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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追认烈士日记(1978—1979)
作者:佚名

《天涯》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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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11月5日
       早上到秀英医院找王惠民。王惠民原来是琼崖纵队海府特委组织部长,解放初当海口市卫生局长,犯了什么地方主义错误,就到秀英医院来当院长,秀英医院是麻疯医院。
       他对我说,你爸爸没有离家干革命,是组织的安排,只有这样才能发挥他的作用,他和国民党军的中上层军官关系都好,能弄到情报、密码、军事地图,还能进行策反工作。你爸爸是经济学家、大学教授、银行行长,你父亲上山,他能干什么?就没有什么作用了。在海口工作比山上危险。事实也证明了这点。你爸爸出事,是因为他写给我们的一个情报被窃,是你们梅州老乡干的,你爸爸把这个纸条拧成一根牙签的样子,放到上衣口袋里。你爸爸发现情报丢失了,报告了我们,我们立即让他上山,你爸爸没有自己跑,他安排别人上山,自己被捕了,这事你妈妈知道。
       我告诉他,我1973年就开始为父亲平反的事奔跑了,可是没办成。他很气愤,他说,这次一定行。他还说,1973年郊委老杨找过他,老杨也说,这很不合理,应该给予解决。
       下午去找王建民。王建民是琼崖纵队海府特委书记,解放初当海口市长,“文革”时被打倒了。我记得那天在海口工人文化宫开万人批斗大会,王建民就被两个苛(荷)枪的军人押在东湖边。母亲和其他四类份(分)子去做苦力回来,我骑单车接她,我们看到了王建民。母亲说,她有十多年没见王了,让我把车转回去,她要再看他一眼。王建民坐在地上,脚上厚厚地缠着绷带。母亲有经验,她说一定是批斗时被人从台上推下来跌伤的。母亲说,可怜他也受这个苦。我不高兴,说,他为什么不能受这个苦?母亲说,他是市长啊。母亲已经承认自己的贱民身份。我更不高兴,我说,那时候他是市长,他出来说一句话,我们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我见了王建民,第一句就问他,为什么解放时不给我们评烈士?他显然的很不高兴,他说,我不知道,我当时出差去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你不能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自己不是也被打倒了吗?我有点后悔问他这个问题。
       王建民要我讲了父亲被捕经过。他说,他别的事情不知道,但参加革命和牺牲他是可以证明的。他说,不能因为有过剥削就抹杀了他的贡献。他再三问有谁看见母亲挖掘父亲的尸体,说要有人证明才好。我说这有什么好证明的,王惠民告诉我,亲手杀死父亲的人已经抓到,是王惠民亲自审问的。王建民记起来了,他说,是,是,那个人是罗虎人,我们把他镇压了。他说,你爸如果叛变革命,会连累许多人;你爸被捕后党组织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坏,说明你父亲是经得起考验的。
       最后他问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说,请教。他说,从1973年以来,你说的老杨从没找过我。你还得去找他,要向上级打报告。
       11月6日
       老杨是郊委的民政员,1973年给父亲平反时认识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政府干部。他调查父亲的事非常认真,他还弄到了父亲1911年参加黄花岗起义的证明。
       他见了我,一直笑脸相待,他说,以前领导解决过,不行。主要是不脱产的问题。我把昨天王建民的话告诉他,他说真话了,他说,你爸为解放海南立了功,是够烈士条件的,只是遇到剥削问题我搞不下。我说,我能理解的。
       那次平反,最后我与老杨吵了一架。那天下午他告诉我,你爸的事不行了,你爸吃鸡吃鸭,大鱼大肉,压迫剥削劳动人民。我一听就与他吵起来,引来许多郊委干部,他们把我团团围住,大声地吼叫,说我右倾翻案,想变天了,并吆喝找绳子捆绑我。我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我怕见到母亲失望的脸。我们不是想给父亲找回荣誉,也不是想我们脸上有光,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只是想能顺当一点地活下去。回家把结果告诉母亲,她哭了,说,以后咱们做了就吃了。她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像畜牲一样活着了。
       最后,老杨说,他会把材料向业务部门送。他说,你们以后不要提申诉与昭雪了,只要求追认烈士即可。老杨说的业务部门指的是海口市民政局。
       11月7日
