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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香妹娥
作者:石方能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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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香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云游的和尚,一大一小,大的曾教训小的道:出家人,不近女色,须知色即是空。小的谨记。一日,同游至一河边,河无桥,须涉水,此时有一美艳女子急欲过河,大的便背起女子一同过了河。两和尚继续赶路,小的走前,气冲冲,半日不言。大的奇怪,问:“为何不与洒家说话了?”小的答:“你背了姑娘!”大的一听,笑:“我大和尚早放下了,你小和尚还背着?”
       这小和尚是谁?似乎、似乎是我——年轻时的我。
       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事。
       那时是十八岁。在跟着父亲打了近三年铁后,我到公社文化站做文化辅导员,当自带粮食的“土干部”,希望能够转正,转成正式编制内的“国家干部”。当时体制——注意:今天仍是这体制——农民要转成国家干部,把泥饭碗变成铁饭碗,难!泥饭碗是自己在泥土里刨食,刨了归生产队,上缴后再分回一部分自家吃,往往难吃饱;铁饭碗呢,是国家配给商品粮,月月固定工资,虽不富却水旱无忧,老了还有退休金。我不想只在这种制度下做农民,也知道打铁打不出个铁饭碗来,所以在母亲帮我谋到这文化站“土干部”的位置后,我是十分地看重,十分地小心,默默工作,希望有一天能感动上帝,天上开会招干部时将我点泥成铁,让我也端上铁饭碗。
       你可以想见,那时我若遭遇异性,需要我背负着她共渡爱河之际,我会怎样地退避三舍,自动遵守和尚戒律的。
       但十八岁的身心是渴望着爱情并且易冲动的,过来人都知道。
       有一个姑娘,名叫谷香,也是农村家庭出身,也想当国家干部,也在这个公社大院里帮忙打杂。她不如我的地方,是中学没有读完,不会写写画画,也不敢在人多的场合发言,看来再怎么也当不上国家干部的。她便羡慕当上了干部的人,以及我这种有可能当上的人。有一次她说很羡慕我,说时两只大眼睛看着我,笑。
       我知道她是羡慕我有前途,我不作另外之想。
       有一次我在房间里写宣传材料,她路过,抛给我一个桔子,又是一笑,不进来,走了。
       我剥桔子吃,桔子很甜,摊开的桔子皮露出里面的白瓤,像细细的茸毛,手一按,软下去又弹起,有微微的肉感,发出洁净的芳香。我品味着,回忆她的笑,有一点凄然,有一丝遐想,但想想而已,又尽力收回心思,忙我要交差的公务了。
       今天回忆起来,她的笑总是凄然的,笑时眼眶凹进去,鼻子尖出来,一块雀斑随笑纹伸展。这并非说她轮廓丑,而是营养不良,身体瘦弱所致。她大约也是十八岁,或许比我大一点,总之是大跃进年间生的,她能长成这样已属幸运,瘦弱和凄然自是难免。我呢,靠了父亲的铁锤挣粮食,长得比她结实一些。
       但在后来那一夜到来之前,我其实很少注意她。
       那一夜,公社礼堂里演戏。我就住礼堂对面楼上的房间,站在门边就能看到下面的戏,所以不忙,直等锣鼓咚哐地响了,报幕了,我忙完了公务,才搬出一条小方凳,拉上门,坐到房外走廊上看戏。我的左右,已挤了一些人,却互不认识,因公社的正式干部们都在楼下礼堂的前排就坐,来这楼上站走廊的都只是下边没身份的人,灯光昏暗我也看不清他们,不用打招呼,我就自顾自地看戏了。戏很好看,是上面的剧团来演,我很快看入了神。
       “你不下去看?”
