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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双向的沉重
作者:蒋子丹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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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10月8日清晨,年轻的民间动物保护人士王培从北京某幢楼第二十四层跃身而下,结束了自己仅仅三十三岁的生命。我在网页上看到了她,一个素面朝天笑容清纯的女孩,充满阳光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厌世的阴云。可是她选择了死。
       王培的遗体没有经过非正常死亡必需的司法鉴定,因为她的亲朋好友对其死因没有异议,她生前的表现让他们相信,她是由于无法忍受人对动物的残害而自杀的。这个为世俗之人无法理解的动机,是致她于死的原因,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谈资和笑料。当事后有人找到她居住的小区,向人们打听她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噢,你问那个为猫狗牛羊寻死跳楼的呀……
       事情是不是显得有些残酷?王培曾经是一个外资公司的白领,有着令大多数青年人羡慕的工作和收入,可是五年前她突然辞去了这份美差,为的是全心参与民间动物保护工作,直到死前不久,就任世界农场动物福利协会中方首席代表。这期间,她跟同道的朋友一起做了大量动物生存环境调查。这使得她不得不亲临现场,目睹温柔敦厚的牛被脏水灌注撑破了胃,睁着迷惑的眼睛轰然倒地;目睹活泼可爱的貉被剥皮的刀尖浅浅划破肚皮,活生生被人脱衣服一般剥去它华丽的皮毛;目睹蜷缩在囚笼里的黑熊肩负沉重的铁马甲,仍然被无情地抽取化脓渗血的胆汁……一次次严重的心理创伤,使王培常常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并且在事后情绪低落彻夜不眠。她还得拿起笔,仔细回忆并且描述那些令人发指的细节,以便让更多的人明了真情。
       我一直在假设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王培想了些什么?
       也许她在心里千万次地问,动物保护出路何在?
       她曾经和所有动物保护实践者一样,对国家早日正式出台动物保护法律法规翘首以盼。由于国际贸易、公共卫生安全和环境保护的形势所迫,动物生存环境的问题被提上政府的议事日程。政府重视加国家立法,蛊惑人心的前景已经若隐若现之际,现实的情形总把她重新拖入沮丧,如果立法的动机只出于人类或国家功利的考虑,关怀的力度和深度到底会有多大?如果人的熏心利欲不能遏制,一个动物保护法就能让积重难返的动物问题迎刃而解?动物保护名声大好的西方各国,不也在斗牛、猎狐、棒杀小海豹、捕杀海龟和鲸鱼吗?《婚姻法》出台了几十年之后,包办婚姻、买卖婚姻、重婚和骗婚还在真实地发生着,法律用于人尚且如此,况乎用于动物?那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动物保护法,会不会只是聊胜于无的官样文章?
       也许她回忆起一些负面的消息报道,给她原本无望的心境雪上添霜?
       复旦大学的某研究生,以救助小猫为名,从动保人士手中骗取三十多只猫仔,作为自己发泄病态情绪的对象,一只只残害致死。而他的家人跟媒体对话的时候,还一再强调这个孩子学业如何出类拔萃,待人如何彬彬有礼,希望众人不要为几只小猫过于苛求他,给他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某省电视台以科普教育作幌子,将三只小猫从四层楼的高度抛向地面,为的是要证实一下猫在空中的应急能力,看看它们是不是真如俗话所说有九条命。而110的警察被人呼叫到现场之后,一边埋怨打电话的人大惊小怪,一边嘱咐电视台扔猫的人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拍去。中国饲养着用于抽取胆汁的活熊大约七千多只,亚洲动物保护基金尽了极大的努力解救出来的亚洲黑熊才一百多只。有关人员总是解释说,熊胆入药是中国医学的一个传统,原来是杀了熊取胆,一只胆就要消灭一头熊,而活熊取胆还能让熊活着,也是保护动物种群的一种方法。王培在调查中一定看见过,有的熊很小的时候就从野外被抓来放在笼子里,二十年以后熊长很大了,饲养它的人都没想过要给它换个大点的笼子,等后来被解救出来时,熊的身体完全佝偻,笼子限制它的生长,脊梁是弯的。
       这样叫人难以置信的事件,一次次使她处身充满谎言的世界,而以科学和仁慈的面目出现的谎言,还有那么多保护者和支持者,使她在无能为力之余几乎不能再信赖什么。
       也许她想起了美国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的遭遇?
