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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与批评]大众文化批评中的四对假想敌
作者:张 念

《天涯》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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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的一档电视娱乐节目“超级女声”,是当代大众文化的标志性事件。如果采取商业逻辑的眼光来考察超级女声,是所有阐释中最无聊的部分。有专业人士分析出“超级女声”产业链的巨大经济效益,但这并不足以证明“超级女声”是这个时代最惊人的商业奇迹。真正的奇迹是大众文化正在成为一个巨型的超级文本,挣脱了任何人为的幕后操纵,比如,在“超级女声”的商业策划书上,最大胆的商业预期也不可能预期到会有上亿人参与到这次活动中。这巨型文本滑动在无意义的空间,像一片刺目的白光,暂时的晕厥之后,就是它无限意义的繁殖。这庞然大物的能量和生理机能是怎么构成的,在文化价值的食物链上,最高端和最低端似乎都被大众文化所占据。因为精英文化的创造力自动萎缩之后,就出现了“余秋雨现象”之类的贴牌文化产品,或者像余华那样写出了世界上最畅销的“纯文学”,把余秋雨散文和余华新作《兄弟》拽在手里,犹如拥有了温州生产的LV顶级手袋一样,“粗制滥造的精品”,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语义悖论,就是说大众文化靠自我吞噬、移情和幻觉在维持着强大的活力。如果以激愤的或者冷傲的精英态度来面对大众文化这巨型怪兽,激愤与冷傲恰恰是知识迷惑时的软弱表现。
       目前的情形是,价值张力也已经失效,大众文化几乎一路凯歌,在媒介和消费的双重护卫下,大众文化像最大的谜一样,人们曾经相信的、正在怀疑的和早已摈弃的事物,都可以在大众文化中找到其替代品。这应有尽有的超级文本,聚合了怎样的行为冲动与心理能量,快感是怎样在压抑中释放的,开放社会的容忍尺度怎样被大众文化的繁殖所替代,是谁在对人的自主性施加最猛烈的压迫,也许除了我们自己,我们找不出另外的一种力量。
       精英/大众:退居二线的伪冲突
       1990年代以后,由于消费主义和娱乐文化的兴起,“大众”开始浮出水面。“人民群众”的政治含义淡出,政治原则被“大众”置换成享乐原则,在享乐发生的第一时刻,享乐是以人性化的面目登场的。最为人们所熟悉的洗脚屋与卡拉OK娱乐城,星星点灯般,急速扩散,并达成一致的光区意识:“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而这一屋一城,作为自我呵护与自我宣泄的重要场所,改写了人们与城市的空间感,功利、享乐以及梦态抒情的三维模型,是一种有关积极生活的理想表达。
       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者们,当时的文化精英,最敏锐的时代勘探员,迅速(反应力惊人)阉割了主义,同时敏捷地将自己切换到理想的轨道——下海与出国(当然有部分人的选择源自政治创伤,但创伤是一个多么及时的借口)。世俗功利与想象西方的新征程上,是一个时代精英们仓惶的背影。从此,精英往大众转身、思想往学术转身、生活往赚钱转身、理想往妥协转身、政治往绝望转身,在一套复杂精微的转身术中,精英过早地夭折了,尽管“精英文化”曾“热”到高烧的程度,新的思想流派及方法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而1990年代初仅仅在知识界产生过影响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是在转身风潮中的一次风寒咳嗽,随后不久,就被一套严密的学术建制所带来的利益犒赏治愈。
