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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今夜我们同醉(小说)
作者:沈 宁

《天涯》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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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将近午夜,办公室大门砰一声大开,然后听到一阵嗵嗵的脚步声走进来,左右两脚轻重不同,快慢有异。我知道又是公司大老板麦克·奥尼尔先生来了,而且他又已经喝了不少。
       这不是奥尼尔先生头一次半夜三更到办公室来,我才到公司上班几个月,已经碰见过三次,这是第四次。我赶紧弯腰把办公桌右手最底层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一瓶没有开封的五粮液。
       “你好,派特!”奥尼尔先生向我的小格子走过来,大声招呼。
       我到美国念大学,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作派特利克。这名字有个短称叫作派特,可大多都是叫女人用,我这么六尺高的汉子,让人叫派特,别人听了,还以为是个女人,实在不雅,可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刚懂事,母亲教的第一个生活道理,就是逆来顺受。母亲告诉我,反抗只能招来更多麻烦,像父亲,反抗了一下,便遭到没顶之灾,还害到我们子女后代。别说是大老板,就是个清洁工,有意污辱我,我也只有忍受。我微笑着直起身,看他走过来,说:“您好,奥尼尔先生!”
       “又加班吗?”他问。奥尼尔先生个子不很高,肉头肉脑,显得和蔼可亲,年纪轻轻,头发已秃,头皮发亮。他西装不整,领带歪斜,手舞足蹈,摇摇晃晃走来。
       我没有回答,半夜十一点,我还在办公室里,不加班干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是外国人,到了美国才算念上大学,刚毕业就找到这么一份工作,实在不容易,所以我十分小心努力,几乎天天晚上加班,希望工作业绩出色,保住这个职位。
       “今天是什么酒?是不是很好?”奥尼尔先生望着我手里的酒瓶,笑着说。
       我把酒瓶递给他,说:“这叫五粮液,也是中国名酒。”
       奥尼尔先生拿过酒瓶,转了一转,说:“哼,方型酒瓶,很有意思。”
       两个月前,我头一次碰见奥尼尔先生半夜来办公室,他比今天醉得厉害,根本没有看见我还在那里加班,直接冲进顶头他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大喝。那时我虽然已经到公司上班三个月,可还从来没有跟大老板说过一句话。雇我这样一个小职员,都是公司人事部门面谈作决定,奥尼尔先生根本不过问。我赶紧把桌面文件纸张收拾干净,准备悄悄离去。我是中国人,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公司大老板就是虎,陪着他,好了没准升官发财,弄不好当时就得卷铺盖走路。我这样的,反正也升不了什么官,发不了什么财,只求保住饭碗,所以最好别琢磨伴君的捷径。
       “嘿,你——!”我刚关了桌上的电灯,提着公文包,走出我的小格子,就听见奥尼尔先生在他办公室里大叫。他办公室的门大敞着。
       他能看见我吗?我站住脚,转过身,朝后看看。我们公司占了这层楼东边一半,四周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办公室,各级经理们用,当中是一个大厅,用隔板隔成许许多多的小格子,我们这样的小职员,每人一个,坐在小格子里。大老板奥尼尔先生的办公室全是玻璃墙,可是不对着我这边的走道,并不能直接看见我的小格子。他怎么知道我要走?是叫我吗?我扬起头,隔着满大厅许许多多小格子隔板望望,全公司只有老板和我两个人在,除了我,他不可能叫任何别人。那么他看见我关灯,知道我要走,所以叫我。叫我干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嘿,你!过来一下。”奥尼尔先生又叫了一声。
       我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回小格子的桌上,静静走过走道,转到奥尼尔先生的办公室门口,小声问:“请问,奥尼尔先生,您叫我做什么?”
       奥尼尔先生坐在自己巨型办公桌后面,摇摇晃晃,好像有点头重脚轻,那个宽大的皮座椅也难以支撑住他。他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只手在脸上抹着,好像已经抹了好半天,还不放下来。办公桌上,旁边一个酒吧台上,都放了好几个酒瓶。
       见他不吭声,我又问:“奥尼尔先生,您叫我吗?”
       奥尼尔先生终于放下抹脸的手,转脸望着我,脑袋还是摇摇晃晃,问:“你那里有酒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办公室里不准喝酒,这是公司规矩,人事部的人面谈的时候早说过。可我不能太久不回答奥尼尔先生的问题,只好说:“您知道公司规定,办公室不准……”
       奥尼尔先生用力摇摇手,大叫:“滚他的蛋,公司规矩,我就喝,天天都喝。”
       我心想:当然了,你是大老板,愿意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可我要是犯一点错,早被开除了。奥尼尔先生接着喊:“半夜三更了,谁还管谁?去拿来,你在办公室熬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一点酒。”
       他这话没说错,我有酒,在我的公文包里,上班带来,下班带走,不放在办公桌里。倒不是因为我天天晚上加班,所以要喝酒,而是我有时候需要有酒麻醉一下神经,像所有感觉痛苦的人一样。
       我说:“您没说错,我有,可是中国酒,不知道您要不要喝?”
       他听了,好像清醒了几分钟,瞪着眼睛看我,才认出来原来我不是个美国人。然后他的脑袋又摇晃起来,说:“没关系,什么都行,只要是酒,我需要酒,很多很多酒。”
       我不说话,走回自己的小格子,从刚收好的公文包里取出酒瓶,那是一瓶汾酒,只剩六分之一了。
       “这是中国名酒,汾酒,至少有一千年历史了,您尝尝吧,很厉害的。”我走进奥尼尔先生的办公室,把酒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
       他拿起酒瓶,很好奇地看看商标上的中国字,然后拔开酒瓶盖,放到鼻子前闻闻,长长地啊了一声,说:“好香啊!”
