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树木爆裂之月(外一篇)
作者:祝凤鸣

《天涯》 2006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散文一束
       “我一定会回来的,黑麋鹿。你要我什么时候再来呢?”“等到春天青草长得这么高的时候吧。”这时,黑麋鹿用手掌比划着,也就是青草长到一手掌那么高的时候。
       《黑麋鹿如是说》,一个名叫黑麋鹿的印第安圣人的回忆录,由美国诗人奈哈特纪录,1932年出版。——这本书将带给我们全新的语言感悟。
       印第安人对事物的称谓是这样的,比如,他们从来不用抽象的数字和符号表示月份,从来不说12月,而是说——树木爆裂之月。其它1-11月分别是:帐篷内结冰之月,深红色牛犊之月,雪盲之月,红草出现之月,矮种马脱毛之月,长膘之月,红樱桃之月,樱桃变黑之月,牛犊长毛之月,季节变换之月,落叶之月。
       黑麋鹿的家,是一座圆木小屋,泥屋顶上长出了青草。在那一带地方,除了天气变化就没有其它事发生了——除了太阳、月亮、星星的运行之外,老人们除了等待昔日再来之外就没事可做了。
       一位部落里的老人这样回忆往事:“红草出现之月刚来到,我们把帐篷迁到了河流的上游,并同白鹤订了协议,只要青草生长,河流流动,我们的家乡始终属于我们的……”白鹤,是另一位部落酋长的名字,飞鹰、母狗、斑点马、站着的熊、熊熊燃烧的彩虹、红云等都是印第安人的名字。
       语言是人类生存状况的反应。各民族语言的最大差异其实质是人对世界感受性的差异——语言,即人的世界。
       一位深山里的老人,听说火车比毛驴跑得快,在村口的乌桕树下,他恳求即将远行的邻居回家时,能否割两斤“火车肉”让他尝尝——在这位老人的世界里,一切能跑的东西都长肉,比如毛驴、豹子、公鸡、水牛等等。原始词汇,是大自然中万物的速写符号,几乎总是自觉地发出灵光,人,也获得默默抚慰。从这个意义而言,方言,的确就是村头时青时红的乌桕树,在差异及变幻中,捍卫着周遭世界,捍卫着人们对村庄的持久凝视。——“从前,大雷雨到来时,我总感到快乐,仿佛有什么人要来探望我们似的。”
       今日语言为何如此干燥而稀薄?为了求快、求准,我们把每个词的意义锉到了最小的边缘。我们毫无惋惜从鸡冠、铁锈、落日、桃花中,抽取出共同品质,而称之为“红”或“红色的”;从一只苹果、一次脸红、一堆沙、一匹马中,我们往往看到的只是“一”,而忽略了具体的事物,忽略了自然柔软富饶的体温与呼吸——飞鸟在雪地上留下的爪印,与我们的内心震颤早无关联。这种抽象过程一直向上发展,在顶端只有一个概念,即“存在”。
       人们长久呆在这金字塔的顶端会感到不安和晕眩。诗人的工作,也就是要从金字塔的顶端,痛苦地潜入地层深处,去察看那些被镇得一无言语的蛛丝马迹。
       十二世纪金雀花王朝,法国女诗人玛丽创作了一首《夜莺》。诗中,一位年轻的妻子和她的隔壁邻居产生了爱情。每到深夜,男女俩通过窗户默默注视,以至天明。一天,疑心的丈夫问妻子为什么要下床,去了哪里。妻子回答说,自己起床是听夜莺那甜美忧伤的歌声去了。
       的确,凝视产生倾听。心灵,一盏注满油的灯,它满怀信心和渴望等待着它的情侣。诗人的工作,也就是要在悄悄降临的12月,屏声静息,默默聆听树木爆裂的声音。在黑麋鹿的感受中,在湿漉漉的印第安草原,用手掌比划着朋友的归期。
       瞬息间夜晚来临
       暮霭苍茫,山水沉静,到达泾县已是日落时分。远处山间隐约看见两座古塔——在宾馆给友人打了一个电话,三轮车如一只漆黑的怪兽,把我拖进山中。
       县城西北,名曰“水西”。山间光线黯淡,草木清凉——从山脚到山坡是数百米毛竹,竹林下,油绿发亮的灌木,多为蔷薇、木犀、金缕梅科植物。
       我拾级而上,空气里水气盈盈,土色红黑相别,沟底一块石头,露出猪肝一样的颜色。在此游历,我仿佛是闪现在古书上的游客。
       最先扑入眼睛的是一座紫红色的寺院:宝胜寺。据悉,此寺建于南北朝时代,与崇庆寺、白云院共称水西三寺。李白曾在此做过如下描述:“天宫水西寺,云锦照东阁。”——绿竹,凉风,尘埃之下,曾在此住持的唐代禅师黄檗,如今已摆脱轮回了吧?——远处,一颗高耸、蓊郁的黄檗树,卵形的羽状复叶,正在清冽的霞光中簌簌抖动(黄檗曾对弟子义玄三度发问,三度棒喝,素以峻烈著称)。
       寺院山门外,两个年幼的和尚在交谈;如一堆褐色泥土,另一位年长的僧人,默然坐在藤椅里,良久地坠入沉思。我进入寺门……哦,一树紫荆花开放得过于明艳,有句古老的禅诗:“岩上红花开,花自何处来?”;还有一句日本诗人的俳句:“故乡哦,触着碰着都是紫荆的花。”——大殿外墙上,刻着一首顺治皇帝的偈诗,大意是红尘清凉,该早成正觉。据方志记载,除顺治外,唐宣宗李忱也曾在此寺度过一段悠闲时光,他感叹道:“……长安若问江南事,报道风光在水西。”当时李忱应该还没有做皇帝吧,唐武宗会昌灭佛之际,他跑到江南深山来做什么?
       殿堂涌来一阵潮湿的气息,在一个壁龛下,我渐渐辨认出一尊菩萨闪闪发亮的四肢……举目回望,院内两庑都是僧房,鸟雀如一些蹦跳的石头,那位老和尚拧着水桶急匆匆进门来了。
       更远处,是迎风而亮的两座宝塔——其中一座八面砖塔,名为大观塔。
       宝塔直接云霄,把一个高度给予天空,七重八面,正是神秘七重天的缩影,又宛如一把精神标尺在丈量青山。此塔建于宋代大观年间,塔顶葱翠的树木,印证着佛性的坚决。
       此刻,太阳已经下山,塔影深重,但浅蓝的光线还在延续着傍晚。因为我执意要登塔,管理人员嘱我速上速下……在徘徊和躞蹀中,我渐渐享受着迷宫之乐——塔墙的石砖上,有着明显的烟火痕迹,说明这里曾经火灾;一处拱门边的石面上,雕刻着一位脚踏波浪的美女,背倚一轮明月,这尊水月观音似乎刚刚显形,正要挣脱岩石的挽留,飘飘飞离……凭塔俯瞰,香烟萦萦的佛堂穿出颂经的声音,起起伏伏,仿佛不是人声,而是整个寺院有着一副浑厚、悠久的嗓门……木鱼在敲,在敲,水滴石穿的努力啊!
       在归来的路上,碰见两个青年,在交流中,我得知他俩都是上海天主教神学院的学生……一个家在泾县,一位在宣城。我们依依告别时,不知不觉已到清弋江边,远方是夏夜繁衍的灯火,身旁竹叶上滚动着露珠。
       祝凤鸣,诗人,现居合肥,曾发表诗歌、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