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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裂隙与碎片
作者:人 邻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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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恶
       一个盲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凹陷下去的眼窝满是对世界的怨恨。
       他使用着天底下最密集的语言,他手里包裹了金属头的竹竿在他跟前的地面上捣着,试探着,排除,确认,然后才是细碎的步子,抖着,机械一样向前。
       他绝不相信,他怀疑,只有细碎的竹竿试探过了,他才放心地踏上去。
       我感到了他的怨恨,尤其在一个阴霾天气,我想整个世界应该允许他的怨恨,甚至是他的邪恶。允许他百步之内,充满杀气。如果这杀气能给一个盲人带来窄窄的一线阳光,甚至只是一点点微笑。
       抚摸
       我看到一个场景,同样是在抚摸一个女人的手,甚至一个左边,一个右边,但我却从中分明感到了,一个男人是在传递温暖,而另一个则有些淫荡。
       相对
       有什么样的弱者,才有什么样的强权。
       看一部二战电影,几个德国兵冲进酒吧找一个人。他们用冰冷的枪口顶住一个人的头,问刚才那个拉小提琴的人在哪里,所有的人“呼”地都站了起来。
       那意思是说,除非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你们才能杀死那个拉小提琴的人,而暴力的力量一定是有限的。
       高二适
       高二适是南京的书法家,写这文字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他的字。
       他没有赶上好时候,留下的字,大都给了那些在艰难中帮助过他的人:比如拉架子车的,那个人帮他买过煤球。这样的字,复原了书法的本来意义,已经相当于民间的油盐酱醋了。敦煌写经为什么那么好,除了书法的功力外,也是因为它的实用。那种抄写,里面有恭敬和感激,恭敬因为那是普渡众生的佛经,感激是因为抄写者自己和他的妻儿由此得到了粗茶淡饭。
       日本诗僧良宽也是这样,得一钵饭,就为人家留下一幅字。也许这样的方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才与人们的生活自然和谐。现在的书法,已经是贵人和贵妇了。
       补记:终于在一家旧书店见到高先生的字,字里行间有飒飒秋风。
       十七岁
       两个孩子互相喜欢了。后来女孩子的父母要带她出国定居。临走前一天,女孩子去告别,说到伤心处,女孩子说,你把我杀了吧,杀了我不就去不成了。男孩子糊涂,将好手上有一把才削了水果的刀子,刀子上还粘了黏黏的果汁,男孩子就用这把刀子捅了女孩子一刀。女孩子死了,是倚在男孩子的怀里慢慢咽气的。
       也只有十七岁的爱,才会这样清亮、决绝。
       老鼠
       无意中看到一只老鼠。我看它的时候,它也看到了我。它和我对峙了几分钟,才有些不情愿地缓缓转过身去。
       它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发现它是一只怀孕的母鼠。一只怀孕的母鼠是有资格缓缓地转过身去,甚至是可以有几分庄重的。
       我们见到怀孕的女人,是允许她们可以非常缓慢地挪动的。那样的挪动,同样也是有几分庄重的。
       欲望
       一个人偶然得到一套书。本来想送给他的父亲的,但是他偶然翻动,在里面见到了一些煽动情欲的文字。于是他决定放弃他原先的想法。
       他的母亲是庄重的,而庄重的母亲身边是不允许一位有情欲的父亲的存在的。
       游戏
       天热时候,女儿拿一大块冰猛然放在我裸着的腿上。但是,好像给冰到的不是我,而是她。只见女儿一边使劲把冰压在我的腿上,一边使劲战栗着,似乎给冰坏了。