       到海南行政区民政局,见了郑同志,他说,问题仍转海口处理,他同意我换文件,把申诉换成追认。他要我自己把文件拿到海口市民政局。他说,你们的要求很难批。如不批,会向我们作说明。下午,接到新华区关于让伦哥回城的决定。伦哥是1971年被以疏散的名义被强迫下乡的,一个人在大山里,精神已经崩溃了。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决定为父亲申诉的。我们不是要好听的,我们是要活命。决定上说伦哥被疏散是“因其父被我政府镇压”。我大吃一惊。以前说父亲是国民党、是南霸天、是汉奸,逃亡台湾,都是口头说的,从来没有政府文件。这次好了,我决定利用这个文件。
       11月20日
       到市民政局见了某副局长。他向我解释了1976年威胁母亲的事,那时他对母亲吆喝说,你再翻案,就把你吊起来!他说,当时并没有群众反对,我只是向老杨打听,老杨说你父亲并不是真正参加革命,而是不满国民党,同情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关系只是买卖关系;国民党杀你父亲是狗咬狗的事,所以我才那样说。他又说,现在这件事很难办,解放以来运动那么多,为什么你们不解决?王建民当市长时为什么不解决?现在要他们解决,困难很大。
       我把新华区的决定给他看。他说,这事要新华区落实,说不定你父就是被我们政府枪毙的呢。我们很重视你们的事,这事已经停办了,你要去市委落实办和新华区追问这个事。最后他说,你们家的事太嗦。你们家庭成份太差,说话没人要听你们的。
       11月23日
       上午到新华区,找一位姓苏的同志。他说他们工作不过细,可能出错了。我极力向他解释了三十年来得不到昭雪的事。他一直问我,你母亲在1963 年给派出所的人讲什么来着?最后他拿出一张从派出所母亲材料中录出的文字,内容如下:我丈夫(郑任良)因藏温明剑、枪支在家及压炸(榨)人民,被人民政府镇压。下面注明薛如越代笔,廖瑞珍口述。
       苏同志很不高兴,说,你们对自己的事不负责。我说,这是诬陷。
       我们家在被诬陷中过了三十年。以前公社的治保主任就经常让伦哥承认父亲逃亡台湾。哥哥缄默不语,他就抽出手枪要枪毙他,他总是用枪柄砸伦哥的头,把伦哥的头砸得像大芋头上长满小芋头一样。其实治保主任是知道父亲被国民党杀害的,可是他偏偏要这样做。权力在一些人的手中,只是他们找吃的饭碗,吃饱了又变成取乐的工具。
       治保主任是一个极坏的人。当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他吓坏了,把枪往办公室墙上一挂,跑了。后来被撤职,他到处哭哭啼啼,又官复原职。这事在我们这一带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是他照样神气。
       回到家把事情说给母亲,母亲说,她不认识薛如越这个人,她记得派出所有一个姓薛的人。温明剑确有其人,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是国民党的一个将军。
       12月26日
       送证明到新华区。证明是军管会在1950年开给母亲的,全文是:本屋主人郑任良先生是我地下工作者,因泄密惨遭国反杀害,希各军警民众爱敬其遗族。从来没有人爱敬过我们。奇怪的是不管多野蛮的人,都不敢把它撕毁。更奇的一件事是,一次发大水,我们住的茅屋墙壁被水冲垮,母亲站在桌子上,看见装着证明的箱子被水冲着向西漂去,可是洪水退后,却发现这个箱子竟然靠在房子东边的门柱旁。这事给了母亲莫大的鼓舞,母亲认为这是天意,我们家不会败得彻底。
       老苏和另一个人商量了一会,他们不敢收这样重要的文件,老苏说,这是人家的政治生命。他又说,你父亲不是人民政府杀的,是肯定的了,现在要证实是被国民党杀的。他们做什么都要看证明,任何证明他们都不信。我问他们有否去找过王惠民和王建民,他们说,他们难找,有时找得到有时找不到。这样说很奇怪,其实他们没有去找。
       最后我问老苏,薛如越是什么人?老苏不高兴,他说,你不要追究这些事。
       1979年1月19日
       到市落实办,见了老蒙,他说了以下几点:
       一、 父亲同情革命、支持革命、为革命做了一些工作,是解放前被国民党军警杀害的。
       二、 问题还得由市民政局解决,民政局没有给他们多少材料,只有一点点。如果我们要求,他们可以把他们的材料给民政局一份。
       三、 地主成份(分)是那(哪)里定的,就由那(哪)里改,他们不管这个事情。父亲的事与母亲没有关系,你父亲出来参加革命,你母亲在家里剥削。
       四、 父亲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是因为我们自己过去没提出来,或者提出来没人帮助解决,政府没有过错。
       2月2日
       早到市民政局,见了某主任和某科长。这两个人是真正解决我们事情的人了。某主任和我谈了几句话,还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他说,市落实办已经弄清你父亲的问题。我们还没讨论。我要求他快些,他望着某科长笑了笑,虽然是笑,却叫我毛骨耸(悚)然。某科长说,还得省里批呢。我说,你们这里办快点嘛!觉得他们很不痛快,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理。
       随后到落实办,找不到蒙,见了一个姓骆的科长。和他作了以下的对话:
       我父亲郑任良的事怎样了?