       我听到身后有女孩小小的声音,从左右嗡嗡的人声中浮出,悄悄进入我的耳朵。我感觉这话是对我说的,人声干扰一时没听出是谁。回头看,黑暗中肩后二三尺远处有一双微微发光的眼睛,这眼睛是朝向我的,笑,里边流溢出前方舞台折射的光彩,深幽幽的,显得美丽、奇幻而又陌生。她是谁呢?忽然一只手把一只桔子放在我肩膀上,伴着一声:“给你。”我就知道是她,谷香了。我呆了呆,没有及时接,桔子滚下来,穿过栏杆掉到楼下观众堆里去了。我希望她下楼去捡,知道她找不到也希望她去捡,为什么这么希望,因为,因为……
       她没有去。我感到一身不自在起来。后面许久无声,我以为她走了,微微一旋头,又感到她还在。我心里微微的乱,不能专心看戏了,感到棉袄里有虱子一般——那是冬天,我穿着棉袄——总想把身子骨耸几耸。
       我说:谷香,谢谢你的桔子,楼上虽好看戏,或许书记主任们要你递茶哩。说过这话后我没有话了,感到她还没走,不远不近在我后面看戏,似乎看得很专心。我也就努力地想看戏,忘记她,仔细地听台上的革命英雄高歌,数锣鼓的点子,数主角转圈的步子,但有鬼似的,又总意识着自己的后脖子,它是那么僵硬着,发酸了……
       离开吧,离开吧,谷香。我心里喊。
       外面新上来看戏的人愈多了,走廊上满了人,人一挤,她被挤贴在我的后背上了,我不用转头看,不用问,知道贴上来的是她,因为同时贴上来了一股清新的桔子的香气,衣服上的和那鼻腔里吹到我头顶的,是我熟悉的桔子香气。隔着棉袄,我的棉袄和她的棉袄,我的后背还能感觉到她身子的柔软,单薄,和传递过来的微微的颤抖。
       我像触了电,哑了。前面演的什么,完全看不见。一舞台是花花的影子在动。我长到十八岁第一回,这是第一回啊……
       但是我一动不动,两手抓住前面的栏杆,抓牢,像溺水人抓救生圈。我没有意识了,也不想她离开了,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但也许我忽然冒出过回身去摸索的冲动?或许有去打开我不远处的房门,带她进去的冲动?
       没有!没有!有也忘记了,反正事实是没有。那是什么年代呀!我只那样死坐着,任她伏靠着,成一个我背着她的姿势,直到演出结束。
       灯大亮。演出到此结束。我醒过来,棉袄里有汗。她呢,受惊兔子一般,走了,那样仓皇,一弹,就走了。而我后来发现我的棉衣外面也有汗,不,应当是泪,一点,两点,还有淡淡的香。但很快,泪被棉絮吸干了,香散了。转看两边走廊,一格格栏杆,空空的,横横竖竖,好长。
       几天后,我获得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在这个冬天的末尾要考了,我依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从此我一头卷入了备考复习,忘了其它。她呢,以后几个月碰到过几回,她总是慌慌地掉头就走,招呼都不跟我打了;不久,我的录取通知来了,离开那个公社,那个位置,从此再没见过她。
       今天,近三十年后,我剥一个桔子吃,闻着桔皮里漫溢出来的清香,忽然想起了这个瘦弱的、曾在我背上寄托过一个时辰的姑娘。我感到我的后背上一重,晃一晃才知是幻觉。哦,是幻觉;而她当年扑上的,也只是一个空,一个幻觉。这是必然的,我没有错,她也没有错,我只是感叹生命,我们青涩的青春,我们这一代的际遇,我们的道路。我这时才设想自己是她,在闭塞和无望里,把人生希望寄托在一个脊背上,却落一个空的辛酸。而我呢,忘记了她吗?没有忘记她吗?不管如何,需要为她写下这一篇文字……
