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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草药时代
作者:谢宗玉

《天涯》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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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如果不是那本《中药原色图谱》,我根本不知道故乡瑶村的山山水水会有那么多灵株异草,夸张一点说,伴我成长的每种植物几乎都带有它独特的药效。现在,深居城市的我,怀揣着一份深深的思慕,想把活跃在记忆里的它们逐一追述出来。我不是医生,无法从它们的药性入手,来叙述它们的功绩。我要叙述的,只是年少时与它们相依相伴那份和谐而美好的感觉。它们中的大多数药草也许没有直接医治过我,但它们却以各自独特的药香营造出瑶村浑然天成的气场,将我笼罩其中。它们对我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甚至在保护我身体的同时,还暗塑着我的心灵,并一直为我的命运把脉。
       ——作者
       灯心草
       药用:具有清热利尿、消炎、安神镇惊功能。主治火症牙痛、高热不退、小儿烦热、尿路感染、咽喉炎、咳嗽。
       我病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晚上有些低烧,有些恶梦,有些盗汗,有些惊悸。白天什么都好,只是偶尔暗咳几声。
       母亲要煮一碗灯心草水给我喝。母亲说喝一碗灯心草水就会好了。
       我马上告诉母亲,我知道什么地方长有灯心草。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瑶村谁家的废园里长有灯心草,谁家的屋后沟也长有灯心草,我清楚得很。
       灯心草一蔸蔸长在那里,像一支支倒立的拂尘。灯心草的每一根草都是通圆碧青的,又有很强的韧性。瑶村的孩子们喜欢把它织成辫子,然后拿着一根根碧青的辫子,在头顶挥舞,村前村后地追赶,把宁静的村庄弄得鸡飞狗跳。
       没一会儿,我就扯了几蔸灯心草回家。母亲要我去洗一下。我又应声而出。等我洗净灯心草回家,母亲已在火膛上架好了药罐。
       点燃火,把灯心草投入罐中。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我支着下巴,守着笑嘻嘻的燃火,把药罐上的盖子煮得一下下微微扑动。喘着气,仿佛里面盖住了什么活物似的。母亲揭开药盖,小心地吹着溢上来的药泡。我闻着药香,看着母亲细腻的动作,心里有种好幸福的滋味。
        我看一眼火光映照下的母亲,又一眼,再一眼。心里的幸福感就增加了些。母亲没有发觉,她在全神贯注地望着药罐。
       把灯心草水从药罐里倒出来,刚好一小碗。母亲舒展地笑了,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母亲熬药往往看得特准,想熬多少就是多少,一点也不会多余。父亲,还有我与小妹这方面的技艺就差远了。
       也是在这时,我才记起灯心草水不那么好喝。苦、涩、麻、结,种种滋味都有。
       我趁母亲不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并且一整天不再回家。母亲屋前屋后地喊我,我只当没听见。等到黄昏,我偷偷地跑回家,将药汤泼了,然后得意洋洋地去找母亲。母亲这时再要我喝药,药已经没有了。母亲气得扬起巴掌,可终究打不下来。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咒道:让你去死,我再不管你了。
