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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同性恋者日记(2001)
作者:佚名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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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3月3日
       我从一座陌生的城市醒来。睁开眼,才想起公事在昨晚都办完了,今天可以回去了。
       宾馆的下面是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人们都正上班。我突然想起陈伟。
       拿起电话机,放下,拿起,我又放下,我该不该和他见面?
       每次都这样,见了网友,总要后悔、自责,总觉得有罪恶感。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像被抽过血一样苍白,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原先灵活的瞳仁,变得如同死鱼眼睛一样,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你去死吧去死吧,贱人、俗物”,我骂自己。
       我为他到这儿来出差,要见到他了为什么又害怕呢?我想了很多,最终,我的寂寞战胜了理智,我忍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因为多少年来,像我这样的异乡人,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总是在离别与期待中过着一个个孤寂的日子,从来就未曾碰到过一个真正善解人意的朋友,我真的好想找到一个好朋友。于是我又交了房间押金。
       我约定他午后在网上说的城西一个渔场(同性恋者公园——资料提供者注,下同)的某亭子外见面,他说穿红西装、蓝裤。
       公园里人很多,东面的湖边、假山旁或树林里,都是男人。他们中有的双双坐于石凳交谈,有的三五成群围在一起,也有的孑然独行。三三两两在附近逗留、期待,渴望、焦灼的眼光四处搜索。但是红衣蓝裤的人很多,我不敢贸然去接近别人。为了不会被人当成是MB(卖身男孩),我拿了一本书。
       “一个人吗?有搭子吗?”
       我抬头,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孩站在面前,穿着黑色茄克,看上去还蛮敦厚,一副无聊和友善的表情。
       他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他问能坐下来吗?我点点头。
       我们便开始聊。那人很大胆,明确告诉我他是“同志”。虽然我有所准备,但还是有点意外。我问他什么时候“上路”的,怎么“上路”的?他说他父母离婚了,他是外婆养大的,读书老受人欺侮,后来就辍学了。十七岁时被一个中年男人教会了。
       我对他说,我有朋友的。朋友就来了。那人突然说:“我陪你一个下午了,你给我点钱吧。”
       “为什么?”
       “不是为钱,我还不会走上这条路呢。”
       “我刚工作,没有钱。”
       “没有,我就报警告发你。”
       我急中生智,对过来的一个人说:“陈伟,把这小子抓到公安局去。”他就逃走了。
       后来见到了陈伟,但陈伟又让我失望 了。他说话细声细气,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类型。我有点后悔,但碍于礼貌,我还是和他谈话。陈伟告诉了我一些“渔场识货”的经验:你有意识地看他,他也会有意识地看你,目光焦灼、会停留……来“渔场”的大约有三类人:新入道的、没有职业的和寻找刺激的。因为彼此不知身份背景、职业姓名等,圈子里的人绰号就特别多,什么“荷花”、“原始土人”,他们最大的渴望是钓到合意的对象,最害怕遇到警察,最倒霉的是遇到骗子,最担心的是传染上性病……
       我们谈着谈着,什么都谈,甚至隐私,像一对很熟悉的朋友。晚上,我把陈伟带回了宾馆。
       3月5日
       今天我发烧了。早上起来,头痛得像要爆裂了,看东西好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黄纱。
       我不想去上班。我不知何时回来的,浑浑噩噩。
       想起昨夜的梦真可怕。我被一个老太婆追着,我拼命逃,但是不管我跳过悬崖,还是躲在树丛,那老太婆总在背后,总能找到我……
       听到电话铃我心有余悸,我真的怕陈伟或那MB打来。我后悔把真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
       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活到尽头了吗?我一遍遍责问自己,舌头被咬破了,咸咸的血渐渐渗了开来。
       对面楼房不知哪家的录音机传来萨克斯管乐《回家》,我不知怎的慢慢地流出了泪。
       3月6日
       今天一到单位,同事们好心地问我:脸色这么苍白?快去看医生吧!
