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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守库(散文·外三篇)
作者:苏 北

《天涯》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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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案搞了半年,也就不了了之,之后就将我调到一个叫水口的信用社工作。水口是我们那县的南乡,顾名思义,是个水很多的地方。水口对我之印象,就是甲鱼。我们这个信用社,是个上头的联系点,地区的一些领导——也不是什么领导,也就是科长什么的,但那时的科长,对于我无疑已是很大的领导——隔三岔五就来检查或是收集资料,这时我们信用社的主任,就请他去吃甲鱼,我因是单身汉,有时就被主任拽着陪客,虽吃不到老鳖盖子,但鳖肉总是能弄到几块的,虽说鳖肉并不好吃,但也是个待遇,因此我嘴上的油总是比别个人多一些,也多了一些自豪感——今天中午我吃老鳖了,你吃了吗?
       我们信用社大约有十个人,主任姓许,胖胖的,脑袋特别大特别圆,四十多岁了,像个娃娃。还有两个女孩,是县里招工分过来的。高个子的姓张,我记得一笑牙龈就全看见了;另一个姑娘姓章,叫章蓓,我之所以至今还记得到名字,是因为这个“蓓”字我原来不认识,是通过章蓓认识这个字的。章蓓个子适中,长得好看。我好像特别喜好看她,可是心虚得很,像是做贼。因此说是看,其实也就是一个感觉,看没看清楚,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也有过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年纪,你难道没有同感吗?她们俩一个做会计,一个记账员。我到水口的时候,她们已经先到那里工作了,因此她们就显得比我活络一些——也只不过是人熟一些罢了。我去了之后搞稽核员。也就是例行的到下面信用站去查查账什么的。信用社房子紧张,去了之后倒是给我分了个房子,可房顶上全是洞,光线纠缠着一大团一大团的射进来,根本不能住人,因此许主任说,你一个人,小青年,你就守库吧。一个月还有几块钱的补助费。
       他的一句话,我就睡到库房里去了,一睡就是半年。
       我那时候已经有一整箱书了。说是整箱,是因为我把书放在一只从食品站要来的鸡蛋箱里,是一整箱。我就把书放在房里的一个淋不着雨的墙角,带几本常看的和一个笔记本到库房,从事简单的文学活动。
       库房是这样的。一大间房子,隔成两半,里面加固了,就是金库,放两只保险柜,外面是沉重的大铁门,我睡在外间,一张床,一个床头柜。有一杆长枪,白天入库,放在金库里,晚上取出来,放在我的床头。其实我一枪没放过,也不会打枪,要是坏人来了,我真是死定了。不过那个时候坏人少,人们的警惕性也就差些。
       我不下去查账,也没有多少事情。白天就看住小张小章办业务,小章活泼些,说许多话,说的什么,我现在记不清了,小张老实些,可能是个子高的缘故,她在县里好像已谈了对象,每个星期天回去会男朋友。黄昏时银行要扎账,我有时就帮她们弄账,打打总账,或整理整理分户账。我给小张弄得多,给小章弄得少,其实我想跟小章弄,可是我不大敢看她,又如何去弄呢?小章可能也知道我不大敢看她,也不好意思多要我弄。有时我中午被主任弄去喝酒,虽吃了些老鳖,可酒有时喝大了,回来我就呆在库房里睡觉(偶尔也吐一库房,把库房弄得气味难闻,小张小章就不肯进去了)。许主任有时过来看看,摇摇他的大脑袋,走了。
       小章可能就是这个时候对我印象不好的。原来虽然我不大敢看她,但我凭直觉,她对我印象是好的,否则也不会我不大敢看她,她如果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我能如此吗?小章原来有点在乎,也是看我呆头呆脑的,会大声朗诵郭沫若的诗。后来我的一些举动更不堪了。许主任终于发现我的脑子有些“病”,小张小章也就看我是滑稽了。那一天逢集,我们信用社门口也聚集了不少人。对于一个小镇,逢集就如过年,热闹极了,卖什么的都有,卖老鼠药的,打把式卖艺的。我在门口看那打把式卖艺的,听口音极像我老家县里人。他玩的是硬气功,说没两下子其实还是有两下子的。打个赤膊,胸口拍得通红,先玩一气功,把一个乡下老汉后背搞得血红,之后开始卖药,咦!你别说,效果不错,买的人还挺多。中午散场,我好奇地走上去打听,果然是我老家的,还认识我们共同的熟人,那个时候我没出过太远的门,这小镇离我老家实际上也就是百十公里,可我已激动得不行,他乡遇故里,我不知脑子哪根神经出了问题,非要请他们吃饭不可,他们虽卖了一些钱,可打把式卖艺,毕竟是混穷的,也乐得高兴。我们一行人就下了饭店。镇上的事,不一会儿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说银行(镇上人叫信用社一律为银行)的干部请混穷的打把式的人吃饭。