       宝妹
       想起来,真好笑,那时我们曾被人唤作“小夫妻”。那时,我六岁,她也六岁,个头一般高,力气也一般大;都将要发蒙读书还没进校门,只在家帮自己的父母学做一些简单的事:灶前烧火,扯猪草,近处山坡上捡发火柴,然后逗自家的狗玩……
       大人们总有做不完的事,做,做,为一日三餐忙到黑;我的三个姐姐呢,那一段不知忙到哪里去了,屋里久不闻她们好听的歌声;弟弟刚出生,一个活肉团,只会哭,不会跟我玩。于是我只好去找邻家的宝妹,那个自己也流鼻涕却老嫌我绿鼻涕流得太长的宝妹,我要找她一起耍,好打发六岁时的漫长夏日。蝉娘子一声一声,“唧呀死,唧呀死”,每一刻都被它嘶得好长;太阳明晃晃,老不下山去;不刮风时,对面山的树老是呆站着,叶子都懒得动,它们的脚不发麻么?我刚玩了一通泥巴,一人玩腻了,想起近边屋还有一个宝妹,就用泥巴手捏住自己小鼻头,擤,擤,然后用手背揩了又揩,然后满脸鼻涕和泥地站到宝妹面前,喊:“宝妹,你看我好干净!”宝妹露缺牙齿一笑,愿同我一起下小沟捞虾米去。虾米我没捞到几只,老是心急,宝妹却能捞半箢箕,还不忘开头结尾蘸水在我脸上,用手擦擦洗洗:“看,邋遢样!”我笑。
       晚上,大山里稀稀的灯火,是煤油灯、桐油灯点燃了,照得各家的黑瓦屋总要现出一个桔黄色的亮窗框,给远望的人以温暖感。偶有过路人来,狗就兴奋得预先准备好了嗓子,因为有吠叫一通的理由了,于是上边屋的下边屋的互相呼应,汪汪出对唱、递唱、齐唱般的热闹。然后安静下来,真安静。当然,在我们石家坳,我父亲和徒弟甫田哥是不会让坳谷无声的,炉火熊熊,师一锤徒一锤地打铁,咣——当,咣——当,咣——当……
       睡觉嫌早,我想到下边黄泥冲听三麻子讲故事、唱溜仙歌去,邀宝妹一起去。路其实不远,家门口就望得见黄泥冲,而且月亮又出来了。宝妹同意了,但有些怕,要挽着我的手一起走,也挽着狗的脖子一起走。窄窄的路上斜移着三个伙伴的影子,可一不小心就把狗挤下去了。泥土路,上坡下坡,转弯,还没望见那旧瓦屋就听到三麻子在敲着瓦片哼唱。三麻子是单身汉,穷,娶不起堂客,就只好“穷快活”,天天嘴巴上过娶妻瘾,“郎啊妹啊”“夫啊妻啊”的,粗嗓唱了男声又尖嗓唱女声,一人包唱一台戏,有人叫他歌王,有人叫他歌癫,我们小把戏却只觉得他有味。三麻子这时一人在家正感到无味,见来了两个想唱溜仙歌的徒弟,就快活得很,提出要教我们唱“砍樵溜仙歌”,说,最好是两人一起手拿砍柴刀,砍樵,也就是砍柴,一人站一面山,手下坎坎的像锣鼓,像伴奏,嘴里唱,男女对着唱,收尾是做出捆柴的动作,挑柴的姿势,一前一后地扭屁股走路,说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一起回家煮夜饭”。于是我随他的粗喉咙学一段,宝妹随他的细喉咙学一段,都把手一甩一甩打拍子,作出砍樵样,一晚上就学完了一出。还要学下一出,三麻子不肯教了,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今晚你俩只学一个夫妻拜堂了,拜给我看,明晚才教你。
       于是我们来到禾场上,他先念一声“月老牵红线”,然后拖着长腔司起仪来——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我俩照他教的拜下去,月光下分站的两个小人儿的影子各向前倾,影子的头顶住头了,一个扎着两角辫,一个是小光头,就像一只羊与一只猴子在顶架。三麻子嗬嗬地笑了,收场,说这是对他最好的答谢礼。