       这是我预想得到的,汾酒闻起来就是特别香。
       奥尼尔先生举起酒瓶,一下子往自己面前的高脚酒杯里倒了半杯。
       我忙叫:“奥尼尔先生,慢一点。”
       他停下手,抬脸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说:“中国白酒都是六十多度酒精,劲很大,不能当美国葡萄酒那么个喝法。我们中国人只用半两的小酒盅喝。”
       奥尼尔先生听了,便不再继续倒酒,放下酒瓶,然后拿起酒杯,小小喝了一口,嗝了一声。他肯定还是喝得猛了,显然汾酒的强力,有点出乎他意料。可他到底是喝惯酒的人,稳稳喉咙,闭上眼睛,很享受了几分钟,然后说:“好酒,好酒!”
       我能想象到,随着那口酒从他喉间流下,便把一股温暖留在他喉咙、胸膛和腹部,然后一层一层扩展开去,直到头脑和手指。
       “你不陪我喝一点吗?”奥尼尔先生睁开眼,看着我,说,“坐坐,陪我喝点。”
       我说:“不行,奥尼尔先生,我还要开车回家。”
       他又喝了一小口酒,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派特利克·吴,吴是我的姓。”
       他又问:“你是新来的吗?”
       我回答:“已经快四个月了,奥尼尔先生。”
       他问:“你在哪个部门?”
       我说:“我为格利斯先生工作,编写电脑程序软件,先生。”
       他说:“那你一直干到这么晚,更该陪我喝一点酒了。”
       可是用不着了,他本来已经半醉不醉,又不懂得中国酒的厉害,几口喝下去,已经全醉,还说着话,便软软地趴到办公桌上,立刻呼呼大睡起来。
       我从他桌上拿走我的酒瓶,帮他放下玻璃墙里边的落地窗,关好房门,然后回到我的小格子,提起公文包,径直回家。我料到像他那样的状况,脑子里早都糊涂一片,只要明早看不见我的酒瓶,就绝对不会记得今夜里发生的事情。
       却不想,我料错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刚走进办公室,在我的小格子里打开电脑,就听见桌上电话机响起铃来。
       “哈罗?”我拿起话筒问,想不出谁会给我往公司打电话,这个城里我没有朋友。
       电话里叫:“派特?是你吗?”
       我说:“我是派特利克·吴,请问你找哪一位?”
       “对,就找你,派特,”电话里的人说,“我是麦克·奥尼尔。”
       “大老板!”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站起来,竟用中文说了一句。
       他当然听不懂,对我说:“能不能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问:“马上吗?”
       他说:“对,马上。”
       “是,奥尼尔先生。”我放下电话,赶紧走出小格子,轻轻走到大老板的办公室。我不愿意别人看见我去大老板办公室,发现大老板跟我有过一面之交。
       门还紧闭着,窗也还关着,里面没有透出一点灯光,所以外面的人大概都以为大老板还没有来。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奥尼尔先生说:“关住门,不要开灯。”
       我照他的话做了,问:“奥尼尔先生,您叫我做什么?”
       奥尼尔先生显然是多年酒鬼,能喝,也会喝,昨夜醉成那样,今早居然清醒得跟平常人一样,他还是坐在办公桌后面,伸手递给我一张信用卡,说:“请你上街帮我买一件衬衫,一身西装,和一条领带。”
       我拿着那张公司信用卡,站着发愣,说:“我怎么会给您买东西?不知道您的尺寸。”
       他说:“实在对不起,刚才玛莉小姐打电话来,她今天有急事,不能来上班,所以只好麻烦你。”
       玛莉小姐是奥尼尔先生的私人行政秘书,整天坐在奥尼尔先生办公室外面,今天不来上班,难怪刚才走进来,没人挡我的路。
       奥尼尔先生又说:“我不想让公司里的人看出我昨晚喝酒,除了你不能找别人,而我必须换衣服。我是标准九号,也没有发胖,一切按标准九号买就行,我一定穿得了,实在麻烦你,谢谢。”
       我问:“如果格利斯先生问起来怎么办?我不在我的桌边工作。”
       “叫他来问我好了。”奥尼尔先生说,“你去吧,我先得洗个澡。”
       这就是当大老板的好处,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私人洗澡间。
       我从来不会买东西,出门上街,找到公司附近一家高级服装店,告诉店员我替大老板买衣服,由他们作主,买好几样东西,拿公司信用卡付账,不用问价钱。
       回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奥尼尔先生早已洗完了澡,换了内衣内裤(原来他办公室里存放了换洗的内衣内裤,只是没有成套西装衬衫),光着的大腿翘在办公桌上,正打电话。他看见我进去,并不停止讲话,只对我招招手,示意我把东西放到沙发上就行了。
       我照他的指示放下衣服,又把手里捏的公司信用卡放到他办公桌上,然后走出去,又关好门,回到自己小格子。
       过不久,我就听见大厅里响起奥尼尔先生的大喊大叫声。那很平常,天天如此。奥尼尔先生找哪个经理讲话,都不走进他们的办公室,而是站在门口,大喊大叫,好像为了杀一儆百,让全公司的人都听见。可是今天我听到他这样地盛气凌人,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没等我站起身来看,奥尼尔先生早大步顺着我所在的这条走道走过来,一边大声讲着什么话,经过我的小格子,他只转头看我一眼,一停不停,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刚才也不是我给他买回来的衣服。别说,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还挺合适,深颜色,双排扣,红领带,七百多美元呢,要是我自己,打死也不会买。可奥尼尔先生连问也没问一声,穿上就走,跟我们买了件汗衫一样。
       跟在他身后听他训的,居然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格利斯先生。我赶紧低下头,趴在桌上,好像专心工作。一天无事,下午我从电脑里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奥尼尔先生写来的:“中国酒非常好,多准备些,下次我还要喝。”
       我想不来奥尼尔先生是怎么回事?一惊一乍,喜怒无常。也许有钱人都有点神经不健全,或者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可能奋不顾身,创业成功。我虽然天天晚上加班,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心知肚明,计划好了才那么干,干的时候一点也不快乐,连敬业乐业都谈不上,何谈创业,更难以成功,不过那感觉至少说明我绝对的神经正常。
       也许我神经太正常,想得太多,所以收到这封短信,也颇费了些思索。这是我头一次收到大老板亲自发给我一个人的私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还是那句话,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错就要杀头,想了半天,决定不置可否。酒呢?买两瓶预备着,信呢?不回。反正大老板日理万机,也记不得我这么个小喽这么一封信。
       一个多星期过去,我天天碰见大老板,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这才看出,奥尼尔先生白天晚上判若两人,白天永远精神抖擞,盛气凌人,见我理也不理,就像我根本不存在。那也难怪,哪个大老板愿意雇员看见自己失态露丑的模样,多丢人呀,他还怎么在雇员们面前保持老板的神气?这么想想,奥尼尔先生酒醉的第二天没有开除我,就算大仁大义,该让我感激不尽,我还有什么资格对他品头论足。
       我正渐渐安心下来,不再担心让大老板炒鱿鱼,继续过去几个月老习惯,准备无声无息过日子的时候,奥尼尔先生又一次半夜十一点钟跑到办公室来,又让我碰见。
       这一次他不像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喝醉一点,脚步很正常,爽爽快快走到我的小格子前,问我:“有中国酒吗?我让你准备一些的?”
