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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最简单的道理
作者:田 耳

《天涯》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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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转校生,小丁在这个班上几乎所有的行为,都像故意要别人忘掉他的存在。小丁一直就是这样的,在小孩们生长发育中普遍要经历的几个“人来疯”阶段,小丁都病态般地保持了安静、缄默。转到佴城一中的这个班以后,小丁已经十五岁了,沉默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此外,他喜欢用略带忧郁、羞涩的眼神看着那些发育中的女生。他发现,处于这样的年龄,她们的身体像经冬的河床一样丰盈起来,一把一把地往空气中散布雌性荷尔蒙的气息;她们的脸上,多年积累的美丽痘及叫不出名的疙疙瘩瘩,也逐渐消褪掉了,像是被橡皮头小心翼翼擦去的。
       小丁第一次引起班上人的注意,是在转校一个月后的小考上。那一堂考数学。这所学校出的试题过于浅,小丁很快把试卷正反两面都做完了,每道题都蛮有把握。然后,小丁把脑袋抬起来,看见别的人几乎都还在做第一面,或者把手垂在桌子底下翻看试题集。小丁百无聊赖地坐着,为不让别人觉察他的存在,他没有提前交卷。他的手旋动着笔杆,两眼悠哉悠哉朝窗外望去。
       当他把目光收回室内,就看见那个监考的女教师。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她自己肯定很清楚这一切,所以穿着也十分养眼,一身素淡的裙装,勾勒着她的身躯,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她正倚靠着教室前门坐着,门是敞开的,从操场那边吹过来的风,把她的裙子鼓涨起来,裙裾不规则地飘动着。小丁出神地看着女教师,他觉得她像一幅画,而且不是中国人画的。过了有好久,女教师才发觉有一个人的目光正盯着她。她能感到这种目光烙在身上的那种灼热。她看着那个豆芽菜一般的学生,他的脖子有一根筷子这么长,让她联想到鸭子或者鹅。她进一步地看见,他那张脸很窄,两只眼睛嵌在颧骨上面,格外显得突出。他忧郁的眼神和他的年纪不和谐,不搭调。
       女教师和小丁相互看了一小会儿,忽然下意识并拢两条腿,并用手把裙裾抹进两腿之间的地方。她的动作连贯迅速,仿佛是生物课上讲过的应激反应。
       与此同时,小丁打了个嘹亮的喷嚏。女教师收拢裙裾的时候,小丁脑袋嗡一下大了起来,他难为情地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一瞬间,小丁的呼吸有些紊乱,鼻腔发痒,打了个喷嚏,没想声音有这么大。早晓得会是这么大,小丁一定会把喷嚏活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半个班的同学都拧着脑袋朝小丁看过来,眼神都有些古怪。特别是有个叫小庄的家伙,还朝小丁挤眉弄眼,像是洞穿了小丁的秘密。直到看见有两三个人交卷了,小丁才拿着自己的卷子走上台去。他不敢看那个女教师,他看了看她的鞋子。她的鞋子和她的脚小得就像玩具,或者钥匙链上的挂饰。他眼光铺在她脚尖时,她又反应过来,把两脚并拢,然后把一只脚尖踮起来。她用踮起来那只脚的脚跟蹭了蹭另一只脚的脚踝,那里有些发痒。但这个动作,小丁没能看见。
       这次考试成绩出来以后,数学老师就罢免了原来的课代表,让小丁来当。小丁很后悔自己考得个满分。要是晓得第二名整整少他三十分的话,他会故意答错几道题目。他也不喜欢那个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个又矮又瘦的老人,小丁觉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会说话的木乃伊。现在,木乃伊指了指小丁,说同学们,以后你们要向这个新来的同学学习。你叫丁什么?木乃伊整了整眼镜,往点名板上查找。找了半天,他说,丁小宋,蛮好。以后你们要向丁小宋同志学习。
       下课以后,就有那么两三个家伙围拢到小丁的桌子边,要和他握握手,然后说,徐老指示:以后你们要向丁小宋同志学习。他们说着就笑了,还从兜里掏出很廉价的烟,拔一枝请小丁抽。小丁赶紧摇头,他说,我从来都不抽。那几个家伙又笑了,他们就是喜欢示人以一脸坏笑的样子。他们抚弄着小丁的脑袋,把他的分头弄成毛刺头,并慈祥地说,你看你看,真是个好孩子。
       小丁不喜欢这几个人,他们是体育生,个个方头方脑,走起路来跟螃蟹差不多。小丁知道,在哪所学校都少不了这样的人,倚仗打架厉害,时不时会敲别人竹杠。但在这个班上,体育生似乎太多了些,搞得每个课间都是鸡飞狗跳的样子。还有,他们跟班上女孩子讲起话来的时候,一只手至少是搁在女孩子的肩头上;说起话来,会把嘴尽量地嗅近那个女孩。在小丁以前读过的那学校,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男女之间保持着很矜持的关系。所以小丁得来一些印象,这里的学生早熟一点,成绩自然是差点。
