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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4月20日晴星期天
       每天早晨起来都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我和腹内的胎儿又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孩子这些时十分的顽皮,每天又蹬又踹的,我的胸骨､剑突､两肋的边缘被他蹬踹得疼痛酸胀｡有时我能捉住孩子的小脚,说宝宝你别踹妈妈了,妈妈受不了了!孩子真的就不动了｡但孩子长时间的不动,我又害怕,赶紧抚摩他,说宝宝你动一下,快动一下,别让妈妈急死了!孩子就很乖地动弹一下,我就感动得泪水出来了｡今天早晨孩子好像不高兴了,我抚摩他半天,叫他动一下,他就是不动!我得赶紧上医院｡
       我住5楼,医院妇产科在3楼,40岁的女人,驮着10个月的身孕,在路上又急走了10多分钟,等我坐在门诊的长椅上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好在孩子及时地动弹起来,在腹内拳打脚踢的,我怦怦乱跳的心脏才慢慢地恢复正常｡
       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平常人多,周日人少｡今天来了,才发现老黄历不顶用了｡门诊的长条椅上坐满了人｡值班医生是一个纹眉纹眼线纹唇线的瘦长女人,一口沔阳乡里话夹杂着武汉话普通话,满脸的黄斑不比我这孕妇少｡她上着米黄色毛衣,下着浅咖啡色一步裙,外面的白大褂一颗扣子也没扣｡也没戴帽子,长长的卷发披满肩头｡而胸前的身份牌被她反扣着,让你不知她姓甚名谁｡看她对病人仇恨的样子,我在心里叫她仇医生｡另有一老年的护士,态度和蔼,满脸笑眯眯的｡仇医生对每一个坐到她面前的病人都横眉冷对,语气真如秋风扫落叶般严酷无情:星期天我只看急诊,哪个叫你们星期天来的?像约好了样的,都来凑么热闹?比平常人还多!一有8个月身孕的女子说,我倒班,只有星期天休息｡仇医生说,那才巧!倒班未必不能请假?女子说,单位要放我长假,一个月才160块钱生活费,么样够哩!我平常不敢请假哩!仇医生说,看你嘴巴都是乌的,说明胎儿宫内缺氧,你每天都要来吃(吸)氧!女子说,能不能现在就住院,剖腹把胎儿取出来呀?仇医生说,说得轻巧!哪个给你剖腹取出来呀!才8个月!女子眼圈就红了,说那么样办哩,每天要来吃氧,那单位里么样说哩?仇医生说:那是你的事!下一个!下一个是位母亲,51岁,由她的女儿搀扶着坐在仇医生的面前｡女儿说母亲下身淋漓不尽,还疼｡仇医生说,疼?疼有么办法?这大个年纪,是么年轻(好像她有经验,她年轻,她下身疼就有办法)……开两片去痛片去拿吧!女儿搀母亲出门,回过脸来,说你会看个么病?被你吼半天,只晓得去痛片!仇医生说,我不会看病我坐到这里哉!你有板眼你来坐到看!女儿和母亲朝门里各呸了一口唾沫就搀扶着走了｡仇医生气得发抖,撵到门口去骂,年老的护士上前劝解:算了算了莫和病人一般见解!一母亲带女儿上前,说女儿小便不好,想查个尿,又有9个月身孕,看能否开住院单住院｡仇医生说,开么住院?你说住院就住院?查个尿几时不能查?非要赶到星期天来凑热闹!这位母亲说,同志,我也是医务工作者,我在二门诊工作!仇医生抬头看了看这位母亲,明显地和缓了语气说,想查就查吧｡给开了查尿的单子｡一女上前,仇医生看了她的挂号单子,马上叫了起来:又不是我们职工,非职也来凑热闹!非职哪里不能看非要到这里来看?反正是要交钱的,不晓得到同济､协和大医院去看?下次再不要来了!这时有两女进来了,冲那年老的护士叫一声:阿姨,我们来开点药｡老护士对仇医生说,是我街坊,麻烦你跟她们看一下｡仇医生说,病历哩?回答说没带病历只想开点药｡仇医生问:开么药?一女说开乙烯雌酚,说妹妹下身流血,黄体酮都没有止住｡仇医生厉声说:那有么办法?黄体酮都不行,乙烯雌酚更不行!过几天再来看吧!轮到我时,仇医生说做孕检早一天晚一天有么关系,非要今天来赶热闹!我说我属高龄产妇,又是疤痕子宫,两年前做过剖腹产,能不能提前几天入院待产?仇医生说,待么产?医院是你屋里开的,说来待产就来待产……我读过两年卫生学校,做过5年护士工作,见过的医生不在少数,这个仇医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没有丁点医德的医生｡我出妇科门诊时,眼里是噙着泪水的｡
       我曾经采写过医院的外科主任､内科主任､麻醉科主任;妇产科副主任医生是我们刊物的重点作者;党委书记､办公室主任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大嫂也在医院工作;我也曾给医院的业余作者讲过课｡我要找关系住院是很容易的｡我曾多次为朋友住院找过关系｡可事情到我这里了,我却有点束手无策｡找熟人吧,人家知道你生孩子,必定要来看望,必定要花钱;必定要关心地问:你一个人啊?孩子他爸爸呢?我怎么办?真话不能说,假话不想说｡今天被仇医生吼了半天,我想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去找熟人,以便尽快入院｡到家就给外科胡主任打电话｡胡主任说,让你丈夫明天上午8点半之前来找我,我8点半有手术｡我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丈夫出国､出国了｡胡主任说,那怎么办呀?你手术要人签字哩｡我说我自己签!胡主任迟疑了一下,说这样吧,明天你直接去产科找李主任,我马上给李主任打电话｡李主任手术做得很漂亮的!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去超市买草纸等物｡
       4月21日晴星期一