       但我没死,过了几个晚上,我以上所有的症状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现在想来,整个童年,我不知泼掉了多少碗母亲悉心熬好的汤药。我只是觉得好玩,到现在都没有认真后悔过。
       长大后,我也不知多少次拂却了母亲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我总以为那是多余而可笑的。但我分明错了。文章写到这里,有一种很深的悔意,细细泛上心头。
       我一直想对母亲说,童年时的那些药汤虽然泼了,但熬药过程却一直温暖我的心头。药的气息也注入我的心田。而后来母亲的关心虽然每每被我拒绝,但转过身来,我的眼眶分明是湿润的。
       我希望母亲能知道这些,要不然,她该有多伤心。
       附录:
       药方一
       主治:小儿潮热,小便不利
       方药:鲜灯心草15克
       用法:水煎服。
       药方二
       主治:劳心日久,心热而虚烦不眠,或口舌生疮,小便短赤
       方药:灯心草30克,糯米10克,绿豆60克,冰糖10克
       用法:先将糯米炒焦,与绿豆同煮沸,再加入灯心草,煮至绿豆烂时,捞出灯心草,放入冰糖融化。晚上临睡前30分钟饮之,每日1次,10天为1个疗程。
       枸杞子
       药用:具有滋补肝肾、益精明目功能。主治头昏、耳鸣、虚劳咳嗽、糖尿病。
       枸杞藤上长着好多的刺。枸杞其实就是一种荆棘。
       为了挡住禽畜对菜园的破坏,老家瑶村的人们总喜欢在园墙上栽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园墙弄得密不透风,像道天然的绿色屏障,才甘心。
       我父亲在山窝窝里新开辟的一块土地却没有这样,他在园墙上扦插了好多的枸杞苗。是母亲让他这么做的。当赤脚医生的母亲一方面想靠枸杞的刺做屏障,另一方面还想要它生产枸杞子做药。母亲说枸杞子能滋补肝肾、益精明目。但母亲没想到的是,当黄澄澄、红彤彤的枸杞子挂满荆棘枝头,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那实在是太惹眼了!枸杞结果的时候,叶子又只有稀稀朗朗的几片。远远看去,我家的园墙像用橙红色的颜料点染过一般。
       走近看,那一颗颗小小的枸杞子晶莹透亮,如玛瑙红玉似的。摘一颗,放在嘴里,有一股涩涩的甜味。
       小时候,家中的饭菜并不好吃,我就常偷吃枸杞子,甚至都能吃饱。不但我偷吃,村里其他的小孩也偷吃。不但村里的小孩偷吃,村里的大人也偷吃。
       还有,外地人也偷吃。外地人路过瑶村,见了这招人惹爱的枸杞子,往往就不走了,一把一把摘下来往嘴里塞。吃完后,还要摘一包揣在怀里,说是回去晒干泡酒。父亲站在远远的地方吆喝,他们也不忙着逃走,反而对父亲说:不是野生的吗?别那么小气嘛!
       父亲说:野生的?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特意栽种,谁家的园墙上会长这么多枸杞子?
       外地人便笑呵呵地说:哦,不是野生的?那我走开就是了。抽身要走,手却还在藤上飞快地忙着。母亲倒是看得开,她说:我家又没开药铺,自己留一些就可以了,人家要摘由他们摘去。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也愿意孩子们去摘。孩子们摘的时候,我就在一旁一脸骄傲地看着。然后他们就用一脸讨好的神情对我。枸杞子成熟于每年的七、八月,每年的七、八月我就是瑶村孩子们的领袖。现在我想,如果这个城市的人们都爱吃枸杞子,我就在郊区栽满枸杞子,任由他们摘去。那时我会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领袖人物呢?这么一想,就觉得当一个领袖人物也并不是太难。