       我站起来,说:“有,我准备了,是另一个牌子,也是中国名牌。我想,如果您喜欢喝中国酒,也许愿意多喝几种。”
       奥尼尔先生说:“都是一样的浓度吗?那好极了,这样我可以喝一点点就醉过去,不必像以前那样喝好几大瓶。”
       原来他喝酒,真的就是为了死醉。中国人都知道,人高兴的时候喝酒,绝不想喝醉,高兴的时候总想能多多享受,醉了还享受什么呢。想喝酒喝醉,只能是忧愁深重的人,不愿意继续忍受苦痛的熬煎,所以一醉方休。我实在想不出来,奥尼尔先生会有什么发愁的事?而且竟到借酒浇愁的地步。他事业成功,五年之间创办了这么大一间证券公司,雇员两百多,在纽约华尔街也叫得响。他很有钱,公司资金上亿,每天经营的证券交易更是几亿几十亿,而每一笔交易,不论客户赔赚,我们公司总有进项。他还年轻,才三十五岁,正是男性迷人的年头,《人物》杂志去年把他评为当年头十名最抢手的独身男子,一点不过分。可他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忧愁,半夜三更睡不成觉,非想喝醉了事不可。“那么,今天的酒叫什么名字?”奥尼尔先生又问。
       我回答:“叫茅台,有人说是中国第一,我想,至少价钱是中国第一。”
       “那好极了,走吧,到我办公室,一起喝。”奥尼尔先生说着,忽然像变戏法一样,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两个袖珍小酒杯,说,“这个够小了吧,适合喝你们中国酒了吧?”
       这先生果然神经不正常,前一次他醉成那样,我说的短短一句话,他竟然还听清了,而且记得,有这么个脑子,怎会不成功?
       “合适,合适。”我回答。可那两个杯子,虽然尺寸小,还是高脚杯的形状,透明玻璃,怎么也不能跟我们中国人的小瓷酒盅比。嗨,将就了,美国人就不知道还能用别的什么容器喝酒。
       奥尼尔先生拿着两个小酒杯,我提着一瓶茅台,一起走进老板办公室。这一次他没有坐到办公桌后面去,跟我面对面坐在一圈沙发里,把酒杯放在当中的咖啡桌上。
       我把茅台酒瓶放下,说:“还没有开封。”
       奥尼尔先生一把抓起酒瓶,举在面前看了一阵,赞叹说:“是瓷瓶子,真特别,真特别。”然后很熟练地撕开封条,三下五除二,便打开瓶盖。那茅台酒,名不虚传,只一开瓶,酒香顷刻冒出,弥漫全屋,已经让人醉了。
       “好酒,好酒!”奥尼尔高兴得简直大喊起来。
       我连忙奔到门口,把房门关紧,在大老板屋里没关系,弄得整个公司大厅都是茅台酒香,明天早上人一来上班,会作何感想。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奥尼尔先生早给两个小杯倒满茅台,他以为在尽量少倒,我看了还是吓一跳,每杯里足有三两之多,中国人没有那么倒茅台酒的,可我不敢说什么,倒多少他说了算,喝多少可得我说了算,他横竖不能按着我脖子灌我,那太失大老板的身份,再说美国人也绝不会有蓄意灌醉人看笑话的心思。
       “因为中国白酒力大,空口喝酒太猛,太容易醉,”我拿起酒杯,却不喝,说,“所以通常中国人喝酒,总有一两碟小菜,像豆腐干、花生米、咸鸭蛋、猪头肉之类,叫作下酒菜,可以慢慢吃,慢慢喝,喝久一点,多喝一点,不过我没有想到今晚会碰见您,奥尼尔先生,所以没有准备,只好舍命陪君子,白嘴喝了。”
       “不必,不必,”奥尼尔先生摇手说着,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酒吧台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盘瓜果奶酪拼盘,又在酒吧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一盘火腿鱼清水虾拼盘,一手一盘,拿着走过来,放到咖啡桌上,撕开上面包的玻璃纸,说:“这够了吧?”
