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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人物二题
作者:陈铁军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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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进仓是某汉墓群文管所的炊事员。该汉墓群位于梁峁逶迤的邙山脚下,一年四季色彩斑斓、风景如画;炊事员这活儿挣钱虽不多,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愁吃不愁喝;文管所里大部分是女工作人员,为了让进仓多盛菜没有一个不巴结他。因此进仓一天到晚脸上都是傻呵呵的笑。进仓念过书当过兵,也算是个有点儿文化、见过世面的人。就像其他有点儿文化、见过世面的人一样,心满意足的时候进仓也常常喜欢即兴赋诗一首。他在一首诗中是这么说的:“天上飘过一片云,地下埋着汉墓群。文管所里姐妹多,唯有进仓最快活。”如果仅从表面上看,谁也想象不到这个一天到晚傻呵呵笑着的人,当年竟曾操持过一种惊心动魄、惊世骇俗的行当。这行当古代叫刀斧手,现在叫法警,进仓操持此业的时候叫作死刑执行人。
       进仓说事情偏偏就这么巧,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做过死刑执行人,而且还留下过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他父亲曾是旧军队中一名刀斧手。那时候虽然早已有了枪和炮,但由于这支队伍是杂牌军,经常得不到来自政府的给养,为了节省弹药,杀人仍用的是刀斧手。某次军法处一下子将七名哄抢民财的士兵处以了死刑,恰巧另一名刀斧手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砍头的事儿就全部落在进仓父亲一个人身上。刀斧手行话管杀人叫“送人”。这时候进仓的祖父已经退休,这是一位更前一个朝代时的著名刀斧手,据这位老资格的人的经验之谈,刀斧手送人全凭一口气,也就是说不论送多少人都要一气送走,整个过程中万万不能泄气,一旦泄气再送时手就软了,就会出现送人不走的情形。而一口气能送多少人则全看刀斧手的功夫了,一般能接二连三就算很不错了,而这个老手之所以著名就因为曾一气儿送过五个人。进仓说他祖父一闻说这次要送的竟达七人之多,嘴都张开了,因为自己儿子有多大能耐他太清楚。这位前辈刀斧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条帮助儿子的奇计。翌日他来到一家临街酒楼上,当行刑队伍经过楼下时,突然将一桶泔水兜头浇了下去。进仓说冷不防被浇了满脸满身秽物的父亲登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但因军务在身不能他顾,只得将一口恶气统统渲泄在了人犯头上,到得刑场手起刀落,只片刻便将七人送上了西天。父亲离开刑场哪儿都没去,拎着刀直奔了那家临街酒楼,那阵势,要将不长眼之人接茬儿送走的意思都有。直到他认清酒楼上微笑端坐着的是自己的父亲,才恍然大悟是老刀斧手关键时刻助了他,若非这桶从天而降的泔水激发了他心气,那他今天非把活儿干砸了不可。进仓说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是否真实根本无法考证了。因为他出生时父亲已被从旧军队中解放过来回乡务了农,没等到他懂事儿便去世了,而他的祖父则死得更早,他连见都没见过。
       进仓重拾祖业是在十年动乱时期,斯时他正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当兵,由于在政治上和业务上刻苦上进,他已是所在部队中闻名遐迩的“五好”战士。也许正因为这种千里挑一的尖子身份,某日他与其它连队的五名战士很突然地被召到团里,参加了一个团政治处主持的与外隔离的学习班,学习结束后才知道,原来他们部队奉命在即将开始的“支左”行动中进驻某市公检法,而他们几个标兵则被选中赋予一项特殊使命——随其中一支工作队进驻市法院,专门承担起对极刑犯执行枪决的任务。那时候军队“支左”行动遍及全国,许多城市的公检法部门都驻进了军队工作队,除了办案这样的专业性工作还是公检法那帮人在干,其它许多工作都被接管,甚至监狱岗楼上站的都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进仓就这样意外地成了一名死刑执行人,他说当他听到这一决定时整个人都愣了。
