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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一个人本主义者的生态观
作者:韩少功

《天涯》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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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态与生命的关系
       2000年,我到一个村子里面盖了一栋房子,阶段性地去住一住。在座的有些朋友去过那里,也欢迎其他朋友们以后去,去那里“农家乐”,那里具体的环境确实是山之南水之北,林木丰茂——至少现在还丰茂。记得我刚去的时候,一位记者朋友跑到乡下找我,说:这个地方确实不错,但是你这样是不是同现代化背道而驰了?当时我笑了,我说:你在广州当记者,呼吸着比我这里糟糕得多的空气,喝着比我这里糟糕得多的水,为什么你那里就一定是现代化?而我享受着好水、好空气、好蔬菜和好瓜果,还享受着比较自在和安宁的生活,为什么倒不是现代化?你先回答这个问题吧。
       这一问,把他问住了。可见有一个逻辑前提我们需要澄清:金钱与经济是不是生活的全部?广州是中国发展非常快的城市,珠三角、长三角、渤海湾也都成了中国重要的经济发展地带。它们确实正在进行着现代化,但也有一些数据让我们触目惊心。比如在广州市的血液检查中,人们发现中小学生血液中的含铅量大大超标。而那里的空气污染也很严重,以至很多广州的朋友都知道,早晨参加户外健身活动反而危险。这些都是经济发展带来的一些弊端。
       这就有了我们常常面临的选择。我也经常向农民提这个问题:你要命还是要钱?你首先得想清楚。这个提问的背景是:我们那片乡村眼下也出现了一些小造纸厂,都是年产量不到三万吨、完全应该关停的那种。这种小纸厂一出现就是十几家,污染非常厉害。刚开始我劝农民抵制这种项目,但他们不以为然,说小纸厂能提供税收、能提供就业机会。但两年过去以后,他们的鸭子和鱼死光了,凡下田的人都得了皮肤病,其中很多人还得了怪病,人到中年就夭折。农民们开始恐慌,又是闹事又是上访,要求关停这些工厂——事情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农民们吃到苦头才有所醒悟,他们说:还是命重要。即使只算经济账,在眼下医药费居高不下的情况下,一进医院就是几千几万,身体健康本身就是一笔大钱啊。
       这些农民暂时想清楚了,但我们好多官员、商人、知识精英还经常犯迷糊。他们常说“以人为本”,但做起事来多是“以资为本”。“资本”这个中文词很好,用来翻译capital可对应“人本”,对得还很工整,简洁顺口。“以人为本”是什么?就是要命;“以资为本”是什么?就是要钱,这是最通俗的解释。资本主义在很多时候不把人看作生命,至少不把大部分下层劳动者看作生命,而看作什么“人力资源”、什么“生产要素”,很多企业和政府不是都有“人力资源开发部”吗?这里隐含着一种看法,即人只是资本增值的工具,只是生产过程中的一种要素,是有价格的,是进入成本的。当然,人确实是劳动者和消费者,具有重要的经济性能,经济学家偶尔把人不太当人,不必被我们过多指责。但人命关天,金钱不关天,人的无价性质和无价地位,是不能完全用金钱来界定的。
       “以资为本”,才会把人分成购买力强和购买力弱的三六九等,并由此建立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以资为本”,才会把生态环境当作一种有价或无价的资源,只要这种利用有助于资本扩张和经济发展,就不顾社会后果地进行利用。其实,作为一种生命体,人首先需要空气、水以及阳光,这是生命最基本的物质需求,也是大自然平等赐给每个人的财富。但我们的某些理论表述和官方政策常常无视这一条,只考虑GDP,有些权贵人物甚至只考虑几个非法所得的小钱。他们往往会说,有“资本”才有“人本”,钱多才能幸福,这种观念已通过大众传媒给大家一次次洗脑。但事情真是这样吗?不,不是这样。