       就在学术(知识)面临货币化(名目繁多的国家项目)的同时,货币成为最绝对的精英符号,建构出崭新的文化秩序。经济学家与商界富豪被推上荣誉的金字塔,他们成了“卡拉OK”与“洗脚屋”的“高端客户”,本来“脚”与“嗓子”最初担当身体解放急先锋角色,在文化符号的变异之中,声音响亮的“主流嗓子”与“蛋糕必须先做大”的“主流脚板”——财富分配的有力基础与立足点, 畅销书作者与文化书商,大片导演和投资商像连体婴儿,以文化新生的名义迅速成长,文化资本、权贵资本和经济资本相见甚欢,过从甚密,彼此珍惜。
       这时候,“精英”/大众被修改成导演与观众、作家与发行量、创新产品与消费者、IT精英与网民的关系,精英早就一头扎进大众的怀抱。本来先锋、少数和另类(创造与坚守某种价值)这些精英原有的品质,正在受到伪精英的唾弃。而“馒头事件”正是伪精英在对大众半推半就之时的一次意外事故,陈凯歌作为穿着精英外套的大型商业片——简称大片——导演,在创造与坚守的双重失败中,战线拉得过长,而企图弥合精英/大众的裂缝,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是妄想症的表现。
       而最先下海的1980年代精英,将大众与市场进行了巧妙的置换,从热爱大众到热爱货币,精英/大众的冲突已经退居二线。如今一个对货币符号有仇的人,似乎成了最愚蠢最虚伪的另类。小心看护个人与大众的门槛,坚守“不同意见”的深度价值,在一种个人主义的精神气质层面,有两个人,无疑是永远的精英——王朔和王小波,一个是1980年代“精英文化热”的异见者,一个是“集体迷狂”的异见者,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反对阐释”,并在过度与匮乏之间寻求某种平衡。
       新/旧:陈腐与叛逆达成了和解
       1992年华艺出版社的四卷本《王朔文集》发行,是王朔此前创作的一个总结,总结总是和终结相关,叛逆精英王朔转向了电视剧创作,用他的话说,总喜欢把人弄得泪光闪闪,那个媚俗啊!2000年长江文艺出版发行王朔老侠对话集《美人赠我蒙汗药》,我至今认为这是当代大众文化批评的经典之作。那位蒙面对话者老侠(化名)——绝对一个不折不扣的精英,对王朔穷追猛打,最后逼出王朔一句话:“我早已和他们划清了界限”,这个“他们”当然是大众,大众文化炮制高手王朔被打回原形——他本来就如此精英。2000年之后,王朔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他的沉默,当然是精英谢幕的无声表达,更重要的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有人谢幕,当然更有人还在卖力地表演。一方面大众文化的生产机制更加完备,另一方面,一种新/旧势力的角逐浮出水面,一笔勾销了大众/精英的糊涂账目,挪用了一个更加愚蠢的尺度——代际称谓。
       70后集体登场,一开始就充满歧义,尤其“美女作家”的标签,像一滩污渍,刻写在他们的发家史上。不过几年的时间,80后们“一出生,就风华正茂”,尤其韩寒、郭敬明之类的作品,中学课本一样,在学生们手中人手一册的时候,所谓的文学权威表面上不复存在,发行量就是最高权威,这虚假的“发行量面前人人平等”的假象,却造就了另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权威,更加极端,更加具有掠夺性,尤其以青春叛逆的名义,实施价值真空的暴虐。
       叛逆,是艰难的,叛逆作为一种极端体验,这个叛逆的个人,甚至有被当成垃圾,让社会机器粉碎切割的危险。叛逆还不仅仅是青春的专属物,是个人面对社会以及集团势力的压制与控制时的反抗,是绝对弱势与绝对强势的对峙,而70后或者80后,依然是集团思维,是集体荣耀的幻觉,尽管身处其中的每个人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从权力争夺的结果上看,是团体操的人海战术赢得了一切,而非个人。这个个人有天才应该有的年轻,却没有出现天才应该有的作品。而无数一厢情愿向王朔致敬的年轻人,不小心吞服大众赠与的蒙汗药,与真正的“美人”永远地失之交臂。
       另一种陈腐非常年轻地出现了,或者是一出生,就陈腐不堪,新权贵——市场的宠儿,用新的交易原则替换旧的交易原则——比如文学体制及其机构,在名利场的聚光灯下,新与旧原来息息相通,权贵与权贵的争斗,只不过是有限利益的再次分配,并没有为这个世界增添什么。