       早上8点,我到了产科住院部｡一个戴眼镜的老医生说,李主任的婆婆病危,去机关请假了｡让我去医生值班室等她,说她一定要回来的｡我去医生值班室,一个纹一对深灰色眉毛的女人,手里一大把钞票,好像在算什么账,她突然地一拍桌子,朝我吼叫:在这里搞么事搞?我和我的孩子都给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我说我等李主任｡她握拳在桌上一砸,吼叫道:她屋里要死人了,还等么事等!我看墙上的时钟,差10分8点半｡我去外科找胡主任｡胡主任举着一双手正要进手术室,他听我说没有找到李主任,赶紧跑到走廊上,叫住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子说:小苏,这是记者,年龄大些,要做剖腹产手术｡你带她到妇产科,就说是我的朋友!又告诉我小苏是院组织部干事｡小苏笑眯眯地说,好吧,来来｡我跟她到产科,她对值班室的一个年轻医生说:这是胡主任的朋友,是记者,要入院待产｡那医生说,待产要找严医生,她正好一个待产的也没有｡小苏就去找严医生,一会儿过来说严医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就找这个方医生是一样的｡
       方医生二十几岁,娇小玲珑的样子｡她说:你这大年纪,一个人跑上跑下的,你老公哩?我说出国了｡她说,国外就那么好,老婆要生伢了还不回来｡你手术哪个签字哩?我说弟弟签｡她说那不行的,最起码也要父母签字｡我说父亲中风,母亲心衰,都在医院里｡她惊叫:那你这麻烦大了｡她又问:上次已经是死胎了为什么还要剖腹?我强忍着泪水说:我不想毁胎,太残忍了!她挑起一条眉毛说:咦?你这论调真愚蠢｡你为什么要做无价值的牺牲?你知道手术对母亲的损害有多大吗?这次你又要手术,两次手术你肯定要肠粘连,到时候你莫扯皮!又说,我还没看见过像你这么大胆子的人,头次剖腹不到两年敢怀第二胎!这大个年纪做事不考虑个后果｡我说人家林青霞也是40岁剖腹生子,42岁又剖腹生子……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的妈耶,你真敢比,比林青霞!人家是么条件?我们是么条件?说着话,她麻利地给我开了几张化验单,让明天空腹去抽血化验,后天再来找她｡我连声道谢,心里却忐忑:这么年轻的医生,我母子的安危就交给她了｡
       4月22日晴星期二
       早晨6点半起床,洗漱毕去门诊化验室,完成方医生交代的入院常规检查｡心想8点上班,我去这么早,说不定还没有开门哩,便拿了一本书,想边等边看消磨时间｡没曾想到那里一看就傻了眼｡内科在二楼,儿科在二楼,注射室在二楼,化验室在二楼｡看病的四条队伍你挤我擦的,熙熙攘攘如逃难的灾民等候吃政府和大户人家的施舍样的,那么热闹又那么可怜巴巴｡我的肚子本来就饿了,别说站着排队,就是有板凳坐着,轮到我抽血时只怕也要饿晕过去｡我就不住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挤到那抽血的窗口看那“病友须知”｡原来化验室是6点30上班!怪不得才7点多一点就有这么多的人｡“须知”上有一条:老弱病残,孕妇优先｡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前面的一个老头叫了一声:老师傅,能不能让我在你前面抽血,我怀孕的人,那上面写的“优先”｡老头恶声说:我才不管那些!你问后面的人答应不答应?后面的人马上应声:不答应,坚决不答应!一个戴眼镜的黑胖老太婆说:怀孕有啥了不起!谁还没生过孩子怀过孕?你怀的是太子你就插队啦!我的泪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一个矮墩墩的老头又大声吼:怀孕有什么?又不疼又不痒,年纪轻轻怀个孕有啥?我们老人这里疼那里痛,还不是一早不吃不喝来排队!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窗口的化验员,企求他能说句公道话,而他只是笑!又一老太婆说:孕妇优先?那上面还写着老弱病残优先哩!来这的不都是老弱病残?没见谁优先我们!我只好放弃努力,想去3楼找门诊办公室于主任,请他给我开个后门把血抽了｡正要转身,一着浅黄色毛衣､长发披肩的瘦弱女子拉住了我的手,她轻声说,你先抽吧｡我真没想到还有这柳暗花明的一刻!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后面的人立马大声嚷嚷那女子:你做好人你就不要抽血了,你的队让给她了你凭啥占我们的时间?你真会做好人哩!啥时又蹦出个女雷锋哩?那女子也不吭声,我抽完血再次向她道谢她也不吭声,此时此刻,我感觉她就像江姐再生,那样的镇定自若,临危不乱｡接着我去化验尿常规｡这个队伍只有10余人,没怎么等｡半小时尿常规的单子出来了,血型分析的单子也跟着出来了｡另外有那肝功能的单子说下午来拿,血糖血脂的单子要等3天后才能拿到｡
       
       4月23日阴天有零星小雨星期三
       孩子昨夜在我腹内大闹天宫,孩子他爹又一夜鼾声如吼,我几乎一夜未眠｡晨起脸肿脚肿的,一按一个坑｡早饭后我带上钱,带上化验单就去医院｡到产科正好看见方医生,她下夜班,急匆匆地说:你来了,正好严医生在这里｡严医生是胡主任的朋友,你开个入院单收下,化验都做了｡她说着就进更衣室了｡这时护士站有两个白衣女人,一个是前天拿一把钞票朝我吼叫的女人,她看我一眼,是一双白眼,有很深的成见样的;另一个女人在一叠病历上写着什么,她说见了鬼哟,开入院到门诊去开,到这里开个么鬼哟!方医生从更衣室里出来,穿一条粉绿的拖地长裙,拎一个蜡染的小包,不知道有多娇媚!她边往外走边说:开一个算了,又不是我的熟人还要我说好话!这时那个翻我白眼的女人放了一个臭屁,她说婊子养的吃虾子吃滑了肠子!起身走了｡那个说应该到门诊去开住院的女人也不答理我,自顾在那本子上写写划划｡我就坐下等,耐心地等｡有半小时了,一个扎护士头巾的女人来了,她说:哎哎,这是办公的地方,哪个叫你坐在这里的?我说来住院的｡她说住院证哩?我说方医生把我交代给这个医生了……“这个医生”把病历猛地往桌上一拍,吓得我一哆嗦｡