至少在很多时候,GDP与人的幸福并不是必然相关,倒是生态环境破坏得很厉害的时候,GDP可能反会相应升高——比方说空气坏了,我们就建氧吧,一建氧吧,GDP就上升了;比如说我们的水不行了,我们就喝瓶装矿泉水,一喝上这个,GDP肯定又上升了;再比如人居环境恶化以后,人们就要千方百计往外跑,去旅游区度假,于是航空业、宾馆业、餐饮业、汽车业、旅游业等等的GDP肯定更上升了。由此可见,“资本”活跃的时候,“人本”反而可能会受到威胁;GDP升高的时候,我们的生活质量反而可能在下降。这种高消费但低质量的生活,被当作现代化的生活,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这里还只说到人的生理状况,没说到心理层面。为什么以前中国很多寺庙都盖在环境优美的地方?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因为在那些地方,便于排解我们的心理垃圾,调适我们的心态。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到山青水秀的乡间去度假?因为“山能平心,水可涤妄”,穿一条牛仔裤去骑骑马,拿条鞭子去放放羊,可以帮助都市的上班族实现心理修复,让他们从星期一到星期五积累下来的怒火或焦虑,在周末得到排解,好好地喘上一口气。古人说见景生情,又说山水怡情,都暗含着良好生态有利于心理健康的经验。我曾看到一个统计资料,是西方一些科学家自己做出来的。他们说美国人的心理障碍出现比率占人口总数的23%,而这个比率在印度是5%,在非洲是2%。美国不是最有钱吗?不是GDP最高吗?不是最为都市化吗?为什么心理问题反而更多?这里面有很多原因,而都市化以后过于拥挤和紧张的生活,由钢筋水泥扭曲了正常生态的生活,应该是其中之一。
       当然,有了雄厚的资本,可以改良生态,这也是人类的有效经验之一。我们并不是一看到钱就神经紧张,不过在很多情况下,所谓的改良只是转移,只是生态代价的不平等再分配——比如洋垃圾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比如富裕地区的森林保护是以贫穷地区的森林滥伐作为消耗替代。因此,从总的方面来看,要保护我们的生命,真正从每个细节上来落实“以人为本”,我们应该构建节约型社会,建设低消费、但高质量的生活,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罗马俱乐部”提倡的“低物耗现代化”。中国人从国情和传统出发,在这方面应该大有所为。换句话说,中国实现人均GDP超过美国,充其量只是对世界的一个小贡献,如果中国能找到一种低物耗现代化之路以区别于美国,那才是对世界的一个大贡献。
       生态与文化的关系
       人不是一般的生命,是有文化的生命。文化是怎么来的?似乎是一些学者、作家、艺术家、宗教家折腾出来的,其实这一看法过于肤浅。往深层次看,所有文化形态后面都有某种生态的条件和诱因,广义的生态元素——包括地理、气候、物种等等——总是参与了对文化形成的制约和推动。
       比如说我们眼下正迎接2008年的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奥林匹克运动会源于古代欧洲,后面就有生态原因,有游牧群体崇拜身体和争强斗勇的一些习俗特征。田径、射箭、赛马等等,练出男人的一身肌肉疙瘩,这与游牧民族的战争、迁徙、娱乐等等密不可分。比较而言,中国人在这方面“先天不足”的,因为古代中国人享受着宜农宜耕的自然条件,以农耕生活状态为主,不会像欧洲人那么好动和好斗,而是喜欢坐下来扎堆,喜欢喝茶聊天、吟诗作对,投枪、铁饼、击剑、马拉松等等,中国古人玩不了,也不会感兴趣。
       有一本书里曾经说到法国皇帝在凡尔赛宫前与臣民们一起跳舞,于是作者赞叹法国的皇帝,说他多么高雅、多么亲民,比中国的皇帝好多了。当时我看到这一段就想笑,觉得这个作者知其一不知其二。跳舞是游牧文化的遗产,是欧洲人的传统,你想呵,游牧人到处飘泊,野营的夜晚特别冷,烧起一堆篝火之后,能有一些什么娱乐活动?无非就是唱歌跳舞了。中国西北、西南、内蒙的少数民族,尤其是没有定居条件的牧民,也是能歌善舞的,没什么奇怪。这与政治的清明或腐败有多大的关系?中国皇帝有毛病,但会画画、会写字、会作诗、会著书的不少,乾隆下江南的雅事还多着呢。法国人不必为此大惊小怪,然后说中国的皇帝一定比法国的好。跳舞还得有个物质条件:皮鞋。跳芭蕾、跳探戈、跳踢踏舞,没皮鞋就没效果。中国农耕群体习惯穿草鞋和布鞋,没有游牧人那么多皮革制品,起码在行头上就不占优势。