       经济学家告诉我们,市场天然地具有某种优选机制,但在文学生产中,这样的机制是如此周转不灵,不论从思想史,还是从文学史来看,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单,优异的作品很少能够同步于市场(发行量)的筛选,而人类的喜好和他们的热情,或者判断力的觉醒,对于创作者来说,更多的时候,只能是令人心碎的迟到的馈赠。
       在文化精英维度被踩在脚下的今天,所谓的老少冲突、新旧冲突更加可疑。当互联网成为新民俗,名人博客如春节晚会般面目可憎的时候,所谓宽容、所谓理解,不过是一面残破的白旗。
       主流/非主流:权力幻想的自动装置
       名女人洪晃在接受采访时说,在公司里,同事都把她看成另类,她自个儿一想,不对呀,一个博客点击率上千万的人,多主流啊。此刻的主流,是字面意思,就像一条河有没有规模,看它的水流量呀。一种数字上的暗示,比如,当一家杂志号称自己是主流媒体的时候,一般对外谎报自己的发行量,发行量越高越主流,当然对广告商得谦虚点,因为广告商有去调查的执行力,这时候,主流发行量得换一种说法,我们杂志读者是主流人群,这意味着,你的广告回报率很高哦。
       主流已经被权力幻想弄得面目全非,主流的指标在当今大概只有两条:富与贵。富是财富指标,贵是声望指标,那么社会的主流价值就是富贵。名利双收是每一个正常人的幻想,幻想是时代主题的症候,每个时代都有主流幻想,但其内在的连续性表现为:大家公认的,受到大多数人拥护和秉持的基本价值。让高雅的继续高雅,粗俗的继续粗俗,严肃的归严肃,娱乐的归娱乐,另类的归另类,传统的归传统,大家共存于一个社会。
       但更多的时候,价值突变往往被误读成价值多元,比如精英一头扎进大众的怀抱,这是价值突变,或者价值灾变的结果,或者曾经的另类一夜之间主流起来,成了富贵象征,作为时代精神错乱的症状,主流就像社会意识流一样,时间链条被斩断,纷纷扰扰,支离破碎。在一地残渣的价值空间里,去提取主流,建构所谓的社会理性,这本身就显得无比疯狂。
       最基本的主流价值,对于个人来说,应该像一粒安神丸,保持相对的安静感,抵御震荡与颠簸。当主流症状像洪水袭来的时候,这安静就表现为一种内在的疯狂。非主流的选择往往是主流根基,正在向精神内部跋涉时的沉着与坚定。
       在事物外部,主流/非主流如影随形,这精微的权力装置,将两者高度符号化,他们彼此证伪,相互揣度,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在权力的谜团中,主流正是非主流的梦想,而非主流正是主流的方向,尽管相互仇恨,但彼此又那么的依依不舍。二者的冲突看起来,是一次用力过猛的拥抱,窒息还不是最恐怖的事情,更令人恐怖的是,我的心底潜伏着对目前位置的厌弃,主流的会失去继续主流的欲望,而非主流或许更早就厌烦了成为非主流的状况。各自的白日梦就会上演,这是比现实更加真实的存在。这就是大家常见的——成功人士扮另类,非主流人士搭乘主流快车,能写字的人都出书,艺术片导演去弄商业片等等文化景观。
       理性作为经典自由主义的姿态,在文化表达上其实是一种巧妙的划界行为,文化批评家齐泽克用一句口头语来形容,就是——你呆在那儿,别过来,我根本不想搭理你。立场之间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理性才能获得某种形式感。但目前的局面却是,人都像疯了一样,四处客串,赢者通吃,在貌似清楚的主流/非主流之间,精英们落英缤纷,另类们突然“乖巧”,理性的划界,就成了痴人说梦。
       保守/激进:常识的贫困
       诗人马拉美曾说:“我就是我的香烟”,这个“我”朝向虚无,拒绝方向,这时候,燃烧作为一种否定力量,正在演绎有关“自毁”的心理剧。“禁烟”论者攻击的恰恰不是“烟”,而是他们难以忍受自毁式的否定性行为,并把自己编排在被动的“二手烟”受害者的位置,向吸烟者施加道德压力。“自毁”是每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倾向,但如果“自毁”从“自我”中剥离出来,成为“他者”——那些烟鬼,“自毁”就变得难以容忍。就是说我们内心的那些幽暗部分具体化以后,“吸烟者”就成了被诅咒的对象——死得更快。
