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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谁在养活我们
作者:曹明霞

《天涯》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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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若干年前,不足六岁的我,被母亲叫到跟前,让我和三姐背靠背站在那儿,母亲用手比来比去,她怎么提三姐的肩,整理她肩上的衣裳,三姐还是矮我半头。母亲叹息着说,四儿,你姐的奶都让你吃了,她该上学了,可是她还长得这么矮,学校会有人欺负她的。你就跟她就伴儿,一块上学吧。
       坐在课堂上,无论是语文数学,我都听不懂。数学课那个有着山东口音的班主任老师,她老是说,我给你们举个栗子(例子),两只手摆弄来摆弄去,又是土豆又是苹果的,我一直纳闷儿,她的手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她为什么总说举栗子,举苹果,举土豆的呢?
       小学念完时,矮小的三姐已当上学习委员,我则刚及格。读到高二时,父亲面临最后一班的退休,全国统一实行的、最后一次子女顶职工作的福利。那天,天气很晴,母亲把我叫到二姐的后肩,让我和二姐背靠背,差了五岁的我们,个头是一样的。母亲用眼色跟父亲说:大贤,已经有婆家了,再接班,挣了钱也是给人家;二源,长得好,找个好对象是不愁的,用不了半年一载,也要结婚;老三,这个一阵风都能刮倒的小三儿,她能干得动活儿吗?再说,她学习比四儿好,四儿就是长个傻大个儿。小四儿今年不到十六岁,离成家还远着呢。让她接班,给家里多出几年力吧。
       父亲像个言听计从的昏官,不住地点头:你决定,你决定。就这样,我由智商不足提前进入了小学,到尚未成年又一次提前走进了社会。
       我当了一名工人。
       贮木场的作业是露天的,女工男工都一样,抬木头,归楞垛,装火车。最轻的活儿要算倒木料了,圆木破成方条,捆成捆,两人一组,蚂蚁一样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地方。主要是给木料换换场地,通通风。每当分组的时候,车间主任刚发布完任务,话音未落,那些有经验的女工,就会哗地一下把我闪开,她们不和我对视,不接受我“同组”的邀请,而是非常默契地,眼皮都不抬,就两人一对,凑好了。实力和实力组合,个头和个头相当,她们快速去抢运自己的一百捆定额,因为主任说了,早干完早回家。
       刚才热闹的场地,一下子剩下了我和另一女工,她叫曲红,个头特别矮,但她很有力气,是她不嫌弃我,将就了我。她默默地,把劳动布工作服,卷成一个砖头状,放到肩上,既防护重压,也兼垫起一点身高,因为我们相差得太悬殊了,一高一矮,拉锯一样扭扭歪歪,像相声演员的滑稽出场。木料的沉重让我们步调难以一致,坐在楞垛上休息的男工人,不断地发出笑声。
       十点多钟,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时候,那些力气可以和男人匹敌的女工,就完成了定额,欢快地脱下劳动布工作服了。我和曲红,为了加快搬运速度,把木料,从肩头换到了腰上,用腰峰卡住,像蚁类那样挪着走。当我们把一百捆定额倒完,两人不约而同地跑向了木板房一样的女厕所,我们都感到了腰峰的疼痛,打开来,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同时看到,血肉模糊。
       半年后,曲红的父亲把她调到了机关当服务员,每天给领导打水扫地,这是让我们所有女工都羡慕的工作,它相当于今天的秘书,白领。曲红离开了我,也给我树立了目标,我也要进机关,脱离这要人命的苦力。晚上回到家,我开始复习地理和历史,死记硬背所有文科的东西,背到后来,哪道题在哪页,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年后,我以文科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黑龙江一所职工大学,尽管那个专业不是我所喜欢,可是天天坐在课堂上,还拿工资,跟从前比,不是天堂和地狱吗?
