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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草垛上的舞蹈(小说)
作者:刘伟林

《天涯》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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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很冷。天空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大概已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天空像要下雪,然而却又老是这么捂着,不飘一朵雪花。事情进行到这个份上,就让人的心悬着,提心吊胆的。雪落下了,天就一定会晴。阳光永远令人沉醉,暖烘烘的在冬日散发出融雪的味道。
       艾末把头伸到门外,朝天空仰望着。艾末的心里其实非常想见到阳光,但她不敢肯定阳光出来了,她的心情会随之好转。艾末的心情从来也没有恒定过,总是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化,包括四季的颜色、气味、风向、光线的长短、昼夜的温差。这些外在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她心灵的状态。这段时间艾末的内心就如阴沉沉的天空一样,冰冷而阴郁,胸口有一种闷的感觉,且隐隐地发痛。这是怎么啦?都是这鬼天气弄的。现在艾末急切地盼望着阳光早日出现在大地上,无论怎样,有阳光普照的天气总比这样的天气要好得多。生活就会有了新的开始,崭新的日子就如一个诱人的果子一样吸引着艾末的视线,令她激动而兴奋。艾末内心的幻想被生活驱动着有了一次次的旅程。假如她不去这样设想生活,生活就一定会抛下她不管。其实日子每天都是一样,似乎被固定在某一时刻,不同的只不过是四季的变化。艾末是一个充满了幻想力的孩子,对生活的幻想远远超出了内心对于生活的渴望。
       现在,母亲又在喊她。母亲说艾末,你把门打开干嘛?天气这么冷,你赶紧把门关上吧。母亲的声音如往日一样,不紧不慢。艾末看见母亲正在那里忙碌着,身影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母亲说艾末,你快点进来吧,这样你会生病的。母亲说完这句话后,身影就晃动到灶间去了。母亲走后,艾末却站着没动。她喜欢站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喜欢让外面寒冷的气流冲撞着脸部。头脑在这股气流的冲撞下就有尖锐的清醒爬了上来,一下一下地刺激着她的神经。潮湿的空气中沾满了雨丝,寒冷得砭人。艾末的鼻孔触摸到了它冰冷的速度。
       母亲从灶间返回的时候,看见艾末还站在门口,母亲就显得不高兴了。母亲说艾末,你干嘛还站在那里?你没看见屋里已变得很冷了么?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也许会下一场雪。
       下一场雪才好呢。艾末说。
       母亲一下子被艾末的话愣在那里。母亲的目光横了过来,认真地盯着艾末看了足有几分钟的时间。母亲像是不认识了艾末一样。
       母亲说艾末,你让我失望,怎么老是跟我作对呢?
       艾末说,我跟你作对了么?
       艾末的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听起来里面却包含了愤怒的意味。艾末很是奇怪,怎么会这样呢?宁静的艾末说出这句话来,就显得成熟而老练了。艾末总是小心谨慎的,害怕一不小心就激怒了母亲。父亲已有很长的时间没回家了,过年的时候也说不定是否会回家。在南方那个遥远的城市里,艾末想不出父亲会变成什么模样。艾末依然宁静地站着,保持着先前的不动声色的冷漠。艾末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既是对母亲的讨伐,又是对自己的询问,还似乎有蔑视母亲的意思。
       母亲对艾末喊叫了起来:艾末,你的翅膀硬了么?想飞是不是?连你也要欺负母亲么?艾末,你还把我当做母亲么?你难道是从泥土里蹦出来的么?这么一点年纪就想做狐狸精,我告诉你,母亲还是能把你调教好的,你神气活现地干什么?