       卡逊在1962年出版了那本惊世骇俗的专著《寂静的春天》。书中对被授予诺贝尔奖的重大发明农药滴滴涕提出了挑战,揭露化工界财团只顾商业利益大规模喷洒剧毒农药,导致鸟类鱼类大量死亡,毒性通过食物进入人体,诱发癌症和胎儿畸形的事实,令工业文明的负面影响第一次受到正面抨击。当事实使人们不得不承认这种现状之后,卡逊似乎冲出了大财团大资本组织的围攻,她的观点已然被美国公众和社会普遍认同,《寂静的春天》几乎成为第二本《汤姆叔叔的小屋》。人们称,她的声音惊醒的不仅是一个美国,甚至是整个世界。然而,当她在两年后因病去世,友人去参加她的葬礼时,却看见了最具讽刺意味的一幕,教堂周围每棵树上,都挂着一个醒目的警示牌:由于要给树木喷洒杀虫剂,上午7:00至下午4:00此处不准停车。
       这就是一个生态保护主义者的结局。这是多么深刻的嘲弄和讽刺呀。
       在强大的社会习俗和行为惯性面前,个人的作为是这样微不足道。这样的前车之鉴足以把王培引向貌似宗教的神秘主义,世界上所有生命过程严酷的无意义性,可能占领她全部的思想。
       老子在两千多年前就道出过一个残酷的事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古代人曾用草编成的狗代替真狗作为祭祀的牺牲。此话意指万物之生命在天地间自生自灭,好比用过的草狗毫无价值。既然大自然的铁律就是让一切生命各自承受各自的痛苦,除了顺其自然的麻木不仁,还有什么可讨论可思想可争取可期许的?一旦逃进了这样的心灵庇护所,她将陷入连悲观都不能的更大的悲观之中,生命成了一个完全神秘和令人痛苦的谜,这个谜可能诱使人以决绝的一跃摆脱这一切。
       可是对她这样有着精神追求的人而言,精神生命将超脱自然生命而存活,生命不会以肉体的死亡为终结,而会以不同形式反复轮回。只要她不打算放弃她的理想,她就没有解脱,也永远无法解脱。
       也许王培最大的悲哀,就是自己生为人类。我相信她在面对动物悲惨境遇的同时,还将接触到许多同样处在悲惨境遇里的人。比如说,以给猪牛注水的劳作换来微薄薪水的失地农民;因为饲养规模小条件差而交出自养黑熊,从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小业主;在寒风中剐着貉皮以供生产贵妇们的皮褛所用,自己身上却衣衫褴褛的村姑……当对动物的保护和对人的剥夺需要同时进行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又能够怎么办?
       对于我来说,王培是一个陌生人,或者说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之所以格外关注她,是因为我的近两三年的经历,让我对她的绝望有一种特殊的理解,所以对她的最后一夜有着感同身受的想象。王培的绝望,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的绝望。
       三年前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关系,我接触到了一些动物保护人士,以至我常常被朋友们取笑说,已经进入动物界了。学会与动物和谐相处,是人类越来越需要重视的一个问题,也是自然生态保护中最复杂的一个问题。
       早在1999年,《天涯》杂志开过一次“文学与生态”主题笔会,全国许多著名作家和学者都应邀参加了。会后形成的《南山纪要: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曾在国内外引起过很大很好的反响。做完这件事情以后大家都很有成就感,但我今天要很坦白地说,那时候我虽然是《天涯》的主编,也认真参与了笔会的组织工作,但对生态问题其实挺懵的,我真的动心动肺地去关注了生态吗?根本谈不上。
       所谓“进入动物界”的原因,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使我在北京认识了一位收养流浪动物的女士,名叫张吕萍,我被她感动,并由此着意要写一本关于动物的书。张吕萍从自己养狗养猫开始,到接受别人遗弃的狗和猫,先后救助的流浪狗和猫一千多只,她的救助中心至今同时收容着六百多只。狗和猫跟别的东西不一样,不是藏书藏古董,顶多再多弄几个书架博古架摆着,这些活物每天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要看病、要清洁,这是非常大的考验。从十几年前起,张吕萍把她的家产都投入到动物救助上,五十岁出头了,至今还是独身。她放弃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这么多年来没有看过电视,更不要说打牌、看演出、探亲访友、游山玩水。但她做出的这一切之后,反而常常会遇到责问,你有这么多闲钱救助动物,干吗不去救助失学儿童?