她恨恨地说:见你的鬼吧!我是护士!方医生把你交代给严医生,严医生不理你,我还帮你喊严医生哩!我说我哪里知道哪个是严医生,只听你和方医生说话,以为你是严医生哩｡她们把工作牌挂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让人不知道她们谁是谁｡也是巧,前天带我来的小苏来找护士要眼药水,看见我,问我住在几床?我真是不争气,眼泪都出来了,哽咽着说,还没有住进来,方医生把我交代给严医生,严医生不吭声就不见了｡护士说,哪个叫你是胡主任的朋友,严医生说胡主任的手伸得蛮长哩,从外科伸到我们产科来了｡小苏说好好,是我的朋友行不行!小苏带我到医生办公室,对卓医生(卓坐门诊时曾给我做过体检,其长相､脾性都给人很温婉､塌实的感觉)说,这是记者,胡主任的朋友,收入院吧｡卓医生说,严医生今天上白班,怎么不收病人?小苏说,算了,不找她了,她和胡主任好像有么过节｡
       卓医生给我开了住院单,又问我丈夫怎么不来,上次为什么要剖腹等等｡我又真话假话地回答了一通｡下楼去办入院手续,收费的女人问:准生证哩?孕妇围产检查本哩?我说没有带啊,不知道还要带这些啊!她说,见了鬼哟,来生伢不带准生证么样跟你办住院证?出了事搞一个超生游击队出来,不要说我,我们医院都承担不起哟!我急得满头大汗,说求求你做个好事,一上午跑上跑下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给我办了,我打电话让家里马上送准生证来!她看了我的医疗证,惊呼:哎呀!你都40岁了!这大年纪肯定有准生证!哎哟,真是想不开哟,这大年纪还生伢做么事哟,有钱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买个大彩电,一个人晓得几快活!在她一连串的感叹声中,我交了300百元的押金,终于拿到了住院证和一张病历首页｡
       待产室已有4个大肚子女人,她们见我进来就问你找哪个?我说我也是待产的｡她们满脸的惊讶:你空手空脚的一个人?你家里的人呢?我抚摩着肚子说,两个人呀!她们就笑了,说做B超了吗?是儿子还是姑娘?我说都一样,都是我的宝贝!说着话,护士进来给我铺好了16床,并给我一只体温表,说都躺下都躺下｡卓医生进来了,给我听了胎心音,说胎心音太快,让我左侧卧位,先休息一下再说｡半小时后,卓医生拿着一个监听胎儿心音及呼吸的仪器放在我的肚子上,左听右听,然后匆匆走了,一会儿带了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医生进来｡这位医生说我最不喜欢这个东西!卓医生便把放在我肚子上的仪器取下来｡这位医生用原始的木质的听筒在我的肚子上听了半天,说情况还好,先给她吸点氧再说｡我对卓医生说,先别慌,等我回去拿点东西来再吸氧好不好?卓医生说,开么事玩笑!入了院就不能走了,你胎心音本来就不好,小孩死了哪个负责!我说我家就在对面,十几分钟就到了｡卓医生说,那也不行,莫说十几分钟,上楼下楼,一分钟也可能出事!15床说,等下我老公来送饭,他有电话,你打个电话回去,叫你老公给你把东西送来｡等到11点,我看医生护士都去吃饭了,就拔了氧气,溜出了医院｡
       下着雨,又在修路,的士进不来;有麻木(指三轮摩托车——编者注),又怕颠坏了腹内胎儿,只好抱着脑袋,冒着雨慢慢往家走｡到家就上卫生间,总有解不完的小便样的｡然后给孩子他爹讲入院的事｡孩子他爹还发脾气,说叫你花点钱上省妇幼保健医院,你非要就近!这下好,自己受一肚子气,省妇幼医院条件好技术也好,你偏要一意孤行!马上要手术了,手术的医生还没见到,你看你这是弄的什么事!我说你等天黑了送点饭就行了,白天让小杨(我弟媳)照顾｡我给娘家打电话,弟媳正好在家,给她说了住院的事,她答应请几天假来照顾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洗个澡,收拾了洗漱用具､草纸等物,慢慢往医院去｡
       一上楼就看见护士,她说你瞎跑么事跑,要罚款的｡让我交39元钱,给了一次性的塑料便盆､脸盆､水杯及小饭盒｡然后我就吸着氧,抚摩着腹内的胎儿,企求外婆的在天之灵保佑我的孩子平安出世｡泪水止不住地流｡外婆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被杀死的前5天去世的｡一辈子吃斋念佛､19岁就守寡的外婆临死前一直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叫荣荣(我的小名)回来,叫荣荣回来……而我又怎么能回得来!我躲在郊区菜农的小屋里,天天以泪洗面,有点精力就把身下的竹床背在肩上转圈,期盼加大运动量好让我的孩子快快出世｡
       下午3点卓医生来｡她又听了我的胎心音,说胎心音不是很好,最好明天上午手术,通知家里来个人签字｡我说缓一天吧,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我想让孩子再长大些｡她想了想,说最迟后天手术｡接着便给我开了一系列的检查化验单｡我说这些血型呀､血常规呀､乙肝呀､肝功能什么的,我前天已经化验过了,就不用再化验了吧?她说那不行,两码事｡门诊是门诊,病房是病房｡明天早晨空腹等着,化验室来化验｡我看那B超单子上写着:38周待产,疤痕子宫,珍贵胎儿｡B超了解胎儿､胎盘､羊水情况｡
       临下班的时候,同事送来近几天的报纸和近期的《小说月报》､《收获》杂志｡她说我晓得你一天都离不开报纸｡说手术的时候同事都要来的,让我随时通知她们｡
       我闭上眼睛听她们聊天｡15床和我一样,也是苦命人｡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6岁的那年大年三十,大人在家做年饭,孩子说到姨妈家去玩,姨妈就住在前一栋楼｡等下午3点姨妈一家来吃年饭,却没见孩子!到第二年的5月,看到报纸上的认尸启事,15床说当时心口就疼得要命,感觉是自己的女儿!后来到公安局,果然是!孩子被畜生祸害后弃尸在城郊的马路边!