       母亲的话如一块块土疙瘩倏地飞来击中艾末的心窝,土块裹挟的力量惊心动魂。母亲的嗓门很大,声音响过之后,似乎还留有余音。
       艾末的眼眶中一下子盈满了泪水,泪水模糊了视线。艾末不想让母亲看见她这副模样,别过脑袋重新望着门外。艾末感到泪水马上就要淌出了,但她坚强地忍耐着。她不想在母亲面前哭泣,哭泣是一个人的事情,只能是深夜躲在被褥中。艾末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把哭泣压在被褥中,自己既能清楚地听见,又能慢慢地去品味。
       突然间从外面吹起一股大风,风过后,门就被吸得“啪”地一声关闭上。艾末听见了风的脚步,诡秘而急促。
       随着门关闭后的巨响,母亲的声音有些变调:艾末,你想气死我么?把我气死了你才好受么?你这是做给我看的么?母亲说完,朝艾末冲了过来,扇了她一记耳光,把艾末扇了一个趔趄。
       艾末没有感到疼痛,但还是蹲下身体,用双手捂住脸庞。
       事情发展到这时候,变得不可思议起来,既出于母亲的意料之外,也出于艾末的意料之外。艾末一动不动地蹲着,等待着,决定承受来自母亲的任何打击。那样的打击对她而言构不成一点杀伤力。母亲没有对她进行任何的惩罚,却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母亲哭的声音很响,吧嗒吧嗒地。艾末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泣。
       母亲边哭边咒骂着。母亲的咒骂激烈而凶狠,几乎用尽了力所能及的歹毒语言。母亲从父亲开始骂起,一直骂到艾末,然后骂到自己。不但整个家庭的成员成了她咒骂的对象,而且屋里所有的物什也逃脱不了被咒骂的厄运,还包括天空、寒冷、生活及她的婚姻。母亲不停地骂着,艾末不停地承受着。艾末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盆盆的污水,迎面朝她兜泼而下。艾末的泪水依然在眼眶里转动,转动久了抑制不住滑下。艾末把手掌张开,看见泪水就在掌心里,晶亮晶亮的。艾末盯着泪水看,尽量不去倾听母亲的话语,尽量地把自己排除出这间房子,去置身在别的地方,或者是黑暗的深处,或者是坐在草垛上。
       屋外的风吹得窗玻璃吱嘎作响,摇出一串细碎的声响。外面的风已大了起来,一小股一小股地从门底下的隙缝里吹进,吹着艾末的脚踝。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不停歇地咒骂着。后来大概骂累了,才止住,哭泣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异常。母亲总算止住了,艾末想。
       母亲用手擦去泪水说,艾末,你知道母亲是在守活寡么?在熬着日子往下过呢。
       艾末不知道母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已平淡多了,通过一阵子的发泄,母亲的内心也平静了下来。
       母亲说艾末,你怎么不哭,你就是这样与母亲作对到底么?
       艾末站直身体,转过脑袋,静静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艾末,你还是我的女儿么?
       艾末说,我是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会是谁的女儿呢?艾末这么说着,想从脸上挤出一点笑意。
       母亲说艾末,刚才打痛了你么?母亲这么说着,语气压低了许多,散发出一种歉意。艾末,你怨母亲么?我没办法,你说这日子叫我怎么往下过呢?你父亲很长时间都没音信,又一直不回来,他的魂早叫城市勾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艾末,天晴了,我们到南方那座城市去找你父亲吧。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谋划着这件事。艾末,你到时愿跟我一起去么?
       艾末知道母亲这么说着,仅只是说说而已。一旦真的把想法付诸行动,母亲又是会放弃的。也许母亲到明天就忘了这件事。
       半晌,艾末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母亲。
       母亲说艾末,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就像一把刀子。你这么小的年纪,是谁教会你这样看人的?
       艾末说:下一场雪就好了。
       听着艾末的话,母亲又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沉默了起来。母亲把目光盯着艾末,最后叹了口气说,艾末,你怎么老是这样?母亲就让你这样讨厌么?连母亲的话你也不愿意听么?
       母亲的数落对艾末来说永远都是那样,她的确从内心里对母亲有一种厌恶。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个人的呢?艾末毫无表情地听着,觉得自己的脸僵硬而冷漠,如同屋外扬起的冷风一样。
       母亲说艾末,你别这样,这样只会让母亲更加伤心。艾末,你听见母亲的话了么?