我本来的意思是自己义气,请老家的人吃饭。可别人不这么理解:之间又不认识,身份(银行的人在镇上是很受人尊重的,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又不同,这吃的哪门子饭?有人对小章说,你们银行的那个谁在请一帮混穷的吃饭。听说小章理都没理那人,鼻子哼一下,扭头就走了。我们喝了几瓶啤酒(那时啤酒在镇上刚有得卖不久),我便红头涨脑的回到信用社,许主任刚好在,见到我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一句话没说,大头一摇,走了。出了门,我好像听到一句“脑子有病”,可我没听清,但我的酒确乎已醒了一半,我知道自己图一时高兴,破费了银子不说,还给别人看成是怪异之人。
       果然后来的情形有了些变化。先是许主任带我吃饭的次数减少了。比如原来一个月带我五次,现在好像只有两三次;之后是小章见到我开始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了,这起码说明我和小章之间的关系有些松动了。一个女孩子她要是喜欢上一个男人,她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吗?老鳖少吃两块我倒不在乎,不邀我去,我还少喝酒呢,可是小章对我“松动”,我心里很是空空的,觉得一种“感觉”没有了。那种感觉很美好。我因此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很是失落了一阵子。
       晚上我睡在库房里,有时心里空空的,就有些想家了。又正值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年纪,有时小和尚翘翘的,我抱着一杆长枪,听外面的风声、雨声、秋虫的鸣叫声。如若是雷电交闪的夏夜,我失眠的话,我就大声诵读郭沫若的诗: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底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
       后来我知道,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是一种初恋的苗头。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后来又发生一件事,证明我是彻底“脑子坏了”。那天逢大集,镇上挤得水泄不通,我也喜好热闹,就蹲在信用社的大门外,边抽烟,边看热闹。也是到了黄昏,是小张小章扎账的时候。我因小章已“大大咧咧”了,已很久没帮她们扎账了。无所事事,就到门口来看热闹。这时过来一个老年乞丐。大夏天的,穿着厚厚的黑棉袄,棉袄似乎已有一千多年没洗了,油得基本同抹布差不多,蓬头垢面,头发似乎也有一千多年没洗过。这个老乞丐虽然“一千多年没洗头”,可他精神却是出奇的好。他打着一副快板,边唱边乞讨。我给过他五分钱,他就边打快板边给我唱:
       奴家今年才十六,
       嫁个丈夫六十多,
       六月给他掌扇子,
       腊月给他焐被窝,
       ……
       这个老乞丐肯定是乡下的,口音很重。他唱的许多话,我根本听不清楚。于是我又给了他五分钱,让他再给我唱。我好像见郭沫若说过,民间的文学对诗歌创作极有营养,我便想把老乞丐唱的都记下来。这才是“人民性”的,也更“文学”。于是我就用五分钱哄着他,让他一句一句给我唱,可在大门外,又不能掏出笔来记。我脑子又不是很好,于是我就偷偷跟他说,让他下班之后到我房间去唱,教我,我就请他吃晚饭。
       终于下班了,我偷偷将他带到库房里,关上门,给他“团结”烟抽,让他给我一句一句讲,我便一句一句地记。
       姐家门前一棵柳,
       柳树底下扣条牛,
       问姐为何对牛望,
       “我小郎何时来牵牛”。
       姐家屋后一棵槐,
       槐树底下等郎来,
       想问郎媒何时到,
       见郎脸红口难开。
       ……
       后来不知为何,许主任来了。他一头冲进库房,吓我一跳。可我见到许主任的大脸已给气得彻底白了,他大脑门子上还有几颗汗珠,连汗珠都是白的,可见气得不轻。他抖着雪白的胖手,指着我:你,你,你简直无法无天,你,你怎么能把这,这……样的人带到库房里来……我,我真想把你给,给开除了……
       我并不怕他。我知道他开除不了我,县里才能开除我呢,可我见把他气成那样,有些于心不忍。我赶紧打发了那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一言不发,表示了我的姿态。可我心里还有些不服,他一个乞丐,难道还会抢我们银行的金库?何况我们的金库又是那么的牢固,我手里还有一杆长枪。最让我不服的,他还说要开除我,妈的,我又没犯错误,只是爱好文学,把个乞丐带进了库房,学了几首莲花落,又错了多少呢?
