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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黄河岸边的骇世奇俗
作者:韩振远

《天涯》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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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看“扎马角”时,就为这种奇特的民俗风情激动不已,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那震撼人心的场面。过后冷静下来,思考这种民俗与黄河以及黄土地的关系,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在闭塞偏僻的河湾里,这种威猛彪悍甚至有些野蛮原始的民俗,是不是图腾崇拜的一种?与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好容易弄明白了这些,又遇到了新问题,“扎马角”的起源、形式和表现出的意义让我一直不得要领。几年来,查遍了各种相关书籍,始终没能找到哪怕与“扎马角”有一点点关系的文字,多年来“扎马角”一直被当作封建迷信活动禁止,当地所有的文字资料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这件事,连县志中也没有记载。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听说河边的村子要“扎马角”,便又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黄河一路南来,在逼仄狭窄的晋陕峡谷里左冲右撞,像一位身陷重围的猛士般翻腾跳跃,终于冲过了龙门,眼前豁然开朗,河谷由原来的几百米一下子变为上万米。两面的黄土崖远远退缩,败兵般怯怯地望着河水浩荡远去。黄河到了这里真可谓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很快,又迎来了它的第一条大支流——汾河。汇入了汾河水的黄河更加气势磅礴,没有了在峡谷中的狂躁,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大度而且随意,全然不理会行进途中的细枝末节,在距汾河交汇处十几里的地方,漫不经心地一仄身子,给东岸留下了开阔的河滩。
       这片夹在黄土高原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沿着黄河东岸绵延十多里,呈半月状。东西宽不过两三里,南北两端被深沟阻断,只有东面的一面陡坡通向外面。尽管异常偏僻,但连绵的沟壑与平坦的河滩还是让这里的人有了生存的理由,这片河滩上有十个村子,六千多口人。也许是汹涌的河水阻隔了他们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也许是爬上那面高坡格外艰难,这片河水冲刷过的土地,就像黄河本身一样,始终保持着它的古朴与奇特,让人琢磨不透。
       闹“马角”的村子叫屈村,一个平平常常的村子,像河边所有的村庄一样,屈村的村民也种着大片滩地,再早些年,还有人架船拉纤,下至潼关,上溯龙门,吃河里的饭。
       这片土地贫瘠而又封闭,千百年来,黄河如雷贯耳的涛声并没有给沿河而居的百姓带来福祉。几个月前,我刚刚一路听着河水的轰鸣,在晋陕峡谷两边行走,所到之处,无不黄土裸露,沟壑纵横,高崖壁立,这种地貌特征从晋陕峡谷入口处的老牛湾一直延伸到三门峡,汹涌的河水和幽深的河谷,把两岸百姓世世代代幽禁在河边狭长的区域里,所造成的不仅仅是贫困,还有质朴强悍的民风,“扎马角”之类逞强好胜的习俗就是这种民风的直接表现。
       至少从晋陕峡谷中部到进入中原平原的这一段,数百里之间,黄河两岸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习俗——每天两餐,没有晚饭。早晨九点多钟一顿,下午两三点钟一顿,这种由农耕社会带来的生活方式,伴随着人们的辘辘饥肠,从后谡那会儿一直延续到今天。我就曾在这种习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外地上学后才过上一日三餐的日子。按这种习惯,两顿饭之间是为中午,乡村一般重大的活动包括婚丧嫁娶红火热闹都在中午进行。“扎马角”也不例外。
       屈村在安昌村南,相距仅三四里路,下一道坡,只见人头攒动,汇成一片,那该就是屈村了。