       一觉醒来,第二天了,两个小把戏提了小柴刀,要上山去“砍樵”——两家的大人问:“干么子去呀?”,我俩答“砍樵去”,大人没听明白,还夸我们勤快哩,嘱咐不要去远了。我们却直走到好对歌的两面峰上,一人站一面,像演员上了戏台,摆开砍柴的架势唱起来,先由我起头:
       板栗树开花呀一根线,
       今年想你没做田。
       今年想你田没做哦,
       失落我阳春大半年。
       宝妹在对面答,歌声伴着咔咔的砍柴声:
       板栗树开花呀一根线,
       妹妹想郎已三年。
       妹妹想郎三年久哦,
       想结同心把郎缠。
       在这山上,她的声音又清晰又嘹亮,动听极了。我越唱越兴奋,和她合唱起来,连砍柴的刀法也顾不得了,扬起落下仅仅是为了给歌打节拍:
       要我俩分手不相连,
       换个日头改个天,
       太阳要从西边起,
       月亮十五团不得圆……
       正唱得得意,我右手挥着的刀一下砍在左手指上,歌声嘎地被砍断了。她听出了异样,于是迅速过到我这面来,急急割下自己的一个衣角,缠住我正在流血的手指。
       “唉,歌还没唱完,也砍不得樵了。”
       她却说:“歌可以不唱了,反正在你手上同心结也缠了。樵么,你不要砍,我加劲砍,一个担一半回去。”
       “你一人砍不了这样多,不砍了罢?”
       “那怎么行,我们还要用砍的樵‘一起回家煮夜饭’哩。”
       “那你太累了呀。”
        “不怕,我是你媳妇子呀。”她一笑,露出缺牙齿。
       下午,我担着她给砍的一半柴和她一同下山了。前边的人望着我们,指着说:“看那一对小把戏,就像一对小夫妻哩。”
       “我们是呀。”我们高兴地答。
       后来,一同上学三年后她就辍了学;后来,三麻子死了,我和她扮作三麻子后人戴孝送过葬;再后来,她父亲也死了,她母亲改嫁,带走了她,从此没有消息。回头一看,与她一起唱溜仙歌,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同年月娥
       人小时找玩伴,同一年龄层的最易成伴,成朋友。在我家乡,你与我若是同一年生,又成了真正的朋友,那就不能只做朋友了,风俗会推着你我结拜“同年”。程序是:各自禀报父母说“我要与某某结‘同年’!”双方父母估量一下,觉得可以,就合办一桌酒,一起吃一顿,席前我对你父母拜一拜,你对我父母也拜一拜,算是认了“同年爹娘”;然后你我互拜一拜,算是认“同年”;然后坐同一条凳子吃饭。饭毕,再当众玩一个“背同年”游戏,就表示从此真是“同年兄弟”或“同年姊妹”了。
       这是古风。到我知事时,古风已衰,结拜同年往往只要口诺一声,表演一回“背同年”就算:一个用手绢蒙眼,表示是瞎子;一个拐腿走路,表示是跛子。旁人喊:“起火喽!起火喽!两同年快逃啊!”一瞎一跛的怎么逃呢?好办,瞎子背起跛子,跛子给瞎子指路,两人在假设的火海里寻路突围,左转右转,踏着旁人击掌伴唱的《同年歌》拍子,就逃出来了,就结成同年了。
       我的三个姐姐,各有各的同年。她们的同年一来我家就要我叫“同年姐姐”,还吃去我母亲藏着的香腊肉,因为按风俗她们一年可以来吃一餐“同年家饭”,我家是吝啬不得的;待到我的姐姐们去吃回“同年家饭”时,姐姐们却都不肯带我去,说:“能弟呀,带你去吃不合规矩的,你太能吃了,到你自己的同年家吃去吧。”咳,这是什么话,我还没有自己的同年呀!