       我说:“太够了,这么讲究。”
       “我这里什么都有,以后你饿了,只管到我这里来拿。”他说。
       是呀,说得轻巧,玛莉小姐也得肯让我进来呀。她一瞪眼,别说我,就是我的上司格利斯先生也会吓破胆。那是后话,我反正不会到大老板的办公室里来找吃的,何必多想。我举起酒杯,跟奥尼尔先生碰了一碰,小小抿了一口。
       “啊呀呀,真是好,真是好,”奥尼尔先生喝了一口,闭上两眼,经久地品味茅台酒下肚的美好感觉,赞叹不已。
       我放下酒杯,找不到刀叉之类,不敢动手吃小菜,也不敢站起来到酒吧边上去拿,这是大老板的办公室,谁敢乱走乱动。
       好一阵之后,奥尼尔先生总算放下酒杯,睁开眼来,喜笑颜开,用两个手指头,到拼盘里拎起两只冷虾,放进口里。原来他打算是这么个野蛮人吃法,我于是依样划葫芦,也用手指头拎块鱼,放进嘴里。
       “你经常喝酒吗?派特!”奥尼尔先生问。他又把我叫作派特,我很不乐意,可也没办法反驳,回答说:“不经常,只有特别难过的时候才喝一点。这瓶是专门给您买的,您上次写信给我,要我准备一些。”
       他又举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对,我说过,我喜欢中国酒。你还要多买一些,我给你一张公司卡,你去买酒。”
       我说:“买酒这么一点钱我还能花得起,用不着划公司的卡。”
       他没在乎我爱公司如家的好意表示,又喝了一口酒,那一杯就算光了,又提起酒瓶来倒。我估摸得到,他这么个喝法,三口一杯,一杯三两,他顶多三杯,就要躺倒。可我没说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劝他少喝一点。反正我自己真要用酒烧焦神经的时候,如果有人劝我少喝,我会跟他拼命。那时候让我少喝,就是让我多受罪,我怎么会愿意。
       “你刚刚说,只有发愁的时候才喝酒?”他忽然问。
       我以为他根本没听见我讲过的话呢,可他居然一句没漏。我说:“是,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借酒浇愁愁更愁。”
       奥尼尔先生听我用英文解说这句中国古话,垂着头想了想,说:“是呀,是呀,借酒浇愁愁更愁,为什么还要借酒去浇呢?没有办法,痛苦一旦压进心头,无论如何解除不掉,没有办法。” 不知是借着点酒劲,还是两块鱼美的,我居然斗着胆子,开口问:“奥尼尔先生,您事业如此成功,财富如此多,怎么还会有什么痛苦?中国人的最高生活理想,要么是当大官,要么是赚大钱,别的什么都不算成功。所以让我们想,您这么成功的人,绝不再有忧愁,日日夜夜,只有快乐和幸福。”
       奥尼尔先生听我这样说,干脆举起杯,一口把大半杯酒都倒进嘴,一咕噜下去,太猛,呛了一下,略略咳了咳,然后放下酒杯,才看着我问:“是吗?你们这样认为吗?可是,财富算什么,事业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没多少价值,代替不了幸福,也并不能创造快乐。”
       我一边帮奥尼尔先生又斟满酒杯,一边说:“我想十亿中国人恐怕有一半以上,愿意跟您调换,享受您的财富,哪怕也同时承担您的痛苦。其实我想,就算过去您可能曾经有过什么不顺心的经历,一旦达到这样的成功,那些不顺心也就不算什么,都会烟消云散。权力和金钱,能够化解世上的一切苦难,当然包括人心里的忧愁。”
       奥尼尔先生摇摇头,说:“不对,完全不对。” 我不说话,也许像中国人爱说的那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人总梦想那些还没到手的东西,为了得到它什么都不惜付出。等到了那山,又看见更高的山,就又有忧愁了。奥尼尔先生大概跟更大的富翁相比,觉得自己还不够成功,所以发愁。何必呢,知足者常乐,比上不足,比下可还有余,不就得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发什么愁。我这么想着,觉得大老板那点子愁简直一钱不值,跟我心里的苦痛没法比。我懒得再理他,独自举起杯,默默喝了一口。
       “那么你又有什么心里的苦闷,要借酒浇愁呢?”奥尼尔先生忽然问。
       就好像他已经讲完了他心里的痛苦,现在该我讲了。其实他只发了一通外围议论,自己究竟有些什么痛苦,一个字也没说。那我有什么义务向他吐露,一个老美,没在中国生活过,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家里的一点事情而已,小的时候过得不顺心。”
       说了这么几句,我就停下,又举杯喝了一口,然后手指拎着,吃了几块火腿,几片菜花。
       奥尼尔先生虽然是我的大老板,到底是美国人,见我不说,也就不逼问,举起杯,说:“我也是小时候不顺心,所以现在痛苦不堪。来,为两个童年不幸的人,干杯。”
       我碰了杯,闭着眼,一口喝尽,满嘴苦味,胸膛火辣辣的烧,头昏目旋,飘飘欲仙。
       等我再睁开眼,奥尼尔先生已经仰在沙发背上,张开着嘴,呼呼大睡起来。他醉了,一连气喝了三大杯茅台,而且都是大口猛喝,自然该醉。我满打满算,才喝了一杯,想醉也还醉不了。
       我给自己又斟上一杯,手指头拎着不同的酒菜,拿出中国人的架式,慢慢独饮开来。我知道我不能在公司里喝醉,我不是大老板。可是既然尽力封闭的心灵打开了,忧愁与痛苦已经流淌出来,就止不住,我不能马上站起来走出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不能,我做不到。
       如果因此被炒鱿鱼,那也值了,就让他们炒吧。我这一辈子,总不能永远对人装孙子,卑躬屈膝。因为家里的那点不幸,我时时刻刻背负着无比沉重的压力。小学时候怕看老师的眼睛,怕看见同学的眼睛,好像每一对眼睛都在笑骂我。上了中学,我懂得不向同学透露家里的遭遇,于是一得一失,我从此像做贼一样的心虚,仍然怕看老师同学们的眼睛,好像每一对眼睛都在鄙视我。高中毕业以后,我不能上大学,也不能到工厂做工,只有到乡下去做个农工。我还是整天提心吊胆,怕看人家的眼睛。