       还没有讨论。
       哪里讨论?
       市委。
       不是民政局吗?
       不是。
       他们说他们讨论的!
       由市委。
       市委哪一级?
       常委,常委讨论。你父亲的事弄清楚了。
       我们想尽快办妥……
       得常委讨论。
       ……
       骆科长的话说得很肯定,不知他们的话谁的是真的,谁的是假的?是不是得由市民政局研究作出意见,再由市委决定呢?只能听天由命了。
       随后到郊委见老杨,老杨说,审批烈士的手续,他个人认为应是这样:市民政局用市委名义上报省,同时抄送海南行政区。海南行政区没权批。
       2月19日
       见了某主任和某科长,态度都很冷淡,他们见我又相视而笑,又叫我毛骨耸(悚)然。我问某主任报告送上去没有?他说送了。问是不是前几天送的?他说是。问他是送省里还是送海南,他不高兴了,说,以后怎样才告诉你。看样子市委还没讨论,我去多了他们不高兴。我样子长得不好,像讨饭的一样。
       4月18日
       早到市民政局,某主任和某科长都在,他们今天较为热情,一开口就说,等省里批。他们说,报告已在二月份送海南,由海南送省里。问他们海南送出去没有,他们说可能送了。告别的时候,某科长突然问我在哪个单位工作,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们自我感觉很好,他们一点不知道,我一点也看不起他们,做人得有点良心,没有良心,他们凭什么让我看得起呢!
       5月3日
       到海南行政区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说,市民政局来的函已经处理,送区革委会批准,由区革委会送省党委。区革委会有否往上送,他不知道。事情难办了,区革委会这么大,我到哪儿去打听呢?
       6月27日
       到海南民政局,一位姓郑的人说,已经送区革委会,二秘管的,你去看看也好。他们没处理过这样的事,不知他们怎么样。早上两次到二秘,都没有找到那位姓史的人。
       下午又到二秘,老史很认真,他查了登记本,没有有关父亲的材料。他说这东西都得经过他整理,用打字机打好文件才往上送,没有他不知道的道理。他说他一点印象都没有。登记本是从3月底开始的,以前的由保密室处理。又到保密室查了,还是没有。他们说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收上级来的文件,以及下级上报的文件,为的是盖章。看来父亲的材料不知上哪去了!只得从海口民政局找起。
       7月2日
       今天终于找到某科长,告诉他文件丢失,他极不高兴,不同意说是不见了,责怪我不应产生怀疑。他说要问海南民政局的老文才清楚。
       到海南民政局,找不到老文。到二秘,他们仍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7月5日
       终于在海南民政局找到老文。老文说,海口局的报告是送到海南区革委会的,革委会把报告送梁书记,梁书记批转海南民政局作意见,然后再送回给他。海南局的几个局长经讨论研究,已经作出追认烈士的决定,并且已经送回梁书记。送回时间老文说不知道,因为他们不登记。
       他告诉我,以后的审批路线如下:如海南革委会不批,将直接打回海口;如批准,将送广东省委。省委批下来后,连烈士证书一起寄回海南民政局。
       7月18日
       到市民政局见了某副局长,他说,文件是以海口市委的名义发出的。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不能催首长办事。他建议我给梁书记写信。其实,我已经给梁写信了。写信是没用的,他这么大的官,我怎能见到他呢?
