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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巴黎的距离
作者:卫撄宁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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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在巴黎的最后一天。
       然而四月,艾略特带着无尽伤痛控诉的、残忍的四月,还用它阴沉的天空,固执地遮蔽着巴黎,让这座传说中最美丽的城市,变成荒原。
       我们在荒原般的巴黎徘徊,在繁华的利沃里大街,美丽的协和广场,奢侈的香榭大道。快要离开巴黎了,我却忽然被荒谬至极的疑惑所笼罩,这座惨淡的、幽灵般的城市就是那传说中的都城么?我们同所有旅游者一样,辛苦地奔走于博物馆和景点之间,用相机记录所有美丽的瞬间,然而这是真实的巴黎么?巴黎就在我身边,然而我却感到巴黎遥不可及,她近乎一个手腕高明的交际花,用开放的态度,来掩盖它的真实。然而在我茫然地沉思之际,突然,我以为已经变成荒原的巴黎,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向我展示了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向我直截了当地揭示了,我犹豫着不敢猜想的,巴黎最重要的秘密。
       那件艺术品是在香榭大道临近协和广场的地方发现的。它最初给我的印象一点也不像个艺术品,而像个垃圾堆——那是用四个栅栏围起来的,堆在一起的几层储物箱纸板。然而我的理智很快告诉我,在香榭大道上,在栗树下,绿茵旁,才打了花苞的郁金香边上,不可能会有一个这样大的垃圾堆,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设计得非常现代、尽显大都市品位的垃圾箱,什么样的垃圾都给遮蔽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个——家!有人居住的家!”
       朋友的话石破天惊。
       “不可能!”法兰西全部的庄严与美丽都浮现在我脑子里,要求我竭尽所能地抗议,马赛曲的歌声似乎已经奏响。
       然而,近前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绝非杂乱无章堆积起来的储物箱纸板,——恰恰相反,在栅栏里的是纸板搭成的四面墙和屋顶,一面墙上有一个巧妙的小的开口,可容一人矮着身子进出,这就是门了,门的两边牵了绳,上面搭了三条破旧的,然而好像洗干净了的毛巾。
       我知道栅栏与纸板的来历。香榭大道上常有临时栅栏,让行人只能顺着一定的方向走,不能随意漫步。不用说,这些栅栏与周围优雅的环境极不和谐,但我们猜测,这也许是为了防止群众示威游行失控用的。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仿佛一件古怪艺术品的东西,这个小小的家,就是用四个这种临时栅栏围起来的。至于储物箱纸板,在附近的商店里应该可以拿到很多吧。我不知道这个只有一米多高的家有四平方米,还是五平方米大,但我知道它至少可以住两个、也许三个为四月荒原般的残忍驱赶着的人。
       朋友拉着我快走,说,我们在这里,很可能引起不远处警察的注意,他们若注意到这个小家,这个小家就会立刻遭到灭顶之灾,到时它就真的会进垃圾箱了。朋友的担忧不无道理,警察肯定不会像我们一样,把这个小小的家园看作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而且是一件能够揭示巴黎的真实的艺术品。
       巴黎是一座艺术之都,然而巴黎浮华的艺术似乎都带着某种遮蔽的意图,也许这就是所谓现代性吧。我们曾经在巴黎蓬皮杜中心看到过许多新奇的现代艺术品,它们中的许多——凭心而论,都比眼前这个小小的家园更有资格进垃圾箱,尽管它们有一个了不起的、只有形而上学家能勉强弄懂的标题,而且被邀请人住耗资亿万的现代化豪华大厅里。然而它们谁也不能和这个没有底座、没有精致的金属铭牌,也没有艺术家签名的东西相比。尽管没有任何标志表明这个香榭大道上小小的、粗陋的人的家园是一件艺术品。