       现在小丁成了数学课代表,下课的时候会有一些同学来问他问题。他觉得麻烦,他不想做那些模仿老师的举动,但又推脱不开。来的多半都是些女孩,她们一挨近他,他就会闻见令他头脑闷涨的香气。他总是三言两语讲明一个问题,尽量少说话,让她们尽快地离开他。因为,他用余光看见,她们挨近他的时候,那几个体育生会在不远的地方抄着手站着,盯着他,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转学到佴城。这只能怨他爸爸老丁。老丁是地质队的,工作调动频繁。他得随着老丁,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家学校转入另一家学校。小学时他在佴城读过几年,现在,只不过是又回到这个地方,但他发现他已经不喜欢这里了。不是每一个呆过的地方,都能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一天,小丁走出学校,挑了一条最僻静的路走回住处。那是一条小巷子,巷两边是两家工厂的围墙,没有住户。虽然绕得远一点,小丁还是愿意走这条路,看看一路掉落的梧桐叶,看看整条路阒寂无人的样子。只有在这条巷子里走着,小丁的心情才能舒缓下来。另一个原因,是前不久有一次,他还在这条巷子里看见那个女教师了。她在他眼前闪烁了一阵,拐进另一个巷子,看不见了。但他自此就可以认定,她回家也是走这条巷子。小丁知道她姓刘,他在心里把她叫作小刘,前面带一个小字,就会得来一份亲昵。小刘爱穿白的衣,白的裙。天气稍冷一些,她能用上一条毛线织的白裙,下面穿着长的底裤,也蛮好看。于是,有时候,小丁又会把她叫作白色的小刘。他喜欢揣摩这层隐隐约约的意思,因为小刘是老师辈的,和他隔着代,似乎遥不可及。小丁仔细地想了想,在小刘以前,他没对哪个女孩产生过这种感觉。这么想着,他就略带自嘲地笑了。
       又有那么一天,小丁走在这条巷弄,前面拐弯的地方忽然白花花地一晃。他马上意识到那是小刘,白色的小刘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小丁赶紧跑了过去,想跟紧点。他甚至想,就算是小刘发现自己,也无所谓。当小丁走到转拐的地方,忽然被一个人狠狠地搡了一把。那里站着两个十七、八岁,个头挺大的男孩。其中有一个说,前面有事,你往别的路走。小丁看了他一眼,他就狠狠地剜小丁一眼。那人说,看什么看?看你妈的看!这时候小丁听见了小刘的声音。小刘发出一种呼叫的嗓音,尖细而又很含糊,听不出语意。小丁很想冲过去推开那两个家伙,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心脏一阵狂跳,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往回路上走,走到那两个家伙看不见的地方。小刘的尖叫声还在传来。小丁贴着墙,软软地站着。除了抽自己两三个耳光,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暗自地想,那边发生了什么呢?他也听说,很多社会青年,特别是打架厉害的那种社青,追女孩经常用在巷子里两头堵的办法,霸蛮地和女孩扯上关系。现在,小刘是不是也碰上了这样的事呢?小丁的思绪并未就此打止,他又想到一个词,两个字……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在小丁的头脑里变得清晰起来,小丁就硬生生把它掐灭了。他的后背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小丁走一步拖一步,从条叉道上了马路,回到家里。他热切地等待着明天去到学校,看看小刘怎么样了。小刘没有教他所在的班,但上午第二节课下了以后,小刘会站在她担任班主任那个班级前面,带领她的学生做操。
       第二天,做操的时候,小丁又看见了小刘。她仍然穿一身白,不过是工装一样的西服,做着操。她的动作挺优美,从侧面看去,她面带微笑,表情生动。
       上数学课时,木乃伊徐老师的一张脸肿了,是被人打肿的,但看上去,脸色反而比以前好看多了。课间小丁就听见那一帮体育生像老鼠一样聚作一堆,窃窃私语,并暗自发笑。是他们昨晚上摸黑揍了徐老师一顿,因为徐老师拧了小庄的耳朵。小庄和他们是一伙的。体育生们在教室后面摆扫帚的角落抽着烟,等着看徐老师进来后会是怎么样的状态。徐老师一出场,他们就笑了。他们一点都不怕这个徐老师。
       徐老师随时摆出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据说,这徐老师早几年在乡村一所中学里教书,某天正上着课,遇到有个人冲进教室,拖刀砍他的一个学生。徐老师眼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冲上去又没胆量,但如果不保护学生,事后是要遭处分的。他灵机一动,干脆躺在地上装死。这一招很高明,他不但没被处分,还找个借口说那所中学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呆在那里就是受罪。托了些关系,徐老师得以调进城。这使得徐老师成为小县城里的名人,也使得他的学生,特别是那帮体育生一点都不怕他。徐老师一开始显得病恹恹地,熬了几年就成为木乃伊的模样。甚至,语文老师讲解一蹶不振这个词时,忍不住地说,同学们呐,什么叫一蹶不振?你们徐老师那个样子就叫一蹶不振!
