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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时光簿
作者:赵旭如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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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教室
       那时候,教室里总是有人吹奏笛子,或者弹风琴。笛子的声音单调而高亢,风琴的声音低沉、毫无生气。学习乐器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情。漫长的午后,教室里传来的笛子声或者风琴声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变得非常易于伤感。
       为什么在我十多岁的时候,要让我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呢。
       直到现在,我都不喜欢听笛子和风琴这两种乐器。这两种乐器属于某一座小县城,属于某一所中等专科学校,属于某一个少年,沉闷的青春。
       天
        天决定要阴下来,于是就阴了下来。在天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就有一些雨从天的脸上掉下来。天有时候想哭,有时候欲哭无泪,有时候欲哭还休。后来。河里的水也涨了起来。上涨的河水与阴沉的天空更靠近了。在远一点的地方,几乎就贴在了一起。株洲电力机车厂。我的一个已经绝望的朋友,整日在那个小镇上,在就要下一场大雨的天空下,在绿得发狂的梧桐树下,无所事事地游荡。
       污秽
       生活中有越来越多的臭味。听说人在快死的时候很臭,我想这只是一个程度的问题,这件事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特别是进入中年后,总会有一种臭味不可避免地在生活中弥漫开来。
       在焦虑的时候我闻到一种茴香的味道。茴香是生长在我老家的一种草本植物,用来泡茶。还可以用来做饼子,称为“茴饼”。这是一种香料,不知为什么象征着焦虑。
       昨天晚上我在梦里闻到一种强烈的尸臭。我梦见,有一栋依山而建的平房坐落在湖边,房子空着。我很喜欢那座房子,还有那里的环境。但是我闻到一种强烈的尸臭,打开后门,一条小石板路通到山上,一路上有强烈的尸臭,还有很多人体的散件被半掩在泥土里,可以想象,这里曾经尸积如山。
       我对我爸爸说,我们把这里彻底打扫一下,住在这里吧。我喜欢这个房子,还有房子前面的湖。这个房子本来就是我们祖先的。
       这个梦,不是一个恐怖的梦,而只是一个关于我们生活中的污秽的梦。
       下午睡觉使心情郁闷
       下午睡觉使心情郁闷,这是一件百试不爽的事情。特别是,一醒来发现天色已晚,听见外面世界的各种声音:汽车鸣笛声,放学的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妈妈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些声音好像很遥远,完全与己无关。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是活在一个世上。
       今天黄昏的时候我是被一阵阵的雷声和雨声惊醒的,感到无比的凄凉。房子里已经变得很昏暗,但又显得很空旷。我感到冷,从身体到内心。这时候,我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忧郁分子。
       有很多东西都是躲藏在身体内部的。而这样的黄昏,这样的雷雨交加的时刻,这样的从梦到醒的一刻,特别适合它们出来活动。为什么鬼要在晚上才出来呢,白天的阳气太重。
       闪电
        窗外闪电了。闪电把蓝色的玻璃窗映亮了。蓝色的玻璃窗在夜里本来是暗淡的,但在闪电的那一下突然亮了起来,感觉像一幅画似的。窗玻璃上沾着雨点,但在夜里是看不清楚的。黑夜,把许多令人伤感或者使人精神涣散的事物都遮掩了,黑夜给我们安慰,让我们感到安全。雷声轻微,在闪电之后的几秒钟。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温柔的雷声。
       尸体
       尸体被放在薄薄的冰柜里。装尸体的冰柜是抽屉式的,只比一个人的厚度稍微厚一点点。整面墙上有几十个这样的冰柜。每个上面都有编号。
       可以想象一下,有几十具尸体这样水平地放置在冰柜里。它们之间隔着很近的距离。但是互相看不见。
       在这些尸体中,有一些是经过整理的,有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保持了它们死亡时的原状。根据它们死亡时的样子,可以推测出它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终止生命的。