       毕业后,因为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些文章,厂长以为我很会写字,就分配我到企管科,写质量报告,同时兼办公室的半年一年工作总结。
       那时北方的木材如南方的毛竹,砍不尽,用不完。在我们贮木场,长年住着调木材的南方人,当地人俗称他们“老客儿”。老客儿手里有玉,麻糖,花雕酒什么的,住在厂子的招待所,招待所的妇女,免费给他们洗衣服,缝被子,他们常常把准备送给场长的玉雕什么的,也送给服务员。曲红后来由扫地打水的女工,转成了招待所的固定服务员,她时常能收到老客儿送的土特产。
       每个月,老客儿的主要目标,是运走这里的木材,火车皮,装圆木的货列,黑隆隆像一条巨龙。老客儿最开始手里拿的是香烟,一节车前的检尺员发一根,恒大烟卷儿,笑脸,客气,一节车皮的体积、水份,就搞定了。后来,水涨船高,一盒烟就不够意思了,老客儿干脆空着手朝前走,在他兜里,是成沓儿的人民币,边走,边从里边抽,老客儿的手指很有准头,他想塞给检尺员几张就是几张,接到好处的检尺员们,立即变得目不识丁了,他们会把80号的圆木,在本上记成20号,20号的成材,写成枝丫。一火车检下来,拉走的是金山,可是账本上累计的也就是几百米的朽木。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近三十年,河东河西,原始森林就真的变成小枝柴了,有的地方已经光秃秃。场长和局里的头儿们跑了几趟北京,跑得很成功,国家可怜林区人民,一下子拨款五千万,扶植林区开发新项目。场长去东德西德转了一圈儿,回来果然发回一车皮的铜铁,场长告诉大家,攒起来,就是生产刨花板的机器了,枝丫子,碎木屑,往这家伙的肚子里一倒,突突突突,再出来的,就是一张张刨花板子!神不神?
       我们的日常工作,是跟随厂长到车间,厂长看板子合不合格,基本不用尺量、化验,他直接用指甲,在板子上一抠,再用手捻捻,说嗯,还行,不算太酥。这板子就合格了,可以出厂了。
       下午的时候,男同事们因中午用扑克赌资凑了酒局,喝得比较高兴,也多了,直接回家躺着去了。没走的,老老实实趴到桌子上睡觉。唠闲嗑,打毛衣的,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老芳,小艾,还有我。
       小艾是技校毕业,技校毕业的女学生,成百上千,都分到了刨花板车间。制板的甲荃把女工们呛得像一群办丧事的悲苦妇人,揪鼻涕抹眼泪,不断地擦。工作上半个小时,她们就会撒谎请假上厕所,厕所在车间外面,大木板钉成的,通风。出来一趟,透透风,好受不少。
       离开车间,离开甲荃,离开飞机般的机器轰鸣,是所有女工的梦想。而实现这份梦想的,只有小艾一人。
       小艾肩负的是机关打字员,没有字可打的时候,她和老芳一样,织毛衣,嗑瓜籽,偶尔,也去厂长办公室,帮助厂长整理一下内务,卫生。小艾的长相绝非牡丹国色,可是她嘴巴特甜,心眼儿也多,非常会处理人际关系。她跟财务科长,相处得像亲兄妹;销售科长,有点像老邻居;而一把手,一支笔批钱的厂长,则完全是父女了。望着小艾持一把条子走向厂长的背影,打毛衣的老芳会停下来,咬着牙根说:看吧,又撒娇去了,贱娘们儿。那可是她买大衣的票子,买大衣都开成了办公用品,报销,你说这样的厂,还有好儿?!
       老芳的预言没有错,我们厂果真在几年后,全盘倒闭,这是后话。只说老芳嫉妒小艾,她也不甘示弱,她的工作是管全厂女工的计划生育,老芳东施效颦地也开出一堆白条子,到厂长那里签单,不知为什么,她拿去的是单据,回来的是满走廊的碎屑,好像她一生气,把那些白条全撕了。
       老芳不能变纸条为人民币,她就在免费避孕药具上作文章,她把成箱的安全套扣下,不发给正当年的青年男女,而是送到小药店,以五五分成和药店对劈。后来有人捅给了厂长,厂长脸都气青了,痛喝她你知不知道,你整两个钱儿事小,厂里如果冒出一个计划外肚子,所有的扶持基金,全完蛋!