       徐老师一走上讲台,扬起肿胀的脸,啪地就把一沓作业本砸在讲台上。他指了指小丁,说,你上来,你数数,昨天的作业收上来多少本?小丁只得走到前面去,把作业本数了一遍。只有二十七本。他说,徐老师,是二十七本。
       很好。徐老师竟然说很好,然后又问小丁,你数数这个班上有多少人?不要数,小丁也知道,班上是四十五个人。徐老师又问,那好呀,再问你一个小学数学题,四十五减二十七等于多少?你掐指头算算,算出来了告诉我。这哪用得着掐指头啊,小丁张口就说,十八。徐老师说,你又对了,我是不是该给你打个满分?徐老师说这话时,突然把头扭了过来。小丁还来不及看清那张肿胀的脸,就挨了一个耳光。徐老师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被打着的那半边脸,结果另半边又挨了一下。徐老师拿出一种非常失望的样子,说,你这个课代表是怎么当的?怎么没把本子全都收上来?徐老师又把头扭下去,问下面的学生,你们说,我是不是要抽他十八个耳光,他该不该挨抽啊?
       下面一片雷鸣般的声音说,该!
       小丁用双手捂着脸颊,不想再挨耳光。于是徐老师就循循善诱地说,放下来,我说,你他妈快把手给我拿下来。下面的同学也在鼓噪,甚至敲桌子打板凳,吆喝着给徐老师助威。听着这一片吆喝之声,小丁安稳住了自己,就把两只手垂了下去。徐老师的个头出奇地矮,只有一米五多一点。他跟小丁说,把头勾下来一点,再勾一点。小丁闭着眼睛,把头勾了下去。徐老师又抽了起来。咣咣地两记耳光后,他说,看你还是蛮听话,这次就饶了你。徐老师揉了揉指头,诧异地说,没想到你的脸还蛮硬。
       小丁走下台去,看见班里的人个个都是乐不可支的样子,都盯着他看。徐老师经过这一番折腾,回复了以往的状态,甚至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讲起当天的课。小丁把书合上,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定,再也不听他妈的数学课。
       小刘恋爱了。小丁在那条巷子里发现这件事的。小刘有了一个男朋友,高个,剃着光头,眉毛浓得像两把鞋刷,连墨镜片都遮不住。他手臂上还雕的有图案。他穿着长袖衫,雕的图案只露出来一点点。小丁估计那是一条青龙。看着小刘偎依在这个男人身边,小丁就想,她怎么会看上他呢?小丁以为小刘会找一个非常斯文的男朋友,斯文得就像休·格兰特一样。随即,小丁就嘲笑起自己来。他想,她喜欢谁我瞎操什么心呢,我又不是她的爸爸。在那条巷子里,小丁加快了速度,越过了小刘和她的男朋友。他俩走得慢吞吞地,剥着荔枝果往对方口里塞。
       走到前面拐弯的地方,小丁忽然想,上次在这里,是不是这个男人拦住了小刘呢?她是不是怕他,慢慢地,这种怕的感觉悄不觉中就变成了爱?十五岁的小丁,要弄清这些问题,肯定是力不从心的。
       这天小丁的妈回到家里,按惯例会给小丁带一些邮票回来。小丁的妈在省城一家公司,因业务需要,去的地方很多,还经常出国。小丁的妈在小丁六岁的时候就培养他集邮。那些带齿的小纸片,花花绿绿,看着养眼,把玩着养心,还能增长百科知识。六岁那年,小丁的妈就跟小丁灌输这些道理。那时小丁太小,半懂不懂。正因为年纪小,可塑性强,一来二去,他就在他妈的指导下喜欢上了集邮。现在他还不挣钱,所谓集邮,都是他妈帮他买来的。今天又买了不少的新邮票,中国的外国的,用一个个白纸袋装着。小丁的妈说,把这些邮票归类整理,下次我要检查。但小丁今天没有兴趣玩邮票,整理邮票仿佛是母亲布置下来的作业,是累赘。他想到了小刘。和小刘相比,邮票实在是很枯燥的东西。小丁躺在床上,瞌上眼皮,就浮现出小刘的模样。在小丁的脑海里,小刘的模样是一张平面的画,从水底下缓缓地浮上来,不规则地折射着照进水里的阳光,最后漂浮到水面上,逐渐抻开了,变得平整。
       小丁的妈轻轻推开小丁的房门,发现小丁睡了。小丁的妈就说,小丁睡了,呶,脸上还带着笑呢。老丁就说,还好,他好像挺适应这边的生活。小丁的妈说,那就好,我走了,不要叫醒他,等他自己醒来,你再告诉他。
       很快又是月考。因为有了月考,一个月显得很短。小丁犯了守株待兔的错误,考数学这一堂时他去得很早,希望像上次一样,把小刘老师好好欣赏一顿。天气已经冷了下来,他估计她不可能再穿裙子了。监考老师没来之前,那几个体育生把小丁团团围住。他们跟本来坐在小丁附近的同学说,滚一边去!于是,那些同学就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坐到体育生们的位子上去。坐在了小丁前面那个座位的小庄不是体育生。如果想偷看小丁的试卷,这个位置无疑是最佳的。小庄的父母当初心急了一点,在他三四岁的时候就逼着他练举重,想早早地给他挣下一份特长,以后能出人头地。结果小庄把身体弄得畸型了,也没当成体育生。但小庄长得壮,他脸上表情肌啊咀嚼肌啊都呈条状的,以致小丁有理由怀疑,小庄的颅内的大脑不是豆腐状的,而是粗条状的肉腱。