       到美国来,是我的梦想,其实不是想图美国的富足和机会。从一懂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周围的人。长大以后懂得,我只有离开中国,才会感觉轻松。到哪里去,并不重要,哪怕去索马里。母亲明白我的心思,觉得让我受了二十年罪,心里过不去,便东拼西凑,弄了五万块钱,给我在外贸考察团买了个名字,我就跟着到了美国。
       美国还是好,进学校念书,找地方打工,在这公司找到正式工作,填多少表也没家庭出身这一条,不写父亲母亲干过什么工作,在哪个单位这些。美国个人是个人,谁也靠不着谁,谁也坏不了谁,我再用不着发太多愁了。理论上我都懂,可二十几年养成的心理变态,一天两天纠正不过来。越是觉得这份工作得来不易,想保住这个饭碗,心里的自卑感就越重,时时刻刻感觉一种被解雇的威胁。平时只要碰见人事部门的人,只想躲开,又用眼角余光盯着他们看,想看出他们用什么神色对待我。有时候他们瞟我一眼,我会吓出一身冷汗。那日子过的,可真叫痛苦,真叫悲哀,真叫可怜。
       可是我今天豁出去了。今晚我要敞开自己的感觉,哪怕明天卷铺盖走人,我总算活过三十年,到底有过一刻自由的时光,能够自由地感受自己的痛苦。慢慢喝着,吃着,我能感觉到酒劲上了头,晕乎乎的。我紧闭两眼,努力支撑着头,眼泪一股一股冒出眼角,顺面颊流下,冰冷冷的,从腮边滴落在胸口衣服上,啪答啪答响,听得一清二楚。
       我最后什么时候离开奥尼尔先生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小格子,趴在办公桌上大睡,我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上班的人说说笑笑走进,我才醒来,赶紧跑进洗手间,洗脸刷牙。这不是我头一次在办公室里过夜,我的提包里总有牙刷牙膏。我没有狐臭,早上不洗澡身上也没味,撩点水洗洗头发,梳梳整齐就行了。我这种小职员,同一身衣服连穿两天无所谓,扯扯平整,不换也没关系。
       过了十几分钟,我回到办公室,隔着许多小格子隔板,朝大厅顶头大老板办公室望望。那面落地玻璃墙里面窗还垂着,遮得严严实实。奥尼尔先生的秘书玛莉小姐刚从门里走出来,紧皱眉头,在身后关紧屋门,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提包,匆匆朝公司门口走。
       我看着她走出公司,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她去干什么,我干过一次,给大老板买一身衣服,也许玛莉小姐经常做吧。
       “昨夜又没有回家去吗?”我才在自己的小格子里坐下,顶头上司格利斯先生就走过来,问我。
       我忙站起来,回答:“是,对不起。”
       格利斯先生摇摇手,说:“那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说:“我的衣服不够整齐。”
       格利斯先生说:“那没有关系,只要你工作做得好。”
       我没说话,美国人喜欢自吹自擂,总爱说自己怎么怎么了不起,我做不到,中国人不论心里多么狂妄,外表讲究的是谦虚。而且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如人,习惯了缩头缩脑过日子。
       格利斯先生说:“上个月交给你的那个程序写完了吗?”
       “写是写完了,可是……”我吞吞吐吐地说。
       格利斯先生皱起眉头,催我:“可是什么?”我说:“我觉得有两处可以改一改,逻辑上讲会更通畅些。”
       格利斯先生提高了点声音,问:“你是说这个程序设计上有毛病?”
       我不敢再说话,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从不敢跟老师顶一句嘴,甚至不敢替自己争辩一句。
       “好吧,你把你的想法写出来,到我办公室,操作给我看。”格利斯先生说完,转身走了。
       我赶紧坐下来,打开电脑上我写的程序,检查起来。
       “弄好了没有?我等着呢。”过了半个多钟头,格利斯先生在电话上叫我。
       “就来了。”我答完,忙把自己创造的新程序印刷出来,又把这程序拷到一张光碟上,然后捧着这一堆,走到格利斯先生的办公室。
       我们不多说话,格利斯先生退离电脑桌,让我坐下操作。我把印出的新程序递给格利斯先生阅读着,然后把光碟放进他的电脑。
       “我先操作一遍原有的程序设计。”我说着,操作起来。
       运作一遍之后,我说:“现在我操作我自己的设计。”
       当然我的设计快得多。格利斯先生一手捂住嘴,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好像在细细地想。
       “有什么可想的。”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我们两个一跳。跟很多电脑软件工程师一样,格利斯先生办公室里电脑桌背对门口。
       格利斯先生回头一看,马上站起身,说:“奥尼尔先生,您好。”
       不知大老板麦克·奥尼尔先生什么时候走来,看了我们多半天了。他穿着玛莉小姐给他新买的衣服,整整齐齐,精神抖擞,说:“既然这个新程序更好,就发展下去。给派特拨两个人做助理,把新程序完成。跟人事部说一下,我说的,给他升个级。”
       奥尼尔先生说完,就走开了。
       格利斯先生转回身,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交了好运气,才来不到半年,就升级涨薪水。好好干,前途无量。”
       我应承着,心里想,也许是我那瓶茅台起的作用吧。
       可这一来,我更得加夜班了。现在我不光得干自己的活儿,还得天天想着安排和检查两个助理的工作,我从小到大,只会让人管,从来没管过人,心里总怕怕的,而且我得保证自己创造的这个程序别出什么错。
       过了两个多星期,我的程序全部完成,交到品质管理部门去检验。刚巧那一晚,又碰到奥尼尔先生跑来办公室喝酒,那是两个月里的第三次了。
       十一点不到,奥尼尔先生就来了。他好像是冲进办公室来,大门撞得砰砰响。我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朝门口望,以为是武装抢劫。奥尼尔先生满脸怒气,大步朝自己办公室走着,一边大声叫:“派特,你在吗?”
