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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月末的广深线
作者:塞 壬

《天涯》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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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月末,因为工作,我都要从深圳坐火车去广州。三天或者五天,然后返回。一直以来,我很害怕一种如期而至的约定,类似于一种轮回,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几天,这些都像某种偈语,它暗合着女人的月经规律,阴郁、不祥,有不忍深究的宿命意味。去广州,或者回深圳,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轨迹,一个人,突然失踪,然后又出现,像魔术,玩着生与死的把戏。
       火车站,是一个伤感的名词。它应该相当于古代的长亭吧,是送别分手的地方。然而它远没有长亭那样的美,中国古典的美。不论哪个城市的火车站,它们都嘈杂、混乱、并且肮脏。各色的人掺杂在那里,散发一种混合气味,浓烈,潮湿,旺盛地颓败。总结语就是,火车站,这肿胀的、发情的城市私处。这是我对火车站定格的印象,尽管广深线它优雅、安静,处处彰显着国际化的现代文明,它的气质甚至有点接近飞机场。但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广深线火车站那优雅的味道。一靠近它,那定格的印象像潮水一样地涌来,心情一下子烦乱了。
       总是会拖到晚上才动身,黑夜的降临让我没有退路,晚饭也吃得马马虎虎。为什么我会害怕这一刻呢?我躲避什么呢?一直以来,我总有着这样那样难以解释的感觉,它支配着我的很多的行为,它甚至是荒唐或者是虚妄的。它由来以久,潜伏在记忆深处,当它显现的时候是那样清晰和不容置疑。我要做的,只能是服从。开始收拾行李,现金支票、收据、合同,这是老板关心的;客户的稿件、光盘、版面设计思路,这是编辑部关心的;笔记本、数码相机、衣物、日用品、手机、充电器、广州的信用卡,这些是我关心的;当然,还有我,我的肉身和魂灵、保险套、好的气色和心情是爱我的男人关心的。收拾完这些,总要发会儿呆,原来我跟这个世界有着这么多的联系。妆是不化的,头发就用个银簪挽起来了事,偶尔垂下了几绺就由它去。
       坐公汽去火车站。拉着行李箱上了斜梯,望见了“罗湖口岸”四个字,正是廊道的拐角,风口里,我都会有天涯孤客的飘零感。这么多次了,我依然如此,总是有潮热的东西涌向眼眶。来来往往的人,擦肩而过,他们跟我一样,选择在晚上离开这里,或者来到这里。我想,唯有我的理由是任性的,我大可以在白天,晴朗的上午出发的。穿过弄堂,径直就来到了售票厅,宽敞的厅,人不算多,也还安静,显出寥落来,大概因为是晚上,也因为发车比较密,每十五分钟一趟。排着不长的队,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车次和发车时间,想法是机械的——购得票,去候车室,上车,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等待着到广州。这一切,我显得有点迫不及待,或者说,有点不耐烦。赶快把自己塞进那铁匣子,结束这一切吧。
       车厢内安静、没有异味,甚至还隔音。都是软座,有蓝色的座套,还有蓝色的窗帘,看上去很干净,也显得井然有序。这跟长途的绿皮车有着本质的不同。尽管我是带着火车情绪上路的。很快,广播里放开着流行歌曲,音响的质地很差,居然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颓废效果。人通常不多,车厢一般不会是满座。一个小时的行程,如果不睡觉,其实是相当难熬的,数着时间,然后意识着自己的无聊。一坐定,列车员端着盘子叫卖着冰冻龟苓膏,她们一律是已婚的妇女,仰着一张张姿色褪尽的扁平的脸。紧接着,她们又推着小车过来,兜售着啤酒、花生米、榨菜、茶叶蛋、火腿肠……重音的粤语,一直飘到这节车厢的尽头。带了书,我肯定是看不进去的,打开手机,上面有来自广州的未接电话和短信。没有买水果和饮料,我还拒绝着邻座的水果和啤酒,包括微笑,还有交谈。一个小时,我不说话,不吃东西,不喝水,也没有表情。
       可以大体上说出,晚上去广州的这个群体中给我留下印象的某些特质。有穿着休闲服的高大的外国人,包括黑人,他们梳着小辫,戴着古怪的手表,都擦着浓浓的香水,几乎是一个牌子,所有的外国人都是一个气味。他们彼此很少交谈,一入座,就垂着眼睑,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起身去上洗手间,偶尔不慎踩着了他们的脚,跟他们说SORRY,他们会抬起眼皮,做一个手势,动了一下嘴皮,然后又垂下眼睑。那些敞着格子衬衣、戴着银饰、穿着牛仔裤的基本上是有些钱的香港中年男人,他们通常在东莞石龙上车,带着肤浅的、美貌的大陆二奶。他们总是有幸成为我的邻座,我喜欢注视着他们的脸,企图辨认出某种迹象,然后想象着他们做爱的场面,这并不是出于一种恶意,纯粹是出于一种惯性。我甚至虚拟出二奶那虚假的高潮。男的说着还能听懂的普通话,女的似乎总噘着嘴,但双目流波。还有结伴的、美貌的女人,白领的打扮,都有优雅的坤包。她们把长腿露在冷气很足的车厢内,她们的桌上摆满了零食,一上车,就从头说到尾,也吃到尾,谁也没心思听她们说什么,死寂的车厢里,偶尔传来她们故意压低的格格的笑声。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性感,让人无法绕开而不受感染。由此,我对性感有了新的理解,被关注、不容忽视里绝对有性感的特质。而且相当的明显。总是会有一些打扮古怪的人,染着黄发,穿着背心和肥大的裤子,露着健康的肤色和结实的肌肉,梳着马尾,像歌手,像广告人,像媒体工作者,他们背着很大的包,双手插进裤袋,戴着耳塞,他们虽然沉默,但分明感觉到他们的活跃,因为总有一种阳光的感觉挥之不去,年轻,活力,还有体能。跟他们,我有着明显的距离感,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能感知,却无法介入。太多的事情,类似于此。
       大多数,是跟我一样的打工者。他们都有着相同的气味。从众,没有特性,随意,漫不经心。跟我一样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他们大都神情沮丧,一言不发,对时间妥协,直等着到达广州的那一刻。我把脸贴向玻璃窗,看着车身飞快地移动,窗外的景色几乎是一样的,遥远处有明亮的灯火,夜色里,有种受潮的温柔,在记忆里忽隐忽现。我想起了三年前在武昌火车站,依然是在夜色中,一个人南下,那孤独浸彻了多少个夜晚。然后是广州火车站,去东莞、去佛山、去中山、去昆明,最后,去深圳。我为什么害怕火车站?它让我面对了什么?每一次的出发,都是一个未知,一个无法预料。我对这种气味敏感,强烈地排拒,什么时候,我将在一个地方永久地停留?
       手机响了,哦,广州就要到了,手机那边的问我回了没有。我默默地念着那个回字,心里一阵激动,觉着亲切又陌生,我回哪儿呀?广州东站到了,出来,一股热气扑面,广州的繁杂和气味一下子涌向我,天河北、中信广场就在眼前,城市在骚动。我的伤感,我的多愁一下子烟消云散,很快,我被卷入这气流中。
       塞壬,作家,现居广东东莞,曾在本刊发表散文《爱着你的苦难》、《沉默,坚硬,还有悲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