       从此我留意与我同岁的人,想结一个同年。但是,遗憾,家乡十里,好多年没找到一个。
       家乡是一片青蒙的大山。山山之间,自然有谷、有湾、有冲、有坪、有沟溪流过,但缺少大面积的开阔地。开阔地好拿来做田,靠山而近田的山脚湾角,正好用来建房屋,依山傍水而建,或零散,或相连,相连得多的,就成了村、寨,一大片相连的青瓦屋顶,每日晨昏往上冒绿烟。绿烟如树,缓缓天上长,遇乱风则被扯碎带回地面,散成一地的饭香——那是炊烟,表明那家人在煮早饭或夜饭了。但据老辈人讲,大跃进时这些屋顶子上是不准冒出炊烟的,因为那时不许私家开伙。那么那时的人到哪里煮饭吃呀?不要自家煮,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已经煮好了,排队去吃就是。
       大食堂,老辈人记忆中的一个结呀。
       我不嘲笑大食堂,这是我家乡乃至中国历史上罕有的一次试验。只是试验的结果不妙:第一年,干饭管饱;第二年,稀汤不够;第三年,野菜树皮。育龄妇女普遍饿得绝了经。于是络绎十几里,几个生产大队上千户人家,最饿那一年只出生三个人:宝妹、月娥、我。
       宝妹是靠她爹做大食堂的炊事员,常如灶台蚂蚁悄搬食,搬回家喂入她娘的肚子,才结了这个宝胎的;月娥的爹是大队长,大队食堂属他管,为防蚂蚁搬食,他派妻坐堂当监督,结果坐大了女人肚子,生出月娥。我呢,父亲是铁匠,一手技术在那个时代非常吃香,因为人民公社要搞生产大跃进,开山劈岭,锄头斧头紧缺,于是把我父亲征到铁业社日夜打铁,报酬是可多分得一份口粮,我藉此而生。我家屋顶也成了唯一敢公然冒冒烟的屋顶。
       哦,老公公,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妹我认识,离开这里了;月娥我不认识,没跟她同过学。让我跟她结同年?那——不行,男的女的,结同年,不行!——背起走路,会被人笑的呀。
       中学毕业,幻想高飞出山的我一时飞不起,落回乡土当“回乡知青”,到生产队种田。当然,事实证明,种田不如打铁,所以我只好听父亲的,跟他学打铁。当时父亲不在家里打,而是又被勒令到公办企业去打,早出晚归,收入归公,这样才不算搞资本主义——时值“文革”后期,国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因此我随了父亲去所谓队办企业——就是大队办了打米厂、碎茶厂、打铁铺、合作医疗站的一栋大土砖房子里,系上遮火皮开始我学打铁的生涯。就在这时、这里,我望见了月娥。
       月娥,也在望我。
       在一道篱墙的后面望我。
       这时我刚满十六岁——啊,我的最爱幻想的十六岁!我发育得像个男人了,我从自己的中学毕业照中认出自己像个男人了;而她,也十六岁,已长成姑娘样,还蛮好看的!
       我早上上工时卸铺板,或傍晚收工时上铺板,一次搬一块板,慢悠悠地晃荡,几进几出,觉得这是一天打铁最放松的时光,十六岁的我就禁不住要唱: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
       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
       好一派北国风光。
       ……
       即使是春夏,我也常想象眼前是漫天飞雪、北国风光,想象自己披的不是铁匠徒弟的遮火皮,而是样板戏中那位解放军参谋长的军大衣,在面对军用地图思考作战计划,然后转身眺望飞雪,一边这么高声唱。这时,我的目光会自然地望向外面——外面,打铁铺外,首先是一口水塘,塘中种着高荪,水面伸出高荪叶,像凝绿的碧玉带,在风中微微摇坠;水塘过去,是塘岸,一个小坡,砌着嶙峋的黑石;再上去,我稍抬头可望处,是一道篱墙,墙上爬满牵牛花藤,一支支小号般的花朵在朝天举喇叭,吹出仙蝶才听得懂的春天旋律。篱墙后面,如一轮满月升上来,是她的脸儿出现了……
       呀,我少年见过的这一幅画面,今日还记得!