       我的背脊像有无数根蜂芒在刺,难道被他们看出了什么?难道他们知道了?难道我哪里露出蛛丝马迹了?我一阵脸红心跳,胆颤心惊地惶惶躲开。
       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是一个性变态的人,我就自杀,或者辞职离开这座城市,到处流浪。我可能会被关进监狱,如果放出来,我将去流浪,蓬头垢面,满身龌龊,灾难一个个纷至沓来,最后在绝望中孤独地死去。
       但是我那么小心,练健美,肌肉发达,在办公室和打字员开玩笑,还叫方阿姨介绍了女朋友,难道这些工作都白做了吗?我想我是安全的。
       方阿姨拿来几颗感冒药:“吃吧,唉,一个人在外面,又没有亲朋好友照顾,真可怜。”方阿姨真是个好人,真像我小学时的一位老师,不会算计和提防别人。女人可真够神圣的,只能观看而不能接近。
       3月7日
       今天还是给陈伟写了回信,感谢他的友善和问候。人与人若没有美好的关系,心灵就没有生机,它缺少阳光和空气,就会受难、枯萎。也许死亡的黑暗会衬托出生命的光彩,但我认为更光彩的是充实,心有所托,我不愿把自己的心交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如果有哪个同性如此对我一点,我就会感动万分,并以超乎同性友爱的感情去回报他。
       3月8日
       陈伟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玩,我答应了他。
       陈伟在电话那头是那么兴奋,说:“刚和女朋友分手,又遇到单位年休假,真是双喜临门。”
       但是公园里找来的总是彼此不太会珍惜,长不了的。唉!实在是生活中太难碰到有感情基础的朋友了。
       城市里聚集了太多的外乡人,由于生活迁移,原有的习俗和生活方式渐渐被遗忘,传统的生活秩序和生活理念被打破、抛弃。新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与一个身份背景一点不晓的人交往,令我愉快和安全。
       到了下班时间,我没有去火车站。因为我看到报纸上说有个男歌手与一个同性朋友的关系出了事,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人家对同性行为的一片指责。真是太可怕了!
       为了使感情不会陷入泥潭,我必须让他觉得我有很多弱点。
       3月16日
       今天,我到方阿姨家和丽见面。与以前不同的是,她名叫丽,但一点也不漂亮。满脸的“麻子”,牙齿还粘有大蒜。
       我们没聊什么,那女孩子一直低着头,手指缠着一条红毛线。我和方阿姨聊着,大约8点半,那女孩子突然说要回家了。于是我们又约定下次见面的日子。
       在门口,我和她分手。“别想我送你。”我想。可是丽也根本没有要我送她的意思,她只是问了一句:“听方阿姨说你以前也来过她家?”
       唉!丽,你又怎么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呢?我叫人介绍,然后吹,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痛苦,是演戏呀!我还有救吗?
       5月29日
       今天又听到消息:医学界已经研究认定,同性恋不再作为精神病。网上的“同志”们正在欢呼,认为“同志”的社会环境将会渐渐宽松起来。
       我把丽带去了GAY吧(同性恋者酒吧)。
       舞厅像只巨大的水缸,旋转的灯光像五彩的水浪,波涛起伏,每个人的身上、脸上不停地变幻色彩,犹如一群群色彩鲜艳的热带鱼在水波中载浮载沉……
       有两个人在舞池中慢慢移动身子,到了一边,他们静立了会儿便悄悄出去了。可怜的丽一点也没想到这儿为什么全会是男人。她只是好奇地看。女人就是那么笨。
       这些散布在酒吧各处的人,不少长得较标致,看得出有一定收入,他们旁若无人地闲聊,忘了周围的人或环境。
       这时,我想起了陈伟在伊妹儿里的一句话:如果社会能平等地待我们,我愿意公开身份,我也能对自己的情感生活自律自节。许多人,其实是社会越压抑他,他越陷得深。
       哎,与喜欢自己的人无法一起生活,真挚、热烈的感情没人知晓。“同志”只能生活在阴暗中。在自己的角落,才尽情发泄。
       我看了一眼丽,心里不免想道:两人在一起,难道非要以生育为目的不可吗?
       5月30日
       早上起床照镜,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恋爱了,这几天特别喜欢打扮。但是为谁打扮,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这样想着,好像是有一股成为人家男朋友的勇敢、豪迈的感觉。我心里高兴,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是爱着一个女孩了,喜欢女人的感觉真好呀。
       上午,丽和我竟谈到了结婚的话题!方阿姨转告丽妈妈的话,说丽年纪不小了,今年秋天叫我们可以考虑婚嫁问题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
       偏偏中午,陈伟又知道了我在谈恋爱!