       据进仓回忆,他们进驻后的最初一段日子并没有任务,六个人此刻虽已被称作准法警,驻地却在远离市区的一个农家小院里,连法院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这段日子里他们每天的任务主要是政治学习和模拟演练。政治学习要求遵照毛主席指示精神,结合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联系此刻所在的新的对敌斗争最前哨,表达完成特殊使命的勇气和决心。模拟演练的地点则在一片荒凉空旷的干河床里,场景、任务、步骤和动作都与真实行刑一模一样,执行人按实战要求戴着墨镜和口罩,使用的也是真枪实弹,唯有用作靶子的人犯是草扎的。进仓说草人毕竟没有生命感和真实感,所以他虽然每天演练的都是对目标瞄准和射击,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真正地进入角色,感到自己已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刑执行人。然而任务却在这时候来了。
       这时候已经将近这一年的春节了。按着那年月的习惯,每当重大节日之前法院都要杀一批判一批,以威慑那些有可能在节日期间蠢蠢欲动的人。进仓他们接受任务的时间是头天晚上,之后班长对他们进行了临战动员,并代表全班向驻法院军代表表决心。翌日上午十时,他们便乘坐一辆“北京212B”吉普车来到刑场,而这时被处极刑的人犯还在市体育场接受公判。每当杀人判人时都要举行声势浩大的公判和游行,也是那年月的习惯。将近十一点钟,游行车队在武装军人的押解下抵达了刑场。这一批被判死刑的共有五人,进仓负责执行的是三号。其时进仓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和所犯罪行,他是在事后看布告时才得知的。那年月还有个习惯就是每当杀人判人,法院都要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张贴布告。据布告讲此人是个杀人犯,曾系某中学化学教师,后与同校一年轻女教师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为了达到与该女共同生活的目的,利用自己所掌握的化学知识自制毒药,毒杀了农村老家的原配妻子。布告略去了他的具体犯罪手段,但据传他所配制的毒药具有很大隐蔽性和欺骗性,当地公安机关在其妻的尸检中竟未分析出毒物,而得出了正常死亡的结论,若非其妻弟认定他是凶手而不断上访上告,省级公安机关开棺复检发现了问题,几乎就逃脱了应得的惩罚。进仓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权,本来他在下意识里一直盼望着对象是个十足无赖,至死横眉立眼骂不绝口,给人的感觉都死到临头了反动气焰仍然十分嚣张,实属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从而深深激发起他的仇恨和愤怒,使他在开枪之时能够坚定不移而不心慈手软。但是没想到这个三号还没到刑场就已经哭成了泪人,身体由于完全丧失知觉而软成了一滩泥,最后还是被两名战士从卡车上硬架下来的,失禁的大小便顺着两腿流淌了一路。进仓说他一辈子从未见过被吓成这般模样的人,那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背过脸去,当班长高喊口令“各就各位。预备——”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脑和身体也失去了知觉,仿佛那个举枪之人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直到这件事情过去了半个月,进仓说他晚上睡觉时还不断地做噩梦,梦见那张可怜巴巴的流满泪水的脸。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对自己所充当的这一角色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
       进仓的死刑执行人角色差不多充当了两年,两年中共执行任务六次,其中一次由于被处极刑的人太多无法同时执行,他一人先后执行了两人。
       据进仓本人回忆,经他执行的基本上都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的人。例如其中一名郊区农民,自幼由继母抚养长大,但继母因年迈而双目失明,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后,反对其心生厌恶,以治眼为名将其骗到铁轨上,看到一列火车由东向西而来,哄骗她说:“你坐这儿别动我去解个手。”掉头逃离现场。高速行驶的列车虽然发现前方有障碍物,采取了紧急掣动措施,但在巨大惯性作用下仍然将人撞死,整条铁路线也因而中断运行十几分钟。例如其中一名下乡知青,致使同队女知青怀了孕,恰在此时该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女知青闻讯要求与其明确恋爱关系,他怕影响前途竟生杀人之念,谎称家里反对他此时找对象,要求女知青与之一起殉情自杀。