       监考的是徐老师,他倚靠着教室的前门坐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睛像木乃伊一样转都不转,根本不往教室里看。外面敲钟了,考试进行了半个小时。这时,前后左右几个体育生压低着声音跟小丁说,丁小宋,把卷子摊开,让我们看看。小丁就照做了。他把笔夹在耳朵上,像夹着一枝香烟,然后把自己的卷子摊得很开。体育生们的视力都很好,他们瞟一眼就全看清楚了,小丁一个题目也不写,他的卷子上除了试题,一片空白。坐在后面的老炮说,你他妈玩我?快写。小丁把头稍微向后转,表情显得很无奈。他说,我不会。老炮说,好的,你他妈等着。快交卷的时候,小丁随手写完了几个选择题,ABCD,然后又是ABCD,按着这样的顺序往括号里填。
       两天后徐老师把试卷改了出来。在讲台上,他扬起一张卷子,问,是谁不敢写名字?得了九分,也就是对了三道选择题,而且还是碰着的。徐老师说完话,就看了看下面的学生。他的目光在小丁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又看向别的人。整个教室很安静,吹来一阵风,那张只有九分的试卷在徐老师手中抖索出哗喇喇的声响。
       徐老师用目光把全班学生过一遍,遇到体育生,他的目光就轻盈地跳过去。然后,他问小丁,丁小宋,前天考试你来了吗?
       小丁说,来了。
       徐老师问,试卷你交了吗?
       小丁说,交了。
       徐老师就说,奇怪了,怎么你的考卷找不见?徐老师本还指望小丁在年级里再盖他娘的一回头卷。
       中午放学,小丁走在那条巷子里,被人堵了。就是在上次小刘被人堵的那个地方。老炮和小庄扭住小丁,说,你上次是出毛病了,是不是跟我们过不去?小丁再一次地告诉老炮,我不会。于是,他就挨了老炮的一记耳光。老炮说,小丁想扭头往后跑,小庄拦腰把他抱住了。小庄虽然个小,比徐老师更加矮小,但力气蛮大,就像土耳其举重神童穆特鲁——连长相也像,一张团脸看似皱巴巴,粘着一块块白翳,但他笑起来时,分明又是一张娃娃脸,看着非常窝心。小丁发觉自己被小庄黏住了,小庄两手一夹紧,简直可以把他拦腰掐断。老炮说,你还想跑是吧?他用两手环箍着小丁颀长的脖子,然后往上举。他轻易就把百来斤重的小丁举了起来。小丁想咳嗽但咳不出来,伸出手想掰开老炮的手指。但老炮说,那是不行的,我的手越掰越紧你信不信?小丁试了试,发现老炮说的是真的。老炮是市举重队在册的运动员,经常夺得同年龄组的冠军。老炮发现小丁不挣扎了,就把他放下来。
       比杠铃轻多了。老炮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脸谑笑地告诉小庄,就像提一只鸭子。
       小庄来兴趣了,他说,我也试试。小丁挣扎了几下,还是被小庄掐住了脖子。但小庄个太矮,没法把小丁的双腿举离地面。老炮往四周看了看,他说,你个猪,那里有个石墩子,你站在上面,就可以把小丁拎起来。小庄这时看见了石墩,他掐着小丁的腰让小丁双脚离地,然后往石墩那边走过去。小丁第二次被拎离了地面。他双眼茫然地看看天上,再看看巷子。他的腿往后一踢,踢着了小庄的身体,具体踢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小庄骂了句脏话,叫老炮过来把小丁的脚摁住。小庄谄媚地对老炮说,真的很轻,轻得就像一只鸭子。老炮皱了皱眉头,说,你个猪,能不能说出些新鲜的?
       正当小庄搜肠刮肚想找出新鲜的比喻的时候,小丁看见了小刘。小刘这天穿着一身绿毛衣,所以,当小丁看清楚了那就是小刘时,小刘已经走得比较近了。小丁本来还略微地挣扎着,因为他想,如果一点挣扎都没有,那就太丢人了。于是,他一直象征性挣扎着,又不致于激得老炮和小庄更为光火。但现在,小刘走过来了。小刘走路的姿势从来都是那么好看,她扭动的幅度比一般的女人大得多,却一点也不显得做作。
       小丁的身体忽然一点动弹都没有了,他异常地顺从,双手自然下垂着,像一张晾起来的被单。老远看去,这三个人做着某种古里古怪的游戏。小刘已经走到三个人跟前了。她不得不瞟来一眼。这时,小丁感觉心在喉结那个部位跳动。他感到口唇干涩。他很担心小刘摆出老师的架子制止这事,担心她说:都回家去,别在路上欺负小同学!
