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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阿拉上海人
作者:郑午然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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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九江旅行,夜宿一间破旧的小旅店,遇上一个很健谈的上海人。天哪,上海人!我见过几个上海人,不论男女,都心思细密,与传说中上海人有名的那种精明劲非常吻合。五年前,深圳宝安一套豪宅深夜起火,烧死一对热恋中的年轻男女,男死者是我的旧友,更早些时候我们在人才市场偶然相识,都找工作,潦倒不堪,却不料他很快葬身在一套豪宅里。此人即上海人。一场火灾意外地中断了他的腾达之路。九江小旅店的这个住客看上去六十来岁,很谦和,眯缝着眼睛询问我是哪里人,什么职业,为什么到九江来,然后要到哪儿去?
       我谨慎地回答他,我是深圳人,职业是自由撰稿,到九江算是瞎逛。环顾一眼小旅店破旧不堪的墙壁,我觉得,我的主要疑点只在自己的口音。上海人当然听出来了,因而微微含笑。“啊,自由撰稿人,这不是一个赚大钱的行业。”
       “你说得对。”我承认。
       “深圳人大概也不一定都说粤语,在深圳的上海人多吗?”
       “不多。”
       “你刚刚登记的是深圳身份证?”
       幸而我真的有一张深圳身份证。“是的。”我回答。
       “我叫曹瑞华,”上海人停顿一下,接着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他的兴趣仍然在身份证上,这有点奇特。
       “没错,曹瑞华,”我念了出来,“但你的户籍在九江呐。”
       “我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位老兄捧着手中的宝贝,神情很热切,“如果你愿意听,我就说说我的故事。”
       “我愿意听。”
       我听到的是一桩陈年往事。我忍不住要打瞌睡,但我装作凝神屏息,头靠墙壁,手托着下巴。1958年,十七岁的曹瑞华第一次离开上海,被“内招”到九江市棉纺印染厂,要去当一个机修工了。临行前,父亲把他叫到跟前,装模作样地有一番训导,说遥远的九江是一片广阔天地,工人阶级的队伍大有作为。父亲是级别不高的一个干部,家里家外都是这种腔调。小机灵鬼儿子噙着眼泪听从了父亲的安排。父亲以他一点菲薄收入,养育一个多子女家庭,不堪重负,这才是真实原因。为此还得让儿子从中学辍学,尖子生曹瑞华就这样放下书本,到了人地生疏的九江。
       重回上海一直是机修工曹瑞华的梦想。第二年机会就来了,车间主任派他赴上海买扳手。十二把扳手,每把八元,五金店收下他的一百元公款,找回四元。在家里与父母弟妹一番团聚,热泪涟涟的他没有忘掉这四元钱,再返九江的他却热昏了脑子。一个同龄的小工友,漂亮而又生性羞涩,隐隐约约还时常有点乐于与他接近的意思,午间断了餐票,小声地向他求助。他慨然地将这四元钱借给她,几个月后终于忘了应该报账的这笔公款。1960年5月30日,又一个午间聚餐时间,恰逢工厂大会,人声鼎沸,落在后面的机修工曹瑞华一边用目光搜寻那个漂亮的小工友,一边轻轻地用指尖敲着饭盒,跟了上去。大会看起来很隆重,有人持枪镇守着会场,接着从哪里冒出一声大喝:“曹瑞华!”吊儿郎当的机修工立刻停住指尖,按住饭盒发出的一丝轻微颤音。他想一定是这一丝颤音扰乱了会场。其实命运另有安排,而且是如此出其不意。保卫科干部宣布,贪污犯曹瑞华即日开除工籍——
       十九岁的曹瑞华脑子里一阵嗡响。在厂子里,他的绰号就叫“机灵鬼”,算得上是昵称。此时他模模糊糊地已经有一丝遗憾,开除工籍,这就意味着借过他四块钱的那个小工友,从此有可能永远不再碰面。他会回到上海,绝不重返九江这片伤心地。想到这里,他已经准备挪动脚步。一丝喜悦也开始涌上心头,自己总算是可以回上海了。大会很快结束,保卫科干部让他收拾行李,还要用吉普车送他一程。去九江火车站路途不算远,司机却奇怪地不熟路。一路颠簸,眼望着车窗外的连绵稻田和山岭,曹瑞华想到要提醒司机,然后又想到抗议。毫无用处,没有人回答他,下车的地点是九江劳改农场,与火车站南辕北辙。