两人各服一瓶“滴滴畏”后,女知青毒发死亡,他却爬出屋外向人呼救。事后对“滴滴畏”瓶进行化验,发现两个瓶子中药物浓度相差甚远,他的那瓶药物根本未达到致死量,人们才明白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骗杀。还有一名投机倒把犯,倒买倒卖全国粮票达三万公斤。现在粮票这东西早已取消了,投机倒把似乎也不算个罪名了,但在每人每月粮食定量只有几十斤的那时候,三万公斤粮票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倒腾它的人已经严重扰乱了正常经济秩序,这种人杀了他一点儿也不亏。所有这些被处以极刑的人中,唯一令进仓没把握是不是该死的是一位年轻工人,此人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罪行是大量书写反动日记和信件,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本来进仓觉得最该死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在那样一个特定历史时期里,他的政治立场和信念跟全国人民都差不多。问题是到后来全国人民的看法都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许多当时被认为有罪的人后来都被平了反,其中遇罗克、张志新等人还被追认为了烈士,这使得进仓也产生了严重的动摇。这时的进仓早已离开部队回到家乡,但是他却自费订阅了当年部队所在城市的晚报,密切关注着有关当地的各种报道,直到一年以后仍未看到给这个人翻案的消息,心里才感到稍微踏实了些……
       有关这些人的情况进仓都是从布告中得知的。那些日子里进仓几乎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次执行任务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跑到街上去读布告。因为就在这段时日里,随着执行人次的越来越多,第一次就有的那种惶恐和畏惧的感觉,开始越来越沉重地折磨着这个生性懦弱的人。几乎每次执行任务之前,他的心里都充满了强烈的忐忑感,白天坐立不安晚上辗转难眠;而每次执行任务之后,他的头脑又会被人犯的影子所占据,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一张张临死前惊恐万状的脸。进仓当然明白他的这种心态是不正常不健康的。那时的人们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精神分析这么一说,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却都会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心态,而这种自我调整具体到进仓便表现为去看布告。进仓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说服自己:他所执行的都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的人,他所干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和必须的——从而使自己对所充当的角色心安理得。然而令进仓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这种努力不仅没有使自己得到解脱,反而令精神负担变得更加沉重。因为在他不了解所执行的人犯时,感到面对的还仅只是个抽象的人,心里还多少有些无关痛痒的感觉,而一旦了解之后反而使对方拥有了具体感和实在感,感到被自己断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而也就更加重了他的恐惧和不安。进仓说正是这样的心态最终为他招惹了灾祸。
       我们说过进仓所在的班里共有六人,除进仓外其他人都对执行任务怀有很大的主动进取精神,其中尤以一个湖北兵和一个陕西兵为甚。陕西兵据说在家时就跟着屠夫父亲杀过猪,相貌和性格也五大三粗怎么看都像杀猪的,自始至终都对执行任务表现出极大热情,每次接受任务情绪都空前高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像去干一件特别过瘾的事情。湖北兵则是这个班的班长,表面虽没有陕西兵那般热情澎湃,骨子里却隐含着凛然逼人的杀气,每次执行任务动作都特别迅速、干练和精确,仿佛一架冷酷无情、目不旁瞬的机器,而且每次完成任务都主动向上级递交一份个人总结,汇报又消灭一个阶级敌人的心得体会,据说深得领导器重并且很快有望提干。而进仓的灾祸也就是由这俩人而起的。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进仓越来越撑持不住了。