       一眼就看出村子被装扮起来了。迎着大路的是一道彩门,几根粗糙的木头捆扎成门框,没有绫罗绸缎,也没有鲜花绿草,几匹绛红色的花格土布,拧成网状,挽上花儿,挂上灯笼,再写上对联,就是彩门了。这种别具一格的彩门,恐怕只有在沿河一带才能看到。猛一看,真以为来到了几十年前,一位衣饰朴素的村姑脸儿红扑扑的,带着浑身的泥土站在面前,怯生生地望着涌进村里的人微笑,让人产生出许多感想,想起村里女人们彻夜不息的机杼声。彩门下站满了披红挂绿的村民,都化了妆,脸上彤红的脂粉油彩掩去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只留下了满脸的喜气。一个节日会让人暂时忘却生活中的苦痛,也会把人变换一种模样。
       不等我们停好车,表演开始了,鼓乐声中,男人、女人把一年中所有欢乐都聚集在扭动的身躯上,扭秧歌,踩高跷,耍龙灯,跑旱船,整个村庄喧嚣起来。远处的大河闪烁亮光,似也在跳跃着,翩翩起舞。
       屈村是个只有七八百口人的小村子,那天,在街巷里表演的不下三百人,所有的人家都有人加入了狂欢的行列,所有的人只要愿意都能成为表演者。这些还只是助兴或者说是陪衬节目,真正的高潮是“扎马角”,那天,整个沿河十村真正出尽风头的英雄应该是那些要“扎马角”的年轻人。
       打麦场口也扎着与村口一样的彩门,听站在彩门下村里的老年人说,才知道彩门上的整匹土布都是即将出嫁的女孩的陪嫁,扎在上面,等于就和“扎马角”沾上了边,有驱邪消灾的作用。麦场一角,临时搭起的戏台子正对着黄河,从台上望,眼前敞敞亮亮,宽阔的河滩把人的视线一直带到河边。阳光下的河水像一条线般凄婉地流淌,落落寡合,像个享受惯了赞美的失意者,一脸的无奈。那天,沿河一带所有的人谁也不在乎黄河,那天的黄河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影像或者说是一种象征,只能无声无息地躲在远处。
       “扎马角”又叫“上马角”、“闹马角”,起源于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过程恐怖而疯狂,充满着血腥气。各村每年上“马角”的数量,要视村里年轻人的勇气而定。听村长介绍说,今年屈村一共要上十个“马角”。
       人流随着表演方队涌进了打麦场。沿河十村总共也不过六千多口人,那个中午,小小的打麦场上足足汇聚了四五千号人,被挤得满满当当。麦场四周的墙上、砖垛上、屋顶上都站满了人,几个孩童甚至像猴子般攀到树上。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人被村长笑容可掬地请上了戏台,坐在专门准备好的长凳上。台前,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着,维持台下混乱的秩序。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戏台并不是做表演用的。沿河人淳厚好客,搭戏台只是供远方来的贵客方便看“马角”,望着台下挤成一堆的村民,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里的身份,悄悄溜下戏台,挤进人群。
       方队表演刚一结束,人群里一阵骚动,忽地往前挤,“扎马角”终于要开始了。
       在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中,一辆卡车破开人群,缓缓停在场地中央。据村长说,卡车车主专门为今天上“马角”捐出三千元,要求在卡车上扎三个“马角”,每上一个一千,目的是期望卡车能沾上“马角”的仙气,驱邪消灾,以保出入平安。全村闹这一场“马角”,总共要花费两万多元,全部由村民自发捐助。
       车下的锣鼓响得惊天动地,如同大战将临,车上早就站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汉,一位手持系着红绫包着黄纸的钢钎,钢钎长约三十厘米,直径一厘米多;另一位手里提着大水壶,满脸矜持,他们是这次活动的真正主持人,同时也指点头一次“扎马角”的年轻人。不用问,两位老者年轻时一定上过许多次“马角”。其中一位演讲一般,用幽默的语言讲完了“扎马角”的意义后,鼓声更加急剧,看的人和表演的人似乎都急不可耐,在一阵阵呼喊声中,一位年轻人忽地跳上卡车,带着一脸的凶悍抱拳致意。这里“扎马角”已有上百年历史,人们早就用自己的想象为“马角”设计好了固定形象,年轻人脸上抹几道红,黄色头巾直披到肩下,项圈状的帽子上镶嵌着银色图案,正中一个红色绒球高耸,左边彩纸制的扇形饰物颤动,红色的上身交叉披着几匹红绫。知情的人说,那也是有女儿出嫁的人家系在“马角”身上的,同样取消灾驱邪之意,过后要准备东西酬谢“马角”。从下面看,装扮成“马角”的年轻人分明就是一位古代军士,奇异,彪猛,凶悍,威风凛凛。人们早就等不及了,下面有人大声喊:上,上呀!