       面对不断的追问,张吕萍只能以沉默作答,但内心的委屈与日俱增。张吕萍曾对我说:现在的中国有多少人赚了钱就去吃喝嫖赌,可人人对此见怪不惊。好像要是我也把经商赚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怎么挥霍也天经地义,要是花在小动物身上,就是病态了,就是伪善了,甚至十恶不赦了。说破了天我也想不通。不光是张吕萍,几乎所有从事动物救助的人,都会遭遇这样的责难:战争和恐怖袭击不止,爱滋病和饥荒蔓延,眼看着人类自身有多少让大家头痛的问题无法解决,你们还有闲心有闲钱去管动物。
       该救动物还是该救人?对于善良的人来说,是个看似庄严深刻的假问题。对于不关心也不愿意关心动物的人,却是一个欲盖弥彰的好借口。
       先解决人类的问题,再解决动物问题——实际上是永远不去关心动物,永远把动物问题置之度外的最好托辞。持这种说法的人最擅长的事情,是喊出响亮的口号蛊惑人心,然后去挑剔别人的善行。他们总是用连白痴都能回答的问题来难为人们:在一幢着火的房子里,有一只狗和一个孩子,我们应该先救谁?他们没有起码的耐心去发现人类的心灵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的可怕的变化,他不会承认这些可怕的变化最终所导致的绝症,就是对自己之外一切生命的漠然和残忍,当然也不会承认动物的问题其实是人类自身问题的一部分。
       用极端的例子来发问,实际上毫无意义。现成的答案被一遍又一遍重复之后,对人们所遇到的问题没有任何帮助。康德说,把善行分出等级进行比较毫无意义,应该将所有的善联合起来去对付恶。假如你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会以最大的善意去理解他人的善行,而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能否认,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冷漠、疏远甚至紧张对抗,导致了人类的情感面临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可寄托的巨大危机,使不少的人将情感转移至动物。爱动物胜过爱同类,或者说只爱动物不爱同类,甚至连自己的亲人也不爱,成了一种时髦的社会病,并且是一种难于辨别的疑难杂症。
       我们看到一些孩子为小猫小狗的伤病通宵达旦守候,而对卧床不起的爷爷奶奶,却不闻不问或者非常厌烦;也看到一些女人终日与狗为伴,说起狗来神采飞扬柔情万种,说到丈夫和孩子反到兴味索然一语带过;我们听说出租车司机不慎撞伤了马路上的小狗,迫于狗主人的威胁殴打,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小狗下跪;我们也听说,西方某些动物保护恐怖主义者,向政府机构邮寄炸弹包裹,在动物实验室和动物制品工厂安装炸弹,用伤害无辜人生命的方法来保护动物……较之既不爱动物,也不爱任何同类,只爱自己的人,这些人头上关怀动物的光环,将隐藏的自私装点得悲天悯人,混淆着众人的视听。只爱动物不爱人类的作为,实际上是通过爱动物来爱自己,只爱自己不爱他人。
       中国古代大儒王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是一种人间关怀,更是一种自然关怀,体现着人与自然界的和谐,也肯定了人类道德情感的真实。大人之爱,完全可能达到“弥漫周遭,无处不是”的境界。有良知的人们并不需要刻意号称站到什么立场上去做什么,他其实就在其中。因为爱同类所以也爱动物,因为爱动物所以更爱同类,我们不需要非此即彼的选择。生为人类,我们逃避不了道德与良心的选择。但这种选择永远在善与恶之间,而不在善与善之间。
       当我真正开始关注动物问题,发现它远远不仅是狗和猫被抛弃的问题,写作一步一步把我拖入深不可测的泥沼。动物与人的关系,原来是一个如此敏感并充满挑战的话题,它所涉及的现实社会、道德伦理以及历史、科学、心理、行为、情感、常识等方方面面,从广度上说浩如烟海,从密度上说盘根错节,从深度上说直抵世道人心,这是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而且更要命的是,当我们抱着深深的同情去关注动物时,我们的潜意识中的人类中心主义,现实生活中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特别是我们身体里与生俱来的生理局限,都会成为障碍和干扰,使我们思绪纷繁,瞻前顾后,顾此失彼。这常常会使我们陷入双重的绝望:一边要面对人类对动物愈演愈烈的利用、剥夺、虐待和残杀,另一边要面对自身根深蒂固甚至是无法超越的物种、基因以及精神的局限性。
       在这个地球上,跟我们一样有呼吸、有情感、有血有肉、有历史、有记忆、有家庭甚至有社会组织的生命比比皆是,但我们仍然坚定不移地认为,人类就是中心。当人类的利益和动物的利益发生冲突,哪怕是莫须有的冲突时,动物首当其冲理所当然要被牺牲掉,其中有很多牺牲完全是无谓的。
