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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仁爱慈悲的命运
作者:杨文丰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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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烹鳝》、《首尾就烹》
       锅里这三条鳝鱼为什么在热汤中都弓起腰身?(《烹鳝》)为什么,这口锅里独烹的大鳝鱼首尾两头皆入汤中,而腰身竟也弓离热汤?(《首尾就烹》)看看锅底,由人类燃起的炉火,红、而且旺,正呼呼作响。
       “学士周豫尝烹鳝,见有弯曲向上者,剖之,腹中皆有子。乃知曲身避汤者,护子故也。”(《人谱》)如此的真相真令人惊栗。
       我很难想象活生生的鳝鱼在越来越烫的汤中,为了庇护孩子,是怎样在绝望里雄起希望,是如何坚持将腰身弓起?泪水朝肚子里流……
       据说有位猎人追杀一只藏羚羊,在走投无路时,藏羚羊竟突然掉头朝猎人双膝跪下,泪流满面。可怜那猎人并不动恻隐之心,仁爱慈悲仍如黑夜沉睡,照常勾动了扳机……猎人将藏羚羊剖腹后,才发现羊腹里原已有一个胎儿。苍天在上,猎人大恸,从此丢弃猎枪,金盆洗手,说是回头是岸。
       相似的图景,同类的故事,其实都是人类的伟大作为,都是人类的伟大创造!这幅《首尾就烹》图是丰子恺先生《护生画集》的压卷之作,虽是衰年之作,然却一以当十,主题更为清晰,给人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情感震撼力。令人汗不敢出,不忍看、不忍细想……
       辽阔深沉如大海的母爱并非人类独有。然而,母爱浩荡的人类却可以将动物连同动物的母爱一起似赶羊群一般赶入热汤中活生生就烹(或者枪杀),在如此的人类单边霸权面前,弱小如鳝鱼一类动物的母爱,却反而显得如此伟大,而反衬出原本伟大的人类原来竟然是如此贪婪、如此残忍和如此渺小!
       《母鼠救子》
       缘缘堂主尘封的抽屉里有“五颗花生米,各有四只脚。匍匐手帕中,见风皆瑟缩”。原来是只狡黠的老鼠娘,将孩子产在抽屉内的手帕上。不杀生的丰子恺先生,只好连帕带鼠,小心翼翼地转移入碗中,再端至东墙角。是夜,就着屋梁漏下的月光,他瞧见鼠娘从洞中出来,发现抽屉中鼠孩儿不见了,“皇皇复汲汲,行至土碗旁”,突见孩子还在,“其乐不可遏”,一来一往十次,遂一将孩子衔入洞中。《母鼠救子》图,写的便是母鼠趴上碗沿,嘴衔第一只幼鼠的瞬间。
       母爱,不论是母鳝之爱,还是母鼠之爱,或者人类的母爱,都是维系生态伦常秩序的链条。人类对动物的爱,或者所谓护生之爱,尽管不一定就是母爱,然而,却是慈悲之光,是善的行藏,是仁的恩泽,是爱的布施。但是,即便是护生之爱,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纯净、纯洁,至少,云雾朦胧中,依稀可见尘世杀生的恶痕。自从丰子恺先生在上海家中举行过仪式,拜弘一法师为师皈依佛门后,已成了一名俗家居士,然而,他还是只能将幼鼠盛入人类吃饭的碗中!他断断没有想到,这碗,却是充满了恶的暗示的:大凡进碗的东西,不是将被杀,就是已被杀,或被煮过,或被蒸过,或被烧过。被人类投入碗中的生物,大抵都命运莫测,甚难逃脱被“进口”的命运……
       《母亲的尸骨》
       可怜这江畔相依为命的鱼兄妹,凄凄惨惨戚戚,泪眼模糊中,在惊惶地看着眼前——“母亲的尸骨”。江山船谣“食鱼投鱼骨,江鱼见之泣”,唱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让我不胜唏嘘的是母鱼死后,仍然表现出对鱼儿鱼女的无尽牵挂:尽管丰腴的母鱼已变成了双面梳子般的骨架,却依然扩张着嘴,犹同民间心有牵挂的离世老人那大张着的嘴——那空洞的嘴,在转向两条鱼儿鱼女……
       如此的情景,惊起了数抹水纹。云天苍茫,默默无语。
       这情景使我相信,动物即便死后,那灵魂呢,也依然还是游荡的。——在这尘寰,所谓的牵扯,就是灵魂与灵魂的顾念、感应和联系。生者与死者之间,不论是温暖的感应,还是凄凉的顾念,所依靠的,都只有这唯一的桥——“灵魂桥”了。
       将如此凄惨的死者(母鱼)对生者(鱼仔)的牵挂艺术性地放大,定格给活人看,残忍地让活人消受,是为了警醒嗜好吃鱼的人,深省自己的行径吗?对于鱼,你难道不曾生吞活剥地吃、蒸熟煎熟地吃、血肉模糊地吃吗?你难道不也在吃鱼的灵魂,乃至吃鱼记挂子女的灵魂吗?