年轻人接过水壶,喝一口,在嘴里憋一会,朝下面喷去。鼓声骤然停下,打麦场里气氛骤然紧张。年轻人接过筷子粗的钢钎,昂起头,面朝蓝天,张开嘴,把钢钎斜插进嘴里,一使劲,从面颊上刺出。台下轰然一声,一阵喊好。胆小的女人则一声惊叫,扭过头不敢看。接着又是一支钢钎带着血色,从另一面刺出。只见年轻人两颊钎尖闪闪,两面嘴角红绫飘拂,钎柄外露,獠牙一般,顿时变得狰狞可怕,在台上手舞足蹈。一瞬间,他完成了由人向神的过渡,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人生壮举,由河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变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马角”。
       从这一刻起,那两根钢钎要在他的面颊上插四五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整个活动结束。其间,他虽然也有血肉之驱,却不再是人,而是一尊法力无边的神,背负着河边百姓一年的期望。
       相传,“马角”是一种凶神,具体是什么样子,何方神圣,谁也说不清。我查遍了各种相关书籍,均无记载。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庄稼人根据自己意愿造出的神灵,一种能够降服天地鬼神的神上之神。2004年春夏,我曾走遍了山西各地,考察山西古祠堂,在一座座森严的祠庙里,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神,无论是天上的,地上的,给人的印象无一不是威严肃穆,让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没有哪一尊像“马角”这样生龙活虎,由一个个血肉之躯塑造而成。
       中国数千年的农耕文化,其实有一个不断造神敬神的过程,对自然的无能为力,使靠天地生存的人们为自己造出了一尊又一尊的神,然后,伏下身躯长跪不起,在神的脸色中无奈地过自己的日子。乡村诸神之中,主祀降雨的龙王,主祀五谷的稷王,可能是被庄稼人敬得最多的神灵,也是庄稼人怨气最大的神灵。“马角”就是向龙王、稷王祈雨过程中产生出的一种特别的神。
       按照行政区划,沿河十村归属南赵乡,属山西省荣河县,1954年荣河县与万泉县合并称万荣县,十村又归属万荣县。1971年南赵乡划归临猗县,2002年撤乡并镇时合入孙吉镇。两县大部分地区地处海拔四百多米的峨嵋岭上,干旱少雨,土厚井深。两县县志中关于天大旱、人相食的记载,历代都有。与两县其它地区相比,沿河十村自然环境更加恶劣,面对着滔滔大河,种的却是十年九不收的高塬沟坡地。庄稼人一年生活的好坏全凭老天爷脸色。这片狭长的土地上,曾经庙宇林立,娘娘庙、河神庙、财神庙、龙王庙、土地庙、白马庙里的各种神灵,曾让庄稼人伏首膜拜。在年复一年的乞求中,诸神好像铁了心和这里的庄稼人作对。庄稼人也终于失去了耐心,臆想出一种专门制服各种神灵的神上之神。于是诸神退位,各种庙宇荡然无存,其它的祭祀活动也早已没有,剩下的,只有“扎马角”。
       在庄稼人心中,“马角”是一种反叛了的神,一种颠覆了诸神秩序的神,像自家人一样,代表着庄稼人的利益。庄稼人期望着他能在天旱不雨的时候冲上天庭,像绿林好汉那样,威慑那些与百姓为难的神灵,为自己带来福祉。这可能就是“扎马角”这种看似原始野蛮的祭祀活动能够持续多年的重要原因。
       卡车上,“马角”们的表演一个比一个疯狂,车下人头攒动,挤成了团。按照约定,扎完了三个“马角”后,卡车缓缓退去,停在麦场边上。车主从驾驶室跳下来,一脸的满足。农耕文明造出的神,陡然闯进了现代社会,连最能代表工业文明的汽车都用上了。心里装着一个庇护神,这一年,也许这位年轻的车主会出入平安。
       接下来的表演在两张叠起的方桌上进行,又一位年轻人跳了上去,钢钎探进嘴里那一刻,年轻人可能胆怯了,想象中皮肉的疼痛让他的手微微发抖,钢钎在嘴里游移不定,面颊上被顶出一个包,却不能穿透,年轻人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是“扎马角”时最忌讳的场面。下面一阵惊叹声,旁边提水壶的老人见状,迅速朝年轻人手背上一击,钢钎带着血色从脸上刺出。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
       挤在我身旁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不屑地嘀咕:“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上‘马角’的。”
       我搭讪:“那么粗的钢钎,扎在脸上一定很疼?”