       艾末说,我听着呢。
       冬天的夜晚黑得很早,一下子就黑透了。离开母亲后,她回到阁楼上自己那间小房里,静静地坐着。母亲喊她吃饭,她没有打开门。母亲在外面喊了很久,还上来用劲推了推房门。门被艾末从里面反扣着,并且用一根木棍从里面紧抵住了门板。母亲费了很大的劲,门却纹丝不动。母亲在外磨蹭了一会儿。母亲说艾末,你难道连饭也不吃了么?艾末说,我连饭也不吃,我要气死你。母亲叹了口气,无奈地离开了。母亲离开后,艾末开始流泪,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了她的眼眶。艾末喜欢一个人就这样坐着哭泣。有时她也痛恨自己,泪水怎么这样便宜,说来就来。泪水似乎是与夜晚连在一起的,夜晚来临了,泪水就会涌出。艾末对夜晚就产生了一种恐惧,然而,夜晚对她来说又是温暖、亲切的。这种恐惧中的温暖与亲切令她无所适从。
       艾末坐着,让泪水不停地淌下。
       夜晚的风没有丝毫改变,一股一股地从瓦缝里漏下。艾末的腿都坐麻木了,可她没有挪动一下身体。艾末的身体已感觉不到寒冷,当寒冷在她的身体上走到极致的时候,相反,她的身体倒暖和了起来。艾末仰起脑袋,看见玻璃瓦上的阴影厚实,是一种光滑而坚硬的厚实,如一个坚硬的棱角从她的心上划过。泪水在不停地淌下,又不停地被风吹干着。阁楼上的空间很小,除了一张床就什么也没有。艾末坐在床沿上,黑暗中呈小小的一团。
       对于黑夜的期待,艾末感觉到它总是在她的意念中转瞬即至的,它厚实的外衣总是很轻易就披到了她的身体上。艾末期待着阳光的来临,阳光却怎么也不到来,她的心就怎么也无法好转。一种想象时刻充满在她的内心——当她明天早晨睁开眼睛后,阳光毛茸茸的手指从她的脸上抚摸而过。那时的她就是一个温暖而幸福的孩子。在这样漫长而揪心的阴霾天气里,万物都蒙上了晦冥、冰冷的色彩。艾末的目光紧盯着屋顶上的玻璃瓦,觉得对付这样的天气只能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她实在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对付办法。艾末用手抚了一下枕头,枕头柔软成一团,里面塞满了隔年的秕谷,发出的声响。秕谷香甜的气息入夜总是钻进她的鼻孔。艾末知道那些稻草就堆放在不远处,正在那里向她发出召唤,牵引着她内心的梦想。只要看见那个草垛,艾末就觉得梦想已飞动在了草垛之上。
       在艾末看来,事情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坏,还不曾糟糕到她不能去想象的程度。现在,房间里完全让黑暗笼罩住了。然而她的眼睛却能看见房间里的一切,透过黑暗她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艾末的眼睛不再去遥望头顶的夜空,目光缩回,在房间的四周巡视着,暂时她还没有看见黑暗中的那只老鼠。那只老鼠总是在黑夜中跑出,与她对视着。对视久了,她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又被老鼠弄醒了过来,老鼠在她的脑袋边动作着,把枕头里的秕谷弄得啪啪作响。被这种奇特的声响弄醒后,她就看见老鼠的双眼正盯着她的眼睛。后来,老鼠“吱溜”一声跑下床,钻进门旁的一个破洞里。有时,老鼠傍着她的脑袋睡着了,皮毛蹭着她的腮帮子,痒乎乎地舒适。艾末每次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偷偷地放一个饭团到口袋里,晚上睡觉把饭团掏出放在床脚一个固定的地方。艾末知道在冬天那只老鼠总是被饿得“喳喳喳”地乱叫着,所以每次都给它带一些食物。时间长了,她就与老鼠有一种亲切感,一种互相间的默契。艾末又把目光朝四周巡视了一遍,还是没有看见那只老鼠,也许天气太冷了,它不愿意从洞里钻出。艾末看见她隔年的旧书面上又布上了灰尘,书被她堆放在床左边的角落里,已经有一摞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去擦它的封皮。灰尘永远都处在松散而虚浮的状态中。艾末每次擦的时候十分小心,害怕把它们弄得四逸而逃。艾末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无声地划过它柔软的表面,细腻的感觉就在指尖上弥散开来,书皮上就留下了一道光洁而利索的印痕。阳光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终于听到了从阁楼底下传出的母亲打呼噜的声音,艾末这才站起身来。艾末对这个时间守候了很久,她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母亲会很容易惊醒过来。艾末站起身后,脚步却难以迈开,麻木的肢体好像被冻僵了一样。艾末慢慢地运动着四肢,一点一点地唤回着失去的感觉。艾末来到那块玻璃瓦片的底下,视线顺着瓦片倾斜的坡度朝外望去,就又看到了那个草垛。草垛是她家的,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看着草垛,艾末似乎又回到了收割稻子的季节。夏天的阳光如一个蒸笼一样地蒸烤着。艾末与母亲在田野上割稻子,稻子一排一排地从她握着的镰刀下倒下。她不停地割,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更多的时候她差不多被阳光击倒,要窒息了过去。她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湿透了,汗水淌进眼睛又跌进嘴巴里,眼睛火辣辣地痛着,嘴巴咸涩地发出异味。那时,她什么也不敢想,只想赶快帮母亲把稻子割完。夏季过后,艾末本来瘦小的胳膊又瘦了一圈。想到那些,艾末就伤心不已,心中充满了愤怒,是那些稻草把她对生活的美好一次次击碎的。