       我回答:“在,奥尼尔先生。”
       “把你的中国酒拿来,我们喝。”他喊着,走进自己办公室的门。
       我赶紧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一瓶西凤酒,快步赶去。
       奥尼尔先生早从他的酒吧和冰箱里拿出两盘酒菜,一手端一盘,站在房间中间,见我走进去,便说:“今天我们到阳台上去喝,那里开阔些。”
       “是,奥尼尔先生。”我回答,看出大老板今天情绪特别不好,默默跟着他走去阳台。
       我们公司在这栋办公大楼的顶层,所以从大老板办公室可以直接走到楼顶阳台。已经算夏季了,天气很暖和,虽然外面夜很深,穿件衬衫也并不觉得凉。景色真美,黑色的夜空,把四周华尔街的大楼边缘都融解了,难以分辨,何处天上,何处人间。满天星斗,也与纽约无数的灯火连成一片。只是星斗闪动,显示出天上的神秘,而灯火呆板,表现着人间的丑陋。
       阳台上摆了两个圆铁桌,旁边放了几把铁椅,我们在一个桌边坐下,把酒瓶和酒菜都放在桌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好像很能够配合,奥尼尔先生动手开酒瓶,我则动手解开包裹盘子的玻璃纸。
       “这是什么酒?细细长长的瓶子,商标也很好看。”奥尼尔先生一边倒酒,一边说,可是声音不像前两次,没有多少惊喜和热情。
       我说:“这酒叫作西凤,也是中国有名的酒。”
       奥尼尔先生很快独自喝了一口,赞美了两句好酒,也就再不说什么。他今天特别沉闷,只顾默默地喝,而且老习惯,把西凤酒当作美国的葡萄酒,一口接一口,不就酒菜。
       “下次我买些中国的下酒菜,买只烧鸡,叉烧肉之类,好吃些。”我说。
       大老板点点头,说:“对,用公司的卡买,存在我的冰箱里。”
       他这样说着,又喝了一杯酒,还是没有吃酒菜。
       “奥尼尔先生,您这么个喝法,很快就会醉了。”我冲口而出,说完之后,自己吓了一跳,很紧张地看着他。从小到大,不论跟什么人在一起,我从来不主动跟人讲话。一方面我总觉得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不会愿意跟我谈话,一方面只怕我一句话讲错,遭到杀身大祸。喝酒的人最恨别人说他会醉,我可偏偏说了这句忌讳的话。
       奥尼尔先生连头也没有抬,又喝了一口酒。
       我放了些心,至少他没有因为我说的话发脾气,也许他没听清。我的运气确实不错,碰上这么个大老板。
       “我只想快些喝醉。”奥尼尔先生忽然回答我的话,说,“我太痛苦了。”
       他说完了,不再出声,显然在等我问他什么,继续这个对话。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哦,哦”了几声,表示听着他讲话,愿意继续。我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跟人谈话,更没有人会对我讲他们的心事,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对话。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知道该对美国大老板说什么。
       不过这几声哦哦也就够了,奥尼尔先生说:“我的女朋友决定离开我。”
       我睁大眼睛,望着大老板。听说是我来到公司的前后,奥尼尔先生交上了一个女朋友,名叫缇佛尼。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当然也绝不会到处打听。我只见过她一次,两个多月前,有一次她来办公室找奥尼尔先生。无论如何,我想不出来,缇佛尼怎么居然会要离开我的大老板?简直不可能。
       “是的,你没听错,”奥尼尔先生说,“不是我们分手,不是我离开她,是她离开我。”
       我满肚子的疑问得到解答,觉得更不可思议。就凭她缇佛尼,有什么资格,敢离开奥尼尔先生这么一个大老板?她长得虽然有些魅力,却也并不算特别出众,不像是能迷住奥尼尔先生那样的漂亮。我想,凭奥尼尔先生的事业、财富和年龄,只要他愿意,美国小姐、全球小姐,好莱坞明星,找个愿意投怀送抱的美女,肯定不难。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大都市里的姑娘,只要略有姿色,都能找个大款,当小蜜,包二奶,只要有钱。可这个美国姑娘缇佛尼,明明绑住了奥尼尔先生这个大款,却又要撒手离去,照中国人看,放着好日子不要,简直发疯。
       除非她自己是个更大的大款,家有亿万遗产,不是她傍奥尼尔先生,而是奥尼尔先生傍她。可我没法问这个问题,只能问:“你们两人怎么相识的呢?”
       “在飞机上。”奥尼尔先生说,“大概一年多以前吧,我去加州,回纽约的飞机上遇见她。”
       大老板出门,当然坐头等舱。缇佛尼能跟奥尼尔先生同座,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她也是个大款,起码是某大公司年薪百万的高级主管。
       “她是航空小姐,服务很周到。”奥尼尔先生又补充一句。
       我的下巴差点脱臼,张大嘴,说不出话。一个年薪两万多的航空小姐,被身价上亿的奥尼尔先生相中,居然不稀罕,要离开他。又是个心理不健全的,她到底想什么?要什么?美国姑娘真难想象。
       奥尼尔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语:“十五年了,我奋斗了十五年,只想完成我的梦想。眼看要成功,却又忽然粉碎。”
       “您的梦想就是跟缇佛尼要好吗?”我问,以为又是一个什么青梅竹马的故事。
       奥尼尔先生摇摇头,说:“哪里。十五年前我确定了生活道路∶大学毕业,找个工作,赚足钱,自己创办个公司,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子,建立和睦家庭,生四个孩子。”
       我点点头,这是天下所有正常男人的生活梦想,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十五年前,奥尼尔先生刚二十岁。
       奥尼尔先生接着说:“前十年我还算成功吧,大学毕业了,在莱曼公司找到工作,又办自己的公司。后五年不算成功,公司是办得不坏,每年扩大,也赚钱,可一直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女子,更谈不上结婚成家。好不容易碰上缇佛尼,那是我三十几年所遇见的女子里最合心意的一个。无论我怎样努力,还是不成功,她到底离开了。唉,我这个人,没有女人会喜欢。”
       我差点冲口而出说:“只是您喜欢的那个女子不喜欢您,天下想跟您要好的女子大概成千上万,一听您有上亿身价,美女恐怕个个巴不得当时就跟您上床。天涯何处无芳草,您这样的条件,搁中国人身上,乐都乐不够,半夜乐醒睡不着,您还发愁,真叫吃饱了撑的,发愁解闷玩儿。”可我肚里翻腾一大堆话,嘴里一句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继续喝酒。
       奥尼尔先生忽然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出点什么主意吧,我怎么能讨得女子们的欢心?”