       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一个人的痛苦可以给另一个人带来妙不可言的享受。所幸的是,孩子们知道烧红的烙铁是不能随便放在人腿上的。这也是孩子和大人的一个区别。
       更为幸运的是,这样恶作剧的孩子和这样的恶棍都不是太多。
       最锋利的刀
       和老人聊天,老人问,知道什么东西最锋利?我知道老人另有深意,就不便作答。
       老人说,老辈人说,这山上有一种草,任什么刀子都割不断它。但是只要用一片它自己的叶子,轻轻一碰它,它就断了。
       老辈人的话是可怕的,他们既说到了“实”,也说到了“虚”。他们注意到了“内里”和“自身”的一些东西。
       救命
       其实这个词早已是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它是潜在的,暂时还无声无息,需要一个不幸的机会让它活生生地跳出来。虽然这样不幸的机会并不多。
       真是这样的,一旦机会到来,这个词就会脱口而出。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有机会使用这个词表演一番。如果无效,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使用它。如果有效,则说明他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使用了,再也没有机会占有这个词拥有的格外力量。
       
       电影镜头
       我永远记得那个电影镜头。残酷的战争结束了,英国军人在路上遇到了素不相识的年轻女人。他们相互微笑着,看着,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反正是两个人,是草地,没有主角出现的草地,一件件男人和女人的衣裳,“飞”在了地上,然后是蓝天白云,是美好的音乐。
       镜头再次回来的时候,女人稍稍有些羞涩地系着裙带,一脸的幸福满足。
       村子
       朋友对我说过他进入一座村子时的感觉:我从村口进去,走了好半天,没遇到一个人,没一点声响。我几乎不敢走了,就像是给魇住了。村子的宁静,让人产生了幻觉。
       这幻觉多美!
       照片
       好些年前我去过一个偏远村子。我带着相机,给一户厚姓人家照了很多照片。甚至给在一旁看新鲜的孩子也照了一些。
       后来把那些照片冲印后给他们寄了去,可后来再去那里的时候,他们说没有收到。
       那些照片一定不会消失,一定还在某个地方静静等着。等着谁的手指把它们一张张翻过。那只翻阅的手经历的那些过去了的时间,让翻阅者的眼神和动作都变得格外缓慢。
       泡菜的秘密
       一个人是制作泡菜的高手,我请她指点,她几乎是手把手地指导我做了一坛子泡菜。可过了几天,问题出现了。她帮又我做了一次,还是不行。她不会有私心的,可问题出在哪里呢?
       就是那么一些东西,萝卜、笋子、盐、几片生姜、花椒、几滴白酒、水。就那么几个简单动作。这里面的秘密是无法说清的,要直到了哪一天你真正做好了一坛子泡菜,你回忆所有的过程,似乎和做坏了的那一次,竟然毫无区别。一切秘密都在里面,但你就是无法揭示。
       我知道在某个地方,女人们谁也无法保证做好一小缸酸菜,即便是做了很多年的老手。以至于她们时常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咒语:
       酸菜酸菜酸酸,
       我给你打个项圈。
       这些话说完了,还得在缸上面压一把菜刀或者是斧子。
       盐
       某些地方,一只羊要给杀掉了,主人从前几天就开始给羊吃盐。羊是需要盐的,但是远不是人类所需要的盐,它们只是需要很少的一点。饲养羊的人,为了羊把那些盐吃下去,是费尽了心思的。不给它们水,只是给淡淡的盐水。据说这样的羊宰杀煮熟后,上桌时是不用加盐的。它的肉里面已经有了合适的盐的味道。它们是“天然”地加了进去的,比撒在肉上的盐要更为浑然一体。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给羊也喝浸了花椒和姜的水呢?茴香和草果的水呢?