       ——她是来晾衣服或收衣服的。篱墙边,横着她家的晾衣篙。
       晾衣篙后面,是她家的禾场——我看不见禾场——再后面是她家的黑瓦屋顶。
       屋顶上到时会冒炊烟,一定是她煮饭烧火烧出的烟,悠悠的,在屋顶上袅袅的,很美!
       她出来只是晾衣服或收衣服,或只是扯一扯被风吹歪的衣服;她有时往下望一眼,有时不望;有时望我了,有时不望我;有时穿一件白衣,有时穿一件草绿色衣,有时……反正她出来一下又进去了。
       有时她转身转得急,辫子一甩,辫梢上的绸结像红蝴蝶一扑。
       我喜欢望那炊烟,喜欢望见她,喜欢望见那红蝴蝶的一扑,喜欢望那晾衣篙上的白衣或绿衣。我喜欢望,可又有些不敢……
       不敢的原因,除了少年羞涩,自己一身煤灰怕不好看外,更主要的是怕她父亲,怕遇上她父亲的目光。因为,他,这位大队干部,有时从篱墙后举出他白蓬蓬的头,也在往下面望!
       ——他分管队办企业,是管我们的,最喜欢监视我们的劳动情况了:看开打米机的是否私收了人家的打米钱,看我们烧铁时是否多用了煤,看制茶的下班时是否偷带了公家的茶叶……他很少下来,有保管员和出纳做他的耳目向他汇报,他只要远远地望。
       一望就是半小时,像一座灯塔。
       他的眼,一只是红的,血红;一只亮,雪亮。他这双眼被人称为“双色探照灯”;他的外号叫“探照灯干部”!
       他一只眼为什么红?因为里边全是红肉丝,没有眼珠了,是大跃进时开山放炮带头排险炸瞎了;一只眼为什么亮?问得怪,他两只眼本来都亮,剩下一只好的,当然还亮;为什么称“探照灯干部”?这还用问,稍磨洋工他就知道,夜里掰个玉米都难逃他火眼金睛;“双色探照灯”,哪一色的更有探照威力?哈,这一问倒问到点子上了——有人就说那只红眼比那只亮眼还厉害,尤其晚上威不可当,不信你试试!
       这是我初到队办企业时与廖跃仙的问答。廖跃仙是开打米机、磨粉机的,一头两肩常铺着厚厚的面灰或糠灰,黑眉毛常成了白眉毛,鼻孔里戳出的也是白毛——他不喜欢戴口罩,反喜欢把机器开到最大马力,传动皮带就啪哒啪哒,响如惊涛拍岸。
       他为什么不逼近来监视?廖跃仙继续告诉我:因为他身体有毛病,怕听机器响,怕听打铁声,他有震响过敏症,医院检查过的,没得药治。起因是大跃进时他与他老婆贪污公粮三箩筐的事,后来穿了包,毛主席派来的监察干部就来发动群众斗他。怎么斗?他到底是炸瞎一只眼忘命干社会主义的功臣,不能像斗宝妹他爹那样吊半边猪用竹丫子打,就用了群众发明的土办法:把他关在一间铁皮屋里写检讨、自我反省,外边则派群众轮流敲打铁皮壁顶,啪啪啪,叮叮叮,咣咣咣,时刻不停,日夜不停,用这种叫作“警钟长敲”的妙法子促使他反省得深刻。果然,几天几夜下来,他就反省得深刻了,一头黑发变白了,从此真是再也不敢贪了,且再也听不得各种震响,一听就抽羊角疯,口吐白沫,自己揪脱自己的头发。他的老婆从此被他视为仇人,离开了他;女儿月娥被他轻看,不送去读书,弄得只会做农活家务。他总是怨毒地睁着探照灯眼看人,对人越来越多疑,上级也不喜欢他了,但又需要这样的干部来监督群众,就让他管最易出猫腻的队办企业……
       若遇到他在望,我的歌声会大打折扣。但还是硬着脖子唱完“山河壮丽,万千气象……”上铺板。
       只有确切知道他外出开会了,这天我唱出的“朔风吹”才真正浩荡起来,“望飞雪”也可望得久一些。
       但父亲在后面催:快上好,走哇,回家去,莫打野眼!