       厂长后来还想拿掉她的计划生育工作,可是话没说完,老芳就一屁股坐到厂长办公室的地上,说光兴你们放火呀,我点个亮儿都不行啊!——老妇人的哭嚎可比小女子的嘤泣吓人,厂长被她的丑陋惊呆了,老芳还扬言,如果真拿了她的工作,她就去厂长家吃住。她的大胆设想也把厂长吓呆了,只好挥挥手,说好,好,你接着干,接着干。
       老芳破涕为笑,班师回朝了。
       车间出来的刨花板,越来越像饼干了,又酥又碎。有个跟厂长有一拼的副厂长,说什么东德西德,先进设备,一堆烂废铁嘛,冤大头嘛。几千万的人民币,打水漂儿了。
       虽然这样,全国房地产热,急需建筑材料,这些“饼干”也成了抢手货。南方老客儿又像当年调木材一样,到我们这里调刨花板来了。他们不再用火车,直接用加长141,省得各个关口扒皮。这些桃酥一样掉渣儿的刨花板,供不应求,那些老客儿冒着被厂长家大狼狗掏腿的危险,去厂长家给夫人送礼,银行取出尚未打捆的人民币,他们的目标,就是请厂长批条,批给他们货,早装车,早运走。耽误了一天,开发商那边就是上百万的损失啊。
       有工人奇怪:这么酥的板子,不禁水,也不禁压,弄去它们有什么用呢?
       老客儿说,现在全国都成了建筑工地,全国人民都等着住新房呢。十三亿人,一家一间,盖到下个世纪,也盖不完。你们就干吧,别说“饼干”,就是“馅饼”,也不愁没人要。
       但老客儿的教导落空了,没到二十一世纪,我们厂就关了门。厂长被另一副厂长,反腐败了。一干人马全抓起来,审查。据说被审的人对着办案法官大喊:你们整我干什么?狼吃不敢管,狗吃撵出屎!
       下篇
       那一年春天,我离开了老家,调到中原一家艺术研究单位,所里有本刊物,因会写文章,我当了一名职业编辑。
       我是带着朝圣的心情,走进这家艺术殿堂的。艺术研究,专门研究艺术,这里的男女得多高雅,这里的领导该多有文化啊。肯定不会再像我们当年那些土鳖,抽烟喝酒还随地吐痰;同事们也不会像机关的老芳小艾,争风吃醋飞短流长。对这里,一切的一切,我都起敬起畏。
       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我想,当年我们厂,机器再废铁,还是要出产品的,工人靠干活吃饭。而艺术研究,研究艺术的,这些人天天都在干什么呢?
       一天,我把我的疑问,小声跟资料室的刘大姐说了,刘姐心直口快,她说研究个屁!
       刘大姐的话肯定是气话了,研究屁,还轮不到我们领域,应该属于生物生态类的专家。我们似乎只是从纸上到纸上,理论,艺术,怎么能研究到具体的屁上去呢。刘大姐说完也笑了,她说我说她们研究屁,还是高抬呢,实际上她们屁也研究不出来!
       刘大姐的话让我慢慢有了体验。在我们单位,确实没有多少正经事儿可干,全体人马,长年的任务就是泡剧场,凑规模,那偌大的剧场,光坐着领导是不行的,光有演员在台上比划,也不像话。落满灰尘的一排排椅子,要由我们填空儿,补位,占满。台下没有买票的观众,除了演职人员的家属来捧场,余下部分,必须本系统职工来承担。很多时候,我们坐在角落里,看不清,也听不见,可是我们要不时地鼓掌,助兴。散场时起立,拍着有韵律的节拍,等着领导接见演员,握手,合影,留念。
       出了门,黑黑的冷风中,有时是骑着自行车回家,有时运气好,领导高兴放话儿让全体人员打出租,回去集体报销!