       4月24日晴星期四
       昨一夜未眠,几个待产的都打鼾,此起彼伏如比赛样｡感觉刚迷糊了一下,天就蒙蒙亮了｡化验室来人抽血,护士来量体温,卫生员来送开水｡11床的老公来送饭,其余几人就坐15床老公的车出去吃早饭｡吃一碗肉丝面3元,咸得要命,回到病房就猛喝水,感觉孩子拳打脚踢的迫切要出来样的｡方医生来查房,听了胎心音,说我胎心音太快了,让左侧卧位｡又说你家里怎么还不来个人?今天不做手术明天没人做的,要做就只有等到下个星期做了｡我说能不能晚上做,家里人晚上有空｡她说,你真有意思,晚上做?万一停电怎么办?不是万不得已哪个愿意晚上做手术?我说卓医生给我开的心电图单子､B超单子还没做,做了再说吧｡方医生很不高兴,说那我不管了!
       我拿着单子去做B超,很多人排队,还有插队的｡我想这要轮到我要等多长时间呀?就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挤到前面推开了B超室的门｡做B超的王医生正好是我朋友,里面有几个人站等着,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说是子宫肌瘤｡好像是王医生的朋友,王给她做得很仔细,边做边讲解｡等着的一个老头,猥琐龌龊的样子,眼睛苍蝇样地盯着女人的肚子看｡我重重地嗯了一声,他一抬头,我就朝他狠狠地瞪一眼,他就偏开脸｡一会儿他又朝女人的肚子看,我就又瞪他一眼｡女人做完了,王说孕妇优先,要给我做,我让她先给那猥琐龌龊的老头做,我跑出去透口气,屋子里太闷了｡
       就听一个老太太历数医院的种种不是｡说她肺部一个肉芽肿,被医院诊断为肺癌｡说她当时嘴上不承认,和医生争执,让医生再好好检查检查,可医生傻了吧叽的,非说错不了!让先放疗后化疗,不行了就开刀!老太太说当时一出医院就冷汗唰唰的,软得挪不了窝｡后来去同济去协和看,人家说就是一肉芽肿,打点消炎针妥了｡你们说说,要是听他们的,怎么个放,怎么个化?还要开膛剖胸!不把瘸子整成瘫子能放手嘛?老太太一口东北土话,伴着肢体语言,就像一个女赵本山,听的人都哈哈大笑｡王医生给我做了B超,说上次做蛮清楚是个男孩,这次羊水太少了,看不清是男孩女孩了｡又说这大年纪,生个女孩还好些｡
       出B超室,看见胡主任领着一个人来做B超,给他讲了没看见李主任,他马上给妇产科打电话,说余主任,我的一个朋友住你产科16床,你一定要亲自给我站台做这个手术!回到病房,刚躺下,余主任就来了｡她看了B超单子,听了胎心音,说胎盘还不成熟,按常规应该等到预产期,但是胎儿又有点宫内缺氧,等也不是办法｡她动员我自然分娩,说她有把握我能自然分娩｡说剖腹对母亲的损害很大,我已经剖过一次了,再剖肯定会肠粘连,以后的麻烦就大了｡我说还不到预产期,怎么自然分娩?她讲可以打催产素｡我说在生孩子方面,我在您面前肯定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是我清楚我是疤痕子宫,打催产素,子宫剧烈收缩,万一疤痕破裂……她先说不会的,又说尊重我的意见,说下午就手术,不要吃午饭｡
       弟媳来,医生让她在手术单上签字,她看了手术风险,不敢签字,我说签吧,没事的,外婆保佑我们呢!签了字,弟媳回我家,告诉孩子他爹我下午手术,并将孩子所需的衣服､尿片等物带到医院｡
       待产室和护士站门对门,我躺在床上写日记,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听说下午有两个西瓜要切?护士说,是呀,你有么事想法不成?女声:我想切一个,几个月没切了,手都发痒了｡护士说那你去跟方医生严医生说｡下午1点,进来一个戴眼睛的瘦高个女人,自称姓章,对我说下午她和余主任给我做手术,说她现在在儿科,以前也是这个科的,让我放心,以后毛毛有么事可以去儿科找她｡我有点烦躁,闭着眼说,知道了,你手痒了,要切西瓜了!她说,咦?你么样晓得的?莫听别个瞎说,我手术做得蛮好的｡她给我听了胎心音,说情况不好,把氧气插到｡她走后护士进来给我上导尿管,我感觉到撕裂般的疼痛,大汗淋漓｡护士说,见了鬼了,我想你这大个子,跟你选个粗管子,哪晓得这难得上!我说你去换一根!她讲忍到点!她大声咳嗽,鼻涕黏液什么的喷在我的腿上､肚子上,恶心死了｡我说你戴个口罩!她说我本来就感冒了呼吸不好,戴个口罩那不越发闷死了｡更让我吃惊的是,给我上了导尿管,她扯下我身下的治疗巾,就给15床铺上了｡我说你不能换一个吗?哪能两个人用同一个治疗巾?她说都是来生伢的,又没得传染病,怕么事!她对15床说,你们两个搞反了,我看你这小个个子,跟你找个细管子,哪晓得插进去松垮了的!15床对我说,到了这里就是砧板上的肉,随她们剁了｡护士一出门我就把导尿管开口解开了,让尿液流出来,床上湿了,拿条干毛巾垫着,又湿了｡我管不了那多了｡感觉小腹及腰都要炸裂了｡盼着早点进手术室快点打上麻药｡