       “朋友,想起我们曾在一起的时光我浑身都会涌起幸福和思念,就如人看到美好的事物会产生愉悦感。请原谅,其实每个人都有‘自我中心’情结,这种自我中心情结都是一种自恋的表现,延伸开去,就会发展到同性情结,这种情结人或多或少都有。你又在自欺欺人或逃避和掩饰什么呢?相反,对女的不负责就是一种罪过。回来吧,我对你的爱是海枯石烂不变的。”读着他的信,我的眼泪不知不觉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
       黄昏,夕阳如血。我把丽叫了出来。我想和她讲清楚。和我如此仓促结婚可能会不幸福,一直以来我受着良心的折磨和煎熬。
       但是我不知怎么开口,我的心突突直跳,没有勇气。我们沿一条林荫路走去。丽挽住了我的手。
       我还是不敢开口,我怕伤了一颗纯洁无辜的心。直走到林荫路的一个转弯处。
       转弯处有一排梧桐树。树下,有个老人在卖鲜花。一大束一大束的鲜花姹紫嫣红。丽说:“多美的鲜花呀。”丽站住了。
       那卖花的老人及时地伸出手说:“小姐,买花吧!”
       “走吧,丽。”我的手臂脱离了丽的手,我勾着头走路,没看丽一眼。
       “这么多鲜花。”丽走了几步,又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走在丽的前面,老人的声音在后面飘来:“买花吧,先生。”
       丽站住了,倚在一棵梧桐树下。我回过头。看到丽的肩膀忽然一耸一耸。丽低声抽泣起来。
       我站住了。然后,我轻轻走过去,然后,我轻轻弯下腰。然后,我轻轻扶起丽的肩:“丽,我们买花去吧。”
       丽的哭声重了。
       “丽,我把那老人的花全买下来,送给你。”
       丽的哭声加重了。
       “丽,我把全世界的花全买下来,送给你。”
       丽的哭声更重了。
       10月×日
       我告诉丽这几天我要到另一个城市去看一个朋友,他生病了。但我不能告诉她去看陈伟,陈伟昨天说他住院,但没说什么病,我只知道很严重,我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染上艾滋病了!
       许多媒体都在报道,这几年我国艾滋病呈45度角上升,其中同性行为是一个主要原因。
       其实,同性恋本身不会产生艾滋病。而是同性间由于没有社会责任和利益制约,容易发生“419”(一夜情)现象,这使他们中的“老艾”会更多地传播。
       陈伟住的医院想不到是一家全国著名的整形医院。医院很大,东转西弯,满鼻子都是硝酸味。陈伟住在重病区。医生不让我进去,说只能由护理人员去通知。护理人员戴着口罩、穿消毒拖鞋。看来病区是个消毒区。不一会儿,陈伟出来了,他腰缠纱布,脚穿消毒拖鞋,浑身散发药水味。他在我面前,把头慢慢地转了过去。我站到那边,他又把头低了下去。我低头,看到他两眼透出深深哀痛的目光。
       “陈伟,你怎么了?”
       陈伟突然笑了:“没什么,不小心从三楼阳台上掉了下来。”他说得轻松,但我分明看到他眼角闪出两滴泪花。
       “你在阳台干什么?怎么摔下来的?”
       陈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突然问我:“女孩子是不是很神圣?很高贵?”
       “什么?”
       “结婚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女孩其实真的很高贵,高贵得不可企及。”
       “你什么意思呀?”
       “真的,你去结婚吧。我一直希望有个真正的男人,但真正的男人要的是女人呀!”陈伟幽幽地说。
       “我什么时候与你讲过我要结婚了?”
       “如果你在谈恋爱了,甚至以后可能要结婚,这是我意料中的事,男人就要负起社会责任。我祝福你才对。”过了会儿,他又低低地补充说了一句:“其实我一直想象自己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
       “是的,我可能会和丽结婚。”
       “那你回去吧。这样也好,让我觉得远方有一个人值得牵挂,生活就多了一份美好,心灵也多了一份着落。”
       这时,护士来了。护士对陈伟说:“还有三小时要手术了,你得休息了。”
       护士看了我一眼。陈伟也看了我一眼。陈伟只好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隔离区的门关上了。我问护士:“他要动什么手术呀?”
       护士又看了我一眼:“变性呀!”
       我呆了!
       踏上火车时,我不知不觉眼中含满了泪水。我想前方的城市里,丽在等我,我想见到丽。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伤痛和疲惫。
       生命是什么?人活着困境的出路在哪?灵魂的救赎出路在哪里?丽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资料提供者附言]本文整理了一位调查对象的日记,应本人要求,文中人名、地名都作了隐化处理。但尽量保持日记原记录。
       资料提供者:凉岗,记者,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