       白天的工作,就是经常讨论了。烟雾的会场,论资排辈式的发言,那些资深老专家,说话都很有技巧,一般的时候,他们不紧张,也不害羞,即使没看过作品,也绝不张口结舌,他们会说“刚接到通知,准备仓促,随便瞎说两句吧”,“那我就瞎说几句吧。”他们在谦虚的东扯西拉中,就完成了专家的发言。而我们这些连“瞎说”也不会的,当“专家”时间还短,缺少场合经验的年轻人,大家紧张,局促,能躲就躲,能拖则拖,实在被逼得不行,非说两句不可,也只能拾人牙慧,三拼两剪,人云亦云一遍。
       等我们下到各市县剧团,就由剧场的小瘪三,直升为专家大佬了。“省直专家”,接待方一直这样恭敬地叫。我们有吃有喝,吃饭不花钱,住宿不花钱,白天游山玩水,剧团派专职人员陪同,晚上剧场的坐次,也是当地最高领导通常的位置:不前不后,听得清声音又不吃灰尘。第二天是听意见,开研讨,走马观花地看了两场,草草鹦鹉学舌一番,调子基本是步调一致地表扬,好吃好喝了这么多天,不唱几句赞歌难道要给人家添郁闷吗?连回去写文章,格式化的三段论都有了,开篇叙述一下该剧剧情,交待点排戏背景也可以。中间再回溯此戏排演的艰难,结尾来几句高调儿鼓劲的话,最后一段,也别忘了显示高明地提一点“瑕不掩瑜”的意见,反正文章写得多臭,都有我们自己的刊物发表。看戏了,说意见了(虽然那些意见一点都不比剧作者高明),广告式的文章也发了。扛些土特产,就回来了。
       曾有一个特别贫困的县剧团,他们带着剧本,开着车,一行团长编剧诸多人,来我们所“听取省直专家意见”,据说他们那里长年风沙满天,春天的时候,沙尘会一层一层埋到屋顶,居民的房子成了沙丘,羊儿们没草吃,寻寻觅觅,走上沙丘,正在屋内做饭的妇女,听得“噗哧”一声,不结实的屋顶漏进一只羊蹄,随之,是哗哗的黄沙……
       那天,坐在会场里的每个人,之前都大概地翻过了剧本,充当专家,对剧本发言,也是任务。几十号人,轮流来说。有些人手里没有写好的稿,只能磕绊应付,说不出新东西,基本是重复那个说得不错的老专家的意见。整个会听下来,像一张嘴放了二十多遍录音。剧团的人说着感谢,说有收获。中午饭时间到了,请大家别走,集体吃饭。
       这个没钱的剧团不但拿出钱来请“省直专家”们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还每人发给一百两百不等的红包(只要坐在会议室里的,人头有份儿)。那天我没有吃饭,事后有人捎给我一百块钱,有好长时间,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我凭什么接受这一百块钱呢?我会上说的那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值这一百块钱吗?我们是省直的,研究单位,他们就必须劳民伤财地大老远跑来听我们的意见?具体到个人,我们真的比他们高明?如此兴师动众,高成本,如果这个团是个人的,从个人的腰包里拿钱,他们还肯不肯,会不会这样做?