       但是小刘什么也没说,她只瞟了那一眼,就把眼光丢回到路面,继续走。她能把视而不见的样子摆得非常自然,仿佛患有白内障。等小刘又拐个弯看不见时,小丁就开始挣扎了。他突然像发癫痫病一样猛烈地扭动起来,两只脚也挣开了老炮的手,把老炮踢开了,然后又往后给了小庄一脚。这一脚挺来劲。当小庄一松开手,小丁就跑了。他早就想好了,往来的方向跑去,这样就不会碰到小刘。老炮和小庄追了几步,发现不可能追上小丁,就停了下来,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俩都是练举重的,而不是练跑步的。老炮冲着小丁的背影,挥着拳头喊道,丁小宋,别让我们再看见你,看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别喊了,狗日的跑得可不慢。小庄拉住老炮,说,老炮,你看出来没有?
       看出什么了?
       小庄一脸坏笑地说,他刚才有点反常。弯八哥那个马子走过来的时候,小丁就有些反常,动都不动,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断气了。我猜,小丁是暗恋弯八哥那个马子。
       老炮晃着脑袋想一想,说,你说的,就是教外语那个小刘老师?
       小庄说,对,弯八新泡上的马子。
       嘁。老炮在小庄的头顶上拍了一下,说,你个猪,还会分析问题。老炮接过小庄递来的烟,用烟雾薰着脑袋,让自己更清晰地想起小刘老师的模样。
       老丁这个晚上买了一只鱼。他回到家中,做好晚饭,还没见小丁进屋喊他一声。他又等了一等,等得不耐烦了,走过去拧开小丁的房门,发现小丁在睡。老丁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小丁没有回答。老丁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问,怎么了?小丁这才回答,没什么。老丁说,吃饭。小丁说,吃过了。老丁问,在哪里?小丁说,在肯德基,佴城新开张一家肯德基。
       佴城也有肯德基?怪事。老丁说着走了出去,一个人吃鱼,还喝了一点酒。
       第二天,老丁起得老早,给小丁留一百块钱,要小丁自己安排。老丁要去野外作业,有三四天时间。老丁说,不要天天去吃肯德基,知道吗?小丁说,噢。
       老丁提前回来了,野外作业遇到了困难,预期的目的没有达到。那天晚上,老丁回到家中,拧开小丁的房门,看见了令他非常吃惊的一幕。一切还是昨天早晨他离开的样子,小丁依然弓着身子躺在床上,床头柜上,那一百块钱依然原幅原好地摆着。
       你怎么了?老丁拍醒儿子,让他坐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小丁揉着眼睛,迟疑了好一会。他说,呃,我睡过头了。这样的回答不能让老丁满意,儿子的脸上有一些以前从没有见过的神情。他说,你要跟我讲实话,犯什么错误了?你快跟我说出来。老丁有些焦急,因为小丁从来没让他操过心,突然遭遇到这样的情况,老丁一时有些发懵。他甚至扬了扬手掌,跟儿子说,不说实话,我抽你你信不信?小丁继续摆出睡眼惺忪的样子,拖延时间。他想找个什么理由把老丁搪塞过去,但小丁这么多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编一个理由,比解数学题难多了。他的嘴巴翕张着,怔了半天,愣没有编出理由来。于是老丁就给了小丁一巴掌。他打得很轻,但小丁挨这一下就有些晕菜。小丁说,我说我说。小丁在心里说,我可不想再挨耳光了。
       他把前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老丁。
       老丁听完了儿子结结巴巴的讲述,皱起眉头来。他说,原来是这样。徐老师以前还教过我,他辈份高,抽你两耳光你也活该,就当是我抽你几耳光吧。但你说的那两个小杂种,他们有什么理由抽你耳光?我会找他们麻烦的。小丁惶恐地问,你要怎么办?老丁就说,这个你别管,明天你只管去上课,你不去我还抽你。那两个小杂种,他们叫什么名字?小丁只得把老炮和小庄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老丁默念着这两人的名字,说,要得,我都记住了。
       次日小丁去到学校,没跟什么人打招呼。谁也没有留意小丁这个人有两天没来上课,顶多是记出勤的老师在小丁的姓名底下画几把叉。小丁看见小庄和老炮在打铃以后钻进了教室,他俩都没有看他。下午第三节课,是自习。班主任突然走了进来,把老炮和小庄叫出去。小丁的头皮开始发麻了,他隐约觉察到,把这事告诉父亲,是件很愚蠢的事。他勾着头,偷偷觑一眼周围的人。现在暂时还很宁静,班上别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间过得很慢,小丁看看腕上的手表,却意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只十来分钟,小庄和老炮回到了教室,他们吐着舌头向全班的同学做着鬼脸,然后特意地看向小丁。班主任后脚跟进来了。班主任是个高个中年妇女,戴一副金框眼镜。班上的人背后叫她“更年期”,或者叫“更姐”。更年期维持了一下班上的秩序,然后说,现在,我要对班上两个同学提出批评,庄志伟和李大胜,你们两个站起来……