       三个星期过去了,曹瑞华已经适应了自己在九江劳改农场的位置。农场里数他年龄最小,管教干部又给了他一个绰号:“曹小鬼”,别的劳改犯也这么叫,仍然没有恶意。分配给他的活儿是开钻床,每天定额钻一百孔,面黄肌瘦的曹小鬼超额钻到一百五十孔,甚至两百孔。唯一不肯争气的是胃,饿得厉害。那段时间,他的身体还离奇地在往高处长,争抢着干瘪瘪的胃里那一点点营养。一个掌勺的老犯人救了他,经常悄悄塞给他一只熟马铃薯。揣着热乎乎的马铃薯,曹小鬼懂得,应该独自开溜,走十几步躲到厕所后面一个僻静的地方吃下它。还好,哪一次他都不用走得太远,马铃薯已经下肚,他也省掉鬼鬼祟祟地躲在厕所后面可能引起的任何嫌疑。三个月又过去了。如果说最初他的内心里有过一丁点儿抵触,那么,这点抵触此时已是无影无踪。升腾在他的心底里的是另一种渴念:他想知道自己的刑期。无论三年几载,他得有一个盼头。不用说,他想着的还是要回上海。同一时间押送到农场来的几个人也不知道各自的刑期。半年后,终于有了确凿的消息:刑期可以自报。
       昔日的机灵鬼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自己报半年。一个上海交大毕业生才来三个月,想给自己报三个月。另一个上海教师进修学校的体育老师准备报九个半月,那个人到农场刚好九个半月。晚上学政策,第二天,这几个人都打消了原来的想法。曹小鬼最后自报三年。1961年的新年很快来临了。除夕夜的他自告奋勇,向管教干部申请下到一眼三百米的深井里,看守抽水机。这台机器老出故障,经常得给它加润滑油,看着它温度渐高,就要停机。轰隆隆的机声停下来的间隙,他一开一闪着手电筒,也遥想一下深井外面,远方的上海该是万家灯火,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流到了脸颊上。他挥挥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上海的父母一定在这时候想着他,但他更愿意的是,也许会有哪一个管教干部突然间不经意地记起深井下的他。井口上方,几颗寒星像是眨着眼睛,他知道一切都是天意。果然,四个月后,1961年4月20日,一个管教干部当众宣布:曹瑞华积极改造,解除劳教,提前释放。
       再精明的上海人原来也有莽撞的时候。释放令还只是停留在管教干部的口中,曹瑞华撒腿就要往外跑。劳改农场门口几道岗哨,第一道岗哨就将他逼退回来。二十岁的曹小鬼说小也不小了,此时他知道至少得有一份释放凭证。管教干部很宽厚,并不计较他的莽撞,接着告知他,不能回上海,给他的安排是留场就业。脑子里又一阵嗡响的曹瑞华镇定下来,开始讨价还价:他宁肯服完自报的三年刑期,不要提前释放,如果可以放他回家的话。停顿片刻,接着他又提出:即使留场就业,他也得跟父亲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商量没有下文。秋天来了,留场就业的曹瑞华改挑大粪。这一年农场要大办农业。然后是冬天,他与其他犯人一道,来到冰冷的河边挖河泥,修一座二十几米高的围堤。北风呼啸,让他怀想起一年前的除夕夜,那口三百米的深井里的暖意和一身轻松。慢慢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绰号“曹小鬼”也没有人叫了,改叫“老曹”,这也让他有些怀念。1968年的一个夏夜,老曹拖拖沓沓地去参加一个“宽严”大会。军代表已经在主席台上就坐,老曹这一次又落在后面,本能地感觉不安起来。“九江劳改农场冒出一个‘反共教国军’,有五百人,要剪断电线,炸桥梁,横渡长江,挺进大白山,长期与共产党为敌。司令已经招供,落网的还有七八个,有营长,连长。我们这里潜伏的是一个上尉连长。曹瑞华来了没有?”军代表问。
       “我来了。”
       上尉连长曹瑞华再一次被揭穿。父亲几次来信,第一封信要求儿子相信组织,请求组织调查真相。老曹简短地回信说,已经有两个人畏罪自杀。父亲第二封信要求儿子认真改造。老曹回信让父亲放心,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是没有更糟糕的地方可以安置他。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夏天过去,第二年夏天又来了。这一天傍晚老曹躺在养猪场的一把自制的摇椅上偷懒,点一支烟,看蚊子在灯光里飞来飞去,突然工宣队主任检查来了。
       “叫什么名字,老曹吗?”