       这个小小的家,我说它是一件艺术品,并没有错,因为它表现了一种最纯粹的、最尖锐的、最直接而且最坚决的、对距离的抗争。在法兰西的明珠巴黎——最美丽、最奢侈、最高贵的一条大街上,有人用最低贱的、最无价值的纸板和维护秩序的栅栏,建立起一个小小的、简陋的,然而可以遮挡风雨的家园。在这里,法国与世界,巴黎与外省,上层与下层,高贵与卑贱,美丽与鄙陋,秩序与自由的距离奇迹般地消失了。哲学家海德格尔一定会在这里发现本真的存在,天地神人的和谐。难道土地本真的存在不是供人建造家园么?栅栏原本就是围墙,为了护卫人们的家园,而不是为了把人们隔开,让他们只能顺着一条道路行走。雨果在他的伟大作品中为我们描述过的、原本属于地下、在阴暗的角落里生存的人们来到了地面,阳光照耀的地方,那本来就属于他们的居所。人诗意地栖居
       我想起荷尔德林那悠然令人沉浸于其深意的诗句,似乎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小小的家园而说的。
       一
       还没有去巴黎之前,我就已经深深地知道,巴黎有着怎样令人生畏的距离,而这距离怎样使她像天边的明珠一样遥不可及。
       在欧洲羁滞经年,没有去巴黎,因为自从我知道巴黎这个名字以来,巴黎似乎就是一个梦幻之地。于是,在这个梦想日渐湮没的时代,巴黎不可避免地令人产生了一点畏惧之感。距离把你和巴黎隔开,让你自行酝酿梦想,距离还为你带来无缘睹识庐山真面的惆怅,让你在骚人墨客渲染的图景中朦胧憧憬。巴黎成了欧洲真正的传奇,世界上也许有比巴黎更美丽的城市,但却没有比巴黎更有魅力的城市,因为即使你对巴黎的今天失望,对于巴黎的昨天的美丽幻想却仍旧将你牢牢地束缚在迷醉中。
       我宁愿我在欧洲地理上偶然的存在,不要消灭了那永恒的真实与梦幻的距离。在最终决定去巴黎的时候,我已隐隐约约地感到不祥。这一克服距离的举动似乎并不能成就自己,而是会扩大我与巴黎的距离。这在事先并非没有征兆:对于并非生长在巴黎的人来说,也许距离才是唯一把握巴黎之道。
       距离并非仅仅对于语言和文化根源于地球另一端的我,我的德国女友告诉我一桩她在巴黎的经历之后,我确信,巴黎对于欧洲人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她懂一点法语,在巴黎找一个人问路,而那个巴黎人知道她是德国人以后,辱骂道:“该死的纳粹,滚回去!”从此,这个娇柔美丽的女子再也不去法国,甚至拒绝乘坐从法国经过的列车或航班。
       然而,甚至对于法国人来说,巴黎也是遥远的。巴黎人的骄傲源自太阳王路易十四把这个城市建造得辉煌壮丽如骄阳的时候。从那时起,法兰西就是巴黎;而非巴黎的法兰西,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这类似于中国北京或是上海的居民,把中国除了这两个城市以外的地方都轻蔑地称为“乡下”一样。正如在这两个城市中的外地人备受当地人歧视一样,在巴黎的“外省人”也是倍受白眼的。一位法国女友告诉我,精细的巴黎人能从最细微处的发音感受到你与巴黎的距离,从而致以轻蔑与不屑。她讨厌巴黎,巴黎似乎一个阴谋,冷笑着想要把她和法兰西隔开。
       在太阳王的时候,巴黎是骄傲的,因为法兰西是世界的中心,而巴黎是中心的中心。时移事易,今天,世界的重心已经迁移了,法国已经不再是世界的中心。法国人阿兰·佩雷菲特把这个迁移的日子准确地定位到两百年前法国大革命时,子午线从巴黎移到伦敦的那一天。那时的法国以巴黎为中心乱成一团,从此再也不能跟上大不列颠征服世界的步伐,眼睁睁地瞧
       着英国人赢得世界,英语成为世界通用的语言,而法国的地位日益衰落,美丽的法语甚至受到粗俗英语的威胁。
       不再是世界中心的巴黎,因而竭力宣扬,生活是私人性的、小的、审美性的。就像徐志摩看到的肉艳的巴黎,汉娜·阿伦特说的那种普鲁斯特作品中的“小”的趣味,还有高行健诺贝尔获奖演讲词中赞美的私人生活。那是公共与私人生活之间距离消失之后产生的美。私人生活成了公共的题目,因为除了危机之外,公共生活里再难产生激动人心之事。于是,选择成了绝对命令,巴黎的美必须在小的、私人的世界中产生,而不能在大的、公共的世界中产生。
       然而我们知道,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巴黎地位的失落的惆怅,掩饰法国失去的公共生活可能性——除了回顾历史的辉煌和革命的伟大,巴黎还能创造什么呢?讽刺的是,巴黎地位的失落,恰恰是由于两百年前,法国的上层不肯放弃自己的特权地位——用土地、财富、宫殿等等种种距离辛苦维护的特权地位。法国人不得不进行一场毁灭旧制度的大革命,而革命最终导致了法国永远的衰落。如今,巴黎仍强调自己的特权地位。这个城市还能够再失去什么呢?