       小庄和老炮就站起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神采。
       一切都超出了小丁的想象。更年期在批评的语调中把事情经过大概讲出来,整个班都沸腾了。小丁仿佛看见人头攒动的样子,在自己眼底晃来晃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嘴巴都笑歪了。小丁本来想把头埋起来,但是咬咬牙,仍然抬着,看向别人,看清了他们嘲笑的样子。就连小丁右侧那个胖乎乎的女孩都说,丁小宋你可真逗,什么事都告诉你爸爸。小丁朝胖女孩笑了一笑。他本来想辩解一下,但嘴巴张开,就笑了出来。这个时候,小丁感觉比被老炮还有小庄举起来的时候更难受,奇怪的是,他笑了。他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想,这笑的样子定然显得潮拉吧唧。小丁伸出手,想把笑的样子抹去一点,却抹到了眼眶子里。这个班上,每个人都显得很开心,仿佛晚会上有个表演节目的同学裤裆突然当众开裂。更年期的语调忽高忽低,飘上飘下,使整个过程愈发地生动起来,还时不时来些发挥。比如说到小庄举起了小丁,更年期就感到很疑惑,她用自言自语的神情说,庄志伟怎么就举得起丁小宋呢?庄志伟同学,我觉得你平时很老实很听话啊!庄志伟相应地摆出一脸憨笑,惹得别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个别的人,脸都笑得抽搐起来,看着有些变形。
       自那以后,小丁骑着老丁的单车去学校。一放学,他急不可待地跑到存车处,推出自己的单车就一路狂踩,钻那条巷子尽早回到家里,闩上房门,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重新摆弄起了自己的邮票。读初中以后,他对邮票的喜好明显淡了下来。但自从出了这样的事,小丁心底有了一片异常静谧柔软的东西,使他宁愿闩上房门重新摆弄那堆邮票。他还会不厌其烦地量各国邮票的齿孔度数。有时候,正把几枚邮票摆来摆去,小刘老师的样貌会像一颗钉子一样钉进脑海。小丁咬咬牙,把小刘的样子抹掉,把注意力再次铺在花花绿绿的邮票上。
       单车踩得再快,也不是安全的。有一次下晚自习,骑过那条巷子,小丁被谁推了一把,就跌进路边的垃圾堆里。巷子里的这一截没有灯光,他看不清是谁动的手。那人还踢了他两脚,然后嘻嘻一笑,扬长而去。还会是谁呢?小丁一脑子思绪没有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他想的更多的是,回到家以后,再不能让父亲看见身上的伤了。小丁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脸上没有伤。小丁感到很庆幸。他更庆幸的是,不知道踢他两脚的那人是谁。如果知道他是谁了,那该怎么办呢?现在,小丁不知道那人是谁,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轻松一点了。
       另一天,他依然骑着单车去上课,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看见抽屉里摆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有没有告诉你爸爸?下面画着一张鬼脸。他不得不抬起头,往小庄和老炮的位置看去,看见老炮和小庄今天都早早地到了,正诡谲地笑着,并向小丁这边看着。小丁埋下头,随手掏出一本课本,任意翻到某页,读了起来。
       中午,小丁想走另一条巷子回去,但是半道上又一次被人截住了。他老远看见了那两个人,像门神一样,各自靠着巷子一侧的墙,歪着嘴巴叼着香烟,一看就像是找碴打架的样子。但小丁没想到,那两人要截的,仍然是自己。
       你停下,你下来。瘦一点的那人那么喊了一声,小丁就把车煞住了。那人伸出右手的中指弹动着,那意思是让小丁过去。小丁晓得那个意思,如果那根中指不是前后弹动,而是往上一杵一杵,那就是在骂脏话了。小丁推着车,走了过去。那人说,有人找你。说着,那人右手的中指变成了食指,往他身后的巷子深处指去。
       小丁走过去,转一道弯,没有看见任何人。后面的人说,再转一道弯。再转过那道弯,他老远看见有个光头男人向他微笑。光头男人的微笑有种不容冒犯的质地。小丁看得出来——虽然小丁没有参与过街头斗殴,也不难看出来,这种质地是靠长年累月打架挣来的。同时,他认出了光头男人正是小刘的男朋友。小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男人,把小刘怎么样了呢?
       白色的小刘,现在已经不怎么穿白色的衣服了,她喜欢穿得五颜六色。
       他把思绪收回来,光头男人正在向他弹动左手的中指。刚才的瘦子影子一样跟在后头,他拽着小丁,说,这是八哥。光头男人平易近人地说,没事,叫我弯八就行。弯八摸出一枝烟,在烟壳子上磕一磕,想了想,就递到了小丁的眼前。小丁把烟接了过来,放在嘴唇上,瘦子就把打火机扬了上来。小丁看见火苗是蓝色的,把烟头杵上去,火苗立刻变成橙黄色的了。
       弯八拍着小丁的肩头,和蔼地说,听说,你被两个小杂毛揍了一顿,然后你回去告诉你爸爸了。有这回事吗?