       枸杞子吃得太多,甜味消失,只剩涩味。这时我们就拿着枸杞子打架。枸杞子不像石头,枸杞子打人是不会受伤的。枸杞子砸在人家的额头上,只会流出一些甜甜的汁;枸杞子抹在人家的衣服上,就会让衣服暗红一块。
       我们拿着枸杞子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枸杞子就成了我们快乐的道具。
       有时,我们摘一把枸杞子跑到溪边,把红红的果子一颗一颗往水里扔。看枸杞子排着队,随着水,去了山外边的远方。那时,我们心里会好惆怅的。但我们似乎需要这种惆怅。这种游戏,我们每年都会忍不住玩好多回。有些枸杞子在下游的漩涡里逗留,不肯走。我们就叹一声气,把它们捞上来,塞进嘴里吃了。
       瑶村的大人们则喜欢把枸杞子晒干,然后泡酒。枸杞子把酒染成红色,红色的酒液似乎有着更高的烈性,把瑶村大人们的胸膛烧得暖暖和和。
       年关,南方的瑶村也下雪。但有枸杞子酒,瑶村的人们不怕冷。
       瑶村的人们还把枸杞子投进锅里蒸鸡。等揭开锅盖,白气散尽,每户人家都有一锅飘着红彤彤枸杞子的肥汤,瑶村的新年就这样富丽堂皇地来临了。
       附录:
       民谣一首
       枸杞子
       枸杞鲜红纺缍形,果皮柔韧皱不平
       肉润味甜子肾状,滋补肝肾眼目明
       铁扫帚(地肤子)
       
       药用:具有清热利湿、止痒功能。主治皮肤瘙痒、荨麻疹、湿疹、小便不利等症。
       铁扫帚的种子细如针尖。我们都以为,小种子长小苗。看铁扫帚这细籽,只以为它会长得比狗尾巴草还纤细。可我们想错了。铁扫帚出生时,是棵纤纤细细的苗,可长着长着,就成了一堆“庞然大物”。主要原因是铁扫帚几乎在每片叶子上面都分蘖,这么一分开来,就像吹胀一个气球,没几个月,铁扫帚就长成了非常庞大的规模。
       开始的时候,瑶村人只是用高梁尾和竹枝杈做扫帚。但竹枝要到很远的后山去砍,而高梁又不是南方人的主食,少有栽种。后来不知是谁去了外地一趟,发现有人用铁扫帚做扫帚,于是就开始在瑶村栽种铁扫帚。果真不错。秋天到了,砍一棵铁扫帚就可以做一把扫帚,而且还经久耐用。再加上它的枝杈多,扫地很容易扫干净。铁扫帚开始的名字叫什么,瑶村人并不知道,后来见这植物可以做扫帚,又特别耐用,于是就叫它铁扫帚了。同鸡公朵子一样,瑶村人根本不知道铁扫帚还有药用价值。
       起初,瑶村人把铁扫帚栽在园中,但嫌它太占地方了。只要被铁扫帚霸占的菜园,就莫想再长出别的菜来。然后瑶村人就把它移植出来,看见稍肥的旮旯,就栽上一棵两棵。秋天不及时收割,铁扫帚的细籽飘得到处都是,到来年春天,满村尽长铁扫帚。那一株株的铁扫帚匀称得像修剪过一般。又长着与瑶村其他植物不相干的淡绿,远远看,倒像是诸葛亮当年摆的石头阵。团团叠叠。只是石头上大约是长青苔了。
       夏天的时候,南方空气湿热,好多细菌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疯狂繁殖,我总觉得皮肤痒。好痒,痒得难受。这里抓抓,那里抓抓,可越抓越痒。赖在父亲身边要他帮忙。可父亲才没耐心帮忙呢,他找来一把干净的铁扫帚,让我脱光衣服,然后舞着铁扫帚在我身上扫来划去,无数条白印子便在我身上横七竖八地叠加起来。母亲乍见之下,就要破口大骂。但见我笑嘻嘻地喊舒服,就忍住没骂了。到后来,一村人身子痒了,就都拿着铁扫帚在身上划。划着划着,就都不怎么痒了。可一村人也真是笨啊,居然就不知道是铁扫帚有止痒的作用,仅仅以为铁扫帚杈枝多,划起来大面积肌肤受用,因此特爽。
       铁扫帚既然耐用,一个家庭一年用不坏一两把,那么剩下的铁扫帚干什么用啊?自然是挑到安仁县城去卖。
       我跟着父亲去县城卖过几次。铁扫帚一元钱一个。挑二十个,就可以卖二十元。除去吃五毛钱一碗的面条,两碗。还剩一十九元钱。这是多可观的一笔钱啊。曾经有几年,父亲还以为可以靠它发家致富。他想,若是一年种一万棵铁扫帚,不就成了万元户吗?可惜他没计算,从瑶村到县城四十几里山路,他一年能走多少趟?