       草垛也是艾末与母亲堆起的。草垛堆起的时候,艾末的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长久地嗅着草垛发出的香甜气息,迷醉其间不能自拔,以至于她感到身体上也到处弥漫了那股气息,经年累月从不曾挥散。夜色已均匀地铺在了草垛之上,深黑深黑的。艾末的眼睛沿着它的边缘跑动着。艾末的眼睛是能透过黑暗的,别人的眼睛是否也是这样,艾末从来都没有去询问过。艾末看见草垛在黑夜的深处发出一种金黄的颜色,它沿草垛的四周划了一个圈,熠熠生辉,草垛同样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属于黑夜。在黑夜中它走动不止,清晨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艾末觉得草垛很有意思,它走动的方式同样很有意思。在黑夜中它走动得很缓慢,但在清晨回到原来位置的速度迅捷得惊人。今天晚上,草垛却没有走动,还呆在原来的地方,它四周的光芒愈来愈明亮。这时,艾末看见有个东西正在草垛上舞蹈着,动作时缓时疾。艾末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跳跃的姿势优美繁复,令她眼花缭乱。这是艾末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她觉得那个东西像是一团火,又觉得不像是火,始终都在燃烧着,却又无法点燃草垛。艾末想,假如有人对草垛划动一根火柴的话,那个东西的舞蹈会是美轮美奂的。艾末被这样的念头怂恿着,朝着草垛前进,抵至它的边缘,甚或她已举起了那根燃烧的火柴。
       那个舞蹈的精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艾末询问着自己。
       风大了起来。当风吹熄了那团燃烧着舞蹈的东西的时候,艾末的眼前倏地一下子暗了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艾末很疲劳,该上床睡觉了。艾末摸黑走到床边,连衣服也不脱就钻进了被褥的深处,很快就睡着了。
       事情的发生一下子超出了艾末的想象之外,甚至对她构成了一种致命的打击。在这样的打击面前,艾末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起来。那同样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北风吹得愈来愈凶猛,整整一夜把天空吹得干净、明亮了。那天早晨,艾末很早醒了过来。这雪怎么还不下呢?艾末的心中有莫名的失落,雪落下的日子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她心中一直都希望天空落下一场大雪。
       但事情的发生一下子改变了她对母亲的看法,以及对整个世界的看法。那是一个她从不曾深入过的世界。但它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艾末的面前,就令她侧身其间。
       在艾末轻轻打开房门的瞬间,一幅图画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个男人正从母亲的房间偷偷地溜了出来。艾末的心跳倏地变得空洞,她睁着双眼,腿颤抖着,站在那里呆住了。那个男人在走出门的时候,脑袋不自觉地转向身后,朝艾末站立的方向望了过来。男人的动作一下子笨拙了起来,脚步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与艾末打个招呼。但迅即男人像是明白了什么,飞快地转过门廊,消失在艾末的视线里。
       母亲上来的时候,艾末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艾末抖动的身体说,艾末,你这是怎么啦?
       艾末说,你骗人,你在骗我。
       母亲说,我怎么骗你了?我知道你的心肠很硬,跟你的父亲一模一样。母亲的话忿忿不平,胸脯急剧地起伏着。母亲与艾末总是对立的。母亲其实不想这样,但一看见艾末,母亲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母亲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母亲也曾想改变,然而母亲又是无法改变的。艾末站在那里,对母亲露出鄙视的神情,像是从来都没有给过母亲一个好脸面。母亲不能面对这样的情形。艾末的脸冰冷冰冷的,嘴角高挑,浑身一下有一种孤傲的气息。这气息如一道光流,轻易就击中了母亲的心。
       艾末说,你骗人,你还是我的母亲么?