       这可把我问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我真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三十一岁了,从来没交过一个女朋友,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除了道听途说那点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亲身体验。不是我交不上,听一些人说,我留学美国,又在美国找到工作,定了居,要找个像点样的女孩子,回趟中国能收集一个团,任我挑。我不知道那说法是真是假,没试过,也没想试。有时候半晚上睡不着觉,躺着回想,从小到大,隐隐约约的,好像也有不少女生对我挺有好感,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找个女朋友。
       奥尼尔先生打断我的沉思,问:“怎么不说话?你没有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酒,说:“从来没交过一个。”
       奥尼尔先生说:“接受我的教训,不要再先干事业后找女友,只能耽误自己。看来还是要趁年轻,早下手,及时行乐才对。”
       我说:“倒也不是我事业心有多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会有什么事业,在中国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干成点什么事。我这么个人,能让我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还能怎么着。我不交女朋友,因为我从懂事开始就明白,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不能拖累人家黄花闺女,跟我受一辈子苦,我……”
       说到这里,我忽然打住,闭了嘴。这些话从小到大我对谁都没说过,连对母亲都没说过。母亲虽然心里急,可她也清楚我们家的情况,懂得我的心思,并不怎么劝我。今天不知是喝了点酒,还是碰到了个同样失意的人,便突然吐露出来。
       奥尼尔先生看着我,说:“怎么?怎么?”
       我没马上回答他,先提起西凤酒瓶,给他斟满杯,然后举起我自己的酒杯,说:“来,为了忘掉可怕的过去,干杯!”
       奥尼尔先生果然举起他的酒杯,跟我碰一下,说:“对,为了忘掉可怕的过去,但愿能够忘掉,干杯。”
       他竟然真一口干了杯,他本来已经有五六成醉了,这一口下去,马上头重脚轻,把持不住,身体开始有点摇晃起来。可仍两手扶桌,坚持着不倒下去,两眼翻着,看着我,说:“说给我听听,你有什么忧愁,说给我听听,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说……”
       好像在劝我,也好像在鼓舞自己,或许他也憋得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说他自己的痛苦,可是这个谈话能够继续下去之前,他已经支持不住,撑在桌边的手臂松软下来,头越来越重,终于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看着他,继续坐着不动。其实我今天没喝多少,不像上次那么醉,我心里的苦痛,我经历的过去,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也绝不会对奥尼尔先生讲。公司里没一个人知道我家的任何背景,不过我总有点心虚,怕别人发现,说我对公司不忠诚,给我小鞋穿,这情况在国内发生过。几个月过去,我断定公司人事部没调查我的历史,慢慢放下心来。其实我的担心都多余,公司没办法知道我的背景。他们真肯跨过太平洋,到中国去调查吗?那得花不少钱。就算弄来资料,也是中文,他们谁认得,还不得找我翻译,全公司就我一个中国人。虽这么说,我还是尽量躲着人,从小养成的恐惧,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奥尼尔先生实在醉得厉害,我怕他在外面阳台上睡一夜,会生病,便把他扶进屋,摊到一个沙发上。然后我也懒得再回阳台去收拾,到自己小格子,提了公文包回家。
       那是第三次大老板半夜到办公室来,跟我一块喝中国酒。前几回每次喝酒之间总会隔个十天半个月,可第三次之后,还不到一星期,他又来了,就是今天。
       “今天是五粮液,啊?”他提着我递给他的酒瓶子,一脚重一脚轻地朝他办公室走。
       我跟着他走过去,说:“我买了烧鸡和叉烧肉,玛莉小姐放在你的冰箱里了。”
       奥尼尔先生推门进屋,说:“我看见了,而且已经吃了几块,很好吃。” 我一边从冰箱里拿出那两个包了玻璃纸的盘子,一边问:“我们还去阳台上吗?”
       “对,上次在屋里喝醉,玛莉小姐好骂了我一顿,再不许我在里面喝醉。”奥尼尔先生说着,领头推门走出阳台去。
       我挺奇怪,奥尼尔先生是大老板,玛莉小姐只是秘书,可他总说玛莉小姐骂他,而且还挺怕玛莉小姐骂,会吗?哪个中国秘书敢骂老板或者上司,别说骂,指责一句也绝对不敢。
       虽然奥尼尔先生到公司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脚步早都不稳,可他头脑还很清醒,尝过一口五粮液,赞了几句之后,忽然说:“我们一起喝过好几次酒了,对不对?可以算是朋友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也看着他,说:“对,连这次,一共四次了。”
       “可你从来没喝醉过。”他说。
       “是,在公司里我不能喝醉。”我回答。其实第二次我喝醉了,只是没让他看见。
       奥尼尔先生说:“所以我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可以做朋友。”
       “谢谢你,奥尼尔先生。”我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在我面前喝醉那么多次,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白天照旧人模人样地教训别人,好像多了不起的正人君子。我随口说:“我最讨厌议论别人的私事,身受其害几十年。”
       他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又说,“你知道缇佛尼为什么离开我?因为我总是忧愁,闹得她也高兴不起来。”
       我问:“奥尼尔先生,我也觉得很奇怪,您公司做得这么好,还有什么可愁的?老要喝酒。” 奥尼尔看我一眼,举起杯,没有喝,突然说:“我杀死过人。”然后才闭起眼,大大喝下一口酒。
       我听了这句话,吓一大跳,拿酒杯的手抖起来。虽然因为跟奥尼尔先生喝过几次酒,我对他已经没有大老板的尊敬,可也万万想不到,他竟杀过人。如果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每次都先喝酒迷惑,然后下手,那这回就轮到我了。一瞬之间,我脑子飞速转动几百圈,恐惧万分,想到要逃,可两腿发软,移动不了。
       奥尼尔先生没有中国人的思维模式,自然看不出我脑子怎么转。他放下酒杯,接着说:“我也因此坐了两年牢。”
       哦,我应了一声,那就是说他杀人是以前的事,今天不至于还会杀我取乐,我放心些,赶紧大大喝口酒,烧烧我的神经,然后说:“怎么回事?奥尼尔先生,您愿意告诉我么?”