       我开始是跟着父亲去县城卖扫帚。后来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够去县城卖扫帚了。有一回我去县城卖扫帚,正好碰上了县城几个女同学来买扫帚,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从此对父亲靠扫帚发财的美梦也抱怀疑态度了。
       父亲虽然没靠扫帚发财,但他却用卖扫帚的钱资助我完成了全部学业。
       丝瓜(丝瓜络)
       药用:具有清热解毒、活血通络、利尿消肿功能。主治筋骨酸痛、水肿、乳痈等症。
        有好几回,我在书中看见作家们把丝瓜比作电话筒,而且是悬挂着的电话筒。这比喻形象是形象,但要把清新淡雅的丝瓜与成批量生产的工业产品类比,我总觉得有些别扭。
       悬挂的电话筒,多不适宜的一个场景啊。主人为什么让电话筒悬挂呢?往恐怖一点想,是主人打电话时,突然被人暗杀了;往紧张一点想,是主人与电话那头的人吵架了,愤然摔掉了电话筒;往悲伤一点想,是主人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电话筒从主人手里慢慢滑了下来……总之,这些悬挂的电话筒都是暴力性的、情绪化的、非自然的。而悬挂中的丝瓜要多自然就多自然,如果有晨风来,悬挂中的丝瓜晃晃悠悠,那份自然的美感和韵味就更足了。
       再说了,丝瓜的栽种没有万年,也有千年,而电话的历史才不过一百多年,怎么反说丝瓜是电话筒了。如果说,当初设计电话筒的人,一定是个爱吃丝瓜的人,这样的联想,就让人容易接受多了。
       是的,在故乡瑶村,没有人知道丝瓜的药用价值,但丝瓜作为一道美味佳肴,却一直占据了瑶村人夏季的餐桌。写到这里,仿佛就有一股丝瓜的清香从遥远的瑶村传过来,我舌下马上就液津津的一汪了。很多过往的场景也逐渐在脑海中复苏。
       如果不怕得罪南瓜和冬瓜的话,我得承认,相对它们来说,我更喜欢吃丝瓜。早晨,只要母亲宣布今天吃丝瓜,我和小妹必会拿把剪刀飞快地跑到前坪,把一只嫩嫩的丝瓜剪下来,然后用菜刀来刮丝瓜皮。就在刮丝瓜皮的过程中,丝瓜那股特有的清香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纯正的清香,几乎是瑶村夏季植物气味的代表。
       刮丝瓜皮也是个蛮有趣的过程。去了皮的丝瓜滑溜溜的,像一只活物在手中转来扭去,让人忍不住就会咯咯咯地笑起来。但笑归笑,可得小心,要不然丝瓜一个翻滚,菜刀就会在自己手上划出一道血口。
       母亲不怎么想让我们刮丝瓜皮,但我们老喜欢抢着干这活。母亲就让我和小妹一起完成。往往小妹抓住丝瓜的一头,我抓住丝瓜的另一头,一把菜刀在丝瓜的中央磨来刮去。丝瓜老想要从手中挣脱出来,让我们不由自主地笑个不停。
       有时小妹啊一声,母亲脔心一颤,以为出事了,马上跑过来一看。
       果真出事了,可不是我们,而是丝瓜。丝瓜被我不小心用刀从中截作两段。小妹啊一声后,就咯咯咯地笑开了,母亲嗔骂道:死妹子,一惊一乍,吓我一跳。说罢也笑开了。现在想来,多平常的事物啊,有什么好笑的呢,可那时,就是这样的,什么事情都能惹出我们的快乐来。
       丝瓜清炒也好吃,杂炒也好吃,做汤也好吃。飘几截葱花的丝瓜汤,那股香啊,真值得人一辈子回味呢。有时母亲太忙了,连做菜的时间都没有,就把丝瓜放在饭上蒸,熟后拿出来,加些盐油,一搅拌,居然也好吃呢。
       可最好吃的,还是丝瓜泥鳅汤。可惜瑶村人不知道。我是来长沙后,才知道这道菜的。吃这道菜的时候,我老恨不得即刻飞回瑶村,爬上村口的大树,对着村人喊一声:丝瓜,加泥鳅,清炖,最好吃!