       汉子说:“怕疼就别逞英雄上‘马角’,越怕疼就越疼,其实什么也别想,猛地一扎,什么感觉也没有。”
       汉子又说:“其实在‘扎马角’前,要有准备,用一颗豌豆在面颊内准备穿刺的部位不断捻动,时间一长,那地方就变得纸一样薄,到时候很容易刺穿。”
       我问:“扎上去嘴里会流血吗?”
       汉子说:“不会,你没看见扎前都要含一口凉水吗,那就是起凝固血液的作用。扎好后隔一半个钟头还要再含一口冷水,把钢钎抽动几下,防止时间长了血液和钢钎凝固在一起。”
       我问:“过后,脸上会留下疤痕吗?”
       汉子说:“没事,过几天就长好了,我连续扎过七年,你看脸上有疤吗?”
       我仔细朝汉子脸上望,黑黑的面颊上,除了粗犷与憨直,再看不出什么。问他是哪个村的。
       汉子说:“北赵村的,今天是屈村上‘马角’,明天是安昌,后天就是北赵,今年我还要再扎一回。”
       望着台上“扎马角”的年轻人和生生从脸面上穿透的钢钎,我想到了自虐、自残这样的词汇。在宗教活动中,自虐、自残往往是为了表示虔诚,“扎马角”不能说是宗教活动,但至少带有宗教色彩,“扎马角”的年轻人这么做也是为了表现对神的虔诚吗?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场地的另一边,“马角”们疯狂了。个个现出凶狠的神情,在人群里翻腾跳跃,紧咬在嘴里的钢钎若一对獠牙般,看上去狰狞可怕,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有如神灵附体,如痴如醉。每位“马角”手里都拿着两样东西,左手持系着响铃的三股钢叉或鬼头刀,不停地上下抖动,裹在叉、刀上的红绫飘拂,铃声哗哗,如同跃马阵中,沙场博击一样。右手拿一根长丈余的鞭子,在空中挥舞。鞭子用麻绳拧成,蒜辫一样粗,一把抓不住,重十多斤,挥舞起来呼呼作响,“马角”们如同在展示鞭技,直甩,斜甩,腾空甩,只见鞭若游龙,人若恶魔,不时有人被抽在身上,夸张一叫,急急逃去,却并无怨言。据说“马角”的鞭子抽在身上能驱赶晦气,被抽中的人应该感激才是。
       鞭太长太重,在拥挤的人群中难免被人踩住,失却了“马角”的威风。每个“马角”身后还有一个人,在“马角”不甩鞭的时候提起鞭梢,叫掠鞭的,多是十七八岁的姑娘。要时时跟在“马角”身后,既掠鞭,还要伺奉连说话也不方便的“马角”。
       旁边的锣鼓急促地响起来,“马角”们长鞭挥向了空中,那一刻,他们目空一切,唯我独尊,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成了拯救万民的英雄,不停挥舞长鞭,对着空旷的蓝天和炫目的太阳抽动,像在渲泄,又像在示威。天空中仿佛站着一个瑟瑟发抖,被抽打的遍体鳞伤的神,正在口不择言地连声讨饶。
       至此,一种被沿河一带庄稼人称为“马角”的凶神就活灵活现地造出来了。不需要肃穆的庙宇,也不需要一塑再塑的金身,更不需要谁去顶礼膜拜。整个过程不烧一柱香,不磕一个头,不作一个揖,连一句恭敬的话也没有,一切都是那么直截了当,方式又如此残酷简单,每一个有勇气的男人都可以在疯狂中充当一次想象中的神。
       若按照过去的做法,接下来的取水过程应该更精彩更耐人寻味。过去上“马角”是真正的祈雨仪式,多在干旱无雨的日子里进行。“扎马角”前,要找一位属龙的年轻人,穿上龙袍,戴上龙须,扮成龙王的样子。等扎完“马角”后,在“马角”们的长鞭甩动声中颤颤巍巍走出来,被剥去衣衫,脱去鞋袜,打着赤脚,披枷戴锁,怀抱一只细脖粗腹的青花瓷水瓶,做出一副无可奈何而又可怜兮兮的样子。由“马角”们像押解囚犯一般,簇拥着,由火铳开道,浩浩荡荡向黄河奔去。辽阔的黄河滩上阳光炙热,一彪人马杀气腾腾,铳声震天,呼号不止。一路上,“马角”要不断地对龙王进行语言震慑,说出种种威吓的话,还要甩鞭弄叉,做出种种威吓动作,像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跟来看热闹的汇成人流,调笑声,赞叹声,呼喊声,火铳声,加上“马角”们的甩鞭声,平时寂冷的河滩变得如同集会一样,热闹而又混乱。那个龙王则要配合“马角”,做出一副可怜相,唯唯诺诺。取水路上忌讳颇多,沿途若发现看热闹的人中有怕热打阳伞,戴草帽的,“马角”们不由分说便挥鞭抽上去。常常有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挨这一鞭。其实道理很简单,大家都在祈雨,你却在遮雨,怎么能不挨鞭子。