那段日子里,他先是越来越怀念他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渴望那个传奇人物能在关键时刻也兜头浇他一桶泔水,就像激励他父亲那样激发起他的斗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意识到期待奇迹的发生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父亲那样的奇遇了,进仓竟然下意识地做出一件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儿。这就是每当完成任务回来,他都要找个借口脱离集体,到背静无人处为刚执行的人烧几张纸,一边烧一边在心里对那个鬼魂解释,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是奉公行事公事公办,你死以后该去哪儿去哪儿,千万千万别来纠缠我。进仓的这种貌似与鬼交涉着什么的行为,如果用现在心理学的话说,其实是一种自我减压。也就是说,他是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以这种形式自我缓释着越来越难以承受的精神负担。这件事情如果放现在,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但是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那年月,却一下子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彻底葬送了进仓的前程。
       其实进仓第一次烧纸就已经被人发现了,那次他执行的就是那个骗杀女友的知青,正由于是第一次,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结果被那个陕西兵无意之间撞上了。陕西兵是个脾气粗犷、没心没肺的人,一回班就给他嚷嚷了开来,当即引起了那个湖北班长的警觉。只不过进仓当时急中生智,谎称这天是父亲的忌日,才使得事态没有进一步扩大,只被班长警告以后不许搞封建迷信而了事。进仓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算过去了,却不料那个湖北佬别看个头不大城府却很深,压根儿就没被进仓的谎言所蒙蔽,从那开始一直密切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后进仓虽然提高了警惕,每次烧纸都七拐八绕躲得离驻地远远的,但是就像俗话常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最终还是没能躲过班长的视线,在最后那次烧纸时被暗中跟踪的人抓了个现行,而这回的死鬼,恰是那个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班长如临大敌地宣布了两条处理决定,一是将进仓临时关押禁闭,二是将此事上报给了驻法院的军代表。接着军代表也如临大敌地宣布了两条处理决定,一是对进仓正式隔离审查,二是将此事上报给了所在部队团政治部。团政治部闻报予以了高度重视,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成立了一个审查进仓的工作组。进仓本来还想谎称那纸是烧给另一位已故亲人的,但一见这阵势几乎连囫囵话都不会说了,没等工作组施以审讯压力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坦白交代了全部“罪行”。他这么一交代不当紧,很快便被定性为了阶级异己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在当时就等于是阶级敌人,若按那年月的形势是要对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但是由于事件发生在“支左”驻军中,团政治部考虑到如果大张旗鼓地处理,影响势必扩散到社会上,给驻军形象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反复慎重研究之后决定低调处理,最后只将进仓悄然遣送回原籍,交由当地群众监督改造了事。就这样在被隔离审查了几个月后,进仓由两名军人押送着,又回到了他来时的那片黄土地。
       进仓被遣送回老家后,生产队本以为他犯了多么了不得的错误,待弄清只不过给几个死人烧了烧纸,便很快解除了对他的监督和改造,安排他做了队里的饲养员。后来生产队打井抗旱时意外挖开了一座汉墓,招来了一支二十多人的文物队,临时需要一个烧火做饭的人,队里看他连猪马牛羊都喂得那么肥,便推荐他给那些城里人做了炊事员。再后来,由于文物队的发掘工作取得重大进展,由临时的工作队变成了正式的文管所,他的炊事员角色也随之固定了下来,除了所里人知道他还没转正以外,早已被村里人认作正式吃皇粮的人了。