       嘿嘿,那语气敢情与毛泽东当年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宣称特相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吃丝瓜是一乐,而栽种丝瓜之乐,更胜于吃丝瓜了。
       一般的蔬菜,都是种在菜园里。瑶村人对丝瓜却特别的厚爱,喜欢把它们栽在屋前屋后。春天,在禾坪周围挖几个坑,挑几担基肥倒进去,然后把丝瓜苗移栽进去。再在旁边插上杆子,拿草绳往上面一张。要不了两个月,丝瓜苗就顺着杆绳攀缘上去。先是开手掌般大小的肥叶,然后开光烂烂的黄花。不经意之间,小小俏俏的丝瓜也出现在藤蔓上了。开始花大身小,像小个子洋娃娃穿一朵花裙。没两周,身子就丰满起来,蒂花悄然萎缩。这时电话筒就像丝瓜了。
       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话,但我们在电影里见过电话。孩子们就常握着丝瓜,做电话用。
       喂喂喂,我是猎鹰我是猎鹰,飞虎请回答请回答。
       飞虎收到飞虎收到,任务已经完成,请放心请放心。
       两个孩子,握着同一根藤上的两只丝瓜,正做着白日梦。突然耳边一声暴喝:放心个鬼啊?!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爪子?!丝瓜的主人边说边举起手,冲过来。
       孩子们嚎一声,大笑着逃之夭夭。
       听大人们说,丝瓜握了之后,就会长得慢些,甚至不长。可通电话的游戏是那么的刺激,孩子们才不管它长不长呢。
       读中学时,突然爱上国画,老爱画丝瓜藤。画老长老长的丝瓜。丝瓜下面,则是一只母鸡,带一队小鸡在刨食。其中两只小鸡,正为争一只蚯蚓,撅着屁股斗。这样的农家小景,怎么画,都不觉得厌。怎么画,心都是温馨的。
       前年,父母搬到城里来住,居然想在审计厅的院子里栽一两棵丝瓜苗,但被园丁作野草拔掉了。父母怅然了很久,我也跟着怅然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果栽一两棵丝瓜,我屋前的草坪上,到夏天就会有纯黄的丝瓜花开放,这些瓜花,虽不如院子里其他花草名贵,但看着能给人无限忆想。三十岁之前朝前看,三十岁之后朝回看。现在我和我的父母,总喜欢回忆往事。
       附录:
       药方一
       主治:绞肠痧(腹部痉挛痛)
       方药:鲜丝瓜叶60克
       用法:捣烂绞汁,冲淘米水服。
       药方二
       主治:百日咳
       方药:生丝瓜,蜂蜜30毫升
       用法:将丝瓜洗净,切碎,捣烂,绞汁,每用30毫升,加蜜10毫升服之,1日3次。或将丝瓜藤切断,用玻璃瓶按取其滴下之水,每用30毫升,加冰糖10克,炖热服下。
       
       三叶藤(鸡血藤)
       药用:具有补血行血、通经活络功能。主治贫血、月经不调、闭经、风湿痹痛、腰膝酸痛、四肢麻木、放射性反应引起的白细胞减少症。
       瑶村人叫它三叶藤,是因为它一枝叶柄上长了三片椭圆形小叶。两片横生,一片竖生。像二郎神的三只眼。
       将藤横砍下来,它的肌理是血红血红的。我想,这便是它学名的来由了。
       三叶藤的药用,瑶村人是知道一些的。至少我家是知道一些的。每年总有那么一次两次,母亲会把一根干枯的三叶藤拿出来,剁成一小片一小片,与几个鸡蛋一起,放进药罐里煎熬。待水熬到恰到好处时,母亲就每人分一小碗,让我们趁热喝下。苦汁难咽,鸡蛋是作为奖励的。我与小妹有心不喝,但奈何鸡蛋诱惑,不得不皱着眉头将药汤一口气喝下。而事实上呢,那鸡蛋与藤片混合一煮,也带着很浓的药味,并不好吃。用它做奖励,实在是没有奖励之实。但每年我们都要上当,总以为鸡蛋应该是鸡蛋的味道。
       外婆老感觉自己风湿痹痛、四肢麻木,所以老拿三叶藤熬汤喝。三十岁后的母亲偶尔也感觉风湿痹痛、四肢麻木,便也拿三叶藤熬汤喝。现在,过了三十岁的我,也出现了四肢麻木之症,这也许是一种家族病吧。可他们能够随便找到三叶藤,我却不能。三叶藤长在瑶村的深山老林里,而我居住在很远的城市。若是去药铺买,应该是有的,可我总觉得划不来。在瑶村,所有草药都是不要钱的,可来到城里,什么草药都要花钱。我就是想不通这个理。也许理能想通,可就是不想付诸行动。要花钱,那就算了吧,反正没有一种草药汤好喝。
       如果说植物也有主业和副业之分,那么瑶村的三叶藤的药用功能只是副业而已,而三叶藤在瑶村的主业则是做牛枷做犁藤。三叶藤长得粗壮威猛,形如蟒蛇,手腕粗的,又正好有适度的弯曲,就砍来做牛枷,大拇指粗的就砍来做犁藤。