等弄明白了,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自己不识大体。在汹涌的河水旁,一群人停下来,一位领头的“马角”大声命令龙王将河水灌满水瓶,别的“马角”如衙役一样,“威武”一声,在旁边助威。等龙王老老实实战战兢兢把水灌满,背到背上,在水瓶口插上碧绿的柳枝,又呼喊着往回赶。回来途中,龙王就是上宾了,“马角”们要做的事和来时正好相反,要保护龙王,更要保护龙王背上的水。在庄稼人看来,这瓶水象征着一年的收成和希望,万不可弄洒了。沿途路过每一个村庄时,年轻人都要轰闹着抢水,常常是蜂拥而上,这时,“马角”们又把龙王团团围护在中间,挥舞钢叉,甩动长鞭,左冲右突,一直把水送到自己村里。村口,全村人早就敲锣打鼓迎候在那里,旧时,连当地的县太爷也在迎候的人群之列。等取水队伍一到,举行完隆重的仪式,才把水徐徐倒进田里。
       可惜这种场面现在已经看不到。
       我曾不止一次见过祈雨仪式。在庄稼人看来,上天诸神中,没有一个是庄稼人能够得罪得起的,个个都像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一不高兴就会给下界百姓带来灾难,需要恭敬小心地服侍。小时候,我曾看见过祖母祈雨的情景。在院里的砖地上摆上供桌,香炉,燃起香柱,再献上各种美食,在毒烈的阳光下,祖母虔诚在跪在蒲团上,三拜之后,双手合在胸前,念念有词。在河边工作那几年,我还见过更加虔诚的祈雨仪式。一群老人跪在龟裂的池塘底,在如火的阳光下,面对蓝天,不停地祷告,其间不时有人被晒得昏死过去,抬离后,其他人继续在阳光下祷告,直到老天降下雨的那一刻才会停止。
       天旱的时候,塬上的阳光格外炙烈,庄稼打着蔫,在微风中吱啦啦响,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眼看着一年的收成被老天爷化成乌有。庄稼人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仿佛看见主祀降雨的龙王爷躲在炫目的阳光后面,像小人一样窃笑着,幸灾乐祸,丝毫没有怜念苍生的意思。年复一年地祷告后,河边的鲁莽汉子们终于耐不住了性子,破口大骂之余,渴望有一个自己的神,一个能够制服所有与庄稼人为难的神的神,于是,就出现了“马角”。
       就像所有草莽英雄一样,在没有得到承认以前,连他们也不敢承认自己地位的合法性,“马角”就像个没有朝廷封赐的官一样,在百姓的心目中地位并不高。但法力奇异,骁勇易怒,像孙行者一样,愤怒之下,能翻个跟斗云冲上天庭,揪住龙王老儿的胡须一顿臭揍,看你下不下雨。与跪在地下乞求相比,这该是何等痛快。这情景,会让人想起村里的莽撞汉子,也会让人想起情急之下无可奈何越级上访的乡民。
       沿河各村每年上“马角”的有数十人,想想看,若都冲上了天庭,围着龙王爷,凶神恶煞,怒目而视,齐声喊打,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在河边命令假扮的龙王灌水的过程其实就是这种景象的体现。在对待神的态度上,庄稼人也会像对待暴君一样,揭竿而起。“马角”,其实就是一种造了龙王反的神,一种庄稼人自己想象出来的能为自己做主的神。选择春节期间“扎马角”,就是要告诉天上的神灵们,这一年别找不自在,最好风调雨顺,要不当心那蒜辫一样粗的长鞭抽上来。
       临猗、万荣一带流传的祈雨歌,表达的就是这种情绪。
       龙王爷,请你哩,
       不过三天要雨哩。
       厦上瓦儿晒红啦。
       屋檐骨朵火着啦。
       锄田哥哥渴死啦,
       八十岁婆婆饿死啦。
       金刀子,银刀子,
       下雨就在今早起。
       金香炉,银香炉,
       下雨就在今晌午。
       金柜桌,银柜桌,
       下雨就在今后晌。
       金灯盏,银灯盏,
       下雨就在今黑间。
       金板车,银板车,
       下雨就是今半夜。
       一点一马勺,
       两点一池泊。
       三点一黄河。
       下他个,七天八夜九后晌,
       第二天早起可续上。
       井水要和井口平,
       池泊不满你别停。
       雨水能渗三尺地,
       我给你唱上三天戏。
       龙王爷,你听着,
       你不下雨小心着,
       拔你胡子扳你角,
       要你龙王做什么!