       我在这里不是主张地理决定论和生态决定论,但考察文化如果不关注生态,肯定是一种盲目。什么土壤里长什么苗,什么生态里长什么文化,从这个角度出发才能更好地揭示文化的成因和动力。中国人使用纸张比欧洲人早了约一千多年,因为中国的农耕群体习惯于同草木打交道,那么发明草木造纸就有最大发生概率。有了这一步,较发达的出版、较发达的教育、较发达的儒生阶层以及科举制,随之而来也有了最大发生概率。这是一个重要的因果链,虽然不构成因果链的全部。同样,因为中国人习惯于同草木打交道,那么产生以植物药为主的中医也就不难理解,《本草纲目》这样的中医宝典才有可能出现在中国。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中医与藏医的区别——藏族地处高寒地带,植物品种相对较少,所以藏药多用矿物和动物入药,形成了它的特色。与之相关的另一现象是:藏民在地广人稀的雪域高原,连求医问药都十分困难,人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更觉得命运不可捉摸,人的无知感、无力感、无常感沉重压在心头,在这种情况下,宗教也许就会应运而生,应运而强。汉族游客去西藏参观,常常会觉得很多藏民的宗教意识顽强得不可思议,其实,如果我们设身处地细心体会一下他们的生态与生活,也许就不会简单化地指责他们“蒙昧”。
       不仅传统文化后面常有生态原因,现代文化也是如此。美国人特别擅长发明机器,科技和工业特别发达,生态就是诸多幕后原因中的一个。往远里说,欧洲人到达北美洲的时候,一是打仗,杀了不少人;二是带去传染病,病死了不少人,五千万印第安人从北美洲消失,整个大陆有点空空如也。作为生态重要一环的人口,出现了锐减,那么有活儿谁来干?没办法,他们就买奴隶,买了奴隶以后还不够,就得自己干。过去连美国总统很多都是自己盖房子,自己当木匠。以至现在很多美国人还是特别勤劳,节假日里都自己修整草坪。我们常说中国人勤劳,其实中国人总体上来说比不上美国人勤劳,比如富人大多不会去修整自己的草坪。这里的前提条件之一,是美国的人手少,人工贵;中国的人手多,人工廉。欧美新教主张“劳动是最好的祈祷”,其生态根据也是他们人口不够多,比如欧洲进入工业革命时,总人口还不到一亿。接下来,发明机器当然是解决人手不够这一难题的更好办法。美国人因此发明了很多机器,连开瓶盖和削苹果都有机器,福特汽车、波音飞机等等更是顺理成章。欧洲人喜欢听歌剧,美国人折腾出一个电影——电影就是艺术的机器化;欧洲人喜欢泡酒吧,美国人折腾出一个麦当劳——麦当劳就是饮食业的机械化。在这一方面,好些欧洲人还有文化抵触,觉得美国佬是一些机器狂。
       麦当劳也好,好莱坞也好,是美国机器文化的一种特产,因全球化而扩展到全世界。凭借现代交通和传播技术,这种文化横移现象在当代特别多、特别快,构成强大的潮流。因此,就当代都市文化而言,生态与文化的关系相对来说变得比较模糊。不是吗?我们不是牧民也可以跳舞,不在西藏也可以信奉活佛,不在美国也可以吃麦当劳,我们似乎有理由忘记生态这一档子事。但值得注意的是,赖以生长文化的某些生态条件虽已瓦解,但现代都市文化的复制化、潮流化、泡沫化、快餐化,并不总是使人满意,正在引起各种各样的抵制和反抗。在这个时候,人们不难发现,这种多样性和原生性的减退,与全球性都市生态单一化是同一个过程,与高楼、高速路、立交桥等人工环境千篇一律密切相关。生态与文化的有机关系,在这里也许恰恰可得到一个反向的证明。在另一方面,当我们看到很多文化创造者坚持多样性和原生性,用独特来对抗复制潮流,用深度来对抗快餐泡沫,他们总是会把目光更多的投向自己的土地、自己特有的生态与生活、自己特有的文化传统资源。一些被都市从自然生态中连根拔起的人,似乎正在重新伸展出寻找水土的根须。
       他们会成功吗?我们还可以观察。逐渐趋同和失重的现代都市文化,会不会是我们人类文化的终点?我们也需要继续观察。