       三叶藤韧性强,柔性好,做出来的犁藤,可以套着老牛,犁几载田都不会坏。瑶村几乎所有人家的牛枷和犁藤都是拿三叶藤做的。其实不但是瑶村,瑶村周围的村庄也是拿三叶藤做牛枷和犁藤。可有些村庄离深山太远啦,便只有向瑶村人买牛枷和犁藤了。
       我父亲便是做牛枷做犁藤的好手。
       做牛枷靠的是眼力。一般来说,呈四十五度弯角的牛枷最好。但又不是直弯,两个弯角先向外,后向内,呈一定程度的弧型。父亲非常清楚牛脖脊的生理结构,也懂得犁田耙田时的力学结构。所以他的牛枷总是做得最好。他细心打磨牛枷套戴的地方,一直打磨得光滑锃亮,他心疼那些牲畜。就算不是自己的牲畜,他也不想因牛枷的原因而让牛脖子受伤。粗陋的牛枷可容易使牛脖子受伤啦。牛拉着整个犁铧,似有千斤之重,而作用点只有牛枷和脖子极小的一部分,那部分最容易磨破了。父亲一直希望,他做出来的牛枷,让牛套着它犁一辈子田也不受伤。父亲没有远大的志向,他就这点志向。
       而做犁藤则要手劲。刚砍下来的三叶藤叫生藤,把生藤扭一遍,扭成一股股,像油条一样,就叫熟藤。熟藤比生藤好。即便干了也非常的柔韧,不易折断。父亲的手劲贼大贼大的。他扭三叶藤的架式还真有点像母亲扭油条,或小妹梳麻花辫。看起来是那么的轻而易举,并且驾轻就熟。
       少年时,我老想学他,可哪行啊,那些藤力道贼大,要想把它扭弯,非得付出九牛二虎之力不可。可我即使付出九牛二虎之力了,也是白搭。因为我付出的,是九小牛二小虎之力,根本行不通,结果把自己憋得一脸通红。
       村里很多男人像我一样,都没有九牛二虎之力,所以做出来的犁藤半生不熟,粗糙得很。拿到集市,谁优谁劣,有经验的老农一看便知。因此,我父亲的牛枷犁藤当然最好卖啦。
       不贵。一元钱一个牛枷,一元钱一副犁藤。可用上几个春秋。
       现在想来,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也许也有药理的原因?三叶藤有补血行血、通经活络的功能,勒进牛脖子里,虽然是一种痛楚,但也不至于全无好处?难怪磨破了的牛脖子会好得这么快。
       事实上,瑶村深山里的老藤可多呢,柔韧性强的老藤也多着呢,不一定非得要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啊。瑶村的祖先之所以要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一定也看中了三叶藤的药用价值。
       当然,这也许也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叹一声说:太辛苦了,那些牲畜。就让农人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吧。让它们折磨牲畜的同时,也替牲畜疗伤。
       写这组文章的时候,我一直感觉仁慈的上帝无处不在。三叶藤或许就是上帝特意为那些牲畜们创造出来的。瑶村人领会了上帝的旨意,他们全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
       不但如此,他们还借用三叶藤疗自己的伤和病。
       臭牡丹
       药用:具有解毒消肿、化脓活血的功效,主治偏头风、无名肿瘤等症。
       梅雨季刚过,地湿透了,天开始放晴。
       我们在禾坪的空地上玩甲乙丙的游戏。长钉在孩子们的手中轮来换去。甲代表我,乙代表你,丙代表他。把长钉扎向湿地,扎稳了,就划根线把对方圈住,线由里向外,像螺旋般一圈一圈在空地扩大。被圈在里面的人如进了迷宫,逃呀逃呀,老是逃不出来。明明知道是游戏,可有些孩子居然哭了……
       我们玩划圈圈的时候,臭牡丹就在我们身边妩媚而安静地开放。它不是牡丹,它也许是豆科植物,花有点像合欢花。针芒似的花瓣齐斩斩地向外温柔刺出。它的颜色艳丽极了,也复杂极了,由蒂向瓣,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色彩的过渡也比彩虹还要自然。
       臭牡丹并不臭,只是气味重而已。故乡安仁县的人老把气味重的东西称作臭。因了气味的原因,臭牡丹一开放,便会引来蜂团蝶阵,甚至无数不知名字的爬虫。那些样子丑陋、闪着磷光的爬虫在花蕊里走来走去,让我们看着好害怕。花也由此染上了一层神秘而妖邪的气息。瑶村没有哪种花会让我们觉得害怕,可面对臭牡丹,我们纯稚的心灵总会传出一种本能的悸颤。
       那么美丽的花,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浓郁的气味?又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奇邪的虫子?这跟童话里美艳的女巫会有什么关联呢?