       人,能够改变残忍地吃鱼、快乐地吃鱼的惯性吗?鱼,能够改变被人吞吃的宿命吗?我害怕细想。
       《人鱼互膏腹》
       僧宗林写过这样的观鱼诗:
       鱼在水中生,人在水中死。
       食饵鱼上钩,失脚人下水。
       人死鱼腹肥,鱼死人口美。
       吁嗟鱼与人,恶乎不知此。
       诗如谶语。这诗里已包藏宿命观、轮回观和报应观。世人与鱼,或许的确对此茫然不知。
       《人鱼互膏腹》所写的是:手端饭碗的童子,举箸在夹碗里的鱼,而画外,那身穿黑背心的成年男士,却悠悠然正以蛙式泳姿,脑袋刚探入笑眼弯弯、腹喷水柱的巨鲸之口。这男士对自己的末日果真茫然无知吗?他不知道他的献身,与人吃鱼的行径,正好构成了特殊的对称。
       千万年来基本上是人吃鱼,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人被鱼吃,或者说食人鱼的确是有的,我在电视上就曾看过。食人鱼是身形如福寿鱼或非洲鲫的一种鱼,行动诡秘,精力过人。在水中,一发现人,其尖尖的嘴马上就会箭一般朝人急速地冲袭,那嘴铁钳一般,一旦紧紧啮咬上人肉,就牙关紧闭,用力迅即扩张阔尾,顺时针逆时针地交替着急速旋转身体,如此这般地一拉扯下人肉,便一昂头吞下,继而又低头展开吃人的第二个回合……食人鱼在做袭人的文章时,必是施行鱼海战役,大兵团作战,用刮起阵阵黑风开头,以水中血肉模糊结尾。然而,在这苍茫尘世,在莫测的水下,这“食人鱼”与人类相比,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还是“人食鱼”,即鱼膏人腹。
       《鱼子初生不畏人》
       细鱼群之所以能从湖底游来,从苍凉远水游来,是因为岸边这位女童双掌中的食物正一粒接一粒漏下湖中。尽管一旁的男童,对逐食的鱼仔们不停地指指点点,小嘴念念有词,但是,鱼们还是如入无人之境,波澜却小惊,湖岸上的春柳枝条,也小惊。
       鱼儿不惊,是因为乃初生的细鱼啊,尚不识钩饵、不识快刀、不识案板、不识人间烟火,对险恶横生的人类社会没有一点儿感性认识,更谈不上理性认识,思想平台还是一张白纸。套用“人之初,性本善”之说,这可是“鱼之初,性单纯”啊!
       可惜,在小鱼儿由童年而少年、而青年、而中年乃至老年之时,这种人鱼相亲、相和、相善的自然生活就只能烟消云散了。生活的浪波,已渐次将鱼儿淘洗得世故、成熟了。
       谁也不难想象,倘若初生鱼儿长大后依然“不畏人”,后果如何……
       人间,如果人人都像童男童女那般仁善、那般友爱,该多好……
       《将人试比畜》
       画题显然出自苏轼的《杀诫诗》:“杀我待如何,将人试比畜。”
       《将人试比畜》的意思非常明白:作为人,如果你的头颅也被割下来,似这猪头一样,被串上五寸长短的一截绳子,也被拎着,拎你者昂首阔步走在大路上,走在大街上,成为展品,成为风景,你能否接受?