       在得到确认后,管理人员抽出其中的一个冰柜。尸体露了出来。有时候,尸体上还包裹着一个带拉链的塑料袋,要将拉链拉开,尸体才会露出来。
       尸体是那么那么安详。仿佛是在冰天雪地里沉睡了几千年似的,完全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似的。由于冰冻的作用,尸体的脸部结着细细的水珠,但需要凑近一点才看得到。
       由于冰冻的作用,尸体没有任何气味。
       骨灰是多么含蓄的东西
       那天早上我看到他被医生推出病房。他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辰。手术室中发生的一切无从得知。医院里的人下来了几趟,要求家属准备血,准备钱,签字。一般的手术应该在上午做完,可是这个手术一直做到了黄昏时候。最后来的医生通知家属到一楼电梯口接尸体。这样,在夕阳最艳丽的时候,他的尸体从八楼的高空缓缓地降了下来。这个人才四十多岁,他的肝脏坏掉了。一个人的肝脏坏掉了是一件比较严重的事情。人是血肉构成的,所谓感情、思想之类的东西都是附着在血肉之上的。这个人的肝脏坏掉了,连累了他身体上其它众多健康的器官。作为一个整体,因为其中一小部分而面临全部消失的危险。而他为了挽救或者推迟这种消失而做的努力,把他更加迅速地推向了消失。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他就被烧成了灰。骨灰是多么含蓄的东西啊。消失了就消失了。不过,还在这个星球上。这个男人几乎是在完全被动的时候就迎来了自己的死亡。他的死亡一点也不盛大。他的死亡那么简易。他死在附二医院的八楼,死在某一间秘密而宽大的手术室里。他没有得到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和地点的权利。
       愤怒
       这时候,人们大都已经睡了,只有极少数人还在活动,只有极少数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海悦大酒店停业了,深夜的海悦大酒店一片漆黑,深夜的高桥大市场一片漆黑。火药库沉睡了,枪支沉睡了,良民们都睡着了。一个歹徒跳进波光粼粼的大海逃跑了。警车沉没了。花枝招展的小姐们走了。她们浮动的肉体也飘走了,而夜晚没有了她们还是什么夜晚。睡了的世界,和死了的世界有什么两样。
       景物
       我带你去过火葬场,带你去过停尸体的地方。你被那儿的尸体吓得脸色蜡黄。那是个春天的下午,那天火葬场里出奇地安静,几乎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摆放在推车里。黄昏时,我一个人在火葬场后面那条小路上散步,左边是围墙,右边是坟山。福利工厂里没有一个人,工人们都下班了。工人们都赶在黄昏以前离开了。到处都是鬼魂。鬼魂们从坟山上跳到树上,又从树上跳到福利工厂的铅皮屋顶上。聚集在一起的鬼魂们很快乐,他们一边阴森森一边快乐着。后来眼前的景物突然开阔起来,我终于看到了铁轨,看到了停在铁轨上生锈的机车。我还看到了一栋小平房,一栋带走廊的小平房,虽然很破旧,但格局是很贵族化的。有一点黄色的灯光从窗子里漏出来。那是一个暮春的夜晚,陈旧的夜晚,空气有点燥热,我感到自己很虚弱。我一个人站在坟山后的铁路上看到了湘江。
       垃圾邮件
       我的邮箱里全是垃圾邮件。那些精心制作垃圾邮件的人开心地把他们做出来的东西丢到我的邮箱里。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就来过了。当我爬起来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过去了,只听到渐渐远去的汽车引擎的声音。他们成群结队的,一边唱着歌,一边又到别的人家里去送邮件去了。由于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出来工作,他们的身上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灰色。他们是一群开心的人。而我看到天还没亮,窗玻璃还那么厚,那么暗,就又回去睡觉去了。
       感性
       我天生喜欢一种怀念和伤感、颓废的东西,我喜欢那种气息。在那种气息里非常舒服。我希望我身边弥漫着那种感性的气氛。有人属于树林,有人属于雾,有人属于河水。我属于树林,林子里有很多腐烂的叶子,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阳光照不下来。有的新生,有的腐烂,一切都无人知晓。永远也走不出那片树林。
       
       这是2004年9月2日中午
       中午下班时,院子里烟雾蒙蒙的。因为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中午的时候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是有一层雨雾。树木静静地伫立在烟雾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离开了我现在置身的环境和时间,站在另外一个很高的地方看到这个场景。空气中好像弥漫着某种东西,像是我老家最常见的鞭炮响过后残留的烟雾,平静中埋伏着一层令人心悸的东西。很像我刚刚死去的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想起火车、西安等词语。这个中午,好像有一个我悄悄死去了。