       如今进仓都已过了不惑之年,这时的他偶尔忆起那段往事时,早已经变得不疼不痒、心平气和。进仓说他不久前进城买菜时,曾不期然邂逅了一次执行死刑前的游行场面,他看到即将执行任务的都是年轻有为的法警,他们神情刚毅凛然,身材魁梧强壮,着装威武整齐,动作准确精练,代表了法律的神圣庄严和不可侵犯,给他一种深刻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令他不由得肃然起敬,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那短暂的行刑生涯,觉得与这一代年轻人相比,自己的确是差得太远了。不过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特别的遗憾,他认为这只能怪自己天生不是干这个的料儿。令他唯一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是,他觉得自己这种样子有点儿愧对大名鼎鼎的祖父和父亲……
       之二
       得贵的父母虽然共同生活了十多年,但是为人处世的信念却截然不同。
       得贵的母亲是乡村穷教书匠的女儿,由于饱受家庭的濡染,从小就要求儿子做个端端正正的人,语气比那个姓孟的他妈都严。得贵记得有一次某村人向他母亲告状,说他偷了他们家地里的红薯,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硬是让他在门外跪了一天,多少人为他说情讨饶都不行,直到他亲口“认错”方才罢休。其实得贵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是冤枉的,后来被证实偷红薯的人根本不是他,是那个村人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得贵的父亲却是没爹没娘的农村二流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得贵的家乡虽是个偏僻小村,但却是个渊源流长、远近闻名的“魔术之乡”,村人不论男女老幼是人都会几手戏法,最次的也能往嘴里塞个弹蛋儿然后从屁眼儿抠出来,叫作“农忙种地,农闲从艺”。得贵的父亲当然也不例外。而他每天所做的就是凭着这几手戏法走村串寨、招摇撞骗。得贵自从记事儿起就被这个父亲拐带着,像个小二流子似的东游游西逛逛,跟着父亲用蒙骗得来的钱大吃大喝。
       而今的得贵已年近花甲,当他回首往事时,印象最清晰的就是他从小就是父母争夺的对象,换言之也就是两种人生哲学争夺的对象。得贵说现在想想他当时更愿意追随的人还是父亲。原因很简单,他从母亲那儿感到的只有严厉,而从父亲那儿得到的却全是快乐。对于一个孩子,快乐当然比什么都重要。
       得贵说母亲是在他十岁那年去世的,更确切地说是被他父亲的不三不四给活活气死的。母亲的死使得父亲得到了彻底解放,从此变成了一个无拘无束、彻头彻尾的流浪汉。而母亲死后父亲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别无选择的他便也跟随父亲走上了流浪的路途。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父子俩流浪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留过。他们的足迹遍及河南、河北、陕西、山西、内蒙、宁夏、甘肃、青海,所到之处都以玩弄把戏为手段混吃混喝骗钱骗物,父亲则管这叫作“讨生活”。
       在得贵的记忆中,父亲在他们的流浪生涯中扮演过各种各样的骗人角色——
       有时候父亲是个街头巷尾撂地摊卖野药的。所谓野药也就是自制的各种假药,这种药既治不好病也害不死人。卖野药的主要本领叫打场子,也就是玩弄把戏引人围观,只有围观者越多上当受骗者才越多。打场子所玩弄的把戏因人而异,有说学逗唱的,有舞枪弄棒的,有耍蛇耍猴的,而得贵父亲则是口吞瓷片和火炭——或者将一只粗瓷大碗当众摔得四分五裂,随手拾起几块瓷片放入口中,就像吃什么好东西似的嚼得咔叭有声;或者用筷子从小火盆里挟起一块红火炭,猛吹一口气使之轰地燃烧起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将燃烧物生吞进肚里。得贵说其实这都是骗人的把戏。所谓瓷片是墨鱼鞘骨晒得干脆,制作成瓷碗碎片的形状,事先将这种假瓷片藏在衣袖里,表演时只需以魔术手法以假换真就行了;而所谓口吞火炭则是用朽木制成木炭,看上去烧得很红其实热量很小,表演前再用石榴皮熬的苦涩浓汁浸泡口腔,使口腔麻木、丧失感觉、死猪不怕开水烫。由于父亲表演得天衣无缝、活灵活现,总是能吸引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不知不觉地就钻了他设计好了的套儿。