       使我非常震惊的是画面上拎着猪头的人(村妇),面目表情竟然是如此木然,没有一点惊讶、兴奋、不安和自责。这表明什么?表明在这人间,畜是大可以随意被卖、被买、被宰杀,大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被拎着游走的!人类对待畜的种种行为,早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对一个村妇是这样,对于酒肉多而臭的朱门,也一样。
       因而,一帧《将人试比畜》,还能成为精神原子弹而产生扭转乾坤的效应吗?这真是一个难题。
       《游山》
       这真是人与自然(雄狮)的和谐图啊:一猛男骑着高头大狮朝山下走去。崇山峻岭在他们背后悠闲地远去,叶儿鼓掌的杨树慢慢地远去,白云团团也娴静地远去。
       看看这胯下的雄狮,表情是那样的平和、静穆、友善,犹同金秋澄静舒适的湖水。谁都看得出,这百兽之王是乐意被他骑的,乐意与他亲近的,且与他友善如兄弟,已不乏时日。
       众生恶残暴,万物乐仁慈。
       不嗜杀人者,游山可跨狮。
       ——婴行
       “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因而,有理由相信这骑狮游山的猛男,绝不是嗜杀人者,更不会是嗜杀畜者,而是铁杆爱狮者,广仁博爱者。为了狮子,他定然曾心甘情愿栉风沐雨,两肋插刀,即便身旁空旷,苦难重重。——这难道不是雄狮报之以善的前提,因果报应的背景吗?
       我坚信现实社会真有如此的风景,尽管这样的风景目前不多。狮虎本相类。不久前,我看过一个访谈中年女驯兽师的电视节目,她说她真心爱虎、真心待虎的行为和心理,老虎不但能够深切地体验,而且每每表现出明显的感恩行动。我想,假如女驯兽师说:“虎啊,让我骑骑你,骑着你一起去游山吧!”你说虎能不乐于马上伏地承接,具体实施吗?这不就是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爱得爱、布善沐善吗?
       再凶顽的石头也可以被剥蚀,也会被风化,只要你在自然生活中,拥有慈悲心肠,播种和善与博爱。
       《解放》
       我是在看过慈眉善目的大白猫亲自打开机关,让大黑鼠惊异地急窜出四方铁笼后,才看到画题叫《解放》的。
       我觉得这里面存在悖论。
       猫不是鼠的天敌么?鼠更是猫的天然肉质食粮、美味佳肴。那时在乡下,我见过猫抓到鼠时是如何地乐不可支,乐得大玩吃老鼠的前戏:吃鼠前,总解放鼠一会儿,鼠逃离猫爪几秒钟,战战兢兢滚爬几下子,之后,那猫才得意地腾空一跃,立扑住鼠。经过如此几个回合,鼠被恶作剧折腾得差不多了,猫大抵也觉得亵玩得差不多了,才开口享用胜利果实——这说明猫的爱鼠,是以享受胜利为目的的,是以吃鼠为目的的。这爱,是肉质腾腾的、又血又腥的。而至于图中这猫儿开笼解放鼠的这一种爱,依我看,完全是另一种爱:是 “不吃鼠” 、不沾血腥的爱,是将鼠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的爱——这不是构成悖论了么?
       再深入地看,老猫这种解放鼠的行动,作为一种反潮流的革命,该是践行某种理想吧?假若这猫不是笨猫,也不是傻猫的话。该不是出于减轻来世遭受鼠魂包围的势利吧?猫德猫行出现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莫非还是求得“罪孽”变轻,以求善报吗?