       小丁还没说话,瘦子噗哧地笑了。也许,这确实是一件惹人发笑的事。弯八就转动着偌大的脸盘看着瘦子,严肃地说,这难道有什么他妈的很好笑是吗?
       瘦子就不笑了,他把他的微笑像吞一口痰一样吞了下去,喉结就上下滑动起来。但小丁笑了起来,他扬起脸尴尬地笑了一下,并点点头,承认有这回事。
       我要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小苏……你他……你是叫小苏吗?弯八有些拿不准。小丁说,我姓丁。弯八说,对的,原来你姓丁,很好很好。现在,你晓得什么是最简单的道理了吗?
       小丁摇了摇头。他的兴趣被这个光头男人吊了起来,他晓得他肯定会说出跟更年期还有政治老师不一样的道理。
       他们说你很聪明,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弯八往天上弹了弹烟灰,然后告诉小丁,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你被同班的同学打了一顿,千万不要告诉班主任,也不要告诉你的爸爸。否则,这他妈就很不像一个男人做的事,就会被别人看不起。你知道吗?
       小丁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几天,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弯八所说的这些道理。他觉得这个弯八看上去有些呆,但讲出的道理却和自己贴皮贴肉。他问,那我应该怎么搞?弯八说,很简单,就只要告诉我,就行了。你是不是想把他两个做死地揍一顿?小丁踯躅了起来,他不晓得如何回答。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弯八这个人。
       弯八把脑袋勾下来一点,说,没关系的,尽管说。如果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这么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在里面蹲了好几年。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后悔,要是我还是十五岁,我仍然会这么干。
       于是,小丁就点点头。他突然明白,这段时间,自己心底老是有这样的冲动,甚至在摆弄那些邮票的时候。
       弯八得意地笑了,说,我说嘛。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当然打不过他俩,那两个杂毛我认得,说真的,我看着他们就烦躁,就手痒。但我不会无缘无故去把他俩打一顿,那就显得很不讲道理了。现在,我认你做我的朋友,认你做我的弟弟。你要是叫我把他俩打一顿,我肯定帮你忙。
       小丁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弯八。在这个人的面前,他才觉得小庄和老炮其实还是两个小孩。弯八说,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你睫毛一眨,我就看出来了。你肯定是在想,我怎么无缘无故就肯帮你,是吧?小丁点点头。他想,是谁都会这么想。弯八说,其实也简单,我现在手头有些紧。如果仅仅是给他两个人抽几个耳光的话,我一分钱都不收你的。但那没意思,起码要打得他俩住进医院,这样才够意思。如果想让他俩住院,你只要给我五百块钱——本来每个人要三百块,但现在,两人加起来给个五百也就行了。
       小丁毛起胆子跟他说,那你就抽他们几个耳光吧?
       这样啊,哦。弯八拨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胡须,朝天上翻翻白眼,说,我看,男人做事必须狠点,一不做二不休,不能轻描淡写地搞一搞。我建议你还是让我往他们两人后脑勺上拍砖头。他们每个人只消半块砖头,就差不多了,搞个脑震荡什么的。
       弯八又说,其实你不亏。你想想,你只要花五百块钱,而他们两人住了院,一不小心就会花掉一千多。你算算,绝对划得来。
       小丁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算法,但是,弯八提出这个建议以后,小丁的耳际就响起了半块砖头拍在后脑勺上的声音,又瓮又哑,像是巨大的水泡暗自迸裂。他想真真切切地听到这种声音。但五百块钱上哪去弄?小丁说,我再想一想。
       弯八说,行。我只是提个建议,到底要怎么干,还是你拿主意。我听你的。弯八撮了个响榧子,瘦子和另一个人就拢过来了,他们每个人都在小丁的肩头拍一下,然后向一条不起眼的叉弄里钻去。
       小丁回家以后茫无目的地想了一整天,决定做一笔生意。那种砖头拍脑袋的声音竟然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只消凭空想想,耳根就会得来一种麻酥酥的快意。他在自己房间里找来找去,只有他妈妈留给他的那几本邮票值些钱。他把邮票放在小学时用的书包里面,偷偷带了出去,在佴城邮局附近,好不容易找见一个票贩子。一个小县城,也只容纳个把做邮票生意的。那人打开小丁的邮册,就有些晕,大都是外国的邮票。他说,都他妈是外国的,花纸头。小丁说,不是花纸头,全是正规票品,《斯各特目录》上面都有,你可以查一查,上面有国际标价。可是票贩子喷着笑说,国际标价?你当佴城是什么地方,联合国?我跟你说,我看你的花纸头品相好种类多,一角钱两枚全收了。看出来这票贩子原来是个邮盲,小丁就不说什么了。他把国产的邮票卖给那个票贩,按市场价打六折卖,整整卖了两本,才凑足五百块钱。