       有时候父亲又摇身变成走村串寨装神弄鬼的神汉。不管哪家有人罹患了无名疾病,能吃的药都吃了可就是不见效,父亲就会解释为这是被恶鬼缠身了,让这户人家摆上桌案香炉来,做起法来为他们驱妖捉鬼。为了让自身变得“强大”起来,有足够的“神力”捉拿鬼和妖,父亲首先做的当然是请神。他先是点燃香烛祈祷跪拜,然后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当人们看到他开始浑身哆嗦胡说八道时,就说明神明已经被请来了。只要请来了神,捉鬼便轻而易举了。但见被神附体的父亲就像花脸那样怒目圆睁,呀呀地吼喝,迈着戏曲台步在屋里来来回回奔走着,仿佛天上地下寻拿着作祟的鬼怪。猛然一声大吼“哪里走!”一把从虚空中捉出一张黄纸,凑近香火头儿烤炙。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黄纸上蓦地迸出一点火星儿来,那火星儿竟似生灵般在纸上流窜游走,出没之处留下清晰的线条,仿佛一管走蛇之笔正在描画着什么,片刻间竟在黄纸上画出一副狰狞可怖的鬼脸。每当这时围观的人们总是会发出一片惊呼。而父亲就在男女老少的尖叫声里,从口中“呼”地喷出一团“神火”,只一瞬间便将这个被捉拿的“恶鬼”烧成了纸灰。得贵说其实这一切都很简单。黄纸上的鬼脸是事先用硝石溶液画上去的,所谓硝石就是用来制造火药的原料,遇着火星儿便会顺着笔迹燃烧。而口中喷火只要事先在口中含点儿白磷就行了,这种物质的燃点极低,一遇见空气便会熊熊燃烧。虽然把戏都是假的,但却真的治好过不少人的病。原因是那年月人们都对神头鬼脸之人特别有信心,而骗子正是利用他们的这种迷信心理,取得了相当于现在心理疗法的效果。
       父亲不仅自己走到哪儿骗到哪儿,还经常让儿子在其骗术里充当小道具。譬如得贵还是个小孩儿时,父亲经常带他到人烟稠密处表演杀儿不死术。父亲对围观者自称曾得异人真传,能使死人复生,说着捧出一个藏有铁剑的木匣,取出剑来将大树砍得木屑乱飞,以示是一把无坚不摧削铁如泥的利剑。然后让小得贵仰躺在地上,指手划脚念念有词一番,突然取出利剑一剑刺入孩子腹中,刹时间血流满地状不忍睹。每当这时围观者都吓得瞠目结舌,特别是其中的老人和妇女更是觉得于心不忍,纷纷拿出钱来请求父亲将孩子起死回生,而这正是父亲所期待的。等到钱收得差不多了,父亲便会将一块红布蒙在小得贵身上,煞有介事地又将咒语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突然揭去红布,孩子便会若无其事地重新欢蹦乱跳起来。得贵说其实这个把戏的关键全在剑上,装剑的木匣有一正一反两面,藏有一模一样的真假两剑。假剑是由前后两截制成的,前面一截遇到阻力可以后缩,后面一截里则藏有饱浸红水的棉花。父亲用来砍树的是真剑,而杀儿之前只要乘人不备将木匣翻转过来,再取出来的就成了貌似真剑的假剑。假剑刺“入”人腹时,前截缩进后面并将后截中的红水挤出,便会造成剑穿人腹血流满地的效果。最后只要把盖在孩子身上的红布收起,假剑便也被一起卷走,周围人们根本看不出他们围观的是一出假戏。
       待到得贵渐渐长大后,父亲又让他在其骗局中充当起了小配角。譬如父亲仅凭一副扑克牌便能设下种种骗局——或者让人在其手中的牌中任意抽取一张,看清点数后再放回牌中,与人打赌不论对方抽什么牌他都能从一叠牌中找出来,这叫作赌抽牌;或者让人从一副牌中随便拿走一张,与人打赌不论对方拿的是什么牌他都能算出点数来,叫作赌点数。每当这时他都要求得贵装作素不相识之人,不服气地拿出钱来跟他赌,并用得贵的胜利敦促原本就跃跃欲试的围观者,纷纷掏钱参加到他的赌局中,直到他将这些钱统吃到自己的口袋里。得贵说其实这里边的秘密说穿了你都会觉得可笑。父亲在赌抽牌时使用的都是奇数的牌(A、K、J除外),因为奇数牌朝上的花色数目总比朝下的多一个,譬如红桃7,朝上的红桃是四个而朝下的红桃是三个。赌牌时父亲只要将所有的牌都按一个规律方向,对方将抽出的那张牌交还父亲时,父亲乘其不备将手中的牌调个头后再插进去,这样一来不管将牌洗上多少遍父亲总能将那牌找出来,因为那牌的放置方向是与其它牌相反的。而赌点数纯粹是利用数学计算,只要记住13这个数字就行了,父亲将剩余的五十一张牌(大小王和被拿掉的那张不计在内)一次两张边翻边算,两张之和等于13去掉不算,不足13则与后面的牌继续相加,譬如J、A之和等于12,后面的牌如果是6便去1凑到前面,余下的5则与更后面的牌累计计算,这样当牌全翻完时剩下的肯定是一个不足13的数,13减去这个数就是被拿掉的牌的点数。
       父亲是一个罕见的歪才,他的骗局并非都是深思熟虑、预先谋划的,更多的则是触景生情、无中生有的即兴之作。这就决定了得贵所扮演的角色也不是事前设计的,而常常是兴之所至临时添加的,有时候甚至连同得贵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这就使得得贵常常已经置身骗局之中,并对骗局起着至关重要的起承转合作用,但却对自己所充当的角色自始至终懵然不知。那一年父子俩流浪到山西大同,时序已是初冬,天气越来越冷,父亲将唯一的破棉衣给了儿子,自己被塞外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恰在此时俩人路过一家军需品商店,父亲面对柜台上一摞摞的军大衣突然灵机一动,掂起一件便穿在了身上,问好价钱后却不给钱,反而立到门口朝街对面商店乱看,好像在等谁似的不停嘟囔着:“得贵,你娘是咋球搞的,逛个商店咋用恁球长时间?”