       要知道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鹌鹑
       天气炎热。几十只鹌鹑塞在腥臭生锈的像是囚牢一样的铁丝笼子里。
       有人来买鹌鹑,炸鹌鹑的女人,从笼子里有些厌恶地摸出一只,拽下鹌鹑的脑袋,三下两下就将鹌鹑剥得白白净净,用铁签子穿了,在黑糊糊的调料里蘸一下,浸在一边的油锅里炸。
       两个人之间是一只鹌鹑,或者也可以说鹌鹑的两边是两个人。这构成了一种肉欲、残忍以及忘却的对话。这也是重要的文学场景之一。
       我只是希望那个扭断鹌鹑脖子的女人,在扭断的时候,有一丝丝的惊讶和缓慢。可也许有我这样的想法的人是应该羞愧的,我没有道理去指责人们拥有的“合法”权利。
       面食与肉
       肉是容易腐败的,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而面粉制作的食物则可以保存很长时间。这也许是需要面粉充饥的人要比需要美味肉食的人要多得多。
       这一定是上苍的悲悯,虽然这悲悯他只是不经意地显露一次,并不想叫人类参透。
       青草
       那一大片青草的气味是十分好闻的,每每走过都禁不住会深深地嗅一会儿。青草的气味说不出的独特,但是悠远,叫人满足、宁静。
       感觉强烈的是某一天。我经过的时候,剪草机正在工作,我忽然嗅到青草的气味也可以那么强烈。
       柔顺的东西,竟然也会有这样的强烈。
       但我还是想到,这样的青草,尽管可以收拾起来,提取出它的气味,而成为某一种少女风味的香水。
       相貌
       新一代人在成长中,总会发现对父辈们颇为不满的地方。甚至是不齿。
       偶然照镜子,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再想,自己的走路,某几个动作,咳嗽声,某几个字,都似乎有父亲的影子。由此而生出很深的悲哀。
       厌恶
       这是相当贫困的地方,但是他们已经吃腻了。点菜的时候,他们的挑剔近乎是一个旧式的刁钻富家婆在挑剔儿媳妇。鱼要清蒸,恰到火候;肉丝要瘦,要滑嫩;青菜要精选,不要叶子;白酒已经不喝了,要干红,但又无知地加了雪碧。
       这些农民们出身的官员,我从他们吃饭中看到了他们的厌恶。连吃饭都厌恶的人,是多么可怕呀!
       他们热爱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求爱
       巨大的窗玻璃上,一只小虫子,追着另一只小虫子。按照体积计算,这大约相当于一个人在八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的草地上追逐另一个人。
       这在人类来说是几乎可笑的,并且很难奏效。但是这只虫子却一直在追逐。快要追上的时候,那被追逐的小虫子就飞起来,或者是一跳,就又拉开了那么一截距离。但追逐的虫子依旧不慌不忙。
       大片的玻璃上,一只这样的虫子,旷日持久地执著地干着这一件事情。如果有这样的人,是可怕的。
       这只虫子不知道它和前面那只虫子的真正距离,不会使用任何计谋或者是智慧,也不会停下来,在哪儿等,设一个埋伏。它只是一直坚持不懈地追赶,不!是非常缓慢地爬行,但是永不放弃。
       一定会有这样的人,那是真正的可怕!
       暧昧
       晚上,列车播音员的柔和声音是有些暧昧的。尤其是在灯光黯淡的卧铺车厢,裹在温暖的被子里,你的对面又有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子。
       尤其又停靠在一个小站,站台上的灯光从玻璃照进来,卖东西的吆喝声也传进来,让人有一点家的感觉,需要温暖的感觉。
       奇异的树
       花朵没有爆开的时候,它(下转第135页)(上接第147页)的骨朵,一粒一粒的,如一粒一粒的玫瑰铁。
       这奇异的树,别的树都开了花,它却只是在树枝上憋着星星点点的暗暗的颜色,死守着。一直不张开,要一直到最后,似乎才无可奈何地,突然,爆开,忽然就满树的花。
       土地
       土地也是需要积攒力气的。据说种过瓜的地,三年时间都种不出别的什么作物。
       土地太累了!那么大的瓜,消耗了多少土地的力气。
       土地也需要歇息。
       诗歌
       诗歌是一种怪异的文体,有时候成就一首诗歌的,仅仅是几个词汇。尤其是短诗。
       词语的悄悄移动,启开了蒙在语言上的厚厚尘土,裸露出新鲜和丰润。比如波兰米沃什的诗歌《住所》里有这样的诗句:“坟墓间的草剧烈地发绿”。
       假如没有“剧烈”这个词汇,整个诗行就都是平常甚至是乏味的。
       人邻,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散文集《残照旅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