       二
       在巴黎,让人感受最深的就是距离。距离无所不在,比专制的暴君更为专横冷酷地统治着这个城市。法国大革命推翻了君主制,对于距离的暴君却无能为力,不,几乎可以说,距离是巴黎赖以存在的基础。巴黎所有的美,均产生于它的距离。
       巴黎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用土地的距离把人分开来的城市。不,不要误会,我在这里指的不是圈地的栅栏,尽管栅栏也是巴黎最常见的,把人分开来的东西,但那是栅栏对地面上的界定。而巴黎的土地分开的是:地上与地下。地面上的世界是美丽的、光明的、充满希望的,而地面下的世界是丑陋的、阴暗的、日渐腐朽的。若没有地面与地下之间的距离,巴黎的美无从产生。两百年前,雨果早为我们在《巴黎圣母院》中上了理解巴黎最重要的一课。他描绘的地下王国,今天依然存在,而且更为隐蔽,更不为人所知。
       是巴黎的地铁让我知晓了地下王国的存在。巴黎的地铁已经有百年历史,技术是进步的玩意儿,因此,百年的地铁不仅没有任何美感,而且展现着巴黎的阴暗与肮脏。腐朽的空气笼罩着疲惫不堪的人群,他们像沙丁鱼似的从一个站台扑向另一个站台,而冰冷的灯光指引着他们,从混乱中引导出一点秩序。然而就在十几米高的头顶上,世界是多么的不一样啊。高大雄伟的建筑,雕梁画栋的外壁,宽阔整齐的街道,美丽的郁金香花园……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么巴黎就是了。而人呢,广屋华厦内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淑女,优雅地展现着现代生活的典范。他们干净、明丽,笑容温暖,与地铁里那些憔悴、阴沉、面无表情的家伙截然不同。我在旅游手册上读到,多年前,卡夫卡曾与我们同样茫然地失陷于巴黎的地铁网中,巴黎如此强烈地逼迫出他的异乡之感。我毫不怀疑,他的《城堡》一书灵感即来源于此,永远走不到的城堡就是永远“上面”的世界。如果你不属于“上面”的世界,你就是个异乡人,无论你多么渴望“上面”的城堡,你也只能生活在地下。
       “上面”的世界就在那里,光华耀眼,你可以从地铁站口上去,待上一阵子,惊叹十八世纪建筑的壮丽与华美,历史与现代的距离奇迹般地消失了,不由得让你深深陶醉……然而那却不是你的世界。法国司机的粗鲁和不守法规是有名的,他们在不断地提醒你,你不属于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两百多年前,巴黎贵族的马车和扈从怎样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只不过今天换成了汽车。一天下来,我总感到风尘满面。尽管如此,我也不愿意回到地铁下面去——阴暗腐朽的地下,是那样让人茫然失措。人是怎样向往光明的生物啊!我一个游客尚且如此,实不能想象在地铁里的巴黎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在这浮华城市的黑暗地下奔波。
       巴黎似乎很体谅人们不愿意回到地下去的苦衷,她用别的方法来提醒人们注意距离——地面上的世界被分成了很多区域。城区分开了巴黎人、法国人与原法国殖民地移居来的黑人、土耳其人、印度人,还有从外埠迁移来的中国人……没有栅栏,但人们遵守这一切就像遵守社会规范。没有明文规定,一切都用清澈透明的文字写在人们传统的思想的扉页上。没有人要求你一定得回到地下去,但异乡人的标签贴在你身上,谁都看得见,所以你不得不回去。
       于是,只有到过巴黎之后,我才终于理解法国为什么会产生后现代,为什么法国知识分子,福柯、德里达、拉康、利奥塔尔……他们要反对权威,要用写作来解构性、权力和所有现代文本,要用权力作为理解一切关系的基础……在巴黎,到处都是后现代知识分子想要解构的文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这些文本都在眼前。