片刻终于不耐烦了似的对营业员道:“孩儿他娘进了商店就走不动,钱都在她身上装着呢,你等等俺这就喊她去。”说罢也不跟得贵打招呼,穿着军大衣溜进了大街上的人流里。营业员喊了一声没喊住,心想反正他儿子在这儿便没再追他。却不料此人一去便再也没露脸,营业员越等越觉得不对头,终于怀疑可能遇上了骗子,不容分说将得贵扭进了附近的派出所。直到得贵受到警察的讯问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父亲的人质,意识到父亲仅仅为了一件军大衣便将亲生儿子出卖了。直到今天得贵提起这事儿仍是哭笑不得,他说幸亏当时他已追随父亲到处流浪了好几年,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个老江湖了,发现事情不好也随机应变地咧嘴哭开了,边哭边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他正饿得要死时那人给了他两个馍,条件是必须给他做干儿子,没想到他原来是骗子。不管警察怎么问就是咬死了不改口,终于被认作了一个被人利用了的小盲流,由于那年月盲流太多警察根本管不过来,最后只得教训他几句让他滚蛋了。得贵说他从派出所侥幸出来时,父亲正在大街拐角处等着他,身上穿着那件崭新的草绿色军大衣。父亲再次面对儿子时没有丝毫的惭愧,只是笑嘻嘻地拍着他肩膀说了句:“俺就知道这事儿你能对付。”
       得贵说父亲一生最得意的蒙骗是——那年父子俩流浪到河北保定,一天路过一家邮局,看到一个取包裹的人将包裹拆开后,只拿走内容而将包裹布随手扔在了门口。按说一块破布谁都不会放眼里,然而父亲见此情景却异想天开,如获至宝地把它揣在了怀里。片刻有个保定人路过邮局门口,被一个农村人挡住了去路:“师傅,俺不识字,麻烦您帮俺念念这封信吧。”热心的保定人接过信一念:“表哥你好,日前听说令尊患了严重风湿症,特寄上专治此病的虎骨一包,这是我们东北特产的珍贵药材,请为令尊制成药酒饮用……”农村人不待念完“啊呀”一声:“原来是东北表弟寄来的。那虎骨想必就是这东西了。”说着拿出一个包裹,上面贴着盖有东北某地邮戳的邮票,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几根粗壮骨头。农村人不由得睹物生情,抚摸着骨头叹息道:“只可惜俺爹半月前就去世了。”看到保定人面露同情之色,又语气一转道:“师傅您能不能再帮个忙。既然俺爹已经去世了,如此贵重之物俺乡下人也受用不起,不如便宜让给您吧。”保定人一听便宜不由心动道:“那你想要多少钱?”农村人说:“您就给三十块吧。”三十块在当时不是小数目,但虎骨的价值也远远不止这个数。保定人闻言当即就掏开了兜,可是找遍全身最终只找出十几块钱。农村人见状:“十几就十几吧,不过得加上您穿的这件的卡衣裳。”保定人二话没说连钱带衣都给了对方。原以为拣了个天大的便宜,不料拿到药店一鉴定,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堆牛骨头。得贵说这个农村人就是他父亲。父亲之所以将这次蒙骗视为自己的代表作,是因为别看它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骗局,但却具有废物利用和点石成金的性质,将一个骗子的灵性、才智和激情都表达到了最极致。
       而父亲一生最感到耻辱和痛苦的事情是——那年父子俩流浪到甘肃天水,刚进城便意外地邂逅了一个老乡,此人不仅与他们同在一村,论起来还是个拐弯抹角的亲戚,据其自谓也是出来耍把戏走江湖的。有俗话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个老乡激动得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吃顿饭,盛情难却的父子俩只得由他领进了小酒馆。对方不仅要了满满一桌子肉,还要了当时的甘肃名酒金徽酒,席间一边殷勤劝酒一边畅叙乡情。美酒和谀词无疑是世间最有效的两道迷魂汤,爷儿俩须臾便被灌得迷失了方向,觉得最亲还是故乡人,酒足饭饱老乡起身去结账时,父亲还过意不去地表示改日一定回请他。却不料此人根本没到柜台去,而是拐上了人流熙攘的大街。父亲到底招摇撞骗了一辈子,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之后立刻意识到怎么回事儿了,但是这时候再想法已经来不及了,店老板已经拿着账单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得贵说父亲每次提及这事儿都痛心疾首得想撞墙。令父亲心痛的倒不是钱——父亲虽然是个彻底的无产者,一生中却从未将钱字放在心上过——而是自己骗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反倒被别人给骗了,并且使用的还是自己用剩下的招术,这种打击是一个骗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的。父亲对这次上当受骗是这样总结的:“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阶级斗争非得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天不讲就要出事情。”