       今天夏天,云南某县因为有三个人死于狂犬病,在一周内就把当地5万5千多头狗宰杀掉,副县长出来说,因为我们无法判断哪条是狂犬哪条不是,所以干脆杀个干净,尽到我们以人为本的责任。如今,只要遇上跟动物保护有关的问题,“以人为本”就是一张战无不胜的大王牌,也是人类中心主义者最好用的辩护词,这种说法一经抛出,很容易得到理解和认同。其实,已经有学者注意并且指出,“以人为本”的概念原本只适用于人类社会范畴,即在处理人类事务中一切考量应以人为本,把这个概念的适用范围无限制地放大到整个自然界,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人类中心主义。在人类中心主义者眼里,动物能是什么?是人类可以随意支配的物质,而决非与人同生共处的自然生命体。所以当禽流感、疯牛病、SARS、狂犬病等人畜共患疾病流行时,全世界不管东方西方,发达与不发达国家,都像条件反射一样,大规模剿灭动物,宁肯错杀成千上万也在所不惜。
       包括中国现有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在内,许多国家的《动物保护法》里动物都是一个可再生资源,是一个生生不息,为人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无论是伴侣动物、农业动物、工作动物、娱乐动物、实验动物。我们每天吃着、喝着、用着、玩着它们,一直在剥削和利用它们。假如我们知道了它们生存处境的真相,心中的惊骇和痛苦将是非常巨大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势必是要遭到质疑的。
       举个例子,我们每天吃鸡蛋是很寻常的事,可是我在现代化封闭式的养鸡场看到,母鸡们终生生活在一张16K纸那么大的地方,以致于鸡老了以后要撤换下来时,工作人员发现有些鸡的爪子已经长在铁丝上,它一辈子就是蹲在那儿下蛋、吃食,吃食、下蛋,直到生命的终结。这在人类虐待动物的纪录中,还不是顶级残酷和骇人听闻的。许许多多花样翻新的对动物的暴行,说出来都令人发指。
       我在四川成都看见过不少饭馆挂着的“生抠鹅肠”的菜牌,经过了解得知,这道菜的做法,是将三只活鹅的肠子,从它们的肛门拉出来,洗干净放上作料爆炒。鹅的肠子已经被端上了餐桌它还在地上挣扎,最后伴着食客们的饕餮之声慢慢死去。在国人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大家开始讲究食不厌精,对待动物的残忍程度也随之与日俱增。假如我们对着满桌丰富的菜肴傻乐,善良的人有可能因为无知,不知道动物生活在什么样的境遇里。
       一般来说,我们看到这样的事会有很强烈的反应,但是在这种反应之后,你的观念和行为能不能跟你的思考一致呢?我们是人,有着人的无穷的局限性。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常常是我们仁慈之心最好的表白。可是实际上,所谓“君子远疱厨”的伪善,并不能对动物的生存环境的改观,提供哪怕一点点实质性的帮助,充其量只是“君子”们的心理保健操,吃着不见血的美食,而把道德的承担推卸给了疱厨小人,这真是两全其美的事。
       动物福利主义者提出,人要吃动物这是生物链决定的,人必须吃一部分的动物,动物被宰杀是没办法避免的,所以我们只能让动物活着的时候过得好一点,死的时候宰杀得更迅速一点。比如说把鸡的笼子扩大一点,或者喂养牛这样的大牲畜时,让它有卧下去、站起来、转身搔痒,以及不受惊恐和疾痛侵扰的自由,是为“五大自由”。但动物权利主义者则说,我们要做的不是要把笼子扩大,而是要把笼子打开,我们根本就不能吃动物,严格素食才是真正解决动物问题的起点。由此可见关于动物,你只要提出一个问题,你做一件事情,就有无数的问题跟在后头,而且这些问题中间就不断有悖论产生。所以当我们认真关注起动物的处境来,心情就会变得很坏很沉重。
       在很多时候,我会惭愧自己不能成为一个素食者,一段时间不吃肉,就会想吃肉,或者情不自禁地吃了肉。虽然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自然而然地减少了食肉量,但仍然不能彻底克制食肉欲望。抑制自己欲望,是我们时时需要做的功课,但它们的难易程度的确有所不同。前不久我在挪威看到那儿有驯鹿皮卖,一整张非常漂亮的鹿皮,只合人民币六百块钱,所有同去的人都说这个太便宜了。正当我犹豫买还是不买的时候,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只鹿头标本,长着美丽犄角的公鹿,正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马上决定不买,并觉得这牵涉到自己追求表里如一的努力。但是我知道,这种自觉是很有限的,比如说,不光吃东西的事情我到现在没过关,还背着真皮的包穿着真皮的鞋,试想要是当时没有那个鹿头标本的刺激,我会不会也买下了一张鹿皮?这样的经历使我经常自我折磨,吃完穿完之后,会觉得“我还是不行”,会有很深重的失败感。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会影响你的思考,一个人的思考会影响你的生活方式。这种人的局限,使我在思考的挣扎中,只能自我安慰,食肉的时候我有反省我有痛苦总比浑然不觉好吧?也可能这种反省和痛苦会促使我做得更好?这是对自己绝望中的一点点希望。
       与素食者对话的时候,食肉的人最得意一个问题是,植物也有生命,甚至是有知觉的,你们应该怎么办?虽然在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一种刁难,但也从某一个层面上道出人类的难题。有时候我会忽发奇想,迄今为止我们人类借助高科技的力量创造过那么多奇迹,是否经过不懈努力之后,高科技可以彻底解决人类杀生的问题?可以生产出色香味、质地、营养,与人们赖以生存的动物、植物完全相同的仿生食品呢?