       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么?你不气死我才怪呢!母亲的脸被气得通红。
       艾末说,你不该让我看见那些,看见那些我就恨你。艾末说着从眼里汪出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我就让你那样恨么?你也是一个恨性十足的东西,我倒不如不生下你才好呢,你从来就没有对母亲说过一次好话。
       我告诉你,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艾末扶住门框的手一下子无力了起来,她软塌塌地垂下。
       母亲被艾末的话惊住了,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她,脸慢慢地苍白着。母亲的话变得软弱无比:你还看见了什么?
       你还要让我看见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在行进的过程中,颤抖的节律不断地朝低处滑动着。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该明白的。艾末的语气有点像大人的语气,这时的她俨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艾末要把这种感觉保留了下去,并且把母亲彻底击败。艾末知道自己胜券在握,看母亲还神气什么。
       母亲说艾末,你一直都在计划着这件事么,你一直都在算计我么?你这个居心不良的东西,你的阴谋得逞了,你高兴得不行是么?你想对母亲怎么样?
       你这样说像是我偷了人一样,你不要过来,离我远点,我看不起你。艾末为自己能想到偷人这个词而感到奇怪,她不知道这个词怎么会一下子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这个词似乎早就埋伏在她的嘴里,只是找那么一个恰当的机会跑出而已。这句话无疑对母亲具备了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艾末看见母亲听她说完后,身体摇晃了起来,手臂伸在半空中,随时有向她袭击的可能,但那手臂又显然不具备任何力量。母亲把手臂扬了几次,每次都想扇到艾末的脸上,中途又无一例外地垂下。母亲的脸已白得吓人,比外面干净的天空还要白,站立不稳一样,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看着母亲这副模样,艾末的心中既怜悯又厌恶。艾末的心灵变得坚硬了起来,甚至能感觉到它的硬度。艾末不由自主地从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
       这时候的母亲哭了起来。母亲一边哭一边说艾末,你要杀死我么?你还是我的女儿么?你的心是毒蛇变的么?你比毒蛇还毒,你是我的克星,你要把我杀死的。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呢?我为什么没有把你放到尿桶里淹死呢?艾末,你又知道我生活得怎样地困难么?你的父亲已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没回家了,他早就不要这个家了,不要我和你了,在那个城市里找了别的女人,在那里寻欢作乐。这两年你又知道母亲是怎么过的么?你又如何知道呢?你知道母亲有多寂寞么?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你这个遭天杀的,你的良心早叫狗偷吃了。母亲算是白把你养这么大,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把我气死么?母亲的谩骂如一股洪流把艾末裹挟其间,冲撞着她,令她站不稳。
       艾末说,你别以为我会可怜你,哭有个屁用,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艾末说出的话愈来愈像个大人了,且保持着前所未有的镇静,镇静的力量正把她牵引到另一处地方。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是艾末没有想到的。她看见一个叫镇定的虫子从自己的口中爬出。这只虫子是什么时候躲到里面去的,她不知道,也从没看见过它。它一直就隐藏在舌头的底下么?艾末看着自己,看着那条虫子,虫子正急不可耐地爬出,占据了她的嘴巴,要代表她说话。这种新奇的感觉让她有种无言的激动。
       母亲抬头看了艾末一眼,说,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信么?
       艾末的心倏地乱了起来,在母亲的目光下她别过了脑袋,她知道母亲这不是威胁,母亲会说到做到。艾末的心跳动着,母亲的话亦如子弹一样击中了她。母亲找到了一件反败为胜的法宝。
       艾末只好以沉默来抵挡母亲的打击,别过脑袋缓缓地淌出两道泪痕。她抬起手背擦拭了一下脸颊,以便能把那些泪痕擦掉。这时的气氛很是压抑,还一直朝深处钻动着。艾末与母亲都沉默了起来,沉默中又孕育了新的不安的因素。
       一段时间之后,母亲首先打破了沉默。母亲的语气显示出从没有过的温和与柔情。
       母亲说艾末,你明天上学去吧,再也用不着在家陪我。
       艾末说,我不上学。
       母亲说,你不上学干什么?这半个月的时间,你就一直这么地呆在家里,再这样下去,谁又能保证你还会生出什么古怪的念头。
       艾末说,那我就不呆在家里。
       母亲说,你不呆在家里能呆在什么地方?