       时间久了,紧张的不紧张了,没经验的有经验了,熬年头,混日月,都能模糊进资深专家行列。这是个脸熟儿即专家,位置即专家的时代,只要熬得过年头儿,初级中级副高正高,一路下来,都是专家。“专家”的名头,已经像职称评定一样荒唐可疑了。
       我们单位还有一本刊物,叫“省级刊物”。每当看到主编,我总想起“矬子三把刀”这句老家流传的民谚,它的本意是矮个子的人了不起,有一套,不能小视。确实,我们主编太厉害了,他都不识多少字,可是他能写出那么多获奖剧本,还是“五个一”这样的国家大奖,同时当着主编;刊物每期的发行量不到三百册,他也不在乎当不当这个主编,可是上级还是该拨款拨款;起稿时半路出家的编辑们连稿签都不会签,主编和大家在二校三校时大胆做着改、编、删;几年下来,我们几乎没有了作者的自然来稿,可是每期,刊物照样塞得满满。印刷一千多册,全部赠阅,送也送不掉的部分,过一段,落满了灰尘,就四毛一斤卖掉了。
       我们单位还有一个男“老芳”,男老芳是研究整理戏曲地方志的,他长年生活在办公室,做饭,洗衣,有时还烧好了开水,一壶一壶往家提,他家就在离单位不远的地方。“爱占小便宜”,很多人对他瞧不起,他家里确实困难,两代人,住老式两居室。男老芳长年累月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发黄的资料,抄过来,誊过去。过几年,纸朽了,再来一遍。在这种循环往复中,他要签一些报销单据,纸和笔呀,墨水呀,还有跑乡下考察的车马费等。每当领导看到他,都像突然牙疼。曾跟心腹说,老东西,到了59,就让他退了算了,不然资料室的虫子没嗑光了资料,他会像耗子一样把研究所盗空!
       男老芳是在59岁那年被劝退的,诱以的条件是他可以继续住在办公室,继续使用单位的水和电。办公室不变,只把门牌儿摘下,换到另一个门楣上。反正办公室多得用不完,换换牌儿,倒个空吧。
       所领导经常让大家献计献策,改变研究所穷困的面貌,不要等着要一口,吃一口,天天无所事事,死呆着。
       我出的主意是把办公室合并,空出些房间租出去,开源;或者让大家轮流放假,别来单位耗着,也会省下不少的水电费,算节流。所长没采纳我的建言,他听从了一个大学生的妙计,大学生是学经济的,脑瓜灵,他说咱们编大典呀,丝弦戏大典,梆子戏大典,哪个典弄出来,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工作?哪个领导会不重视,不批钱?我们编出来了,也是他们的成绩,肯定支持。
       这一招果然厉害,编典确实给钱,叫课题经费。有了经费,就出书呗。一本本,砖头样厚。即使没有发行,也有留存史料价值。所有参加干活的,多少都有份,校对,编辑,他们不按字数发钱,而是按看稿的遍数,再乘以字数,来付薪酬。
       多少受过编辑培训的我,看到账单,都忍不住笑了。
       开源创钱,我们单位还在每年搞点什么大赛,省级单位,有这个资格。地方戏大赛,京胡大赛,梆子大赛,全省广告散发出去,报名的人非常踊跃,她们来自地市县乡,需要获奖,需要证书,除了职称评定,她们还有进到省级剧团的梦想。参赛费一百元,多门类报名,可以优惠。那些资金雄厚的,真的同时报了两个,甚至三个。而纯是个人爱好的,只能很心疼地,交上一百块钱,过把瘾。
       具体赛事,非常简单,单位的会议室里搭上几张桌子,坐上几个评委,脑门上没贴帖儿,演员们也不知道台上坐着的都是哪路豪杰,一律恭敬地叫着老师。场地不用花钱,评委也不算贵,除去买些获奖证书是成本,邮寄是成本,剩下的,差不多全是利润了。
       有一段时间,我曾特别苦闷,如果说当初死记硬背地理历史,是为了考学,为了脱离苦工。后来,在我读了一些书,对精神生活有了美好的感受和追求后,在我心中,是升起了一个理想的。那个理想,就是文明,进步,过有趣味的生活。我看过一个女出版家的故事,她的名字叫芳李邦琴,是华裔美国人,她和丈夫办报刊,出版报纸,无论是质量还是发行,都做得非常成功。她们的刊物,就是大家的精神乐园,里面充满智慧、思想和敏感的心灵。一本好的刊物,能影响、团结、带动了那么一大批人,真是了不起。我跟主编建言,我们要约稿,约好稿;我们要编辑,认真地编辑;待刊物出来,要精心地给每一位作者寄样刊,寄稿费,一个都不要落下;我们要专业起来,遵守一些编辑的最起码规则。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进入良性循环,不至于哪天突然全体下岗,而这些人又没有别的谋生技能。