       可第二天全镇的人都知道了。知道我把一个乞丐带进了银行的金库。小张小章见到我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特别是小章的眼睛,看我时白的多黑的少,像一只死鱼的眼睛。从此我知道我全完了,一点戏也没有了。我走在小镇的街上,一街人指指戳戳,我甚至听到有人好像说“就这个人……他串通一个老乞丐……谋划……企图抢……金库……”
       之后有半个多月,我不敢出信用社的大门,偶尔出去买包烟,见到夏日这个叫水口的小镇,明亮的街道,可在我眼里似乎就是黑色的,夏日里那一镇的昆虫的鸣叫,在我耳里,是嗡嗡的声音,几乎就是耳鸣了。
       可后来我还是调走了。这个许主任,给县里汇报,坚决不要我了,县里只得把我又调到一个叫半塔的镇,在那个镇的信用社里,我又当了个出纳员。
       这个主任多年之后听说犯了错误,是贪污类的。该!还要开除我。你素质那么差,脑袋那么圆,还贪污,该开除的是你,我都成了作家了!
       刮鱼鳞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在这里刮鱼鳞已有些日子了。我每天到小区菜场买菜,走过水鲜摊位时都遇见她在那里埋头刮着鱼鳞,或者在杀鳝鱼。她引起我注意的是因为她的脸、脸上的表情和手上娴熟动作有着极大的反差。那是一张十三四岁的女孩的脸,尽管她脸上的表情漠然似一个成人,可那毫无疑问还是一张孩子的脸,而她手上对付鱼的动作却又让我惊奇,特别是杀鳝鱼的动作,其熟练是成人也难以达到的。
       我有几次忍不住停下脚步在那里看。她动作的娴熟可称为艺术,可她那张还充满稚气的脸,又使我有一种不安。其实我也是不忍心打搅她的,我知道她发现了有人在长时间地注意她,可她并不为怪。最让我不安的,是她脸上漠然的表情。我敢肯定,我所观察到的漠然是准确的。她的脸上,没有像她这个年龄女孩的羞涩,也没有十三四岁小姑娘脸上常有的那种自负。
       她脸上的表情像个成人。我有些微微的心酸。
       我不知道她的来历,我也无权调查她的身份。她为什么不去读书?她肯定只有十三四岁,或许还没有!我也曾作过自己的推断和猜测:卖鱼妇女的女儿?可那个妇女对她的态度,却分明不像。卖鱼收入不低,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女儿读书?郊区长丰乡下的孩子?南郊舒城山里的孩子?她的母亲不在了?是个孤儿?大概如此……唉,还是不得而知。
       劳动其实是并不可怕的。劳动还光荣呢!正如我勤劳的母亲所说“忙是忙不死人的”。可她在那样的冬天,穿着一件薄薄的红棉袄,棉袄袖子因长时间的洗鱼倒水已湿透了。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只是脸上的鼻子有点塌。她的手因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显得又红又胖,一颗一颗手指像胡萝卜一样,上半截粗大下半截又尖尖的,仿佛僵硬得很。她始终不说一句话,沉默着,熟练地忙碌着,刮鳞、抠鳃、剖腹、取内脏、洗净。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单调的动作,看不出她从这种劳动中能得到什么乐趣,也看不到她脸上有什么痛苦和厌恶。她就这样默默地、迅速地从事着这种成人的劳动,她表情举止中,已看不出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的胆怯、娇柔,甚至没有了懵懂。
       我也有一个女儿,同她一样,也只十三四岁,在菜场对面的小学读六年级。我的女儿同城里所有的独生子女一样,吃零食,看电视,看童话,爱新衣服,爱小动物,房间里挂满了奇奇怪怪的小兽物,床上桌上到处是布娃娃和卡通书。有时在街上,见到别人牵着小狗小猫散步,就要去拍拍抱抱,做它们的妈妈。在家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别说是刮鱼鳞杀鱼(自己切个香瓜也不会),就是见到一只蛾子飞过来,也要大惊失色地尖叫:“蛾子,蛾子。”
       这又何止是我的孩子呢?城里的小孩哪一家不是如此。
       我对我的小孩讲:“你看看你多幸福,人家跟你一般大,已出来打工了。”可是我的孩子并不买我的账,歪着头自负地说,你要不让我读书,雇用童工,我到法院告你!