       艾末说,我不呆在家里还不行么?
       那你就去学校。
       我不去学校,同学们会瞧不起我。
       母亲说艾末,你别老是想这些问题好么?
       艾末说,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不再呆在家里。
       母亲被艾末的语气吓住了,狐疑地看着艾末,她不敢再轻易去相信艾末。她从艾末的语气里听出了另一种意思。母亲先前有被艾末抓住了短处的羞耻与悲哀,现在有的是不寒而栗的吃惊与冰冷。
       母亲的声音哆嗦了起来。母亲说艾末,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艾末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只是不想再呆在家里了,我呆在别的地方还不行么?
       母亲说,你越来越让我弄不明白了。
       艾末说,这话你该对自己说。
       母亲说,你老是用这种腔调与我说话么?
       那你要我怎样说?艾末说,反正我说的话总是惹你不高兴。
       母亲对艾末已没了任何办法,先前的羞耻感无论怎样都成了沉重的一砣压在她的心上。艾末的话让她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在艾末的心中已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但这场艰难的谈话又必须结束,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呢?母亲说艾末,你能原谅我么?你能把那件事当作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么?
       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然而她又只能这样说。
       艾末说,我不知道。
       母亲又不自觉地举起了手臂,门外有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经过,又顺着墙角的拐弯处消失了。母亲看着艾末一侧的脸不敢动作。母亲说艾末,你把脸转过来,你不敢看母亲是么?
       艾末的脑袋望着窗外。外面的天空愈来愈苍白了,好像被雨清洗了无数遍一样,一只鸟划着一道弧线飞过她的视野。
       你看着我。母亲又说。
       艾末转过脑袋,看着母亲。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母亲在艾末的目光下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
       不是你让我看着么?艾末说,你还要怎样?你不能这样看着我。
       艾末面部的表情像一根融化的冰棍,站立的姿势也古怪而突兀,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艾末一下子泪水飞扬。
       一连几天,艾末把自己关在阁楼的房间里。她感到自己轻盈了起来,身体上冷热交替而过,冷的时候似乎掉进了冰窖中一样,热的时候如同在蒸笼中一样。冷汗与热汗把她的身体湿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但她明白自己在抗拒什么。对于母亲她再也不去想了,她看不出那还有什么意义。很多事情她还不懂,但懂得又能怎样呢?谁也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答案。
       外面冬季的天空一直那样地惨白着,风一日比一日地加大着,从屋瓦上扫过,荡下一层灰尘,灰尘飞扬在阁楼上,又均匀地覆盖下来。艾末的心里只剩下了对洁白无垠的世界的渴望。白昼与夜晚的界线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她也搞不清楚哪是白昼的时间,哪是夜晚的时间。艾末想自己也许病了,要不然事情怎么变得这样地糟糕,全身酸软无力,没有一点力气从床上爬起。艾末说自己可能病得很厉害,然而病着的状态同样是美好的。假如让自己一直就这么地在床上呆了下去,也未尝不是逃离这个世界的一个美妙的办法。艾末的意识一直都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中,随着时间的节奏、光线的阴暗、灰尘的扬动、大风的吹起一直起伏明灭地前进着。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那只老鼠了,那只老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艾末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时候,她是多么地想看到那只老鼠呵,看到它炯炯有神的鼠眼,她的心就会宁静了起来。那只老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艾末想也许自己没再给它带来食物,致使它远离了自己。
       母亲一直都在门外喊着艾末。母亲的手把门板擂得很响,母亲说艾末,你怎么啦,你把门打开,你知道你已有一天时间没吃饭了么?
       艾末说,我就是不吃饭,看你怎么办?
       母亲说艾末,你别这样对待我好么?你快把门打开吧。
       艾末说,我还能爬起身去打开门么?