       4月25日晴星期四
       昨天下午2点,弟弟来了,手术室的推车也来了｡手术室的护士说,么样搞的到现在导尿管还没上好?我说麻烦你帮我换根管子,她说来不及了｡到手术室门口,给麻醉师一个信封,里面有100元钱｡给余主任她没要,说你出院了好好地张扬我们就行了｡余主任､章医生和一个进修医生给我做手术｡进修医生天沔口音,笨手笨脚的,我听余主任不停地告诫她手要放哪里,不要挡事,如何打结等等｡大约十几分钟时,有一男人在手术室门口叫:余主任,公司组织部来人了,在办公室等你谈话,你快下来吧,让她们做｡余主任说,好的,马上来!我着急了,说余主任求您等一下,等我孩子出来了您再走好不好?余主任说,放心,走不了的｡你上次的手术是哪里做的,乱七八糟,粘连得成了一块板,我得一层层的跟你切它!一会儿又有人在门口叫:余主任,怎么还没有下来,组织部的人在催了!余主任说好的好的,就来就来!麻醉师说,个把妈养的几大个事,鬼叫鬼叫的!门口的人说,个把妈的落后分子不读书不看报,组织部的事不大哪个的事大?手术室下午有两台手术,方医生和严医生给15床做,就听方医生说,余主任你们慢一点,我们胎头都出来了,手术室今天怎么只有一个护士,两个伢一起出来么样打包?余主任说那你们快点,没听组织部的人在等我!严医生说,哎哟,你走,章某某最喜欢切西瓜,她巴不得一个人切,是不是章某某?听她们打嘴巴官司,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里默念:外婆,外婆,您一定要保佑我孩子平安出世呀!这个孩子一定是我3年前的那个孩子,外婆您在他前面几天走的,您是为他才走的,您在天国照顾了他几年,现在您把他给我送回来了,您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出世!门口又有人叫:余主任么样搞的,一个剖腹产搞得吓死人的,让她们做!麻醉师说,把妈养的晓不晓得余主任做的这台是记者,小心记者跟你暴(曝)光!就听方医生说,出来了出来了,好肥个儿子!接着就是啪啪两声脆响,伴着婴儿啊啊的哭声｡护士说,好家伙8斤8两!严医生说,拐了拐了,她(15床)激动得休克了,快点输血!接着就听麻醉师说,我们也是儿子哟!我们的儿子比你们的漂亮哟!你们那个儿子耳朵点点小!我紧张地说怎么我孩子没有哭呀?余主任说等下再叫他哭!快点快点,氧气!麻醉师把我鼻子上的氧气管扯下,说给给!余主任说,羊水呛了!就听吸管吸我孩子气管的呼噜声｡我够起脖子,看见余主任倒提着孩子的两只小脚,啪啪两巴掌拍在孩子的屁股上,我孩子啊——啊——如小猫样地叫了两声｡我突然就浑身发抖,牙齿答答地打得响｡余主任说,你莫激动,你一激动就出血,我们缝针都看不见!就听护士说,7斤,50厘米｡余主任说,给我!她抱着我的孩子,我看见孩子有一头黑油油的头发,还带点自然卷｡孩子的眼睛是闭着的,高高的鼻子,嘴巴的轮廓非常漂亮,像极了我的外婆｡余主任让孩子的脸和我挨了挨,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的伢我跟你抱出去了,剩下的是你的事了,你可得好好地张扬我们呀!
       留下章医生和进修医生缝针,章的口罩不罩嘴而是兜着下巴｡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呵斥进修医生,说你怎么搞的,打个结都打不好!你到底做过手术没有?一直到5点10分,她们两人才给我缝好伤口｡我说15床比我晚进手术室,却比我早2个小时出手术室｡章说不谈不谈,从来没有见过比她笨的下面来的医生!进修医生一声不吭,真是好修养｡章和进修医生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地把我往担架车上扔,就听一声惊呼:天老爷!护士的整个上半身就扑在了我的胸膛上｡护士站起来,跳起脚来指着章医生骂:章某某,你天大的胆子!车子的方向轮都没有固定好,你就丢伤员!不是我镦到,车子滑开了,伤员不搭死了!章双手抱拳说,太慌了,太慌了!护士说,你慌到去托生!几大个事故哟,你晓不晓得!我向护士伸着手,说谢谢,谢谢!浑身哆嗦,冷得打颤｡护士跑到门口喊,某某快拿一床被子来!