       “幽暗”作为精神结构的常识(真实)一种,那么越是接近真实,就越激进。一种“反对自己的理论”,在保守力量看来,是不可理喻的,荒谬之极。正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吸烟的人总是多于吸烟的人、不熬夜的人总是多于熬夜的人,或者异性恋者以及结婚的人,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数字时代的“数字”正当性,就披上了常识的外衣,违反常识,必然就威胁了现存秩序。
       在一种开放的经验空间里,激进往往是最平常心的表现,是最基本的常识;反之,激进往往和批判相关。前不久,社会学家李银河因为公布了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提案,受到猛烈的攻击,很多人认为这违背了1+1=3的生殖原则。而异性恋历史有多悠久,同性恋历史就有多漫长。正如通奸是婚姻制度的影子一样,那些沉默的或者微弱的事物,其坚固的程度并不亚于宏大与洪亮的存在。
       激进作为不合规矩的知识,就像生命整体的隐私一样,在互联网时代,曝光率越来越高。遭遇“恶心”,反而成了在线体验的最常态。“恶心”是常识贫困的最初症状,类似于一个人的“胃弱反应”,“恶心”在挑战个体理解力的极限。
       有时候激进和保守的交锋显得迂回而曲折,在线恶心的活报剧就是“芙蓉姐姐”,是以过量的常识制造了公众的恶心。芙蓉完全以极端世俗的男权的标准——S形,来描绘自己的美貌。有时候,一种常识的偏执狂,或者一旦某种意识形态极端化,就会走向其对立面,成为常识和某种意识形态的反动,极端的“保守”就成了一种具有破坏力的激进。正是“芙蓉话语”让我们逼近了美的真实内核,男人们普遍持有的关于“女性之美”的幻觉彻底破产,既然“女性之美”是话语建构的产物,那么最美的就有可能成为最“恶心”的了。
       另一种激进则属于“正面强攻”,比如,最近上映的女权主义电影《无穷动》,“恶心”是大多数男性观众的第一反应,因为他们不能忍受没有“美女”的银屏。这些保守的“观看者”,其“凝视”目光被女导演粗暴地阉割,或者说在电影阉割了他们的“审美情趣”之前,男性观看者已经提前阉割了自己审美的广度与深度,被单一的“观看”标准所劫持。
       激进在我们的社会,往往是常识贫困的影子。这些幽灵般的事物得以显形的条件,正是保守的理论机器进行自我检验的时刻。
       没有“敌人”的文化是没有尊严的。如果缺乏相对的严肃性,解放的不是创造力,而是以粗鄙来抵换先锋的敏锐。尽管大众文化以其强劲的自发性,以“民享”与“民有”的态势,让几乎每一个人都身处其中。“轻松”的过剩与过去“紧张”的过剩同样愚蠢。如今,“精英”和“主流”是以反面角色,出现在大众的视线里,其中牵涉到很多复杂的因素。尤其“文化精英”,被刻写在腐败的学术制度之中,成了制度丑闻的主角,精英被学术(文化)身份的概念所偷换。当代文化所匮乏的恰恰是精英以及精英文化,他们被政治逻辑和商业逻辑的强横所劫持,精英成了真正的少数派,他们是强权与大众都讨厌的存在。单纯地攻击物质主义,是冒充精英的做法,因为攻击物质主义的假左派,私下里津津乐道的恰恰是他们的房子与车子。一味强调精神,也不是精英,是圣徒。精英也不是站在麦克风后面的那个人,真正的精英是时代的陌生人,在自由意志的深渊旁,作出决断的人,并隐没在人群之中,对大众文化发出赞美与诅咒的声音。
       在我们的语境中,民众的“自娱自乐”有政治抵抗的意味。但是,如果更多的时候,与垃圾共舞,与低劣同乐,显然不仅会销蚀我们的抵抗力,反而像致幻剂,让真正的痛苦暂时休克,造成痛苦的绝对罪恶并不会因为痛苦的休克而消失。大众文化恰恰以取悦的名义,在效果上,是清洗大脑与帮助遗忘的诡计,这时候,绝对麻木就成了绝对罪恶的帮凶。商业、控制、自主选择、资本冲动、压迫、狂欢、偶像、精神依托、情感释放、抵抗、服从已经奇怪地交织在大众文化之中,这让我想起美国女权主义思想家帕格里亚所说过的一句话:“回到基本的需求,让我们重新开始,找一把大扫帚……”。
       张念,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心理气候》、《不咬人的女权主义》、《持不同性见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