       我因工作关系,经常出差。有一回出差了十来天,回来到菜场买菜,见她换了人家。原来刮鱼鳞的那妇女换了个男人;而她,又到了另一个妇女的鱼摊去刮鱼鳞了。这样我更坚信她是被雇来的。出于好奇,我便故意去买她的鱼,想多了解一点这个女孩的情况。我走过去,要了一条鲤鱼,摊主称完后,丢给她去杀。她努力压住那鱼的头鳃,可这两斤多重的家伙,劲大得很。可小姑娘还是两面一翻,将其鳞片刮净。在她整治这条活物时,我问她:小姑娘,你多大了?她并不理睬,只是埋头在那儿动作。我又问:你家在哪里?她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仍不说话,仿佛是个哑巴。我疑心是有成人逼迫了她什么,她才如此沉默。没办法,我算自讨没趣,从此不再吱声。
       有一天我早晨起来迟了,大约近十一点才去了菜场。菜场里这时人很少了,显得比平时冷清了许多。我经过水鲜区时,见她正和另一个半大的男孩在说话。我故意走到他们的后面,我就听她对那个男孩说:“我不敢跟动物的眼睛对视,有一次我同一只猫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吓死我了。”说完她抿嘴一笑,顽皮的样子,那塌鼻子自然地塌了下去,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嘿,那模样还是个孩子!她这一笑,不禁使我的心里一亮。
       我们这个小区是依山而筑的,墙角、路边植了许多的树木和花草,春天有时金银花、紫荆花开得到处都是,菜场对面的墙角有一丛连翘开得特别好看,小区里的孩子便经常在学校门口跳皮筋,她们边跳边唱:“金苹果,银苹果,上下左右,好孩子好孩子夸夸夸,坏孩子坏孩子打嘴巴,炒萝卜炒萝卜,切切切,包饺子包饺子,捏捏捏,一二三,切三段,四五六,按电钮……”有时有不懂事的孩子,说到“坏孩子坏孩子打嘴巴”时,有意用眼睛斜着她,虽然不经意间,我感到,凭女孩子天性的敏感,她是能感觉到的。可她脸上总是漠然的,默默地忙活着。我想她也许眼睛里已没有了花朵,她梦里也没有了童话,没有了花裙子。甚至她连梦也没有了。她一天下来要刮多少鱼?又要洗多少杂物?她梦里也许就是满地的鱼们的明晃晃的鳞片子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玲,因为有一回,我听到摊主叫她说:“小玲,把黄鳝杀一下”,“小玲,快一点”。也是那天午后,我竟然在小区超市里遇见了她。她穿了一件花格子的衫子,头梳得整整齐齐,扎了两个羊角辫,光光的,很是好看。只是她在那桂圆精架子上挑来挑去的手,依然通红且粗大着,很似一双橡胶的假手。她见到我,并不认识的样子。过一会儿,她挑了两盒桂圆精,交了钱,走出来后径直走到超市边一个假山的边上,我见一个男人,正拄着双拐站在那里。她疾步走过去,将手中的桂圆精递了过去,又说了些什么,那男人便拄着双拐,一拐一拐的走了。
       然第二天,在菜场上,我依然见到她在鱼摊上忙活着。刮鳞、抠鳃、剖腹、取内脏、洗净。她脸上依然漠然着,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单调的工作。我见她脸上那副极似成人的表情,时时感到内心的揪紧,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漾过心尖……
       然而日子就这么重复着,走过春天,仿佛春天只是一闪,天便开始热了起来。天虽热了,可人们并不觉得,依然各自忙活着。
       有一次,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很早我就来到菜场。本来想在她的摊位多买些鱼和鳝,可是那四五个鱼摊前就是没有她的身影。第二天,我去买菜,仍然不见她的出现,那天买完菜,我已走了出去,可还是忍不住,又折了回来,我问那位摊主:“那刮鱼鳞的小姑娘呢?”摊主正在自己忙着,头也不抬,对我的问话,并不理睬。
       但另外两个摊主的聊天我却听到了:不小心……手指有一次不小心……给刀划破了,没有及时去治疗……手指肿得老大老大,感染了……还不知……保得住……无需再说,摊主铁青的脸色,已经告诉了一切。