       出手术室,弟弟､弟媳和几个同事都围了过来,说怎么才出来呀,毛毛都出来半天了｡章医生说,她上次的手术没做好,粘连的吓死人,一层层的剥开,一层层的缝好,那还不耽误时间!护士说莫表功了,差点把别个搭死!美编姚说,郑老师,你晓不晓得你生了几漂亮个儿子哟!我想说谢谢,可张不开口,上下牙齿在嘴里打架,盖着两床被子还冷得不行｡到病房,是两人间的｡30床,30床的爱人哩?护士说,快把她抱上床!是弟弟把我抱上病床的｡同事们见我母子平安,说些好听的就回去了｡
       却见床边有两个陌生人,原来是推销保险的｡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打发走｡麻药过去了,伤口疼得要命,8点,孩子他爹和孩子他姑凤来了,弟弟和弟媳回去,说明天再来｡孩子在我床边的婴儿车上熟睡｡孩子他爹点着孩子的脑门,自言自语:小小伙子,小小伙子,小小伙子……真可说是情不自禁｡张主任和卓医生值班,张主任是我们的朋友,小说､散文都能写｡她一进门就双手抱拳说恭喜恭喜!我问她怎么这么疼啊,上次好像没有这么疼｡她说疼痛就像兔子,越打越惊!第一次剖腹把疼痛阈值袢动了,再次剖腹阈值点就低了,当然就疼了｡我让她给我打支杜冷丁,她说现在打了下半夜怎么过?坚持到11点再打｡又说我入院为什么不直接找她,受些冤枉气……
       今天吊4瓶药｡下午2点拔了导尿管,感觉好受多了｡伤口很疼,医生说是肠胀气的原因,要打针排气,我没答应｡起床在房间慢慢走动｡问护士有没有开塞露,护士说要找医生｡医生说那不起作用,说双氯灭痛栓可以,但要主任开处方药房才给药,是控制用药｡现在主任不在,医生看31床床头柜上有两支双氯灭痛栓,让31床先借我救个急,可31床不吭声｡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让陪伴我的凤回去拿电话本,想给李榕打电话,她在药房工作,让她给想办法｡凤说晓得别个干不干哩?不想回去｡真是外婆显灵呀,李榕在我痛苦难捱的时候和几个朋友来了｡她二话没说,就去药房取来了一盒双氯灭痛栓,有10支｡我用了两支,可说是立竿见影,40分钟后就排气,伤口不那么疼了,也能挣扎着自己上卫生间了｡
       给凤100元,让她买些瓜子糖什么的,送到护士站去｡
       孩子晚上哭闹,但比31床的孩子好些｡那孩子的哭声如花腔女高音,探视的人一群一群的,又不让开门开窗,说怕感冒了｡医生查房,说开窗开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医院的职工?医院的职工更应该自觉!要为别人着想,自己不休息吵得别人也不能休息｡
       半躺着写日记,大汗淋漓｡昨天来推销保险的今天又来了,烦得很,说你们越这样我越不买你们的保险｡你们也不想想,产妇做了这么大的手术,需要好好休息,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听你们的唠叨｡
       4月26日晴星期六
       今天吊两瓶,有催产素和青霉素｡小便淋漓不尽,恶露也不少,有膀胱刺激症状,腰酸胀得要命,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请医生加大青霉素剂量｡
       上午余主任来,让我给孩子喂奶,说不要怕丑,不要怕疼,让孩子吃｡说孩子天生的会吃奶,奶水越吃越多｡说开始没有奶水也要让孩子吃,孩子不吃,奶水就下不来｡下午孩子体温38℃,发烧,小脸黑红,还有一些小疹子｡空气浑浊,同房的又不让开门开窗｡晚上大嫂来,带了几套婴儿的衣服,还有医用消毒棉球､棉签､纱布,告诉我怎样给孩子洗屁股､打包､换衣服｡
       和我同时做剖腹产的15床现在住29床,是三人间,和我的病房门对门｡她的婆婆,瘦高,花白短发,穿紧身牛仔裤,牛仔背心,半高跟皮鞋,手上戴着几个戒指,嘴巴里镶着金牙｡她靠着门框抽烟,对我们说,个杂子的,我生了四个儿子,得了四个孙姑娘｡我总在想,我们又没有做伤良心的事,老天就不给我们一个孙子呀?这回好,老天开了眼,给我们一个带把的,小家伙本钱还蛮大哩!而她的媳妇,我都能自己上卫生间了,她还不能起床,还在输血､吸氧,体质很差｡我想,她婆婆的话肯定对她有刺激,她肯定会想到8年前被畜生祸害的那个女孩｡她曾对我说,那个女孩特别漂亮,特别善良,到亲戚家喝瓶饮料都要把空瓶子带回家,等着那拖板车收废品的老头来了送给他｡她一直怀疑是那收废品的老头害了女儿,自女儿失踪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老头｡警察也没有查到那老头的下落｡现在,她的婆婆对她说,你是我们老金家的功臣,你只管睡到吃睡到喝,百事莫管,我都跟你安排得好好的｡婆婆把家庭成员列表排列,贴在墙上,谁送早饭,谁送中饭,谁送晚饭,谁送夜宵;荤素稀稠,花样翻新,一目了然｡
       夜深人静,我抱着孩子给他喂奶,根本没有奶,孩子吃得很费劲,小脸憋得通红｡想着我为了得到一个孩子所受的九九八十一难,想到我没能给外婆送终,鼻子发酸,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外婆把孩子给我送回来了……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4月27日晴星期天