       “曹瑞华,”老曹仍然躺在摇椅上,不肯起来,“就是你们定的反共救国军上尉连长。”
       “上尉连长?那是个错案,不是已经给你们纠正了吗?”
       “没有谁通知过我。”
       “明天开个会,”工宣队主任一阵沉吟,“给你平反。”
       摇椅上的曹瑞华此时肯站起来了。早年的机灵鬼感激涕零地走近工宣队主任,双手作揖,跪倒在地上。“别这样,你要感谢的是组织——”工宣队主任说,明显小看了一个上海人的精明。
       “不,我要平反,”得寸进尺的老曹仰着脸,“我要回上海。”
       “回上海?”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
       工宣队主任摆摆手走了。老曹很颓丧。九江劳改农场的日子还得一天接一天地过。这年冬天,一颗殒石砸破了养猪场的棚顶。透过巴掌大一个缺口,摇椅上的他又看到天上几颗寒星,仿佛还在朝他眨眼。老曹不能会意。五年后,农场里新来一个场长,患先天性眼疾,有事没事老是一个劲地闪动着眼睫毛,频率很快。有一天,场长将他叫进场部。那么多年过去,老曹也早已忘了天上几点星光给过他的预示。
       “曹瑞华——”场长喊道。
       “到!”
       “我已经看过你的案卷,也许能帮助你。你有什么要求吗?”场长眨着眼。
       “我要回上海。”
       “我不能决定你回上海,但是,我可以同意你离开农场。”
       “我要离开农场。”
       此时是1974年岁末。早在这个年头,这位原则性明显不强的场长就敢于私下里找关系,找到自己的老家江西万安县一位公社书记,同意虚开一张落户证明,接收一位与该公社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九江劳改农场释放人员。事情张罗了两个月,一番公函来往后,1975年1月20日,上海人曹瑞华得到了一张落户证,以及农场开具的“清理回乡自行就业”证明,可以走了。天黑前他们动身。同行的还有上海交大毕业的那个学生,从前脸上英气勃勃,如今胡子拉碴,不成人样;另一个是上海教师进修学校的体育老师,如今瘸着一条腿。他们同一批离场,当然结伴,专抄小道,故意在一片树林里磨蹭几个小时。天亮时分爬上一座山头,脚底下就是滚滚长江。
       “快快快!”
       晨曦照射下的长江泛着满目波光,但是瘸着腿的体育老师像是见不得天日,口里不停地嘟囔着“快快快!”,很急促。胡子拉碴的交大学生一样惶恐,他们担心的是后面有人追来,对他们说有指示,现在农忙,你们不能走。曹瑞华却提议,稍停半分钟,大家一齐回头朝九江劳改农场鞫个躬,道声再见。匆匆忙忙中他们俯身道了声再见,然后顺利过江。老天没有在这个渡口再开他们的玩笑,火车轰隆隆地将曹瑞华送到了上海。
       偌大的上海一处弄堂里有他多少年来魂牵梦萦的家,不足十平米,被已婚的几个兄弟分割得七零八落,几乎没有老曹的插足之地。夜里他还得在这个家睡下来,紧挨着老父亲,父子都满含愧疚,尤其是父亲。白天他上街头溜达,捡废纸,捡菜叶。天热起来了,正午的烈日下,老曹会在街头随便哪一株行道树下席地而坐。童年少年时他就熟悉这些地方,变化不大,一草一木都能牵动他的记忆。他甚至依稀还能记起孩提时代有过的金色梦想,当然如今都褪了色,像废铜,像烂铁。午后三四点,他从树下站起来,信步往前走,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哪个角落捡到一块废铜烂铁。秋天他在一座拱桥上找到了一个像样些的谋生路子:经常有人拉着满载的板车过不了桥,这就用得着老曹了。帮着推一把,他能拿到三毛五毛钱。从此老曹愿意守候在拱桥下了。只是行得山多终遇虎,老曹说,有一天,他冒着急雨费尽劲将一辆板车推上桥,气喘吁吁地正要揩一把脸上的雨珠和汗滴的时候,不巧转身就与一个打伞的路人撞在一起。这个人认出了他,躲都躲不掉,他们是很多年前的小学同学。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老曹不能解释,自己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这个人摇着头要走,几步开外,忽然又返身回来。上海人在心头一番算计之后也可以有惊人之举,他掏出厚厚一沓钱,一百块,要塞给推车的老同学。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老曹问,盯着对方,这笔钱在当年可真不少。