       之后我又去买菜,不自觉的,我总要瞄一眼卖鱼的摊位,可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这个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
       随着日子的消蚀,我慢慢将她给忘了。可有时去到菜场,又不免想起她来。那漠然的表情,那塌塌的小鼻子以及那偶尔一露的抿笑……
       东园,或者清溪
       我在泾县的月亮湾一个叫东园的小村子住了一宿,那是怎样的山水,怎样的月夜啊。
       我们一行斜披着夕阳进村,那是一场山雨后的夕阳。艳艳的,温暖的。
       村口的索桥斜斜的过来,我们走在上面,像踩着云朵,又像荡着一个巨大的秋千。心马上就热腾腾的。索桥下的溪水发出巨响,浪花砸在凌厉的石上,一朵一朵白色的花怒放开来。孩子们三五成群,光着身子在溪水中扑腾,扑腾,一阵一阵的笑声,嚷嚷声递上来。
       过了索桥也就是村子了。一番古旧的样子。沉旧的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马头墙,一户一户散散的落着,曲曲的石板路连接着,指引着,石门石阶,门口零乱的什件,——两根随随便便交叉的竹竿支撑的衣架,从袖管套进去的晾晒的衣物。门口的空坪,种着各色的菜蔬,蚕豆花、开着鲜红花朵的凤仙花、栀子花。野蒿草、狗尾巴草,开着各色小花的野菊。一户人家,老两口坐在门口吃晚饭,四只鸡,三只鸭围着他们。门大敞着,一副门联斑驳迷离:
       油滴一点香
       勺炒五味鲜
       有狗跑来跑去,鸡唧唧足足地散步,猪摇着尾巴,一副老油条的样子。有一只大胖子母猪,散散地走着,不急不忙,哼叽叽,像村里的老干部。有一只顽皮的小狗,少年不知愁滋味,跟在后面不断地咬它爹的尾巴,老爷子不管不问,倏忽一下,可能是惹急了,也许是咬疼了,那老家伙忽然扭过身来,一下子与小家伙对视起来,小家伙也不示弱,也摆了个pose,老家伙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又自管哼哼叽叽地,背着手散散地走着。
       我们住在一户姓李的人家。大人叫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倒是有个十四五的小妞,像一截一截生长着的芝麻,开着白色的喇叭一样的花,婷婷袅袅,她的名字叫作李苗,和庄稼一样朴实。她穿着碎花的裙子,塑料的凉鞋,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并不多言,一副安闲若定的样子。
       溪水是我们心惊肉跳的。那沿岸的树、岩,倒映在水里,不知是水的碧,还是树和岩的碧。水中的各色游动的鱼,仿佛浮在空气中。我们汇入那一群嬉戏的孩子。那碧的水,润润的,圆融的,冲刷着我们,耳边满是溪的声响,白的云朵,碧的树,草,山,印在眼里。这怎能是我们的山水,这应是王麓台的山水,八大的山水,和沈周、沈石溪那野狗干的山水。
       暮色四围了过来,不知不觉地。山溪边的这一个小小的村寨沉寂了。一切都归于夜晚。鸡、猫、鸭子、清溪里的小鱼们;那远山的树,村寨边的芝麻,地里的苞谷,园里的茶,一切的一切,寂静,守恒,连溪滩边的各色卵石,都不再言语,静默着。星星集合着,该它们出场了,一颗,一颗,跳着出来,不一会儿,布满了半个天空。月亮像个大家闺秀,从容地,款款地,羞羞地走了出来,斜挂于天穹。该是下弦月吧?冰洁,疏朗,沉静。她默默地把清辉撒下来,溪滩上像披上一层轻纱。
       我们倦懒地睡在了那溪滩边乱叠的卵石上。那些有温度的滩石。真是静啊。溪水仿佛知道大地已经睡了,便比白天轻柔了许多,咕咕地流着。那远处山上的翠竹,摇动着柔曼的身子,在为溪水唱着催眠的歌曲。我们手枕在头下,眼睛里却全是繁星,那一跳一闪的北斗,七星,七星,有一颗星子真是顽皮,一会儿躲到了天幕的后面,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和我们捉起了迷藏。我们用眼睛和那些星星说话,用身体和大地说话,而那安静的溪水,则带着我们的灵魂远行。