       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臭牡丹也许就是我们心中的花之女巫。我们不敢沾它。
       后来长大了,偶尔在书上读到了曼陀罗三字,我心一惊,很自然就把它与故乡的臭牡丹等同了。我以为臭牡丹就是那种有着美丽名字的剧毒之花,但事实上并不是。很多年后,我在泰国某个植物园里见到过曼陀罗这种植物,感觉非常失望。它的样子平凡得实在不配有这么美的名字,那么单调的几片叶绕着一朵平庸的花,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剧毒之实。
       因了臭牡丹开花时浩大的声势,在瑶村生活的时候,我总觉得整个瑶村的五月都是臭牡丹的天下。雨季过后,我弱小的灵魂好像一直笼罩在它艳丽的身影和浓郁的气息之中。
       是离开瑶村许多年后,我才发觉,臭牡丹其实只在我家南园的园墙周围生长。而当我发觉这个现象的时候,臭牡丹已在瑶村失踪了很多年。我家南园现在只剩荆棘遍地,杂草青青。园外的那块空地,也再没有小孩用长钉玩画圈圈的游戏了,一茬人有一茬人的游戏,那种幻人心智的游戏就这样随着臭牡丹消失了,并且也许再不会出现在下一代村童的生活之中了。
       前天,我向年迈的父母问及臭牡丹的药性,才知臭牡丹居然是母亲新嫁瑶村时从外地带过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对我而言,那种惊讶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现在老了,心气也平和多了,跟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没有区别。有时我的声音大了点,她还会流出一脸委屈的泪。可在当年,初来瑶村的母亲却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子。她拥有妖柳一般的身材,迷花一般的容貌。中学毕业不久,很快成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和赤脚医生。这样的人,要她嫁给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的大老粗,自是十二个不情愿。但那时外公贪图我伯父村支书的权威,硬让她嫁给了我父亲。
       爱恨情仇,父亲在享受母亲的美丽和智慧的同时,也没少受母亲毁灭性的伤害。但这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便多说。
       总之,自我母亲把臭牡丹带到瑶村以来,瑶村很多人的命运就都成了定数,我父亲的命运更像被画圈圈的长钉扎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若干年后,我接到妹妹的电报,从千里之外的异地赶回老家,看见嚎啕大哭的父亲,头脑里闪过的,居然是童年里那些被游戏弄哭了的孩子。在精灵似的母亲划的圈圈里,父亲怎么逃,也逃不出来,于是他哭了,并且是恸哭。
       那么邪艳的臭牡丹,童年时有一天,我居然在无人的时候,心惊胆颤地摘了一朵。我跑到屋后的溪谷边,用清凉的溪水将花蕊中奇怪的寄生虫冲走,然后将花放在胸口,在松风下的岩石上懵懂睡着了。
       许多年过后,当我认真反思命运中的种种劫数,我才发现,一切好像都是注定了的,像梦魇一般无法摆脱,而童年时那个莫名的举动便是这一切因果的注脚。我也中了臭牡丹的邪。中了某些如臭牡丹女子般的邪。
       臭牡丹,它带着巫性,是花之女巫。凡沾染过它的人,它就会把这人的命运写在时光幽暗的河流上。
       附录:
       药方一
       主治:风湿性关节炎
       方药:臭牡丹15克,莶草20克,鬼针草15克
       用法:水煎服,每日1剂,连服3~5天。
       药方二
       主治:头昏痛
       方药:臭牡丹根20克,鸡蛋2枚
       用法:水煎,去渣,食蛋喝汤。
       山薄荷(大叶蛇总管)
       药用:具有清热、利湿、解毒的功能。主治急慢性肝炎、蛇伤、脓疱疮、皮肤瘙痒、感冒。