       环保从心灵开始
       1999年《天涯》杂志在海南召开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座谈会,产生了一个针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南山纪要》,后来有了英文、日文、法文等各种译本,在人文学界有一定影响。当时我们就在会上提出,环保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首先是一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我们要问的是:是谁在破坏环境?谁在从这种破坏中获利?是什么样的体制和思潮在保护这种破坏?
       解决环境问题确实需要技术,也需要资金。问题在于,全世界现有的资金和技术已足以解决人类喝水的问题、呼吸空气的问题、食品安全的问题、土质恶化的问题等等,但是没有解决,为什么?美国那么有钱,但退出《京都协议书》,为这一点还同英国盟友闹矛盾。几年前美国国防部有一个秘密研究报告被泄密,这个报告说,全球温室效应继续加剧,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导致大西洋暖流停止,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全球气候激变,雪线大步南移,英国可能成为另一个西伯利亚,荷兰可能全部沉没,如此等等。我看过地图,发现雪线将抵达中国的武汉,长江以北将一片冰天雪地。美国这个报告使很多人震惊。那一年我在青岛见到几位中科院地质科学方面的院士,据说温家宝总理曾把他们找去,问南水北调工程还搞不搞。英国首相布莱尔看来也很关切这个报告,从英国的国家利益出发,他一直向美国总统布什施压,希望美国回到《京都协议书》,采取行动降低二氧化硫和二氧化碳的排放。
       美国觉得自己反正不会变成西伯利亚,所以不着急。这也是现在很多中国人的行事逻辑: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高于一切。我在乡下时看到有些农民对林木乱砍滥伐,感到十分无奈。因为木材的行市一涨再涨,于是任何劝说和禁止都没有用。在这一过程中,农民卖原料,赚了小头;政府有关部门收费,赚了中头;商人倒卖牟利,赚了大头。大家组成了破坏环境的利益联盟,至于造成的恶果,谁都没去想。其实,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开阔一点,就会发现我们这些局外人,包括很多对此深感痛心的人士,也可能是这一恶行的帮凶,甚至是隐秘的元凶,比他们过错责任更大。
       为什么这样说?我得解释一下木材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据我的了解,村里农民砍下来的木材,一部分拿去给小煤窑做坑木,这个我暂时不去说,木材的另一个用途就是送去造纸。中国眼下的纸张需求太大了,一个月饼可以有六七层的包装,要不要纸?一份报纸可以上百个版面,要不要纸?……纸张需求就是这么强旺起来的,木材的高价位就是这样出现的,农民的砍伐狂潮就是这么拉动起来的。
       我记得台湾在1980年代还有个规定,每份报纸的版面不能超过十六版,超过了就要受罚。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规定,但他们顺应所谓历史潮流,把这个很好的禁令给废了。其实,现在每份报纸的新闻内容并不太多,大部分版面是商业广告,广告同包装一样,是一种促销的商业手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利用人类的愚昧和虚荣的促销手段。比如说我想吃一个月饼,但我缺乏必要的判断能力,就只好去看广告,相信那些广告上的花言巧语;我也想把中秋节过得很体面,于是专买那些豪华包装的月饼,自己吃也好,送给别人也好,都能体现某种不凡的身价。这样,月饼还是那个月饼,我们并没有多吃一点什么,但我们的愚昧和虚荣,支撑了广告业和包装业的畸形扩张,使千吨万吨的纸浆因为一个中秋节而被无谓消费,对森林构成了巨大威胁。