       母亲在门外哭了起来,母亲的哭泣真实而悲伤。母亲说艾末,你出来吃饭吧,这样下去你会饿坏的。
       艾末说,我不想吃饭,我就是要把自己这样地饿下去。
       母亲坐在门口,还在哭着。艾末听着母亲的哭泣,感到枯燥、乏味,母亲一定是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发着抖。
       母亲说艾末,你会饿死的,快点打开门吧。母亲哽咽的话语让艾末心动了一下。
       艾末说,我为什么要打开门,这样饿死了才好呢。
       母亲说艾末,算我求你行么?
       艾末说,我不想吃饭。
       母亲说艾末,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艾末说,你不是已经做了么?
       母亲说艾末,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你怎么不做声,你回答母亲呀!
       艾末说,你还要我怎么回答。
       母亲说艾末,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你难道不能把那件事看成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么?
       艾末说,它不是已经发生了么?你说我的眼睛瞎了么?
       母亲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显得十分地无奈。母亲还在伤心欲绝地哭着。
       母亲说艾末,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要吃饭,你不吃饭我又该怎么办呢?
       艾末说,我早就不想吃饭了,吃饭还有意思么?
       母亲说艾末,你把门打开吧,我想看看你。艾末说,我不能打开门,我不愿意看到那一切。
       母亲说艾末,我求你了,你把门打开吧。
       艾末不再去理睬母亲,而是用被褥把脑袋紧紧地包裹住,母亲的声音就被阻挡在被褥之外。艾末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在被褥的深处,艾末感到了一种迥异的温暖,且令她有了晕眩的滋味。艾末不知道外面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艾末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晕眩,晕眩以均匀的力量遍布全身。艾末把眼轻轻地合上,睡意就慢慢地袭了上来。
       艾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当她醒来之后,脑袋疼痛得厉害,眼睛也有一种胶着感,想睁开却不能睁开。
       艾末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着:艾末,你醒过来了么?你不知道你病了么?
       母亲是怎么进来的?艾末不清楚这一点。母亲把门板卸掉了么?还是把门打了一个洞。现在母亲的手正放在她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艾末感到了那只手的触摸。她想把脑袋偏开一些距离,以便逃离开母亲的手。艾末这么做着,却没有一点效果,她无法避开母亲的手掌。艾末于是在脑袋里认真地想着,脑袋里却乱糟糟的。艾末闻到了母亲的呼吸,母亲就坐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艾末弄不清楚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母亲说艾末,你醒过来了么?你已睡了两天两夜,你的额头像火一样烫。
       母亲的声音似乎响在很远的地方,又像是飘在一层水面上,一点也不真实。艾末感觉不到自己的额头是否真的很烫,不知道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
       这时,那个在草垛上舞蹈的精灵又出现了。一抹红色。在草垛的顶端跳跃着,一会儿化作舌状,一会儿化作水状,一会儿消失得只剩下一个点。无边际的大雪已覆盖了四周的一切。艾末望着那个精灵,双眼一动不动,呈现出呆滞的样子。那个红色的精灵从草垛上跳了下来,一边舞动着一边朝她滑了过来。越来越近了,红色的光芒已灼痛了她的双眼。那个奇特的精灵呵!艾末使劲地蹬了一下被褥。
       母亲说艾末,你怎么啦?你很难受么?你已昏睡了两天两夜。
       艾末说,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它在引导着我么?我真的昏睡了两天两夜么?我怎么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呢?
       母亲说艾末,你醒过来吧。
       艾末说,我难道没有醒过来么?