       从许多好莱坞电影里学到,碰见恶人时,争取鼓动他不停说话,就有可能慢慢使他放弃行凶的念头。我知道这套心理游戏中国没人去上当,可对付美国人百战百胜。
       奥尼尔先生果然中计,马上开说:“我父母从英国移民来美国,父亲是个电工,脾气很坏,经常打母亲,也常打我。母亲说,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父亲一感心烦,就把我提起来猛打一顿,好像我的嚎哭,能解除他的烦恼。母亲挨了父亲的打,觉得委屈,就带我到超市去,在那里无缘无故地打我。我无处出气,就去打旁边经过的人。妈妈说,从小我就是个脾气暴躁的孩子。我在挨打中长大,十一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忍受不住,决定离开父亲。父亲威胁说:如果母亲走,他就自杀。第二天早上我出去倒垃圾,看见父亲吊在车库里死了。我当时很害怕,可也挺高兴,因为我知道,如果他不杀死自己的话,过不了一两年,我自己一定会动手杀死他。”
       见他停下来,我说:“是呵,奥尼尔先生。童年的苦难,亲人们受过的苦难,太难以忘怀。不管别人会怎么样,反正我绝对忘不了。”
       这么说着,我胸中涌动好几次,想把心里的苦痛也讲给奥尼尔先生听听。那些苦痛积压心头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对外泄露过一次,实在沉重得难以继续忍受。可是我嘴张了几张,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说了他也不懂,美国从来没有过那种经历。
       奥尼尔先生眯着眼睛,接着讲:“父亲死了,没有人再天天打我,我有了自由,天不怕地不怕。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喝酒,后来吸大麻。十三岁进中学,我毒瘾已经很大,早上一睁眼就要吸,然后才能正常行动。到学校点个卯,然后就逃,跟朋友聚在酒店前面等开门。我家当时在新泽西一个很小的镇子,连个电影院都没有。我们最大的乐子,就是买了酒,跑五英里路,到高速公路边,边喝酒边看汽车。喝醉之后,我们就比赛,往公路上丢石头,看见来往车辆遭到石头打击,东摇西歪,我们就乐得跳起来。”
       听到这儿,我有点预感到他说的杀死人是怎么回事了。
       我没猜错,他说:“大大小小车祸出了不少,直到后来,终于死了一个人,警局才真火了,把我们抓起来,那年我十六岁。案子审了两年多,我刚好够十八岁,所以被判坐二十二个月监狱。”
       我问:“那很苦吧?在监狱里。”
       奥尼尔先生说:“当然,可我在狱里戒了毒,而且大彻大悟,确定了自己的生活道路。那时我以为只要一步步取得成功,就会很快乐。出狱第七天,我就注册进了新泽西州立大学读经济,四年以后毕业,得到学位,到莱曼公司工作。”
       我摇摇头,说:“这在中国绝不可能,吃过一次官司,一辈子就完了,连个正常人都做不成。” 奥尼尔先生说:“在美国也不容易,我一直避免跟人谈论过去。”
       我安慰说:“如果我是您,就不会为掩饰过去的经历而发愁。”
       奥尼尔先生摇摇头,说:“我并不是为了想掩饰过去才发愁。”
       “那您还有什么可忧愁的?”我问他。算他走运,生在美国,坐过监狱,照样念大学,发大财,还要怎么样?太贪婪了,才发这闲愁。
       “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忧愁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才忧愁。”奥尼尔先生说,“前些年忙于读书创业,没有很多时间精力回想过去。现在一切都做到了,并没有感到以前预想的快乐,而遗憾和懊悔的感觉越来越沉重。也许这是我的痛苦,我无法忘记过去,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做人。”
       奥尼尔先生说着,两手捂住脸。我知道他在流泪,不声响,心里觉得有些歉意,我刚才错怪他了。美国人也是,把人命看得也太重了,奥尼尔先生年幼无知,犯了错,服了刑,改了过,还不行,自找苦吃,放着幸福生活不好好过,喝酒求醉。
       “对不起,谢谢。”他放开手,说了一声,拿起酒杯,大喝一口,说,“也许是这地方总引起回忆,所以忧愁,真想远远离开。”
       我摇摇头说:“做不到,奥尼尔先生,告诉您,做不到。我从中国到美国,隔了太平洋,仍然无法忘记。对于记忆来说,空间距离只等于零。”
       奥尼尔先生点点头,说:“是,时间距离也只等于零。有些经历或者感受的记忆,空间和时间都不能使之淡漠,更不能消除。”
       我忽然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一个能同感知心的朋友,我的心灵猛然松弛,冰冻了几十年的情感融化了,好像一股春水,已经冲破坝 ,奔涌而出。我颤着唇,抖着手,给两个人倒满酒,然后举起杯。
       “来,奥尼尔先生,”我说,“今夜我们同醉。”
       沈宁,作家,现居美国,曾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