       三
       土地和栅栏,都是为了把人们间隔开来,以求建立某种秩序。的确,距离和秩序之间存在着如此紧密的联系,而它们联合的结果就是等级。巴黎是个等级森严的城市。一切都能建构等级,而且标示出等级的存在,包括身份、肤色、语言、口音、服装、香水……以及成千上万让人头昏脑涨的小玩意儿。要想晓得这套把戏,你得去研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然而这对于现代生活不是没有好处,巴黎成了一个自由的城市,因为距离——等级既然可以由这些外在的东西来展现,就没有必要再强制性地要求人们承认等级的合法性。
       巴黎蒙玛特尔区北部有一个跳蚤市场,那里是欧洲最大的古董市场之一,出卖法国旧世家里的东西,从全套精雕细镂的银餐具到镀金烛台、水晶吊灯、镶金点翠的意大利家具……总之,凡你能想象出来布置一个欧洲贵族居室的东西,应有尽有,我们甚至看到过两个真正的狮子标本;绘画多是某些旧世家里老祖宗的肖像,有趣的不多,但——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发现某个大师不为人知的作品;我们还看到了上个世纪的滑雪板,远在塑料发明之前的木制品;还有精致的蕾丝花边、上个世纪女人的胸衣以及饰着华丽驼羽的帽子,同所有古董一样有淡淡的灰色,但不是灰尘,而是时间的印记,这些没有同它们的时代一起灰飞烟灭的东西,还是逃不过时间的烙印……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却未必会飞人寻常百姓家,旧贵族去了,有新贵来接手。
       看到这些从法国大革命起,不知经历了多少变故沧桑,从历史的风暴中幸存下来的东西,我不知它们有多少故事可以讲述。我可以确信的是,它们始终漂浮在历史洪流的上层,从一个人的财产变为另一个人的财产,不过是从一个时期的上层飘移到另一个时期的上层。从旧贵族世家到革命党人,再到保王党人,再到资产阶级新贵,再到……它们永远都是上层的遗产。因为距离,那把它们从下层分离开来的距离,确保了它们永远处于上层,但这和它们的艺术价值无关。艺术的目的是为了彰显美,而不是为了给拥有它们的人标示等级。实际上,只要看穿了这些古董不过是标示等级的东西,就能发现,它们永远处于上层的原因,不过是等级之间
       为了保持距离的需要。
       等级总是由距离——上层与下层之间的距离来维持。也就是说,等级作为一种存在离不开它的对立面,而它们之间的关系越是紧张,对立两端的存在就越容易互相转化,存在会转变为虚无,虚无也会转变为存在。然而这样的转化,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转化会发展成原子裂变式的风暴,最终可能毁灭一切,包括等级的两端,虽然风暴的起因仅仅是为了抗争它们之间的距离。
       距离不能像城堡外的壕沟,永远不能跨越,否则距离就只能用非常的暴力来摧毁;如果到了那一步,那么不论试图保持距离的人,还是试图摧毁距离的人,都会最快地消失于暴力之中,直到最后的距离同死亡一起消失于虚无。距离必须如香榭大道,呈现一种开放的态度,让下层与上层之间的转换在无声无息之间进行。就像香奈尔品牌,它的创始人最初制作了假珠宝,以求缩短下层买不起珠宝的女人与上层的贵妇人们之间的距离;如今,香奈尔却成了上层专用的晶牌,已经为下层可望而不可及。
       法国大革命留给人的遗产,远不是后人理想化的那样,实现了平等和自由,甚至不是为革命、为进步提供了一种参考的范式。法国大革命教给人的,是距离的规则。距离维护等级,但允许知晓规则的人从这边走到那边,从地下走到地上,从权力的客体变为权力的主体。距离永远是存在的,但距离通过鼓励下层成为上层,开放等级的方式确保自己永远的统治。法国大革命之后,曾经存在于彼岸的希望被移植到了人间,成为距离统治的基本规则。既然每个人都有希望进天堂,都有希望进入上层,那么再没有必要否定上层与下层之间的距离。巴黎推翻贵族专制、赢得自由的代价,就是无形的等级与距离的统治。