       好一首歌谣,听口气,哪里是在祈雨,分明就是上司命令下属,对龙王爷真是软硬兼施。
       吕梁山一带也有类似的祈雨仪式。在久旱无雨的日子里,庄稼人会把庙里的龙王爷抬出来,一路用藤条木棍抽打,然后放到太阳下暴晒,让龙王饱尝焦渴之苦后,生出悯农之心。期间天天抽打,天天责骂,直到降下雨来。
       与“扎马角”一样,这些举动都是要表明人的强悍,向大自然,向冥冥中的神灵显示人类的不屈。泰国人祈雨的办法更绝,竟搬出了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希望借这个著名恶人的名字,镇住老天爷,让久旱的大地早得甘霖。
       任何对神灵的祈祷,都是人类被自然驯服的结果,起源于先民们的图腾崇拜。如今被恭而敬之的龙、凤、麒麟,都是这么来的。在我看来,“扎马角”应该是一个特例,不去崇拜天地自然,不去磕头烧香,而把人塑造成最有威力的神,本身就说明了“扎马角”的特异之处。“马角”最初是一种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如今谁也说不清,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边的庄稼人敢于从精神上挑战自然胁迫自然,虽然也荒谬虚妄,但比起那些龙图腾、鹰图腾、狼图腾、虎图腾之类好像更耐人寻味。
       “马角”尽管凶悍得可以震慑天上的神灵,毕竟是乡亲们自己扮的,就没有了平时对各路神仙的那种恭敬虔诚。乱哄哄的人群里,“马角”们做出的动作尽管一本正经,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一阵阵轰笑。一个汉子跳进了圈子,躲闪开挥来的鞭子,拐弯抹角向“马角”靠近,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马角”一手晃动着钢叉上的响铃,与汉子对峙,左右移动着身子,像玩老鹰捉小鸡游戏一样,不时夸张地向汉子刺过去。突然,汉子朝前猛扑,伸手朝“马角”屁股摸去,“马角”急忙躲过,另一只手里的长鞭朝汉子身上抽去。这滑稽好笑的场面叫逗“马角”,是每年“扎马角”必须有的一道程序。据说,摸了“马角”屁股的人,既可以福佑一年平安,还可以显示自己比“马角”更强悍。戏弄“马角”,其实等于在戏弄神,你不是厉害吗,我比你更厉害。因而,逗“马角”的汉子不惜重重挨上几鞭,也要摸到“马角”屁股。到这里,已经有了游戏的成分,“扎马角”也已近尾声。
       鼓乐声又响起来。“马角”们冲出人群,一路挥舞着长鞭朝一户人家跑去。那是一户刚盖了新房的人家,要请“马角”们去踩院子驱邪。
       旁边一位老汉说:“今年盖新房的人家多,各家都想把‘马角’请去踩踩院子,图个吉利。”
       我最担心的还是“马角”嘴里扎着的钢钎。问:“那两根钢钎就一直扎在嘴里吗?”
       老汉瞪我一眼,说:“看你说的,去掉钢钎就不是‘马角’了,人家还请他做什么。”
       我问:“这么长时间,钢钎一直扎在嘴里,不疼吗?”