       “什么都不用你帮。”
       “那我不会收你的钱,谢谢。”
       “收下吧,老曹。”
       “不会收的,再见。”
       “……”
       拱桥下老曹也不能去了,他不想在这里再遇上那种久违的故人。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不是捡菜叶,捡废纸,捡废铜烂铁,老曹要将外地奇缺的上海货倒腾到各个地方去。说干就干,头几站他到上海附近几个省份,几个来回,倒买倒卖开始做得像样了。1976年初,他冒险到了四川。这一次倒霉,在成都被派出所民警扣住了。首先要交待来历,老曹也肯交待。但说是上海人,上海查无此人;说是江西万安人,万安查无此人。拘留所里,老资格的老曹从早春熬到深冬,看着一拨拨人进来又出去,最后独享一大间屋子。盘算一下这一年的所得,只是学了一口不太地道的成都话。1977年春,解除“逃犯嫌疑”的老曹再返上海,身体垮了下来,整日在街头随便哪一株行道树下,独自唉声叹气,似乎天底下倒霉的只有他一个。岁月不饶人,糊里糊涂的,他已经三十六岁啦。转眼又到初夏,忽然有人愿意将一对母女介绍给他。行道树下的老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做白日梦,掐一下大腿,却原来是真的,这位返城的女知青撇下四川的农民丈夫,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回到上海,要成一个新家。
       新婚头两个月,老曹还不免畏畏缩缩。女知青当年下乡,披红戴彩,锣鼓喧天的,这让他有些自卑。但再往前回忆回忆,早年他离开上海到九江棉纺织厂当机修工,也享受过锣鼓接待。老曹内心里安宁下来。婚姻持续到第三个月,妻子不干了,因为老曹原来是上海“黑户”。离别的时候双方都有点忧伤,五岁的小姑娘牵着妈妈的衣角,此时突然走近老曹,轻轻地叫一声“爸爸”,而之前她一直拒绝认这个继父。老曹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小姑娘。但这一幕不能再闹下去,横下心来的母亲拉走了女儿,否则母女俩可能走不成了。“黑户”是他们逾越不了的障碍。五年后老曹再婚。这一次他不隐瞒自己的“黑户”身份,女方实际上也摸清了他的情况。婚礼在老曹刚刚购置的一套房子里举行,蜜月里他们同时得办房子的产权证,产权证上填女方的名字。这大概也是一个败招。半个月后女方随即提出离婚,老曹两次短暂的婚姻史至此全都以失败而告终。
       孑然一身的老曹现在只能住旅馆。一家小旅馆收留了他。清晨起来他替旅馆倒垃圾,半夜里他冒着冷风给客人开门。小旅馆的门斜对着那套一度属于他的房子的窗口,半夜里窗口还经常亮着光,起初他禁不住总要探出半个身子,在嗖嗖冷风中,觑一眼那扇窗口,想象一下里边的场景。前妻已另组家庭。后来他也懒得张望了,开门后立即关门,很快就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旅馆免费给了他一间腾空的小储物间。一年下来,跟他混熟了的几个服务员,她们都是小年轻,舍不得他走了。但老曹必须走,年龄上他已经是她们的父辈,过不了几年,他快要成为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的祖辈了。1987年,老曹与一个朋友结伴到了合肥。
       此行老曹要做的仍然是倒买倒卖。那一天,他们在合肥一家小饭店喝了点酒,走上街头,老曹意犹未尽,突然吹牛说,自己是上海人中“下海”最早的一个,早在1976年就开始搞投机倒把了。老曹自叹,这一辈子,要不是老天爷专和他对着干,他早该是百万富翁甚至上千万身家了。朋友劝慰说,现在还不算晚。老曹苦笑起来,晚了晚了,这几年赚一点钱就在九江上海来回跑,到处申诉,时间都浪费在这上头了……而且老曹的申诉毫无结果,没有人能够解决他的难题:恢复他的上海户籍。
       “就是一张表格啊,填上我的名字,曹瑞华,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朋友说。
       “有一夜我在旅馆里梦见我的前妻,就是那个回城知青,她的女儿当上户籍民警,很容易就给我填了那张表格。转眼前妻同意复婚,复婚后我又到成都,还是那家派出所,这一次想要收审我就难了。我大大方方地伸手递上身份证,立即放人,然后我在成都大做生意,一笔买卖就发了财。这个梦怎么样?”