       距离两端的转化在现代社会几乎已经成了必然,因为既然再没有必要否定上层与下层之间的距离,对距离的抗争就只能通过下层向上层的运动。距离的话语带有命令语气:下层一定要努力成为上层!命令总是带有规训与惩戒意味的,距离两端的关系难道不正带着权力的烙印吗?福柯,这位最了解距离的秘密的巴黎人,说出了距离指引下权力游戏的规则。
       四
       就在几天前,在离我们看到的小家——这一伟大艺术品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对距离的抗争。缘起是英国女王对法国进行国事访问时,欢迎仪式不巧在协和广场举行。协和广场美轮美奂,更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两百多年前,这里被叫作革命广场,因为法国专制王权的象征——法王路易十六与他的王后玛丽·安东涅特就在这里被砍下头颅。为此,英国人对法国人的安排颇为不满,抱怨此地会令君主回想起这件不快之事。
       在欢迎仪式上,对距离的抗争越发激烈。总统夫人,也是贵族旧家出身的贝内特尔,穿了一身白色的洋装,同女王套装的颜色一致——大有辱慢君主之嫌,英国人说。不仅如此,好客的法国总统距离女王太近了:有好几次,他的手几乎触到了女王的后背。希拉克是位急着向人展示法国人民热情好客优良传统的总统,只可惜他的热情用错了地方。对于出身高贵的君主来说,这位平民总统与他贵族旧家出身的夫人,仿佛都在竭力拉近自己同君主的距离。“把手拿开!”英国的媒体训斥道,骄傲地捍卫着他们女王的高贵,这高贵只能由距离来体现:女王是不可接触的。
       这使我想起大英帝国曾经统治过的印度,在那远离欧洲文明之地曾有一种古老的种姓制度,它规定,最低级的贱民,是不可接触的。距离又一次显现出它的奇妙,它的模棱两可,它令人窒息的真实。女王因其高贵不可接触,而贱民因其低贱不可接触——于是,最高贵的与最低贱的,都不可接触。在距离上,它们的表达完全一致。人的高贵与低贱,必须由距离来体现。距离产生了高贵,距离也产生了低贱。
       希拉克与夫人最终没有能达到与距离抗争的胜利,他们面对的不仅是海峡的距离,语言的距离,传统的距离,还有整个英国人的尊严,而这尊严需要距离来捍卫。
       但是在香榭大道上,这个小小的、粗陋的、不为人知的家园,完成了与距离抗争的胜利。它抗争的不仅是在距离另一端的资产阶级与整个工业文明,还有人与自然的距离、人与人的距离、人与自己的距离。我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它还能存在多久,但我想,它出现在协和广场上,并非偶然。巴黎抗争距离的传统,几乎同巴黎为距离统治的时间一样悠久。巴黎人已经采用了各种可能的方式来进行对距离的抗争。巴黎用她抗争的历史向我们表明,距离不是非如此不可的存在,因为距离的产生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消失。自人类群居生活伊始,一些人就设法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营造距离,而另一些人则设法努力克服这一距离。这一设置距离与抗争距离的过程还要持续多久呢?也许直到人类历史的终结。
       离开巴黎时,我最后一眼望向远处的凯旋门,它仿佛近在咫尺。然而在讨论了距离的诸多秘密之后,我已不能断言,它是否真在那样的距离之内。于是我由衷地感谢这次旅程给我的奇妙馈赠:在我以为巴黎已经成为荒原,成为现代化庸俗的俘虏时,巴黎向我展示了她本真的诗意。
       卫撄宁,博士生,现居德国,曾发表论文若干。