       7月31日
       早上到海南民政局,说我想找梁书记。老文很高兴,说应该去找他,他指给我看梁的房子,就在民政局的前边。梁书记的家很乱,他很老了,显得糊糊涂涂,说这是民政局管的事怎么会送给他;又说,海口市委讨论了就行了,他怎么会管这事。我告诉他,他曾在这个文件上批字,让海南民政局作出意见再送回他时,他才想起来了,说有这回事。他又说,他会查一查。走时,我说,希望他找一找。他说,叫他们找。不知他说的他们是谁。不知道会不会他不懂得业务,把文件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比如送回海口市委。
       我觉得很失望、很累。不知道我这样左冲右突为的是什么,我为什么要乞求他们承认父亲是烈士?是烈士又怎样呢?我们一家还是我们一家!可是不评烈士是不行的,我们一家还在经受多少耻辱啊!伦哥从乡下回来,没有职业,那些游民躲在我们的茅屋里赌钱,会抽一点水给他,他不想接这样的钱,但他接下了;又怕警察来捉,就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放哨,他真的无所适从,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母亲最怕的事是他云游街头喃喃自语,那样我们家就彻底丢丑了。为了哥哥和母亲,无论如何,我都得把这事办下去。
       从梁书记处出来,我到海南民政局,找不到人,又回到市局。某科长说,这不关他们的事。我说这不在于什么责任,只要把文件找回来就好。他坚持说是海南局的责任,他们没办法,并且说问题大了。
       8月6日
       到海南民政局,老文说,他找了收发室的人,收发室说他们有文件一定会送去的,因此是送去了。他暗示我再去找梁书记。
       梁书记一见我反应十分快,立刻站起来,走到大厅说,你的材料找不到,连个信皮都没有,不在我这里。他说我写的信他收到了,已转到了民政局。又说,这事本来就不是他管的。
       我到海南民政局,老文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不会不见的,一定在谁那里了。他说,这么长的文件,首长不会看的,一定是哪位秘书看了。下一步怎样查,他说不出个眉目来。转而,他与其他同志大谈文件出错的先例,十分好笑,哈哈大笑起来。最后他又让我到二秘去问问。
       二秘老史见我就发火,说,这事与我毫无相干,为什么老来找我?还说,岂有此理!看见我为难,他说,是民政局在骗你,是他们没有批,乱说来搪塞的。
       我相信,民政局没有骗我。和这些人打交道,犹如落入烂泥塘中。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好日子,这不妨碍我做一个优秀的人。
       8月13日
       早上到海南民政局,老文开口就说,找到了。他说是梁书记来找了他们,问起报告的事,他们对他说了,他回去再找,终于在自己家里找到了,他说,如果我见了,我早批了。我最后一次找梁书记是8 月6日,可能他第二天就去找海南民政局了,因为报告已在8月11日完成海南的一切手续送往省委了。
       老文叫我再去二秘催他们,说是别再压了。我走到二秘,他们说已经送省里了。到保密室看看,一男人说,二秘把文件标题弄错,退回去重打了。又到二秘询问,二秘的说,是把革委会办公室写成党委办公室,已改过来,再送上去了。再回到保密室,见另一个女人,她说已在8月11日送出去了。
       9月15日
       邻居来公司叫我,有一位军人来家,母亲叫我赶快回去。一位军人站在我们家茅屋前,他见了我有点尴尬。过后我知道他是为我们的处境尴尬。我们的茅屋是1967年母亲被遣送回乡时,我和伦哥自己搭建的,十多年,已全部朽坏了,茅草下边塞进塑料纸,用于挡雨水,五颜六色,就像老鼠窝一样。他想不到我们家破败成这个样子。
       军人是海南军区马白山司令的秘书,马司令以前是琼纵副司令,近日整理旧文件,准备写回忆录,想起父亲,叫他来打听看看。秘书说发展父亲参加革命,是琼纵对海府特委的指示;父亲被捕,在狱中受尽严刑拷打,始终不肯透露党的一点秘密,马司令十分敬佩。我有点奇怪,问马司令怎么知道?他说,当时,琼纵司令部也有人被捕关在狱中。他要了父亲的一些生平材料,走时,他对我说,他可以安排我们见见马司令。我对他说,我有事会去找他。他走时,再三回头看我们的破茅房。我想,他今天该懂得什么叫牺牲了。
       我问母亲,可以见到马白山,见不见?母亲说,要见你去见;我又不会哭,到时他捡一些糖果饼干让我带回来,你们又骂我。
       10月27日
       到海口民政局,他们说,烈士证书昨天刚到。他们把证书递给我。证书是还没开封的,卷成一个圆筒,我撕开了,里面掉下一张信笺,是广东省民政厅的一份指示,内容是:一、因不知烈士妻子姓名,烈士家属负责人一栏未填写,请海口局填上;二、关于烈士的褒扬工作。因烈士是从事地下工作的,他的工作不为群众所了解,三十年把他当作敌人对待是错误的,现在要认真、彻底做好消除误会的工作。