       地下室里的柜子
       昨天傍晚我到地下室去拿油。地下室里很厚的灰尘,还有一股很重的霉味。地下室里堆着从我们生活中淘汰下来但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一些旧书,旧鞋子,从汽车上拆下来的旧零件,几个旧的柜子。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一层被遗弃的、自卑的气息。那几个柜子是从我们原来的家里搬来的。我们原来和爸爸妈妈住在二十三中的时候,它们曾经占据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后来爸爸妈妈都到北京去了,我们原来的房子也卖掉了,这些柜子只好搬到这里来。我打开一个两屉柜,看见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一些瓶子、罐子和旧衣服。那些东西都是经过妈妈的手洗干净,放在那里的。妈妈有一定程度的洁癖,凡是经过她手的东西都要洗得干干净净。那些东西,有很多还是从我儿童时代就开始使用的,我曾经很熟悉它们。爸爸妈妈退休后到姐姐那里定居了,现在他们在用着我不熟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只能留在这里。在进入老年后,他们的生活经历了一次隔断。记得在处理这些留在长沙的旧物时,爸爸曾经很偏执也很激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执意不肯卖掉房子,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没有地方放。他说,这都是我们一辈子的积累啊。那些旧柜子,那些旧书(大多是和语文教学有关的书),那些洗得干干净净的瓶瓶罐罐,那些洗得发白也没有丢的旧衣服,以及我和姐姐年少时候用过的一些东西,仿佛意味着我父母灰色的一生,也预示着我和姐姐并不明朗的一生。
       冬天快来了
       冬天快来了。高大的建筑里亮着温暖的灯光。而外面开始感到寒冷。冬天把人们聚集在那些有灯火的房子里。或者,黑暗的房子里。而让房子外的世界空旷和荒凉起来。黑暗里有温暖。黑暗里有沉溺和义无返顾的东西。
       滴水观音
       房间里靠墙的茶几上摆着一盆滴水观音。我每天用茶杯里喝剩的水浇它。一点点,不能太多。而且我从来不用茶水浇,我只用清水浇。我认为只能这样。以前它是很茂密的。有一段时间我休假了,把它托付给隔壁的小黎。可能是她每天浇的水太多,把它的根沤坏了。当我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浇水不能太多,浇水太多会把植物的根沤坏的。那样的话,植物就会死掉。
       滴水观音喜欢阴暗潮湿的环境。有时候需要晒一晒,但大多数时候它喜欢呆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走道的窗台上,不知是谁摆了一盆兰草。长得不好,苟延残喘的样子。我从那里走过的时候想到,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盆栽的花啊。有些有人管,有些没人管。当它属于你时,你会小心地照顾它。当它不属于你时,你即使看到它奄奄一息,可能也不会去管。
       一个男人,喝了酒,把房间里的灯光全熄灭了,把音乐开得很大,抽烟。一时间,忧伤、痛苦和绝望,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像潮水一样地席卷上来,把他包裹住了。
       他开着一辆车。他把车随便地停在一栋房屋的转角。他在那里度过一个下午。下午的阳光很散淡也很荒凉。无所谓什么地方。他生命中有很多地方。没有人注意到,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在那里出现又消失。没有人知道。
       下午,整个城市都显得荒凉。每一座城市都显得荒凉。
       深夜的电视机
        深夜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广告和一些乏味的连续剧。我从来不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和类似的东西,但喜欢看一些社会新闻、演唱会、纪录片和一些拍得比较好的连续剧,还有一些港台电影。这是我的口味。一点钟以后,人感到倦乏,电视机里也已经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了。当我觉得快睁不开眼的时候,会起身把电视机和电视机后面的那两盏灯关掉。那是两盏很暗的灯。你可以想象一盏很暗的灯是什么样子,它的光几乎是冷的。那么它是一盏很寒冷的灯。必须把它放在手心里才能够感觉到它微弱的热量。有时候,我顾不上去关掉电视机,于是电视机就会通宵地闪烁,并在黎明时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声音。而房间里,除了那一小块地方亮着外,其它地方都沉浸在深沉的黑暗里。一具疲惫的身体,毫无知觉地躺在这黑暗里。