       得贵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告别父亲,结束自己的流浪生涯的。得贵之所以这么做理由很简单——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有一年在河北张家口,父子俩因为制售假药被关了半年收容所;有一年在内蒙包头,父子俩因为合伙骗人被联防队员打了个半死;有一年在陕西咸阳,父子俩因为宣扬封建迷信被红卫兵游了几天的街……总之所过之处人人喊打,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这一切都使得得贵越来越感到:他和父亲的这种生活方式是和人们正常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的,是任何正常人都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的。意识到这一点的得贵开始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他的母亲,想起儿时母亲在为人处世方面对他的谆谆教诲,现在这些教诲已经越来越得到他的认同。得贵常常用这些教诲对照他和父亲而今的生活,这样的比较使他越来越感到母亲的正大端庄,以及他和父亲的卑微琐屑。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儿。那年秋天父子俩流落到青海湟中,白天在茶马集市上耍把戏卖野药,夜晚借住在回民马大叔的庄户里。马大叔是个非常热情好客的人,每当父子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都会为他们端上香喷喷的油包、锅盔、馓子、馅饼和面片,让他们感到说不出的温暖和安详。马大叔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马玉花,用五颜六色的碎布和丝线为得贵缝了一个香包儿,香包儿上绣着两颗紧紧相连的大红枣,就像两颗紧紧相连在一起的心。有一首河湟花儿这样唱:“墙头上站着个鹦哥儿,鹦哥儿摆动着尾巴;你给我绣个香包儿,我给你买一条手帕。”将香包儿视为男女之间表达情感的信物。得贵将这个彩色香包儿珍重地戴在了胸前。当冬天的风雪渐渐覆盖了湟水人家,按计划父子俩将重新踏上漫长的流浪路途时,得贵已经决定了要在这个祥和温馨的庄户里永远地留下来。
       父子俩是在马家庄户门外分手的。得贵说父亲一直是个开朗乐观的人,所以不管他的实际岁数有多么大,在他心目中始终都是个年轻人,然而这一瞬间他却发现父亲变得苍老了,满头花白、勾肩偻背的模样就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灯。父亲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得贵你好好过日子,过几年俺再来看你。”语气如同伤风感冒了一般。说完掩饰什么似的猛然扭开了脸,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凄迷的风雪里。
       得贵说从那儿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父亲,时至今日也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儿,按着他的年纪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年近花甲的得贵再度回首往事时,是这么总结他的父亲的——父亲只是一个看上去一无是处的人,其实他的骨子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人们学习和汲取。难道不是么?父亲的健康乐观、皮糙肉厚的精神,使得他总是能够笑纳来自生活的一切打击,无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都从不灰心丧气。父亲的挣一个花仨儿、走到哪儿是哪儿的精神,使得他从不留恋、牵挂任何世俗之物,对人生没有任何患得患失和瞻前顾后。得贵说虽然父亲的生活方式为他所不取,但是父亲的这种人生态度却一直被他所珍藏,直到今天仍然对他产生着至为深刻的影响。
       陈铁军,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有种打死我》、《老杂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