       在此,我强烈呼吁社会各界来推动立法,就像台湾曾经限制报纸版面一样,就像政府前不久限制月饼包装一样,在更大范围内来限制广告业与包装业,尤其要限制那些严重耗物和耗能的非必需产业,保护我们的稀缺资源。市场自由还要不要?当然还要。但市场自由只能在保护人类共同利益的限度之内。
       当然,如果大家都少一些愚昧和虚荣,少一些贪欲,这些非必需的产业就不攻自破,不限自消。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建设绿色的生态环境,实现一种绿色的消费,首先要有绿色的心理,尽可能克服我们人类自身的某些精神弱点。
       在这一方面,我们很多传统的文化思想资源其实是很宝贵的。佛家戒杀生,说出家人不能吃肉,客观上就有一种环保作用。因为摄取同样的热量,所需要的谷物如果是1,那么通过饲养动物所消耗的谷物大约就是14,两者差别非常大。我们不是在提倡佛家的素食,但没有必要的大鱼大肉海吃海喝,既不利于身体健康,也无谓增加了生态压力,这是一定的。古代儒家思想也很注意节省资源,《礼记》里就规定不能伤青苗,不能伤幼畜,还规定不招待客人不杀鸡,不祭祖宗不宰羊。孔子在《论语》里还说:可以钓鱼但不要下网打鱼,可以打鸟但要保护母鸟产卵孵化,所谓“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这些都是着眼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更值得一提的是,老祖宗们还非常注意克制人的贪欲,宋代儒家说“存天理灭人欲”,被当代主流知识界理解为禁欲主义,其实是制造了一大假案。我查过宋人的原著。程颐是这样说的:什么是“天理”?“天理”就是“奉养”,就是建宫室、谋饮食等等人的正当需求;那么什么是“人欲”?“人欲”就是“人欲之过”,是人为制造的欲望。“欲”在他们的语境里其实是贪欲的代名词,所以他们主张一举铲除之。这与孔子的“惠而不费”一脉相承。孔子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实惠,但不要浪费,要尊重人的正当需求,但限制人的过分贪欲。
       这种对“惠”与“费”的区分,对“天理”与“人欲”的区分,相当于西方人对needs 与wants的区分,即对需求与欲求的区分。但西方人很晚才关注这种区别,比如由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 Giddens)来加以强调。在这一点上,中国古人们错了吗?不,没有错,而且对得特别光荣,因为他们很早就区分了needs 与wants,很早就提出了健康的生活态度。
       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主流知识界很急切,一心追求强国富民的大跃进,所以戴上有色眼镜,把本土文化传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妖魔化,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他们以为这样做才能“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大家才能幸福。其实,前人不是傻子,也在追求幸福,并没有愚蠢地否定“人本”,之所以反对贪欲,其宗旨正是朴素的人本主义,他们指出“欲以害生”,就是指出贪欲将危害生命和生存。这有什么不对呢?看看我们的周围,过分的饮食,过分的男女,不正在损害很多人的健康吗?把环境破坏完了,把资源消耗光了,人类还能活到其它星球上去?
       只有共同的幸福,可持续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当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这一核心观念,我们生态的保护和建设才有希望。
       韩少功,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