       或者:快开铺门,开工!莫打野眼!
       我父亲之所谓“野眼”,就是三心二意地乱望的意思,就是提示我不要往月娥那方望。父亲大跃进时在铁业组就受过探照灯的管理,知道他及他家人的厉害,所以提醒我:“你就不想想她是探照灯的女儿!”他的意思是他女儿肯定也在监视我们,受了她父亲指派的。又低声不屑地说:“哼,贪污公粮贪出来的!”他为我是他用铁锤响当当打出来的感到自豪。
       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还有另外的更重要的原因,不在这里说——我在那里打铁两年多,就只与月娥这么互望望,没有接触。
       我要走了,不想抡大锤了,觅得了一条去当临时土干部的新路,虽内心不满意,父亲更是以为不如打铁,但无路走时还是不失为一条路;报给大队长,他凭当干部的经验认为是条好路,愿意放行,去公社报到的介绍信已经给我开好了,要我上他家去拿。
       于是,我进了他家,近距离见了月娥。
       哦,月娥,好矮呀。
       之前也听人说过月娥矮,但下边往上望,总是只见其高的。她家出门的路是塘岸转过去的侧面,站铁匠铺望不到,所以过去没见她走下来过——也许她是有意不下来,为自己的矮。
       为什么这么矮呢?是营养终归不够的原因吗?
       大队长将多病的身体躺在竹床上,亲切地问这问那,很热情,还要月娥给我打擂茶。月娥不说话,盘腿坐凉席上,用一双短腿托夹住擂钵,手持棒杵用力地一擂一擂,脸也一阵一阵涨红,嫩颊上细细的青筋就时而一现,又被红晕淹没。渐渐,她鬓边渗出一排明亮的小汗珠,空气中飘着姜、花生、芝麻、茶叶被混和捣碎的清香。她的脚掌也在使劲,脚趾随上身用力而一勾一勾,趾甲就逶逦着灶口的火光,像小小的彩贝一片片旋动。这是我的同龄人的脚呀,那么小,瘦弱,小得像我奶奶童年时被迫裹出来的。我当时那颗小小的心似颤了一颤,想悄悄上去握一握……
       父亲一人在下面打铁的锤声又闷又重,咚!咚!知父也莫若子,那是催我赶快离开。
       大队长要我喊父亲也上来吃擂茶,我想是喊不应的,只能我早点下去多陪他打几锤铁——也就今天了,我的可怜可敬的父亲!
       临走时月娥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像深潭一样汪汪有光。她说了一句:
       “你好高啊。”
       昨夜做梦,忽然梦见了月娥。人到中年,四十几岁,怎么就开始怀旧了呢?像月娥这样并不重要的旧人旧事也记起了,是老之将至的表症吗?
       “你好高啊!”她眼睛像深潭,望着我说。
       我很高吗?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高哩。吃了几十年饭,其实还很矮,各方面都矮。我还想长,长——你也长,你之外的你也长,大家都长,在梦里,在非梦里,长得高过屋,高过炊烟,不让风吹断!
       还想摸摸你的脚,一晃,你退远了,仍在那高处。
       梦里还记起了“同年歌”。白天记不全它了,梦里还记得。梦刚醒,你也还恍恍地似在眼前,那么,赶快,一起来唱这首同年歌好不好?我的朋友,我的同年,现在我们还很小,很小,你在踢毽,我在跳,我们一起拍掌一起笑,我们一起来玩一回背同年,在这茫茫人世倏忽光阴中的一刻里——
       做田田,度天天,
       涉水水,爬山山,
       我两个是同年。
       一锅两只碗,
       同吃油和盐,
       同寻活命路啊,
       有腿又有眼。
       打起鼓,背起走,
       我两个是同年哪,我两个是同年……
       石方能,作家,现居广州。曾在本刊发表小说《老娣老娣》、随笔《回看故乡“买码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