       那月亮轻移着,仿佛拉动着巨大的薄纱。
       鸡们是山寨起得最早的。它们已用过早餐,黑色的足上还带着露水。那一只花一样的母鸡,脚掌上还拖着青草。狗们也是山寨里起得最早的,它们已在那石板的村道上来来回回跑过几圈。有三五个还见面说了话。用鼻子互相抵一下,互致一下友好。那猫,那鸭子,那清溪里的鱼们,都起来了。那田里的庄稼,苞谷、芝麻、茶;那清溪中的竹筏,溪上的索桥,连溪滩上的石头都醒来了。村里的老人们也起来了。
       李苗也起来了。她像一截一截生长的芝麻,经过一夜,似乎又长高了。这个山村的少女,她梦一样的眼睛,清溪一般碧透的眼睛。她揉了揉,也醒了。
       山寨都醒了。这个皖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山寨,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山寨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的一切都忙碌了起来。人们去溪边,去田边,去井边,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我们也将乘竹筏从月亮湾顺流而下,离开东园,告别这清溪。我们依然走过那铺着青石的村道。那些牲畜们,鸡、鸭、猫们,依然在房屋边,青石道上,蚕豆花旁悠闲地漫步。那个大胖子似的母猪,依然散散地走着,不急不忙,哼叽叽。而那个小家伙,那只顽皮的小狗,则拖着一副旧鱼网,在那里使劲地撕咬,一派天真烂漫。
       我们走过一户斑驳着老墙的人家,一个老奶奶正在陪着孙女做作业。那满头银丝下的慈祥,那伏在竹床子上一笔一划写着的孙女,皆印在古老的青石的石础之上。屋里的锅灶,挂着的篮,木制的水桶和缸,都静默着。那一户在门口吃晚饭的老夫妻,这时却在门前的空坪上结起了筏排。那四只鸡、三只鸭则各自忙着。那副斑驳迷离的门联却印在了崭新的日头下:
       油滴一点香
       勺炒五味鲜
       这个叫东园的小小村寨,它只是无数皖南村寨中最最平凡的一个。它既没有胡适上庄家的“日暮起居方养寿,家多伦乐乃长祥”般的高远,也没有龙川胡家的“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的雅致,但它的朴素,凡实,还是深入了我们的心中。
       不能忘记你,东园,或者那清溪。
       天堂里没有垃圾
       我至今仍不知道她怎么称呼,甚至连姓什么也不知道。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时,姓对于她,已没有了意义。
       她是我们家楼前收拾垃圾的一位年老妇人。
       老妇人在我们这里打扫垃圾已有一年多了。春夏秋冬,刮风起雾,雨天雪天,每天早中晚,她都准时在楼前收拾垃圾箱里的东西。我早晨推车上班的时候,正是她第一次清理垃圾的时候,因此每天我都能见到她在门口的垃圾箱里收拾。我见她努力地弓着身子,把大半个身体埋进垃圾筒里,往外拉着什么。有时一堆西瓜皮;有时一袋烂纸;偶尔地,她也能捡到一只酱油瓶,一个易拉罐。她像得到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袋中。老妇人好像眼睛不大好,深深地眍着,不断眨巴眨巴的,眼角似乎老不干净,有东西流出来。因此整个人显得很糟糕,我见走路的人都躲着她。特别是大夏天,垃圾筒里的西瓜皮招来苍蝇,一阵一阵的围着老太太飞舞,老太太用手挥挥,似不曾见,可那些走路的女孩妇人却是避让不及了。
       我们居住的这一个小区依山而筑,因此台阶很多,那一个一个的垃圾筒就摆在一层一层的台阶口,老妇人收拾完一个,便把垃圾车推到台阶边,然后背一只蛇皮袋吃力地弯着腰,爬那台阶。我见她那样子,像一只吃力爬坡的蜗牛。