       饭店
       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一个饭店。饭店异常空旷。一个很大很高的厅里只摆着大约二十来张桌子。而如果把这个厅摆满的话,可以摆上七八十张桌子。玻璃门后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迎宾小姐,对每一个走进饭店的人点头微笑。她笑得很真诚。从进门到最近的桌子,有一段一二十米长的距离,这一片空间里什么都没有摆设,只有大理石的地板和白色的天花板。当我坐下的时候,我更觉得这里像是一个会场。我对这种陌生的空间感思考了一阵子。由于这个厅很高,造成这个厅里所有的人和物体都十分矮小,像是匍匐在地板上似的。人们的头顶上空荡荡的。空气在那里流动,对人构成一种无形的蔑视。在这个摆了二十来张桌子的宏大空间里,只有大约八九张桌子旁围坐着一些食客,显得稀稀落落的。人们在小声地说话或者无声地吃着东西。也许他们在用正常的音量说话。但由于空间太大,声音传不了多远就在空中消散了。
       忧伤是有限度的
       忧伤是有限度的。一个人忧伤到一定程度后,突然就不再忧伤了,变得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限度
       以前我在湘潭生活。我在一座叫作湘潭大学的地方念书。那个地方位于湘潭市西北郊区。到处都是黄泥和呼啸的风。现在我无比怀念那个被大风笼罩的大学。我们住在北山。北山的景物比南山荒凉。
       春天里我所有的鞋子都湿透了。我没有鞋子穿了。这是雨季。寒冷的春天我们只好呆在寝室里。我睡在上铺,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不去上课。躲在被子里。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本地一座山下工作。还是在郊区。这时候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在湘潭。在这个垂老的城市的某个边缘我们过着平淡的生活。
       我们有了自己的一个小房子。买了煤气灶。
       冬天,房子里还是很寒冷。但是毕竟我们有了四面属于自己的墙壁。下雨的天气,看着那个煤气灶我们会感到安心。
       湘潭是一座老工业城市。一些庞大的厂矿散布在城市的边缘。例如,湘潭钢铁厂。湘潭纺织厂。湘潭锰矿。江南机器厂。江麓机器厂。江滨机器厂。这些厂矿的人们有一种类似于工业的灰色的生活。
       我和那个女孩子,在某一个地方过着平淡的生活。我们相爱。我们生下孩子。我们悲欢离合。在冬天的夜晚我们感到寒冷。思绪凌乱。厂区的灯光昏暗。
       而这是一种限度。不管是什么悲欢离合,有时候逃不过一个限度。一切悲欢离合都被限制和埋没在日常的生活之下。限制在某个小地方。限制在某个冬夜,昏黄的灯光下,限制在某个人无言的顾盼和走动之间。有很多人例如我,一开始在某个地方生活,后来就在那里一直生活下去,并将在那里终老一生。
       酒后的身体
       酒后的身体,类似于一种生长在亚寒带地区的树木,粗壮、木讷和苦涩,开阔和空虚。带着前一夜的香烟和酒的气息。我仔细清洗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想把那些细微的、看不见的物质从毛孔中彻底清除掉。但身体似乎已经发生了某种改变,肌肉、血液和神经都已变质,变成了另一具陌生的身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酒后的身体中潜藏着一些对生活更透彻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基于感性而直接呈现出来的。像一种有毒但令人陶醉的,庞大的花朵。
       
       固定的风景
       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坐在一个窗子朝东开的房间里。透过窗子,我的眼中是一幅固定的风景。首先我看见的是一栋白色的宿舍楼,在这栋宿舍楼的很多个阳台上晾晒着衣服。衣服在下午的风中随意地飘动着。这是这幅固定的风景中唯一在动着的东西。但这种动是局限在一定范围里的。由于窗子的透视作用,这栋白色的宿舍楼显得遥远。
       在更远的地方,是一长溜仓库的屋顶。我们所处的这个地方是郊区的一个商品集散地,所以有很多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仓库。我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由于那一长溜屋顶是红色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误以为那是一列停靠在铁轨上的红色火车。也许是一列已经停止运行的红色火车,停靠在一段已经停止使用的、生锈的铁轨上。铁轨上长出了杂草。车厢里空荡荡的。一些小鸟在车厢里飞来飞去。当然,现在这一切证明只是我的想象。那只是一长溜仓库的屋顶而已。