       母亲说艾末,你醒过来吃点东西吧。
       艾末说,我一点也不饿,只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艾末想不明白。
       母亲不再说话,长长地叹了口气。艾末听见母亲的叹气如一只死亡的虫鸣。母亲又说艾末你病了,得去请个医生给你看看。然后母亲不再说什么,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起身离开房间。艾末清晰地听见了母亲离去的脚步声。
       艾末的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
       当艾末再次醒来时,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脑袋不再疼痛了,眼睛也能轻易地睁开。她看见时间已走到了黄昏时分,从头顶的玻璃瓦上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天空已变得浑浊了,大片的乌云阴霾布在上面。风吹进来,冷成一团,只是天空还没落雪,怎么还不下雪呢?艾末对于雪的期盼又一次落空了。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艾末尝试着从床上爬起身,这次她很轻易就成功了。她全身的力气又恢复到了正常,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艾末穿好衣服,脚却没有找到鞋子,鞋子也许被母亲藏起来了。艾末不想惊动母亲,赤脚站到了地面上。地面冰冷冰冷的,寒气一股一股地从她的脚掌往上侵入着。艾末再也不去管那些了,坚定地迈出了第一步。来到阁楼的底下,也不知道母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艾末感到了饥饿,饥饿感突袭而至,用巨大的脚从她的胃部踏过。艾末来到灶房,但在灶房里她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天气的确太冷了,寒气砭人。艾末从灶上拿起火柴,划了一根,用双手拢着,手掌瞬间就有了温暖。温暖的感觉顺着手掌流淌而下,一下子贯穿了整个身体。艾末接着又划了一根,让温暖沿着火光照亮的道路前进。然后艾末把火柴放进了衣兜里,走到了门外。
       现在,艾末来到了那堆草垛前,在昏暝的暮色中草垛显得高不可攀,一直延伸到半空中。艾末站在那里,显得弱小而孤单。风吹得更猛烈了,从她的身体上掠过,令她冷得抖个不停。艾末赤裸的双脚已麻木,被冰冷钳制住。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把草垛的四周吹得参差不齐,发出胡乱的摆动声。草垛怎么这样高呢?艾末站着,一动不动,如同被草垛的高度吓住了一样。
       这时,那种奇异的景象又出现了,艾末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在草顶舞蹈的精灵。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艾末这样询问着自己。
       艾末决定爬到草垛上去看看,于是围着草垛转动了起来,寻找着能攀爬上去的地方。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么一个地方。天色愈来愈暗了,草垛上的那个红色精灵似乎在半空中舞蹈,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艾末开始把头朝草垛里钻动着,从它的底部一直往上钻。艾末没想到她很轻易就钻进去了。草垛里黑成一团,不过艾末的眼睛倒看清一切。草垛里很温暖,如一个温暖的容器盛装着艾末。艾末不再感到寒冷,身体上的寒气已被草垛吸纳得一干二净。艾末从头至脚温暖得如同刚从母亲的子宫里降生到尘世的婴儿。艾末感到了由衷的欢喜。艾末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动着,柔软的稻草纠缠着她的身体,又松弛开来,游戏般地闹着。慢慢的,艾末就爬到了顶端。她把头从顶端的草中伸出,那个舞蹈的精灵却不存在了,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艾末的眼四下里搜索着,却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艾末伤心得想哭。草垛上的风显得更大,简直就大得吓人,呼呼地发出尖啸的声响。
       天空变得更加黑,村子就陷在黑暗之中。坐在草垛的顶端看村子,村子就变得不同寻常了起来。艾末看见村里已亮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望着自家的房子,艾末的心跳动了起来,也不知母亲是否回家了。望久了,村子就逐渐地缩小了下去,趴在地上堆成一团。
       在草垛里睡一觉,其实是很温暖的。艾末想,母亲就再也找不到自己。母亲怎么能想到自己正在草垛里睡觉呢。
       现在,从天空中飘下的第一朵雪花打在艾末的脸上,让她一下子就感到了那种沁入肌肤的冰凉。艾末盼望已久的雪终于落下了。只一会儿,雪就如棉絮一样地大了起来,下得整个的夜空密密麻麻地。
       雪终于落下了。艾末长长地吁了口气。
       艾末用手掌承接着雪花,手掌已冷得如犁头铁一样。艾末抖动着手指,从衣兜里掏出火柴,她要用火的温暖把手指点燃。艾末划亮了一根火柴,火柴燃出的光亮照透了她红润的脸庞。这时,一阵更猛烈的风横扫了过来,把她点燃的那根火柴吹向了草垛的一侧,干燥的稻草一接触到火柴“嘭”地一声烧了起来。比温暖还彻底的温暖笼罩了艾末的身体。从艾末的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接着艾末把身体从草垛里拔出,站在了草垛之上。
       看着那团烧得越来越大的火,艾末不由自主地舞蹈了起来,就如那个舞蹈在草垛上的精灵一样。
       远远地,村里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个舞蹈在草垛之上的孩子。通红的火光把整个的天空都照亮了。艾末模仿着那个精灵舞蹈的动作,美轮美奂地。
       大火把那些纷扬的大雪烧成了黑色的蛾子。
       刘伟林,作家,现居南昌,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