       我们一直认为科学技术是推进历史进步的动力,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一个根本依据,是我们人的优越所在,因此也成了人类中心主义者自大的本钱。可是眼下科学技术的方向同样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高科技的发展似乎正朝着人类在自然的无限扩张,更大份额地占有自然界的资源,而不是着力维护生物圈平衡的方向而努力。人类不断提高的物质欲望要求科技有更大的发展,科技的发展在满足人类的需求之后,又进一步催生了人类更高的物质欲望,形成了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循环中,人们完全弄不明白,对于我们的基本生存或者说生活而言,什么是必要的需求,什么是多余的奢求。我们在超市,看到各种各样牌子的洗发水、沐浴露琳琅满目,不断地花样翻新,可是要知道几乎所有新的品牌,特别是国际大品牌,都需要用动物来检验它的毒性,比如用兔子的眼睛来测试洗发水对人的刺激程度,兔子没有泪腺,便于观察它的眼睛溃烂的过程,看看多大的量在多长时间内能把兔子的眼球腐蚀掉。有的兔子在试验用的枷锁中痛苦挣扎时,甚至弄断了自己的脊梁。想想,在人的正常生活中,洗发水、沐浴露是不是有一两个品牌就够了?这样永不疲倦的品牌创新,只不过是企业实现商业利益最大化的需要,而绝非人的需求。然而,这一切着眼于商业利益所产生的动物虐待,从来都是打着以人为本,为保证人在使用中不受伤害而进行的。这样的弥天大谎充斥在我们的周围,不为我们所觉察。
       现在外太空技术这么热,大家都热衷于将来到太空中去生活,美国的科学家已经设想搞一个十万公里的钢索“太空电梯”,可以在地球和月球上穿梭往来。我们总是说任何的进步都是起源于幻想,没有幻想就不可能有进步,看上去这个设想的想象力的确够得上丰富。
       但我觉得这里面实际上带有很强的心理暗示:这个地球快不行了。为什么现在人类对外太空的星球有没有水、有没有空气、有没有适合生命存在的环境那么感兴趣,或许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这个地球快要完蛋了,是一种逃生的欲望促使大家向往外太空。从表面上看,太空技术代表一个国家的实力,或者说开发太空可以使捷足先登的国家获取地球短缺的稀有资源,这都是皮毛的东西,而在最深的甚至带有一些神秘主义色彩的层次,肯定有什么东西在暗示我们说这个地球快不行了。
       现在,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自然生态了。自然生态这个词带给我们的联想,曾经是赏心悦目轻松明媚的,但是事实上,眼下我们一涉及到自然和生态的问题,就会有止不住的绝望涌上心头。当我经过两三年的访问、调查、阅读、思考,很艰难地写作这本以动物为主题的书时,发现积郁在内心的压抑,已经一天天堆砌成令人窒息的大山,耸立在我无望的梦境之上。不妨坦言,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所做的事情,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将大量有损于身心健康的信息垃圾吞咽进去,然后添加思想的催化剂将其消化,再尽我之所能转化成文字。这样的经历对于写作者,或许可以算得上一次精神冒险,因为太多的忧虑和无奈集合起来,稍稍大意就会把你拖入精神的深渊。我的真切体会是,当我们真心关注生态,就等于踏上了一条绝望的路,这不是一个可以让我们游山玩水或者跟动物亲密接触的愉悦过程,而是一个痛切反思人类和忏悔自己的过程。如果真的关心大自然关心生态关心人类的前景,面对当下的现状,我们的心必将是沉重的。
       蒋子丹,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左手》、《桑烟为谁升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