       孩子昨一夜发烧,体温在38℃上下波动,凤和我不停地给孩子喂白开水｡医生查房说空气太闷热了,打开窗户透点气!可我一打开,同房的就关上,说她不能见风,见风就头疼｡我不想和她争执,只好时不时地抱孩子到走廊上走动｡病人陪伴看了我都啧啧有声,说你几泼辣哟,比农村人还泼辣｡医生说我,你才几天就抱着伢东走西走的,到时候你伤口长不好,莫找我们就是了!今天8点半小护士来抱孩子去洗澡,她可能休息了几天才来上班,她看我床头的住院卡,大声说搞错了搞错了!怎么是57年出生?肯定是67年搞成了57年!我说是57年,没有写错｡她一吐舌头,说我妈妈是55年出生的,你才比我妈妈小两岁耶!我说我没有你妈妈有福气,她咯咯笑,说有么事福,有豆腐(福),天天在居委会打小麻将｡我去卫生间,18床的产妇跟了进来｡她一开口就哭了｡她说老天爷太不公平了,你们城里人捞一个生儿子,捞一个生儿子,这几天观音菩萨一船渡了十几个儿子来了,独独她得了个丫头!她和老公是黄梅人,她做缝纫,老公在大东门做水产生意,前几年就在城里买了房子,还有自己的小货车｡她先生了两个丫头,这一个怀孕三个月就做B超,说是儿子,五个月,七个月,八个月,九个月,回回做B超,回回说是儿子!铁板钉钉的儿子呀!吓怕自然生产出么事,找了关系来剖腹,白挨了一刀,还是个丫头!老公来看一眼走了,婆婆不来,小姑子不来,他屋里人都不来,只有我自己的娘守到我｡她怀疑医院搞错了,我说错不了的,一生下来就给你看了的｡她说她打了麻药就睡着了,根本就没有看!我劝了她半天,说姑娘还好些,和妈妈贴心些｡想不到她最后说,你这么大年纪,生个儿子还不如生个丫头,等你60多岁一大把年纪了,儿子结婚,媳妇要嫌你的,那么老了,帮不了媳妇的忙,媳妇还不嫌?还不如现在我和你换……我简直哭笑不得｡回房间说给弟媳听,弟媳说想儿子想疯了｡
       哥哥来看我｡他们纱厂倒闭了,他在城郊的养鸡场打工,带了9只乌鸡来｡一大早去敲我的门,家里没人,把鸡放在隔壁邻居家了｡说9是个吉利数字,说过几天再送来,要我每天都要吃只鸡｡他抱着我的孩子,左看右看,说孩子长得高鼻大相的,真是我们郑家的人!说孩子的嘴巴真像我们的外婆,上嘴唇的轮廓就像一只鸟张开翅膀要飞的样子｡又担心我,说小伢的爸爸又不能出面,哪个照护你,哪个给你做饭吃哩……哥哥还不满42岁,头发都白了,很见老相｡外婆去世时是哥哥一手操办的,街坊邻里提起来都说,胖嫁嫁(外婆)没有儿子,比有儿子的人走得还体面!没有白疼外孙｡哥哥走后我又流泪了,我一想到外婆,一想到1994年被害死的那个孩子,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
       同房的产妇下午出院,我赶紧打开门窗,让空气对流｡
       孩子昨夜没睡好,今天一直在睡,但也没少吃少喝｡母乳､牛奶､白开水交替着喂,孩子闭着眼睛吃喝,很享受的样子｡傍晚孩子体温37℃,把他一脬尿有三尺高,像喷泉样｡晚上孩子他爹给我送碗鸡蛋面,淡而无味,犟着吃了,夜里11点饿得我吐酸,胃痉挛着疼｡
       4月28日晴星期一
       凌晨4时才睡,睡了两小时｡几乎一夜抱孩子在房间､走廊走动,孩子饿,我也饿,母子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泪汪汪的｡凤说你不要总抱着他,让他哭,哪个小孩不哭呢?可我不忍心让孩子哭｡晨6时起来喂孩子,可能我熟睡了两小时,奶水相对来说多些,孩子两只小手抱着,闭着眼睛,吃得很带劲｡
       护士每天上午8点半进病房,把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抱走,放到内走廊的婴儿车上,十几个孩子头挨头脚挨脚地挤在一起,有的放声哭喊,有的安静地吃自己的手,有的四肢上举做运动,百样百态,看得人发呆｡两个护士一前一后地把这些宝贝推到婴儿室去洗澡,洗一次20元,都说怎么得了哟一生下来就天天洗桑拿!护士从母亲怀里抱走孩子,却不负责把孩子送回母亲的怀抱,护士说她分不清谁是谁的,她只是把婴儿车推进内走廊,然后就喊:各家各户把你们的毛毛抱回去,莫抱错了就是了!今天婴儿车回来时,我在卫生间蹲坑,便秘引发了痔疮,非常难受,听到护士的喊声一时也起不来｡心想人家的孩子都抱走了,最后那个孩子就是我的,护士也不会说她分得清分不清的了,就朝外面喊:麻烦你护士,帮我把伢抱到30床去一下,我马上就来!我回到病房,见孩子睡着了,就冲了杯牛奶,想等孩子醒了好喂他吃｡这时弟媳来了,她母亲有颈椎病,经常要西比林镇痛,我找出医疗卡,让她去外科找胡主任开药｡说着话,孩子在小床上哭了起来｡我一听就觉声音不对,再一看,不是我的孩子!这孩子耳朵点点小,完全不是我孩子的耳朵!是29床的孩子!抱到29床,可29床怀里睡着的却不是我的孩子!我完全是下意识地直奔18床而去｡18床已办好了出院手续,所有东西也都拿下了楼｡18床坐在椅子上,勾着头,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打在我孩子的身上,我孩子在她的怀里闭着眼睛吃奶｡真是有奶就是娘啊!我一下子就泪流满面｡我对18床说,你这么喜欢我的孩子,就让我孩子长大了做你的女婿吧｡我给了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两个女人流着泪,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她就抱着女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卓医生来查房,看了我的伤口,说长得还好｡我问哪天出院,她说安心住,恶露还不干净,还得几天｡
       下午三点,大嫂和她的同事梅莉来,带来鲜花和消毒医用纱布､六神花露水､肤轻松软膏､痔疮膏等｡梅莉讲她每个周末都去居委会打小麻将,每次输赢都记在小本子上,到年底再来算账,前年输了4块钱,去年赢了8块钱,总的来说是个平手｡她看我奶孩子,说相书说的,奶头大的妈妈生贵子｡她把自己的乳房露出来给我看,一对很漂亮的乳房,很白很饱满,乳晕淡红,乳头很小,就像少女的乳房｡可她的女儿都读初中了｡她讲没有喂过女儿奶,不是心里不愿意,而是生理上不愿意｡心里想要女儿吃奶,可女儿的小嘴一含上奶头,自己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紧张得发抖｡女儿是吃牛奶长大的｡梅莉说,也许是没有吃过我的奶吧,女儿和爸爸亲,不和我亲｡一搞就(趴)在爸爸的背上,再不就是挂在爸爸的脖子上,我这个当妈妈的成了第三者了｡我说很正常的,佛教讲轮回,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上辈子没做成夫妻,这辈子来做父女｡梅莉说,那我哩,我上辈子是他的么事哩?大嫂说是冤家!三个人就说了半天“冤家”｡
       4月29日晴星期二