        深秋的茶树,叶子是黛绿色的,或者说黛青色的。竹叶青,通身却是碧绿色的,还有一对红红的细眼,如果吐信子,它的信子也是红的。这样一条蛇,倦在茶树上休息,要说是很好发现的。可黑麦家的三保却没有发现。三保一边笑吟吟地跟另一棵茶树上的人寒暄,一边手脚麻利地抢摘油茶。多好的油茶啊,圆溜溜的一颗颗躲在黛青的叶子下,像躺在土里的马铃薯。
       就在这时,竹叶青猛地在他眼前一弹,像道绿色的闪电,朝他的左手射去,他魂飞魄散,忙不迭地一甩左手,但晚了,左手上的油茶像弹子一样甩开了,而蛇却缠在手上不放。待他腾出右手要帮忙,蛇倏地一滑,顺着树杆窜入林子里看不见了。
       惊魂定下来后,痛的感觉就上来了,也不是很痛,只有一丁点儿痛。细察手背,坏了,那东西的两粒齿印清清楚楚地陷在那里,还有一丝血渗出皮肤。谁都知道,竹叶青是剧毒蛇,咬一口,弄不好会毙命。摘油茶的村人听了响动,都纷纷围上来。
       遇到这种情况,我当村民组长的父亲最有主见,他拿出柴刀,在三保还没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挥刀就在他的手背上一划,三保啊一声叫痛,刀已经收到父亲背腰后了。然后有人给三保挤血,有人扯来藤条死死地扎住三保的手腕,防止毒血扩散到全身。其他村人就满山坡找山薄荷,那是一种蛇药,却找不到。平时经常碰见的蛇药,到真正想用它的时候,它却藏身不见了。人们退而求其次,想找半边莲,半边莲也有治蛇伤的药用,效果却不及山薄荷。可这会儿半边莲也没有。半边莲只长在瑶村屋前屋后的田垅上。
       村人就建议三保快快回家。
       为了以防不测,父亲要我陪着三保下山。果然,在燕子崖的时候,三保的手已肿得像面包一样,并且紫乌紫乌。三保的额头冷汗直冒,他嘴里抽着凉气,并且开始呻吟。后来他终于走不动了,坐在地上不起来。而那年我只有十岁,根本背不动他,只能神情肃穆地呆在一旁望着他。到最后,三保突然放声嚎哭。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居然会哭得如此惊心动魂。我吓坏了。
       三保摸出柴刀,要我帮他把左手砍下来。然后我才有了主意。因为在出发之前,父亲私下叮嘱过我,只有等到三保哭着要砍他的手腕时,才能帮他解开手腕上的缠藤,再迅速缠到手肘关节上去。这样治疗起来也许麻烦,但胜过他自己将手腕斩断。
       毒血向手臂扩散的时候,疼痛逐渐消解。三保忍着一口气,咬着牙,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回瑶村。三保的父亲黑麦在半个小时内就找到了大把半边莲,并且铡碎,敷到三保的伤口上。但三保的毒血已经渐渐攻心,半边莲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拉住他正往黄泉路上赶的魂影。
       薄暮时分,当摘油茶的村人挑着重担三三两两回到瑶村时,黑麦家已经哭作了一团。大家赶到他家一看,三保全身紫乌,整个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我父亲站在一旁,手脚都凉了,他一定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失误,如果三保的命都保不住,那还不如当初就将他的手腕切下。可当初,谁下得了那个决心啊。切一只手腕,对一个农人来说,就等于死了一半。
       也是三保命不该绝。谁也想不到,神出鬼没的捕蛇人会在薄暮时分赶到瑶村投宿。捕蛇人的包裹里蛇药应有尽有,而捕蛇人使用起这些蛇药来,也得心应手。一通内服外搽后,三保悠悠转醒。黑麦一家人纳头便拜。后来还让三保做了捕蛇人的义子。
       捕蛇人不但与三保有缘,与整个瑶村都有缘。就是捕蛇人凭着他灵敏的嗅觉,把瑶村周围的多种蛇药都找全了。他还告诉瑶村人如何正确配制蛇药。
       捕蛇人在安仁县瑶村足足呆了半个月,才在一个夜里神秘消失了。据瑶村的大人们说,捕蛇人是神农爷的第几千几百代弟子。神农爷在安仁死后,葬于炎陵。他一代一代的弟子千万年来,就一直在这片土地上云游,从死亡边缘,把一个又一个痛了病了的村民拉回人世。
       六年后,我与捕蛇人不期而遇。
       细察他,不过一靠卖蛇和蛇药为生的普通人而已。瑶村人之所以将他神化,大约是感激他的救人之德。
       谢宗玉,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长篇小说《天地贼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