       母亲的名字是由一位办事员填上的。某副局长在一旁看着。我向他们提供了我们兄弟及姐姐的工作单位,让他们给各单位发函,通知我们的父亲已被追认为烈士的事宜。这事可能对康哥影响最大。因为父亲的事,他在中山大学读书时就当了右派,后来又因成立什么集团,恶毒攻击什么什么,和辉哥一起被判了刑,辉哥六年,他十年。辉哥入狱的第二年就死了,康哥坐足了十年,去年才出的狱。他们俩虽然获得了平反,康哥也回了东北林学院教书,但康哥对父亲能否被追认为烈士抱着怀疑态度。正是非常希望,他才怀着怀疑。
       向某副局长提出开父亲的追悼会。他不同意。其实我们不想开什么追悼会,我们家没一个愿意开这样的会。但我得提出来。
       我提出抚恤金的事。林说要请示海南民政局,看补不补,按现在还是以前的标准补。我们也不会要他们的抚恤金,他们也不会给我们,但我得提。他们最好干脆说不给。这样我们好放心了。
       最后我提出给父亲迁葬一事。父亲死后,母亲已经把父亲挖起来五次了。无论父亲埋在那里,他们都不让,母亲只好把父亲的尸骨搬来搬去。最后是搬回家中,放在母亲床头不足三米地方。母亲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女人,父亲给她带来这么深重的灾难,她却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保护他无用的尸骨。她把父亲的骨头装进一个长的陶瓮,又用一个浅的陶盆扣住,就这样搬来搬去,藏来藏去,最后藏到家中。
       某副局长说,这事你和某科长说,他管的。他又说,现在烈士陵园正在整顿,不埋人。这事我知道,烈士陵园里埋了好些走后门进去的干部,墓碑做得比烈士的还高。
       回到家,母亲很高兴,一副讨好我的样子。母亲总是讨好我们的。母亲说要把烈士证挂起来。我说得做一个镜框。我们这个房子,哪有地方挂镜框呢。我们原来住的房子被没收了,现在当着某厂的幼儿园,能把原来的房子要回来,是最好的。与母亲商量了这个事,我们都觉得没有信心。
       伦哥回来,我告诉他烈士证的事,我以为他会抻开看一看,他不看。一会渠哥也回来了,他更不看了,气呼呼的样子,他一天到晚都是气呼呼的。我们四人坐着,对这事不说一句话。母亲对家里现状非常满意:渠哥在市政公司开汽车,我在公共汽车上卖车票;伦哥顶母亲的职,到合作商店上班,每人都有一份工资。这是很多岐(歧)视我们的人做不到的。我们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社会的美德与责任感自古藏在江湖,不在庙堂。
       母亲很安静。母亲是在父亲当银行行长时嫁父亲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一切都可以用异常来说明。她的身体素质异常优秀,她的天资异常聪慧,她的意志异常坚强,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她长年累月被人像打狗一样地打;她还是儿女们心烦时的发泄对象,特别是渠哥,骂起她来,劈头盖脸,我也是常常骂她的。命运对她不公,但她的脸容照样开朗,她的眼晴照样清澈;她六十多岁了还是眉目清秀。我们兄弟就不行了,我们低声下气,萎萎缩缩,脸上带着浓重的晦气,像一只只生了癣的老鼠。如果有人指着我们对别人说,这个人的父亲是银行行长,听话的人都要笑起来。
       10月28日
       办公室里人很多,某科长正在骂一些为什么事涌进来的小贩。我对他说了我母亲曾五次挖起父亲骨殖的事,他越听越不高兴,干脆就瞪着眼:你要什么,你快说。我说,我父亲的骨头藏在家里是不正常的,我们要求葬到烈士陵园去。他说,这是不能讨论的,国家号召火葬,你不能刚评上烈属,就破坏国家政策。我犹如挨了一棒,头有点晕了,我说,我父亲牺牲了这么多年,我们受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我父亲为国牺牲了,政府把我们的房子没收,把我们扫地出门……他打断我说,烈士是现在才评的,证书昨天才到;以前你爸不是烈士,群众那样对待你们是正确的……
       我心中的血涌起来,我真想操起桌上的墨水瓶朝他的脸砸去,可是我不敢,我的血迅速冷却,心中只有无望的悲哀,觉得自己非常的可怜。就在前几天人民日报发表过一个社论,严厉批判的正是他的这种把历史割开来的观点,他不会没学过;而且他竟敢当着他的全体同事说这样的话,自有他的道理。国家的权力总是轻而易举地变为个人权力,这种权力是源源不断的,所以他们一点也不珍惜。他这样说话是在取乐,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免得我狮子大开口,不停地提要求。我想起昨天省民政厅的那张纸条,我要继续上访,我一定弄赢他。可是我赢他干什么?他们既不讲真实和现实,也不讲逻辑,更没有真理和理想。人生是拒绝耻辱的。我们家人是不会为一些小利钻进耻辱的狗窝里的。
       我准备离开,呐呐说道,那,你们是不准备做任何事情了?