       在更远的地方,空气中的白雾使景物变得模糊起来。在我视线所及的地区,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有很多人在活动,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腾起了灰尘,使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而我坐在这里,只能看见白雾之中的高压线架。
       在更远的地方,是一些楼群。我知道那里已经靠近浏阳河了。过了浏阳河,城市就开始向真正的乡村过渡。笔直的机场高速公路穿过田野,越过河流上的桥梁和涵洞,将我们带往机场,带往越来越荒凉的乡间。
       而无数的人在这下午的、荒凉的城市与乡间生活,仅仅是我目力所及之处就已经十分渺小。有很多人相爱,并终身厮守在十分有限的地方。他们愿意那样,而不愿意随便踏出自己生活的边界。
       而这一切都被安置在这个下午的阳光中。这里,那里。近处和远方。有时候,一公里就已经足够遥远。是我们的目光所不能触及,和我们的想象力所无法抵达的。
       那就是远方。我们头脑中的远方。不知道有多远的,令人惆怅和空虚的远方。
       飞机
       从浏阳回来的那天晚上,大概是在永安那里的高速公路上,我们看见一架巨大的飞机在空中盘旋。在夜里我们看不到飞机的轮廓,只能看到镶嵌在机身各个部位的灯。在黑暗的、距我们大约两三百米的夜空里,一架全身镶嵌着灯的飞机在空中优美地盘旋。那些灯在夜空中发出一种很寒冷的光芒,使我们想到宝石、星星之类的高贵的东西。一架在夜空中缓慢盘旋的、闪闪发光的飞机显得那么地雍容华贵。这架飞机并不发出什么声音,完全是用自己的身体吸引着我们。它从我们的左边滑到我们的右边,然后向我们的前方滑行,慢慢变小,后来又在比较远一些的地方折向我们的左边。因为这个地区靠近黄花机场,我猜想它是在滑翔中准备降落。
       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一辆从拉萨飞往成都的宽大的飞机上。这种飞机并排有十个座位,并且分成左、中、右三行布置,类似于一个小型的、带橘子香味的剧场。
       飞机上的人总是显出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情。在整个飞行过程中,大多数的人都选择沉默。有些人甚至会向空中小姐要一条毛毯,正儿八经地打起瞌睡来。飞机上的人们觉得空虚和寒冷。只要你一上飞机,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沾染上那种茫然的气氛。寂静的飞机上,空中小姐无声地走动着,好像走在一块白色的棉花地里。
       冬至
       早上起来的时候,沈姐告诉我,今天是冬至,她是站在厨房里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厨房里热气腾腾的,炉子上不知在煮着什么东西。光线从厨房窄小的窗子里透进来,使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形成一个逆光的影像。
       一到冬至,整个大地就寒冷下来。冬至就是冬天到来的意思。从这天开始,冬天就正式开始了。在一个比较广阔的地区里,一切人,一切树木,各种小动物,都无一例外地被卷进去。大地上,所有事物有着共同的季节和心情。
       元宵节之夜
       元宵节之夜,听着到处的爆竹声我心情非常烦闷。我已经三十五岁了,非常不幸的,我一事无成。不管在哪一方面我身无长技。我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在流逝的时间中的局促。生命如此美好!一切可能性都曾经展现但我没办法抓住其中任何一个。而且,似乎也没有一个能使我得到真正的安心和满足。如此而已。生活得已经足够久长。生命中最主要的部分是孤独、郁闷、无聊和恐惧。一切尚没有澄清。而无聊已经重复了无数遍。我已经熟悉它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厌倦和无能的愤怒,无数次地涌上心头。没有办法。如此而已。
       “我们是自己激情、生理状态与生物现象的囚徒。就和几千年前的情况没有两样。同时我们也是所有复杂且经常是相对的分界的囚徒。哪一样比较好、哪一样更好一点、哪一样又会再更好一点、哪一样比较差……我们不断想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但又永远为自己的激情与感觉所禁锢。和地球一样老的那句谚语说得一点不错:自由自在人心。真是千真万确!”
       赵旭如,诗人,现居长沙。曾在本刊发表诗作《七岁的时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