这样从那条大腿旁跨过去,但老人大声地喝止了他。
       老人从老大的背上滑落,走近,慢慢地蹲下来,仔细地端详那条腿,甚至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了一下。
       “这是范宏大的腿!”
       老人突然激动地说。老大惊愕地重新打量这个老头,并试图看清他的脸。
       “我认得这条腿,它干过很多重活,曾撑起过我们的家!它也该有这么老了!”老人紧紧地抱着那条腿,涕泪纵横。
       那老头抬起头来,一阵风把他的蓑笠刮歪,老大看清了他的脸。沟壑纵横,满目沧桑,像一张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腐竹。老大无论如何也认不出这是范宏大的脸。
       老人对那张脸说,兄弟,这十几年,你苦啊!
       那张脸抽搐了一下,突然把腿缩回。老人要抓那条腿,但抓不着。
       老大对那张脸说,我们专程从米庄来县城找你,走了整整两天的路……
       老人还是抓住了另外一条腿,比划着说,兄弟,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好好过,我没那么快死,我才不相信我快要死了,我们都要活到一百岁——我们有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十个孙子,让他们都好好孝敬我们,我们兄弟得一起享享清福!
       那张脸突然扭曲起来,两行泪水在千沟万壑中激烈地奔腾……
       “你们不要相信这个老瘸子,他在这里乞讨三年了,哪有骨癌能挨三年的?我从来不可怜骗子。”忽然一个老妇凑过来对老人说,“他原来呆在养老院的,菜市场的人都认得他,都没人给他钱了,也不换个地方试试。”
       老人瞪了一眼那个善意提醒他的老妇。老妇觉得好心被无端糟蹋,悻悻地走了。
       老人对老大说,你请人把我们都背回家去,我不相信大年夜前我们还不能回到米庄!
       老人要扶起范宏大。“范宏大”突然甩掉老人的手,猛站起来,挣扎着往菜市场里跑。老人大声地喊,兄弟!兄弟……
       老头跑得很急,几乎是拖着右腿跑的,但跑得很快,菜贩子们都被他的敏捷震惊了。
       老人厉声地命令老大,快,快……你得把你大伯拉回来,你就是把我扔在这里,也要把他带米庄去!
       然而让老人吃惊和失望的是,那老头突然回头嚷嚷着蹦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米庄?五毛钱竟把老子的美梦吵醒了!
       菜市一下子变得琐碎而有趣,人和噪音也似乎突然多了起来。春节快到了,菜市也真该热闹了。
       朱山坡,作家,现居广西玉林。有《我和叔叔于力》、《米河水面挂灯笼》等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