       富有反讽意味的是:在今天,由于科技的失误,已很难说鼠与猫是谁解放谁了,即“解放者”和“被解放者”的角色还极有可能会转换。
       1986年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泄漏事故,核污染四处飘散,方圆三十公里的人烟都遭到辐射,黑色恐慌一时如黑云压城。报载,之后不久,一支由美国人、波兰人和意大利人组成的科学考察队,在前苏军一个加强连的保护下,有声有色地开进了事故腹地。没想到,不日从暮色里逃出来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些进去的人却并不是死于核污染,而是全被老鼠吃掉了!据考,核泄漏使老鼠发生了变异,一只只长得比猪还大,牙锋齿利,科考队的车一进去,窜出的一只只大老鼠,硬是把钢铁车厢咬穿了——这可并不是打开铁笼“解放”科考队啊……
       如此情景,即使不是悖论,也令我产生这样的认识:如今,随着自然生态的变化,在自然生活中,“解放”的对象及其内涵,的确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蝶之墓》
       在泥土尚湿的蝶坟左右各栽一棵冬青。泪眼朦胧,沉默着,蹲在墓包前的是男童;垂着头,手中银锄一起一落,正锄着墓前将去未去的春草的是女童。对于如此纯洁无暇、天真烂漫的儿童,这种哀伤、沉痛、沉重如暮冬铅云的仪式,是太过严肃,太过沉重,也太过残酷了。
       其实,对于早就走过了童年、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我们,这些成年人,如此的情景,怎么也算似曾相识的。在那遥远的、纯洁、善良得如同新月的童年时代,我们不也有过类似葬蝶的“伟大”经历么?
       可是,由于岁月的流逝,对于杀害生灵已变得熟视无睹的我们,甚至,在我们痛苦或快乐地践踏或屠杀过无数生灵后的今天,在再也难于见到人们用良心、以行动大面积地保护生灵的时候,我不太明白,我竟还会被两个小童如此的行为深深地感动……
       《燕子飞来枕上》、《中秋同乐会》
       你知道不知道?已有一只燕子飞来快乐地站在你脑袋边的枕上,还有一只燕子正高兴地朝你一剪一剪地飞来。——我想,这种好事情只能出现在你无恶念、沐柳荫、眠竹榻、赏闲书之时,出现在到处春风和气,人与自然(燕子)和谐相处的白天。
       如此宜人的图景其实还不止这个。
       中秋朗月悬在隔水的静山之上,月色溶溶,大雁正飞成一个“人”字,山川草木,清凉纯洁,和和静静。鱼儿慢游在月光的湖里。杨树叶黑亮,片片清凉。一对男女倚偎在月光的湖岸,沉醉于这中秋的风景。更难得的还是那一对兔子,离倚偎的男女不过盈尺,正双爪护胸,几近直立,仪态悠然,非但不怕人,反在亲近人。——如果尘寰果真有如此的夜晚,有如此仙境般的中秋夜,有如此的江山胜景图,有如此的万物同乐图,那可真真是达到人与自然的大和谐了啊!
       惜乎如此的现实,如此良辰美景,在今天,中国、外国,你何处寻?何以构建?是否你立下愚公移山志,就能建成?
       《儿戏》
       这情景何其熟识。在天地间活捉来一只蜻蜓,将尾巴拴上细线,放其飞,将线拉成绑紧的琴弦,就像在放活的风筝。你手捏着线的下端,坐在草地上,仰起脸,看那生命吃力地飞——不,是还能够挣扎在空气中。你在享受恶作剧的快乐。
       我想,我理解漫画警示的问题:人,还是得葆有慈悲心肠,还是得勿伤物命,起码不要将生命当“儿戏”,而且,这事得从娃娃抓起。
       这情景似曾相识是因为我在童年时也快乐地玩过这种“儿戏”。
       何以本来纯洁、良善的童年会将残忍当作“儿戏”?
       何以充满诱惑的欢乐,总是与残忍,乃至与丑恶联系在一起?
       《母之羽》
       《母之羽》写一群小绒鸡,正围观一摊凌乱的母鸡的羽毛。面对母之羽,小鸡在想什么?会想些什么?