       老汉说:“不疼,时间一长就麻木了。”
       那面,踩院子的鼓乐声仍在响,院当中的桌上,摆满了各种食品,那本是供给“马角”们的,可惜嘴里扎着钢钎的“马角”一口也吃不上,只便宜了那些掠鞭的姑娘们。门前围满了想看个究竟的人。主人关上了大门,一些孩子爬上了围墙,一声接一声地喝彩。按风俗,“马角”踩完院子,要在主妇屁股上抽几鞭。在一座刚踩完的院落前,一个年轻媳妇对丈夫说:“刚刚美美挨了三鞭子,那家伙真抽哩!”言语里,似乎带着几分满足。
       打麦场上,人们似乎还意犹未尽,一堆一伙地站着,等“马角”们出来。
       我和朋友们离开了村子,穿过宽阔的河滩来到了黄河边。眼前的河水浩荡南去,几只渡船在岸边晃动,一副悠闲的样子。这是个古老的渡口,叫北赵渡。过了河,那面是陕西合阳县,往上走十几里,有著名的司马迁墓葬,隔河相望,河这边则是另一个著名的祭祀场所万荣县后土祠,祭祀的对象是主管大地苍生的后土。每年农历三月十五,当地政府都要在那里举行盛大隆重的祭祀仪式。在沿河一带的乡亲们看来,那也只是一场热闹,碰巧有闲暇,带上老婆孩子去看看也就完了,过后不会再想什么。要论过瘾,论企望值,乡亲们还是宁愿相信自己参与其中的“扎马角”。
       望着河水,我再次想到了“扎马角”这种特殊的民风与这片土地和这条河是一种什么关系,也许,正是这片土地的贫瘠,使这里的庄稼人永远也不能从对自然的崇拜中解脱出来,而磅礴的大河,又给了他们强悍不屈的个性。这条大河孕育出的庄稼人,不可能造出王母娘娘、嫦娥那样温柔慈祥的神,他们更愿意看到的是炼石补天的女娲、怒触不周山的共工和开弓射日的后羿。再还有,就是他们自己的神——“马角”了。尽管年复一年的“扎马角”,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福运,但至少要比伏在地上三叩九拜来的痛快些。
       我想起了《山海经》中的夸父,远古时代那位与日逐走的汉子,难道只是像文人们解释的那样追赶太阳?看了“扎马角”,我明白了,他分明就是像“扎马角”的汉子一样,要驱走太阳,带来雨露,他手里的那根“杖”,分明就是一根驱赶太阳的长鞭。
       这几年,“扎马角”已经由单纯的民间祈雨仪式演变为带有祈雨驱邪性质的红火热闹,每年元宵节前,各村都要竞相上一次。即使只是闹红火,沿河一带与其它地方也不相同,常常在热情中带着一股憨劲愣劲,你们村今天能上十个“马角”,我们村明天说不定会上二十个。哪一位年轻人若是因为害怕不敢上,会像当了逃兵一样,被全村人看不起。“扎马角”,变成了村与村,人与人之间勇气的比拼。还有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有的年轻人为显示骁勇强悍,竟用火箸或匕首从面颊刺过去。还有的干脆怀里抱上耕地用的犁,把犁尖插进嘴里从面颊上刺过。
       黄河的迅猛和黄土的厚重,造就了这一带庄稼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一走进这片土地,会发现这里的庄稼人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特殊个性,憨直中夹杂几分狡黠,外面的人把这叫“荣河憎”,所谓憎,学者的解释是争强好胜,机智而又悖于常情。看了“扎马角”后,我觉得至少还应再加上愣和愚执。不顾一切地愣,认准死理不顾一切地坚守。这是沿河一带庄稼人的可悲处,也是他们的可爱处。
       “马角”们的各种表演进行完后,还要回到麦场拔去嘴里的钢钎,这叫“回马”。回马前,要由主事的老年人用调侃幽默的语言对各个“马角”的表现进行评价。“马角”们听完主事人的评价后,动手拔去钢钎并不容易。按照规矩,拔钢钎要坐在由几位汉子抬着的椅子上进行。这时,周围会有许多逗乐取闹的年轻人再次来戏弄“马角”,拦挡着,推搡着,不让“马角”坐上椅子。即便坐上去了,也会被一次次推下来。如此反复几次,甚至几十次。在哄闹声中,“马角”总算把钢钎拔了下来。这时候,天色已是黄昏,热闹了一天的“扎马角”也该结束了。
       明年,还会有许多年轻人再去重复这一切。
       我们的车往回返时,正赶上看“马角”的人流涌过来,都陶醉在“马角”带来的刺激中,不时有人仰天长啸,整个村庄都处于亢奋状态,连那面的黄河,村里的房屋都好像手之舞之,一位朋友对司机说:先停在一边,这时候全村人都有英雄气,一不小心,敢把咱这车砸了。
       韩振远,作家,现居山西临猗。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家在黄河边》、《遥望远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