       我还说,我们编辑部应该定一份《南方周末》,那是国内目前最好的报纸之一,大家需要读书看报,而不是来到这里空坐着,白白浪费时间。我们是研究单位,大家应该有点知识分子的求知兴趣,至少了解一下时下信息,而不是东走西蹿,飞短流长……那一天,报纸没有订成,我说的那些话,成了炸弹掉进粪坑,激起的是公愤。一上午时间,办公室里刮起口水的狂沙……
       祸不单行,一篇小说被单位看到了,我写的。她们像那些喜欢上戏的演员一样,各自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其实他们平时对我的小说是没兴趣的,曾有一篇写事业单位生存状态的中篇,小说发表很早了,是这拨儿领导上任之前就写作发表的,后来者看到,竟也不谦虚地认领到自己头上,并且很生气。这让我忐忑不安,又哭笑不得。因为小说,不经意间得罪了这些本不喜欢文学的人,我很黯然。
       由此,有些人开始关注我的小说了,新近的一篇,写中年男女,情感伤痛。因为这一次把主人公跟我对上了号,大家突然兴奋异常,传播,议论,奔走相告。遇到我的时候,那目光分明是看“红字”女人,看“麻疯女”。有些人还试探着跟我谈起这篇小说,或者干脆来一句:“那个小说我看了”,然后等待我的反应,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这些人学习八荣八耻,有过敷衍了事的;学习三个代表,也有过心不在焉。可是这篇小说,除了把我妖魔化,还成了他们口中的兴奋剂,窃窃私语,猥琐不堪……那一天,我真想马上登上火车,去北戴河的海,冬天的海,应该没有人吧。我想到无人的海边,我的胸中塞满垃圾!
       年终的时候,研究所像所有单位一样,也进入忙碌的评优选先,述职报告。那些平日并没有多少工作可干的人,念起一年来的述职,竟也一二三,四五六,一套一套的,能长达五六页。领导的总结,高屋建瓴,直接跟新闻联播挂钩。听着听着,我常常走神,在我的窗外,有这个城市最美的景观之一,瀑布,流水,真山一样起起伏伏的假山。我很忧愁,我在想,再过几年,我们的研究单位,会不会也像当年的工厂,因为没有效益,关门走人?
       我还想起了我的大姐,她当年没有接上班当工人,现在连下岗工人都不是。知青,大集体,然后大集体失业。她们没有社保,没有劳保,没有公费医疗。她是在四十多岁那年,学了一点理发手艺,那种老式的剃头法,除了老头老太太,进城的民工,她没有别的顾客。三块钱理一个头,对方还要讨价:理完了不洗,一块五行不行?前后都不洗,五毛行不行?
       在大姐这五毛一块的收入中,有一多半,被莫名其妙的各种税收、城管、卫生,给拿走了。拿到哪儿去了呢,变成了国家的专项基金,财政拨款。大姐跟我说,四儿,你看你们多好啊,天天什么都不干,就是开开会,看看戏,就能白拿钱。你看姐,这两只手天天拼命挠巴,都挠成了爪子,日子还是没着没落儿……
       大姐的话让我心里难过了好长时间,是啊,我们不创造价值也罢了,我们还在白白地浪费,那刊物的每年两万块拨款里,就有我大姐的血汗吧?上级领导的手里不长钱,他们办公室也不会生钱,拨款从哪儿来?我们不用劳动有衣穿,得食吃,这种近乎寄生的生活,是谁养活了我们?是大姐,和大姐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劳动者。
       是他们,他们养活了我们。
       曹明霞,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作品有《谁的女人》、《事业单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