       孩子昨夜睡得好,只要他有要哭的表情,就喂他奶或者喂他白开水,一吃一喝他就安静地睡了｡晨5时窗外就有鸟鸣之声,渐渐地就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了,天光也就大亮了｡打开包给孩子洗屁股,发现孩子拉稀了,小雀雀上沾满了稀便,好可怜无助的样子｡给孩子洗干净,扑上强生婴儿爽身粉,就抱着孩子坐在窗前,边喂奶边呼吸新鲜空气｡想不到楼上的人那么恶心,一盆脏水泼下,溅了我们一身｡
       弟媳今天没来,我和孩子相依为伴｡我吃不饱,孩子也吃不饱｡孩子一天都睡不安神,一点小动静就吓得手脚上举,一抖一抖的｡我也累得要命,抱着孩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下午3点,大嫂和梅莉来陪我到4点半｡她们刚走,金容来,我正洗孩子的屎尿片子,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你这哪叫坐月子呀,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她要到餐馆给我买面,我坚决不让她去,说马上有人送饭来的,让她陪我说话｡6点她走,她住单身,再晚了食堂就关门了｡孩子也是太疲劳了,这时才真正睡熟｡我饿得吃了两个早晨的冷馒头,看着在暗下来的光线中孩子安静的睡态,我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今天卓医生值班,问她怎么还不给我的伤口拆线,她说你还不知道呀,是用的进口的美国的羊肠线,自己吸收了,不用拆线的｡我说那你帮忙给我开出院吧,在这里真的很不方便｡她说你不说我今天也要给你开出院的｡叫你家里人明天来办出院手续吧｡
       晚上待产的11床来,是个热闹人,进门就说,别个都说你毛毛蛮漂亮,我来看看,哎哟真的是蛮漂亮!她讲预产期过了8天了,血压又高,门诊的医生也不开住院,婆婆也说,么不得了,瓜熟蒂落的事,住个么院!后来还是老娘塞了200块钱门诊医生,才开了住院｡进来几天了,医生说观察,观察,也不给药吃也不么样的,就这样天天睡倒,又塞了200块钱医生,这才安排明天手术｡我说麻醉师很重要,明天记得给麻醉师100块钱｡她说你不说我还真不晓得,麻醉师还要把钱｡我看她很年轻的,问她多大,她说才满22岁｡问怎么这么早就生孩子呀,她调侃自己是农村人,好不容易找了个城里人,那还不快刀斩乱麻,未必还让他夜长梦多!她所说的农村其实是城市里的乡村,一个有十几万职工的公司,占用了他们乡的大片土地,许多的乡民也就成了职工,她也是职工,只不过是大集体的职工罢了｡她说婆婆是个势利眼,孤老心,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真做得出来,我第一次上门,她就搭脚扳手的,把一家人吼得团团转,我喊到她脸上她都不理｡我都忍了,想到是和她儿子结婚,只要她儿子喜欢我就行了｡结婚时我屋里陪嫁满房的家具､电器,还给5万块钱压箱底｡你说说看,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姑娘,我屋里是不是搞反了｡我说你爸爸妈妈做么事的这有钱?她说,爸爸是大队的书记,哥哥做生意,还不是做给他们看,莫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农村人不比你钱少!旅行结婚到杭州,给婆婆买缎面的旗袍,给小姑子买真丝的连衣裙,给公公买早晨跑步锻炼穿的步鞋,哪想得到,天下人都想不到,婆婆一把连都丢到垃圾桶里去了｡我也气急了,找个锤子就把客厅里的空调砸了｡反正是我娘屋里陪嫁的,反正我房间里还有空调,热不到我!我说一个空调几千块,砸了不心疼?她说,怄不得那口气!你们不穿我买的衣服鞋子,那也莫用我娘屋里陪嫁的空调｡她边说边笑眼圈发红,说婆婆一开始就坏,戳七戳八的,一下说我不该染指甲,一下说我不该纹眉毛,一下说我农村人坐没得坐相,站没得站相,反正我就是她的眼中钉!怀了伢想吃竹叶菜,婆婆说怀了太子吧,要吃竹叶菜,一块钱炒不了一筷子头!那么贵!我打个电话回去,老娘送了一篮子来,我只掐那菜心炒一筷子头,两口就吃了,剩下的我都丢垃圾桶里,气死个老婆娘!
       我说你们婆媳关系这样紧张,你丈夫是个么事态度哩?她吐口长气,说丈夫是个老实坨子,他老娘么样骂他吼他他都不敢回嘴｡我说你丈夫是个聪明人,老娘骂几句只当没听到的,要是和老娘对骂,那成什么样子啊!她讲丈夫蛮贼的,蛮巴结她哥哥,因为哥哥有辆新款桑塔纳2000,只要那车停着,他就要摸上去开两把,就像吸毒的人,不晓得几大个瘾!
       11床走后,凤给我讲她的婆婆,说当初她生了女孩,月子里婆婆帮忙洗小伢的片子,一边洗一边哭一边骂,说她前世里做过了,洗了自己伢的片子还要洗伢的伢的片子!可她二儿媳妇生了儿子,你想不到吧,她买十万响的鞭炮,从医院一直放到屋里,还买一大些氢气球在门口放上天,不要说洗几块片子,把媳妇孙子接到她屋里,像祖宗样地供到!你说说看,她自己不是女人?她怎么就那么重男轻女?
       4月30日晴星期三
       今天出院,办手续十分的不顺｡值班的医生说,上午不能结账,下午再走｡我想上午太阳就这么热这么亮,下午更不用说了,我孩子的嫩眼睛怎么受得了?我和医生商量,上午出院,下午来结账｡医生很不高兴,说你们实在要走就交400块钱的押金｡于是就给了她400元｡抱儿子站在体重秤上,好家伙,有80公斤｡凤抱孩子下楼,我拎着小东西随后,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步地下,感觉两腿发飘,身子打晃,一下就出了满身的汗｡叫了的士到家门口,一楼的李婆婆立马迎上来,指头点着我孩子的脑门说,好胖个儿子哟,前两年不要老子出生,老子这不是出生了么!老子胡汉三又回来了哟!我不想听这话,要上楼,可她拉着我的手不让走｡
       和孩子他爹商量给孩子起名字的事｡我说就叫政要,陈这个姓也好,谐音:成政要｡等我孩子将来成了政要,首先把“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改成“一个女人只生一个孩子”,让所有的女人都有生孩子的权利!
       资料写作者:郑茵,编辑,现居武汉｡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