       弯八拿到这笔钱以后,当天晚上就把小庄和老炮叫到他住的地方,撂给两人二十块钱,还扔过去一包纸烟。弯八说,你俩说得没错,这小孩确实很有钱。小庄说,只有这么点?弯八哥,你从他那里搞了多少?弯八没有做声,用牙签没完没了地掀牙齿。于是,小庄又这么问了一遍。弯八就烦了,他说,我得了多少管你卵事?小庄碰了一鼻子灰,感到很没趣,于是他想方设法找些别的话说。于是他告诉弯八,弯八哥,那个毛孩子,其实心里蛮多事情。他很喜欢你的那个马子,姓刘的那个马子。
       呃,是吗?弯八马上想到了什么,然后他跟小庄和老炮说,这几天,你们最好是别去学校,到别处去玩几天。老炮说,为什么啊?弯八说,姓丁的这小孩可是个金娃娃,我可不想他这么快就看出来,我在骗他。说着,弯八又一次掏出钱夹子,翻来拣去,拣出两张五块钱的票子,扔了过去。他说,这一个星期,别让我在学校附近看见你们两个。
       第三天的下午,弯八没有露面,是瘦子拦在学校的门口,把小丁叫去的。小丁跟着瘦子钻进那条窄下的叉弄,进到弯八的屋子里。弯八住的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屋,即使是秋后的天气,屋子里的椽柱依然散发着霉味。弯八坐在一张绷床上和另两个人玩牌,玩那种老式的点子牌,其中八个点的牌,有三种,一种叫人牌,一种叫平八,一种叫弯八。弯八既然叫作弯八,点子牌应该打得不错。弯八叫瘦子替下了自己,然后他领着小丁进到一间小房子里,给小丁拧开一瓶饮料,小丁喝了一口,喝出糖精的腻甜。
       弯八问他,今天看见那两个小杂毛了没有?看没看见他们头上包的纱布?小丁说没有,他说他俩这几天都没来。
       喔唷,下手不小心重了点。弯八略显歉疚地说,瘦猴下手太重了点,我只跟他说,让那两个小杂毛在医院躺上两天,就够了,没想到下手这么重。弯八瞟了小丁一眼,就看见小丁嘴角挂出的微笑。
       听说你喜欢刘小敏,是吧?
       小丁问,刘小敏是谁?
       你知道的。弯八眼神里有所暗示。小丁其实已经知道了。弯八也看出来了,然后弯八很高兴起笑起来,说,对,就是我的女朋友,你们学校的那个老师。
       不,没那回事。小丁很镇定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会喜欢比自己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子,特别是像刘小敏这样,长得很丰满的。我学过心理学,你别小看了我。像你们这样的年龄,往往还没能把食欲和性欲区分开。弯八看见小丁的眼睛里有些疑惑,又强调地说,狗骗你,心理学我学过的。……你想不想看她洗澡?
       小丁没有说话,他用吸管吸着含糖精的饮料,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我再跟你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一个男人想干什么,就必须不要命地去做,其他一切都管他妈的,特别是对付一个女人。……你想不想看她洗澡?弯八指了指和这间房一面墙上的一个门,说,她经常会到我这里来,会在那里面洗澡。
       小丁问,多少钱?
       弯八说,其实我很喜欢她,但是我这个人,对兄弟比对马子更好。我把你当自己的弟弟看。要是你想看,我在门上弄一条缝,要不然就把锁卸下来,你可以看个醉饱。而且,主要是她不愿意,要不然,我是很大方的,把她让给你……弯八忽然觉得自己讲得有些多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却还讲那么多废话。于是他摊底牌地说,一百块钱,只一百块。小丁,我不会增加你的负担。而且看一个女人洗澡,会上瘾的,就像我呷面一样会上瘾。要是你肯一次给我看十次的钱,我就只收你七百块钱。打七折。稍微停了一下,弯八再次往下放折扣,他说,六百好了。想看二十次的话,你就给九百块——不,八百块钱。日他妈哎,我这可是把老婆当猪猡便宜卖呵!小丁就灿烂地笑了起来。来佴城以后,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地笑过。
       小丁回家以后,老丁瞧着儿子有些异常,但具体地说,又说不出来。他问,你怎么了?小丁回答,没什么。
       小丁这次径直走进了卫生间,闩上门,放水洗澡。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听莲蓬头里的水落下来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想象着小刘一丝不挂的样子。可是,在水声中间,还间杂着砖块拍脑袋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一出来,小刘的裸体就变得虚无飘渺了,像墨汁一样在水中慢慢洇垂。那种水月镜花的感觉,让小丁一阵阵难受。不过,没关系,弯八刚才以一根擀面杖为教具,言简意赅形象生动地教给小丁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可以让男人聚精会神地去想象一个女人。弯八说,为表示诚意,我这祖传的方法是附送的。
       在卫生间里,小丁把水嘴开到最大,让水声把自己完全掩盖掉。现在,他要试一试弯八教他的那个方法。
       田耳,作家,现居湖南凤凰,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