       他说,火葬,你们什么时候要烧,告诉我们!
       我发现他的两眼闪闪发亮,我灵机一动,问,费用怎样解决?
       他说,你们一半,我们一半!
       我站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雄伟高大,我慢慢走出办公室。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回到家,我把事情的结果告诉母亲。母亲愣愣地看着我,她显然不大相信。可是她很快把态度转回来,安慰我说,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把房子还给我们的,他们不会那么好心。你们辉哥平反补发的钱还在,我们自己建一间水泥房子。你爸爸不迁也好,在家里,逢年过节,我要拜他也容易啊!
       她像昨天一样,飞快地点了几根香,蹲在父亲的墓前,喃喃诉说。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知道,母亲和父亲是说粤语的,她告诉父亲,政府不让迁走你了,你安心呆着,我要给你烧香也方便。她一再要求父亲,要保护儿女们……他都保护不了自己还保护别人!我突然生起气来,走开。
       
       11月3日
       下午,到派出所,我想让他们在我们家户口的家庭成分旁,注上烈属两个字。
       小时我最怕夜里查户口。母亲总是很为难:她笑,他们就说她嘻皮笑脸,想拉拢干部;她沉着脸,他们就会说她抗拒改造;她把头埋下,他们就说她以沉默表示反抗……那些人总是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给我们更大的恐慌。比如台风、洪水过后,他们总是要来看看我们有没有乱说乱动。母亲刚刚把倒塌的茅屋扶好,就上菜地去。我们种了韭菜,台风把韭菜打烂了,她要把烂韭菜割掉,让它们快快长出新芽来,她的儿女要吃的。我很小,就要帮母亲看铺子。那些人来了,他们吆喝着,不赶快把你妈找出来,我们见了一绳子就牵走。我吓哭了,一路跑去叫妈妈,回来的时候,我扯着妈妈的衣襟。我小时很怕死,我知道,我妈妈被捉走,我就要死了。
       女工作人员正在骂一个老女人。工作人员把老女人儿子的户口迁移证弄丢了,她在教训老女人,老女人起初还理直气壮,最后只好哀求,工作人员一点不让,说要登报,要回原籍重办。这老女人叫陈嫂,和我们同一个村子的,历来是一个批斗会上的积极分子。她的儿子和我是同学,我到过他们家,她不高兴,当面骂我地主崽崽。我知道她儿子到了昌江的石碌铁矿,不知为什么要把户口迁回来。她哭着离开派出所。
       女工作人员正在气头上,她对我吆喝道,你要我写什么?我写!你说,写在什么地方?你来看看,有没有我写的地方!她把我的烈士证还有户口本一把扔出柜台来。
       我弯腰拣起烈士证和户口本,我突然觉得非常的轻松,我知道,有关这件事情,从此全部结束。
       补充说明: 父亲郑任良在1979年被追认烈士后,他的遗骨在我母亲床边又放了十五年,是他的遗骨在一个地点存放的最长时间。1994年,新任的海口市民政局局长张安东知道了这事,他发了脾气,让有关人员说明郑任良不能进入烈士陵园的理由。三天后,我得到了准许父亲遗骨迁葬烈士陵园的通知。父亲的遗骨第六次迁移,安葬在海口金牛岭烈士陵园。我有必要说明的是,那个陵墓是我自己设计、自己施工的。
       1984年,马白山将军出版了他的回忆录《浴血天涯》,书中他这样评价我父亲:他被捕后,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尽管遭受敌人严刑拷打,百般摧残,但他始终不肯向敌人吐露半句真言,最后惨遭敌人杀害。他牺牲时虽然不是一名共产党员,但他的英勇行动,却充分体现了一个革命者的崇高气节。(《浴血天涯》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一版,第159页)
       日记写作者:郑国琳,作家,现居海口。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