       “挺有趣。”
       老曹在街头继续说梦:“合肥这一趟先攒点小本,再搞它几年,搞大它。有我一份,就有老弟你一份,怎么样?”不早不晚,就是这一瞬间,另一个喝醉了的司机驾着一辆小型货车,撞了上来。话刚落音的老曹当即不省人事。接下来的后事只能由同行的朋友来料理了。朋友从血泊中扶起倒霉透顶的老曹,探一探他的鼻孔,已经断气。合肥交警队闻讯赶来,确认肇事车负百分之百全责,尸体送火葬场。到了火葬场,最后这一关,老曹仍然不顺利,没有身份证明,火葬场以“尸源不明”为由拒绝火化。老曹只能暂存停尸房,而且当年那地方没有冷冻设备。下半夜老曹自个儿醒了过来。
       在九江的小旅店里,声音颤抖的老曹说完这段离奇经历后,一声长叹:“多亏我是个上海‘黑户’,要不然那一年我就进了焚尸炉,没了命哇……”
       房间里老曹一住口,空气都凝聚了下来。这个故事听得我脊背发麻,从老曹开口说他的经历起,我就歪靠着墙壁,一直没有调整自己的姿势。我想老曹说到这里,这个小人物,一辈子值得叙说的事儿就算是完了。“后来呢?怎么拿到了身份证?”
       “2001年,九江市公安局两个户籍民警到上海,亲自登门呐,给我送来了这张身份证。我的老父亲,现在身体还硬朗,抱着我痛哭一场。我安慰父亲说,下次火化,不愁尸源不明了……”
       我觉得老曹很幽默。幽默来自智慧。上海人可不缺智慧。但命运却是更强大而且不可捉摸的一种东西,虚无缥缈,也许真的是上帝的意志。弄不好所有东西方宗教甚至中国本土的神神怪怪的信奉者,试图阐释的都是同一种存在。有那么一只巨手,拨弄着尘世的众生。否则的话,此刻我就无力解释,像老曹这样一个上海人,早年还绰号“机灵鬼”呢,为什么以如此笨拙的方式走完他这段人生之旅,或者行将走完这段人生之旅?或者即使是上帝,也难免疏忽?可这一次上帝疏忽的是几代人。我问老曹,与他一道离开九江劳改农场的那个瘸腿的体育老师,后来怎么样?回上海后他们是不是还打过交道?
       “噢,就是那个说‘快快快’的家伙,老早听说得癌症,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个上海交大毕业生呢?”
       “八几年这个人当了教授,翻译家。想过要去见见他,找不着门路啊——”
       “他叫什么名字?”
       “某某某。”
       我在八十年代中期读过某某某翻译的几个美国中短篇小说,字里行间,行云流水,毫不疙疙瘩瘩;一篇忆旧的散文,提到过他在九江劳改农场的经历。但正如这一夜老曹的闲扯甚少提到他,某某某的笔下也关照不到当年一个不起眼的机修工。同在一座农场,也许床叠着床相守十数年的原来可以是完全不搭界的两路人。只有老天才能开出这种玩笑。1990年,某某某去了国外,再不回来了。前一阵我在网上偶然读到他的一篇短文,深沉老辣。此刻想来,如果他老兄不在九江劳改农场荒废十几年,那还了得。老曹是能说不能写,之所以花半个夜晚对着我絮絮叨叨,大概听信了我是个自由撰稿人。可老曹哪里知道,当下铺天盖地的文字垃圾一大半出自形形色色的自由撰稿人之手。就算我可以为他代言,如今又有谁在意这些陈年往事呢?
       下半夜我就睡着了。天亮醒来,我们要分手。有趣的老曹接上昨夜的话题,还在慨叹,说老天其实待他不薄,所以他能从合肥的焚尸炉里捡回一条命,活到今天,活到这个早晨。我觉得不对劲,只差一点点,就跟他计较起来:如果老天待他再厚一点,哪能让他跑那趟合肥,赶巧遇上一个喝醉的货车司机呢?突然我收住了声,我啥也没说。
       台阶上,乐呵呵的老曹扬起手,正跟我道别呢。
       郑午然,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小县城》、《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