       “《感应类抄》云:眉州鲜于氏因合药,碾一蝙蝠为末,及和剂时,有数小蝙蝠围聚其上,面目未开,盖识母气而来也。一家为之洒泪。今略拟其意作《母之羽》。”子恺先生将这段话写到了画侧。
       读罢这一画一文,我的心灵在震颤,临窗,伫立良久。
       《盆栽联想》
       小松树本来已从原野上移栽入局促迫仄的瓦盆,枝条还要被铁丝捆扎缠绕(铁丝成了小松树的枝桠),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美丽,丧失了向天空、向白云伸展的自由,自然也夭折了成材希望,“饱和”的只是压制、委屈、萎缩和让你半生不死的“宠幸”。尽管盆中仍有土壤,仍有雨露阳光,尽管依然还算是松树,但是,这一切与自由的大自然生活,已出现了质的区别。漫画左下角,那哭泣着的全裸小童手脚齐齐被反剪捆绑的小图,更强化了读者许多伤心的联想。
       缘缘堂主配画诗曰:“小松植广原,意思欲参天。移来小盆中,此志永弃捐。矫揉又造作,屈曲复摧残。此形甚丑恶,画成不忍看。”
       《远征》
       1966年秋,读小学二年级的我,每当晨读,总是与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拉长拉高腔调,唱读这样的课文:“秋天来了,天气凉啦,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读子恺先生这帧《远征》,见一男人正仰观头上的两行大雁,非常自然地,耳边就此起彼伏地响起童年唱读过的美好课文。
       漫画一侧,配有唐人陆龟蒙的《雁诗》:“南北路何长,中间万弋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
       唐时“落雁沉沙”是来自“万弋张”吗?屈指算来,我已有三十余年没见过天上移动的雁阵了。现代雁阵的消失,同样是因为“万弋张”吗?
       人与自然(雁)那种原始的和谐状态早已不复存在了,正如《增长的极限》一书所疾呼的:人类,已经走上了一条与其自然生命相冲突的危险之路。
       《龟填床足》
       “南方老人年八十,日夜卧床上。床一足不平,拾砖填之,误拾一龟。老人年百岁而死。其子拆床,龟徐步而去。负重二十年,不饮食,不死也”(《诸子》)。这《龟填床足》画的是,龟仍被垫在床脚,一老人仍卧床上,身上正盖着一床花格被子。
       看罢这幅漫画和画侧的文字,我无法不想及下列四个词:
       第一个词是“欲望”。你能体会这龟被垫压在床脚的最初一刻,会发生怎样的欲望吗?它想动吗?会恨未成神龟升空或深潜海底吗?它饿吗?它不知道等待它的可是漫长的二十年,整整二十个春夏秋冬!这期间,鼠,总能在它的身边窜来窜去,屋内地板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蚊虫,更是在它身边上下飞去飞来,然而,它吃得上吗,即便近在咫尺?它想喝水吗?没有碧波荡漾的湖水,连一摊水也没有。秋冬晨间,屋外的雾倘能悄悄地涌移过来,就是这龟的欢乐节或喝水节了!我想起美国儿童动画片里有个角儿叫“忍者神龟”。我想,这垫床脚之龟,才是真正的忍者神龟啊!这可是悠悠万事唯忍为大,忍得连什么欲望都无法实现的神龟啊!
       第二个词是“苦难”。这是无法动弹的苦难,是不知道究竟会被压迫几多春秋冬夏,何年何月才可以动身解放而自己却根本丧失了能力来争取解放的苦难,是彻底被动的苦难,是比被活刽活烹更加难熬的苦难,是形同无期徒刑的苦难……承受着如此的苦难,龟,居然不死,居然没有死——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过死?可怜吗?居然自己连死的权利也没有,连自己想死的条件,自己也无法创造!
       第三个词就是“宿命”。何以拾垫床脚的东西,人家不拾别的,独独就拾到你?何以当时你要呆头呆脑走到屋主的床边?何以当时屋主或屋主的儿子正好想到要垫什么床脚?何以二十年间,桃红柳绿,姹紫嫣红,屋里连有一只蚊子嗡嗡几声都会被人高度重视、重点关注,而你竟然从没有被任何人注意?甚至连短暂的一瞬间也没有。想那西方有位神被罚一而再再而三将滚下山脚的石头反复推上山顶,痛苦是痛苦,然而至少他的活动空间比你大。你甚至连石头都不如,竟然被当成了一小块破旧的砖头。
       最末一个词只能是“黑色幽默”。在这个地球村,任何生命,都一样宝贵,一样神圣,不存在贵贱之分。只是由于某人的一时疏忽,就给你制造了史无前例的痛苦,整整二十个春秋的痛苦!或许是龟儿有泪不轻弹吧,或许是你既往不咎,不记前尘旧事吧,或许是你已悟透这大地上以两条腿走路的人是什么东西了吧。因而,人一拆床,你便淡然地“徐步而去”……
       杨文丰,学者,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科学随笔》、《自然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