       一个黄昏,我在门口的石杌上坐着看报。老太太又来收拾第三次垃圾了。我见垃圾箱里垃圾不是很多,她也不太忙。忽然很想同她聊聊。于是我先请教老人家高寿,她说,老了,今年六十了。我接着说,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在家歇着,儿子能同意你出来吃苦吗?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话匣子打开了。她告诉我说,老头子如今下岗在家,每月只有一百多元生活补贴,家里还有一个孙女儿,供她上学,没办法,才做了这份工作。我说,孙女儿还跟你过,儿子呢?她说,儿子离婚了,又娶了一个,后来的这个不要前一个的孩子,没办法,孩子可怜,就一直跟我们老两口过。孩子愿意跟着我们,你说我们能赶她走?我问她,除负责我们这片还有哪儿?她说,这才是一小块,大桥下面都是。她告诉我,她每天夜里三点钟就起床了,从大桥下开始扫,扫到六点多钟才能扫到我们住的这一片来。我问,一个月能不能拿到三百块钱。她说,哪儿,才二百多一点。
       从此我对老太太多了一份同情,每天上班时同她笑笑,算是打个招呼。
       有一次我在菜场买菜,竟巧遇见了她。因为平时见到的都是拉着垃圾车的她,今天突然见到挎着菜篮子的她,还有些不习惯。我见她同一个卖豆腐的男子在讨价还价,一副认真的样子。头上好像用水梳了一下,有点亮阔阔的。一时我有些感叹:人的生活,有时是难以猜测的。
       可天大的巧事还在后面呢!又过了好些时候,我的一位朋友从北京来,住在古井赛特大酒店。那天早晨,我过去陪朋友吃早餐。在古井的二十九层餐厅里,竟遇见她同一个小女孩也在那里吃早餐。那小女孩,约莫十来岁,扎两只小丫丫,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有神,长着一只小塌鼻子,样子蛮可爱的。我猜想那肯定是她孙女。只见孩子在那儿吃,而老太太却不大动,不时孩子把勺子伸到老太太面前,让她吃一口。她就笑逐颜开张大嘴,一副乐陶陶的样子。我虽然心中奇怪:老太太居然舍得花六十八块钱一位到这样五星级的大酒店吃早餐?真是不可思议!我很想上前问个究竟,可又怕扫了老妇人的兴致,于是远远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们吃。
       我哪舍得!还不是这孩子。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见到老妇人,我终于问了她。她先惊奇我怎么晓得,之后告诉我,是孩子十岁生日。这孩子的一个同学十岁生日是在这儿过的。孩子回家闹着也要来过。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到那么高级的地方去,可是孩子不懂事,在同学面前要面子,也要去过一次。我找人打听了,说要六十八块钱,我和老头子合计合计,用我半个月的工资,带孩子去一次,人毕竟只有一个十岁,不能让孩子以后恨我们老两口。
       老妇人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见老太太脸上有一丝红云,那老花的眍眼竟是亮亮的,深含着渴望和率真。我心中忽然非常感动,心里竟湿湿乎乎的。我心想,她虽然整天同垃圾打交道,可她的心,她的爱,同我们没有两样,她对下一代的爱是彻底的,无一丝功利主义色彩。她的手虽是粗糙的,可她的心是透明的,清澈的,柔软的。
       之后的日子,我只要同老妇人见面,总要说上几句,问问她孙女的学习情况。老妇人也笑呵呵的,精神似乎特别好。不知是哪一天,我早晨上班,见来收垃圾的换了一个老头,我心里一惊:老妇人怎么了?家里有事不来了?被站里辞了?生病了?一种不祥的念头跳上我的心头。我已走了过去,想想还是忍不住回来。我问老头,老同志,我们原来收垃圾的老太呢?
       唉!老头叹了一声,前天夜里发了急病,一口气没上来,死了。老头说完就去埋头掏垃圾去了。我却心头一沉,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苏北,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灵狐》、《像鱼一样游弋的文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